早春,油菜花、野樱桃花抢先开了。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应开个好头,总该做点事情。
山里山好水好,如今,城里人也爱到乡村呼吸新鲜空气,沾沾泥土气,吃吃农家饭。看来,有些东西是越土越香。今年一开春,乡上就安排在贺家扒水泥路一条线打造“美食村”,改建从进山干线上贺家扒的水泥路,加宽路面。她家在贺家扒水泥路上头一头的半山腰上,背靠青山。她茶饭好,也想开农家乐,可她男人却对这不冷不热。开农家乐要有待客条件,场院环境、灶屋、茅厕等等都得改善,这就要花钱改造房屋。就是动作小,也要花两三万块。她晓得男人心里咋想,他怕花钱,最好是不花钱就能开农家乐,可她跟他又说不拢。他不在家,打电话跟他说,更是牛头不对马嘴。从小女儿出生后,他就每年外出打工,年底回来,过完年就走,一年总共只能在家呆半个来月。今年,他又去山西某隧道工地做工。
她家房屋虽是土墙,好在去年赶上农房改造时机,墙内外全都刷上了白涂料,像盖了一栋新房子起来。房前屋后场地宽敞,猪圈在房屋左山墙外,有粪凼的土茅厕在房屋左后角。她想把土茅厕仍保留着,房屋左山墙外留一个过道,在过道外砌一道墙,把猪圈遮挡起来。在这道墙跟猪圈之间,做一个水冲式卫生厕所,一间小屋用来煮猪食,一间小屋用来堆放杂物。这些都好改造,难就难在改造屋后的场子。屋后靠土茅厕一头,有间泥巴老屋。这间老屋,是他们跟他父母分家后盖起来的,他们住过几年,她的大女儿就是在这屋里出生的。大女儿3岁时,他们才住进现在住的房子。这间老屋后来做个牛圈,不做牛圈了,就装着一些他一直舍不得扔掉的破烂货。他不要她拆那老屋,说,拆正屋都行,就是不能拆那间屋。他说这话,气得她好几天都不接他电话。
想开农家乐的人家里,数她家条件差,改造难度大。笨鸟先飞,她想早点开工。水泥路改建工程一开工,她就看了自家房屋改造的开工日期。
正月十九一清早,她家响起一阵鞭炮,朵朵礼花在房顶上的蓝天下一一炸开,房屋改造开始破土动工。
她是一个苦命人,一嫁过来,就跟公公婆婆分家,从筷子篓制起。为摆脱贫穷,她种了不少地,还租种了人家十多亩地。她还喂猪养牛,每年要卖十几条猪。她养过多年牛,养牛最多的一年,养了十三条牛。牛吃草,得在山上放养。为了找牛,她常常一找就找到夜深。有时,下大雨,也得找牛,身子早已淋得透湿。
喂猪养牛,种地,成本大,好像都赚不到啥钱。特别是种地,简直越种越怕。种地多,不请工不行,可请工工钱又高.一个工就要给一百多块钱。有没有便宜工请呢,也有,乡福利院的院民就是便宜劳力,每个人做一天只给福利院三十块钱,还不管饭。他们不是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就是无法生存的老弱病残,不过,像他们这样的便宜工可不大好请,得由福利院院长安排。为这,她请村支书牵线搭桥,请福利院院长吃过饭,还送过两条好烟。福利院的院民给人做工,院长要到场,现场指挥,当然,院长一般也不会在请工的人家吃饭。请院民做工越久,她心里越过不去。有一回,她家割菜籽,她提前请院长在完工那天吃饭。起初,院长并不答应吃饭,可又经不起她三请四请。请院长吃饭,当然得有人陪,她依旧请村干部陪院长。可就在这天,她得罪院长了。到底是咋得罪的,又实在说不出口。
那年,是她最后一年请便宜工做活路,好像就是在那回割菜籽后,她就不再请福利院的人做工了。年底,她把租种的地都退了。这以后,她就只种自家的地。种地少了,她腾出精力来喂猪养鸡。喂猪养鸡,她不搭一点饲料,只喂养纯土猪土鸡。
社会越发展,吃的东西越讲究,土货也越来越值钱。她家的土鸡蛋,越来越俏,母鸡下的鸡蛋根本就不够卖。去年春上,她家又多养了三十多只母鸡,鸡子数量超过一百只了。鸡子要散养,要有养鸡的场子,可这一带人稠地密,又不适合多养鸡。她想,明年最好能在山上养鸡。
