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眯着眼抽烟,烟雾在他灰白的头上缠绕。他瞪了我一眼说:“你别傻儿子、傻儿子地叫,他姓杜,叫憨头。”又说:“他娘在咱家,他来了,咱能堵着门不让进啊!”
老太太把炕上的被子抱出去,晾在天井里。又打扫外屋的炉灰,一瘸一拐地用簸箕端出去。然后又进了里屋,给父亲另倒上白开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方形的塑料瓶子,拧开盖,递给父亲,说,你该吃这个了。那是我带给父亲的深海鱼油。
老太太说:“不是告诉过你吗,俺姓赵,怎么忘了?”
听了这话,我心念一动。我和父亲说的话,她是非常留意地听了,耳朵真够好使的!看来,她是个有心人。
我隐约感觉到,老头子已经被老太太黏上了。
我家与二叔家是斜对门,中间隔着一条路。我先去二叔家看了看,然后去找四叔。
四叔一家住在芳河大街的两层楼上。四叔不在家,到街上玩儿去了。我与四婶说了会儿话,说话中自然提到了老太太和她的傻儿子。四婶说,这个老太太更差劲,还带着一个拖累,趁你回来了,抓紧把她轰走。四婶说,一开始谁也没见过这个傻小子,后来老太太在你家站住脚了,就和你爸说,她还有个傻儿子,不知跑到哪儿打工去了,整天唉声叹气、哭鼻子抹泪的,说想儿子了。你爸心就软了,说能联系上不?能联系上,就让他家来吧。你爸一放这话,第二天傻小子就上了门。说是出去打工,还不知猫在哪儿等着呢。你见到你的傻兄弟了吗?不是一般的傻,40多岁了,连个媳妇也找不上,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能抽烟,能喝酒,喝醉了还耍酒疯,有时还抽风,抽起来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满口吐白沫。说他傻吧,也不是真傻,会花钱,经常向你爸要,你爸就十块八块的给。你爸买了烟,他见了就装进兜里,你爸还龇着大牙笑。你爸这哪儿是找保姆啊,是找了俩帮他花钱的。
我一声不吭地听着,越听心里越沉重,渐渐地就生出一个念头:我必须当机立断,把老太太和她的傻儿子赶走。
我去找四叔。下了楼,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家小酒馆,见里面挺干净的,就要了六个菜,还要了20个肉包子,说好让人家送到家里去。人家问你家在哪儿?我说就是大老章家,铜拐棒大老章。人家就笑了,连声说知道知道。在这个街上,父亲的名气很大,一说大老章,没有不知道的。结了账,还不到150块钱,我正感叹着老家的东西便宜,突然被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街对面有家商铺开业了,门口聚了不少人,巨大的牌匾围着红绸子,有人正往门楣上悬挂。我躲闪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走过去,一眼看到,四叔章德贞正在那儿吆吆喝喝帮忙呢。四叔越发胖了,脖子里的肉叠着,腰带在大肚子下面勒着。我与熟悉的人打着招呼,拉着四叔往家走。
路上,我问四叔,这个老太太是谁给找的?四叔说是我父亲自己找的。我问是怎么找的?四叔说在大街上找的。接着他就笑了,他说:“你爸真有两下子,和人家老太太一见面,当天晚上就留下了。”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四叔忍不住笑了两声,给我说起来。
一日,父亲闲来无事,拄着他的铜拐棒,到芳河大街上转悠。说到他的铜拐棒,有必要解释几句。这根铜拐棒,是用高射机枪的子弹壳做的。当年我在老山前线轮战的时候,有个战友做了这么一根铜拐棒,我便要了来,作为参战的礼物送给了父亲。父亲自得了这根铜拐棒,便如获至宝,擦得油光锃亮,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以致闹出不少笑话。
在大街上,父亲碰上一个乡下的熟人,两人天南海北地神聊,那人就聊到他村里一个老太太,聊到老太太多么多么可怜。原来老太太多年前死了老伴,带着一个傻儿子,几间破房塌了,娘儿俩住在小学校废弃的一间库房里,夏不避雨,冬不御寒,傻儿子四十多了,连个媳妇都找不上。父亲就动了恻隐之心,拍着胸脯说,让她来找我吧,我收留她。当天下午,那人就把老太太给带了来,在家里吃了晚饭,熟人走了,老太太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