房屋左山墙外的好几道砖墙先砌起来了。这回房屋改造,她请本家叔伯兄弟朱师设计。朱师懂设计,还是一个大工。他边做边说,土茅厕边上那间老泥巴屋太煞风景,不放倒简直不好看。她说,话说三遍淡如水,你这话都不晓得说了好多遍了,有啥用?屁用都没得。他说,去球,直接推倒算了,管那多做啥?其他工匠也说,要把老屋拆掉。她说,算了,还是不拆了。
她家的老屋在山上.贺家扒上头的偏岩子。老屋还是公公年轻时盖的房子,公公婆婆一走,也没人想买那老得掉渣的老房子,老屋就一直空着。偏岩子山大林密,柴水方便,有不少土地,大部分坡地早已退耕还林。偏岩子的当家地原来她一直在种,后来就撂荒了。那儿的地不种了,一年也难得上去几回,今年过去半年了,就没去过。
从家里去老屋,要走四五里上山路。
这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先烧火煮猪食。看天,下弦月还明晃晃地贴在天上。她热昨晚的剩饭剩菜,三下两下吃了早饭,又赶紧舀猪食喂猪。天还没亮透,她就背着花背篓,朝老屋走。
老屋还是那个永远不变的老样子,老掉牙的泥墙石瓦,门窗紧闭,周围长满了野草。老屋的样子,她只是看了一下,就把眼神转到梭罗树上去了。她家的退耕还林地,一退耕,她就栽了不少梭罗树。梭罗树结梭罗果,梭罗果越来越值钱,这两年才下树的湿果子一斤就能卖三四十块钱。她去梭罗树地里找梭罗果,一看见梭罗果,就拿钩子把果子钩下来,丢到背篓里。钩子是细铁丝钩子,绑在细竹竿杪子上,用起来怪顺手。梭罗树结果晚,一大块梭罗树,结果的树好像还不到一半。把看到的梭罗果都摘到手了,她又回头再找一道,又找到了二三十个果子。
太阳越来越大,天越来越热,时间好像到晌午了。她把小半背篓梭罗果背到老屋门边上,拿出钥匙开门。门一打开,只听屋里哧溜哧溜一阵响,不用看,她就晓得,是老鼠。成群结队的老鼠,正从堂屋朝两边屋里跑。她带着打火机,进屋,先把火炉里的柴火烧燃,再把带来的3个红薯,搁到火边烤着。屋里长久没住人,到处都是蛛网跟灰尘吊子,她拿根竹竿,走到哪儿,先拿竹竿开路。屋里原来用过的东西,基本上都还在。灶屋里,灶上的两口锅都生锈了。在她曾住过几个月的那间屋里,她站了站,心里还想了一想啥,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
火燃大后,她把红薯埋在红火灰里。出屋,她走到能看见山下的地方,面朝山下,蹲下来,痛痛快快地屙了泡尿。这尿,屙得好响好响。这样一想,她就悄悄笑了一下。回去,看见老屋的烟火又升了起来,她心里好像掣了好一下。她想,偏岩子原来住着不少人家,烟火旺盛,原本就是个好点,也不是住不得人,咋就没人住呢。她甚至想,等闲下来了,就把老屋收拾出来,自己来住,要不,糟蹋了真是可惜。可这好像又不大现实,不合当今潮流。
在偏岩子转几转,煨在红火灰里的红薯就烧得稀了。烧红薯好吃,又甜又香,吃烧红薯也能饱肚子,也算吃午饭。吃了烧红薯,她又进树扒(树林)去捡熟毛栗。偏岩子的树扒里,有不少毛栗树,毛栗一熟,就会从毛栗树上自动脱落,掉在地下,人在毛栗树下,随处就能捡到熟毛栗。毛栗比板栗个头儿小,不惹眼,不大好找,可她眼尖,一看一个准,看见有虫眼儿的毛栗,就扔掉,好毛栗才捡起来,捡到筐子里,再朝背篓里倒。等毛栗差不多有半背篓了,她再把梭罗果倒进背篓,准备回去。梭罗果比毛栗值钱,她怕毛栗把梭罗果压坏了,才把毛栗装在梭罗果下面。
装满梭罗果跟毛栗的花背篓,背在身上,沉甸甸的,压得肩膀疼,她不得不走一走,歇一歇。东西也不是背不动,她主要是歇肩膀。半路上,看见有一个人从另一个方向下来。尽管看不清面相,可她看一眼那身影就晓得,是周青树。周青树背着背篓下来,她说,你捡了不少毛栗。他把装着毛栗的背篓放下来,说,你才发大财了,背着一大背篓梭罗果。她说,你看的只是表皮。他说,不如我先帮你背回去。她说,你帮我背东西,就不怕毛栗掉了?他说,毛栗是不值钱的货,也没人拿。
周青树走前头,看着他的背影,她想,周青树也蛮苦,光棍一条,又寄人篱下,在哥哥家生活,前不久,跟嫂子闹别扭,死活不在哥哥家住了,又去租房住。租田家的空房子住,只租一间偏厦,半间屋做饭吃,半间屋睡觉。这人懒也不懒,身体跟长相也都不差,就是不走运,命不好。命里只有三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看来,人的命运都是命中注定,人不认命根本就不行。回头看偏岩子一眼,她猛地就想到一个事,不晓得他愿不愿住她的老屋,老屋里,各种过日子要用的东西也都是现成的,自己还不会向他要房租。可她又想,住这儿就是上下山不便,难得走路,他根本就不会去住,要住的话,他找房子住时就会找来。
给她把东西背到屋,他又上山去背自己的毛栗。有人来买鸡蛋,说她家的鸡蛋蛋壳黄澄澄的,一看蛋壳就晓得是正宗土鸡蛋。她家这两天没攒多少鸡蛋,只有30几个,可人家也不嫌少。她说,你等一下,应该不止这点。她去养鸡场里找鸡蛋,又找了20几个。买鸡蛋的人一走,她就又想到在偏岩子养鸡的事,要是能请一个固定的工帮忙才好,不晓得周青树愿不愿做这固定的工,八成儿怕是不行。不过,她又想,事在人为,问过才晓得他愿不愿意。
她没想到,隔天,她去问,他竟然满口答应下来。她说,你可以先上去住,工钱就等明年开春了,从在那儿喂猪抱鸡娃儿时开始算起。他说,要得要得,那我马上就搬上去住。她说,这也别急,你先把那儿收拾收拾,请人看个日期再搬家。
搬家前,周青树把她家山上的老屋收拾了好几天,还把上山的路修了修,砍掉路两边伸到路上的荆棘,用锄头除掉路上的杂草,把不好走的路挖了挖。
秋天,山里凉得早,偏岩子凉得更早,加上天阴,这儿不是凉,而是冷起来了,不烤火根本就不行。周青树搬家这天,偏岩子的烟火格外旺,他屋里烧着一堆大柴火,还有两个烧着木炭的火盆。他的烟火到屋时,屋顶上的天上,礼花炸出一朵朵大彩花,门前已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场子上,有一串串鞭炮在抢着炸。她约了一帮人来凑热闹,给他捧场,还来给他做饭待客。
搬家,周青树还找了个伴儿,大旺。大旺跟他跟得紧.步步不离,他走到哪儿,大旺就撵到哪儿。这天,大旺跟他下山。一到她家,大旺又去亲热她,卧在她身边,用嘴去蹭她的裤脚。她说,大旺通人性。他说,有时候又讨人嫌。正说大旺讨人嫌,大旺扭身就走。她说,看,又找弟娃儿去了。她家的小旺,跟大旺是同胞兄弟,兄弟俩正在门前亲热,用身子相互蹭来蹭去,追逐嬉戏。他说,偏岩子的猪圈收拾好了,我想先帮你喂几个猪娃儿。她想了想,先在偏岩子把猪喂起来也行。她说,那就先逮4个猪娃儿上去。他说,你放心,年里我也不要工钱。她说,那咋行呢?她家喂了一条母猪,母猪刚好又下了一窝猪娃儿,才满月。她找出一担花箩筐跟两根细铁丝,他下猪圈去逮猪娃儿,先逮两个,放进一只箩筐,等她拿铁丝把箩筐面上攀扯好,又去逮另两个。等他挑着猪娃儿上山,她又拿板背篓装包谷面,给猪娃儿背吃的东西上去。上到半路上,她就看见他下来了。他来背她背的东西上去,她说,我回去再盘点红薯藤。他腿脚快,她刚到屋,他又下来了。两个人又盘红薯藤上去,他挑一挑,她背一花背篓。
猪娃儿在山上吃的头一顿食,她要亲自煮。这儿多年没喂过猪的猪圈,一下子放进去四个猪娃儿,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看着它们埋头吃着她才煮出来的猪食,吃得怪有劲儿,她又不得不信,这是真的,就像老屋背后的大山,房前屋后一块块退耕还林后栽下又长大了的果树。
山上要种的地,也都有了要种地的样子。现在整地,一般也没人用牛工犁地,都用一种带小电动机的犁地机械。本来,他要整地,只消跟她说一下,用机械,用牛工都行,可他却用挖锄把地一锄头一锄头地挖了出来。这些荒废了的熟地,她打算明年多半种上苞谷,剩下的种油菜跟洋芋。洋芋跟油菜,除了吃,也能变钱。苞谷要多种,给鸡子跟猪加餐,它们天天都要饱肚子。看着一块块深挖过的地,她心里不由得掣了一下。男人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种地还是男人厉害。
山上老屋的鸡笼垮塌了,周青树又重新砌了一个大鸡笼。猪喂起来了,他又要养鸡,说要让鸡子先熟悉熟悉地点。他要多逮一些鸡子上去,还要逮两只大公鸡,说想听公鸡叫鸣。她说,现在谁还听鸡叫鸣?她是说,手机差不多人人都有,想起早定个闹钟就行,也不用公鸡催人起床。他说,大清早,公鸡一叫唤,人做活路的劲儿就起来了。她说,原先,你不是没养过鸡吗?他说,我原先是懒散惯了。她说,那你现在就不懒散了?他说,你看呢?她故意说,我哪儿看得出来?他说,晓得不?从搬到这儿那天起,我就算正儿八经有个家了。听到他说到家,她愣了愣,心里又掣了掣。没想到他上山上来住,总算有个家了。看来,他已把偏岩子当做他自己的家了。是啊,他一来,断了好多年人烟的偏岩子又有了呼呼燃烧的烟火,这里就是他的家。
这天,她上来,见他在编篾货。这个篾货才开始编,像个饭碗,好像要编个篓子。她这才想起来,他会手艺,还会做篾活。她说,你在编啥?他说,你猜猜看。她说,像个篓子。他说,又是篓子,又不是篓子,该叫母鸡抱窝的鸡窝。她说,哎呀,原来你是在编鸡窝,那你就多编一些,给每只母鸡都编一个,马上就要开春了,我要让个个母鸡都抱一窝鸡娃儿出来。他说,人家养鸡大户都用孵化器抱鸡娃儿,你咋不用呢?她说,那算不行,养土鸡还是要用土办法,用纯土鸡抱鸡婆抱鸡娃儿。只有土鸡抱出来的鸡娃儿才是土鸡,土鸡下的蛋才是土鸡蛋。他说,我就晓得你不得用孵化器,才要编鸡窝的。
房屋左山墙外的房间改造基本完工,房顶上的椽木檩料已安装完毕,化粪池已建好,卫生间已贴上瓷砖,整个房屋改造施工马上要转入屋后场地开挖平整。
她的大女儿去年上大一,在武汉读书。大女儿打电话说,我爸真是个死脑筋,我帮你说话,要他拆掉屋后的老泥巴屋,可也说不通。她说,算了算了,不拆就不拆。大女儿说,别呀,我们家四个人,除开一个还没发言权的小女孩,还有三个人,二比一,少数服从多数,拆掉老泥巴屋,坚决拆。我爸要找麻烦,我顶着。她眼睛一亮,大女儿长大了,大人了。
其实,她也晓得,男人也还有点志气,只是想把日子过好点,一直想在这一带另谋屋基地,盖一栋两层楼起来,可她却不打算这样。她家已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她还想再培养一个。她想,家里积攒的钱,起码要保证能供养两个女儿把大学读完。她的想法,就这么简单。
冬腊月间,母鸡下蛋歇窝,要歇一歇。正月间,一开春,山上一开始发青,母鸡下蛋的劲儿就又回来了,每个母鸡差不多天天都要下蛋,下一个像苞谷面一样黄灿灿的土鸡蛋。正月后半月母鸡下的蛋,她把要抱鸡娃儿的蛋都留了下来。她家养的鸡年前就分成了两部分,多半在山上,小半在山下。二月间,山上山下的母鸡差不多同时开始抱窝。
母鸡抱窝,一般需要二十一天。别小看抱窝的抱鸡婆,它一开始抱窝,就不再下蛋,一门心思地要把鸡娃儿抱成。鸡窝里,早已垫下厚厚的足够保暖的干稻草,稻草窝里,排着一二十个鲜鸡蛋,抱鸡婆就卧在鸡蛋面上,用自己的身子跟翼翅守护着这些蛋,用体温给蛋保暖。它眯着眼,好像睡着了一样,可只要有人走近,它就会警觉起来,嘎嘎直叫。每隔两天,它才会下一回窝,就在窝边拉屎,吃东西,活动活动身子,过半个来钟头,它又会上窝。为保证蛋体受温均衡,每隔些时候,它还会用嘴给蛋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