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薄刀(3)

时间:2016-09-17 16:21:08 

看着一栋栋房子前竖起的长棍短棒,稻场上码放的灰砖瓦片,角落里堆放的沙子水泥,还有耳朵里不停歇的叮叮哐哐,他心里喊叫着,疯了,疯了,都疯了!很快他也被这种疯病传染了,热血债张地小跑回家,看看菜园看看稻场,然后从大门背后背了一架梯子,他想去阁楼上看看。

他的病妻在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哼哼着,看他爬梯子,忽然骂道,摔死你个砍脑壳的,摔死你!佛菩萨开眼,保佑爬到最后一级掉下来,头着地。

闭嘴!马德蹄心里晃荡了两下。这婆娘心里有多恨他,一打雷就咒他被雷劈,一出门就咒他被车撞,一爬高就咒他掉下来。他每天也活在害怕与庆幸当中。想想妻子从前也是讲道理的,待人接物,为人处事大方得体,一手好茶饭一手好针线,患病后却成了泼妇毒妇,是他逼得她这么恶毒的,但是有什么办法,谁叫她得的是绝症。村里那么多得癌症的,肺癌、肝癌、血癌、骨癌、淋巴癌、子宫癌、食道癌,哪一个治好过?每一个花钱治过癌症的家庭最后都是一句话,凡是癌没得治,是人财两空。他有时候真想那癌得在自己身上,每天听着妻子疼痛的哀叫和凶狠的诅咒,他也委实心伤,但他必须麻木冷漠。没有了土地,那八万块就是他这一家人的命根子了,他不能丧失理智,把钱用在病妻腐朽的、死也不能康复的身体上。而且病妻死后还有一场丧事,农村里办一场丧事也是一大笔开销,没两万块,尸身抬不到山上去。女儿以前在饭桌上对他们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要结婚呢?因为不能让爱情死无葬身之地。女儿说完捧着饭碗在桌边笑得东倒西歪。他和妻子也被女儿的样子逗引得哈哈大笑。他拍着妻子的肩膀说,孩子她娘,当初你嫁我没要彩礼,我感谢你,跟了我也没让你享多少福,但你放心,我一定负责埋你,不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当时是当笑话讲,现在一想,那话不该那么说,竟成真的了。

在楼板上,马德蹄抹下两行泪来。

房子是1994年盖的老式平房,屋顶没有用预制板,是用横梁、檩条和椽子打抓钉架成的山尖子,这种传统的格局往上加层是不能够了,而且当初房子下脚下得不深,强行加层也很危险。马德蹄有些泄气,怎么弄?村人个个挽起裤腿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浑水里摸鱼,就自己袜儿鞋儿的站在岸上装逼,这种亏他马德蹄如何吃得起。

他扭头向四周看了看,有些不对劲,他匍匐着过去,把西边的两片亮瓦擦了擦。哦嗬,狗日的左大芬正奋力地挥动锄头挖土,后面那座山已经被她挖出一亩多了,一些杂木和毛竹都干枯在地上。她男人在外面明目张胆炸公家的山得工钱,她就偷偷摸摸在家挖公家的山预备占政府的便宜。这两口子真他妈会算计。怪不得山泥冲垮她家的山墙。

这村里背后靠山的就他和左大芬家,照这样,那这山他和左大芬应该一人一半,但是明显的,边界处,左大芬的每一锄头都挖过了界。马德蹄心里的一包火直蹿到脑门顶。他咕噜一下站起来,没留神,一脚踏虚踩在板缝里,“啊”一声真的跌下来了。

病妻试探地喊他,砍脑壳的,砍脑壳的!然后大喊,德蹄,德蹄,你真的摔死了?你不是说要埋我吗?德蹄德蹄!

闷了半晌,马德蹄说,放心,会埋你的。

病妻忽又大号,你个砍脑壳的,你怎么不摔死?

马德蹄从门背后拿了柴刀和挖锄出去,他绕到他家后山上,站定,两眼就盯着左大芬看。左大芬的屁股像是长了眼睛,一下就发现了背后的马德蹄。她朝他笑,说,德蹄哥,你来了。马德蹄冷冷地翘翘嘴角,说,我再不来,只怕这座山全都要跟你姓了。

左大芬四下里看看,说,德蹄哥,偷地不比偷人,更要轻声些。

马德蹄哑口无言,恶狠狠地白了左大芬一眼,这个女人不寻常,有些心机和手段,惯于把肉埋在饭里吃,就她那开垦出的一亩多山地,决不是十天半个月的工夫,她沉得住气,闷鸡子,谁都不说。那天暴雨,他救了她的命又救了她家猪的命,她感谢他宁肯让他上她的身子,也不肯给他吹这个口风。吃独食,是女人改不掉的臭毛病。

他用力地挥舞柴刀。这山跟别的山不同,树木不多,全是毛竹和一些矮杂木,做不了正用,只能当柴烧。毛竹最讨厌,不高,但根多,到处窜,柴刀砍了后,要用挖锄使劲挖,把根鞭一节一节挖出来,不然来年发笋照样疯长。

马德蹄一身铁膘,力气大,粗拉拉地几下,四周的杂木就拉帮结派地矮了下去,那些竹鞭,找个头一抬,便长蛇似的一节节从土里钻了出来。左大芬手扶着挖锄看着他干活。他倒并不忙着开地,他把那些杂木去掉分权的枝叶,以他们共用的山墙为界,一根根插在中线上。左大芬丢了挖锄跑过来,说,你这可不行,你这就是欺负人了。我这挖好的都是给你挖的了。

那当初挖的时候眼睛瞎了?没瞎就是心术不正,谁叫你挖我这边来的?马德蹄很生这婆娘的气。

左大芬用胳膊推了推马德蹄,说,这样,我这挖好的呢就算了,前面我没挖的呢,我给你让一些,这行吗?

马德蹄拍拍手,说,行。说到底终归是男人,男人哪里真的跟女人一般见识,何况他睡了她,心里多少有一份情,他也让得起,便把棍子拔出插在挖好的地线边缘。

左大芬从地上的瓷壶里倒了杯水给他,问,屋里人现在怎么样了?能吃一些了不?

马德蹄说,好不起来了。

左大芬叹道,唉,可怜人。马德蹄朝她看了一眼。这女人一头黄不黄红不红的头发,麻绳似的拖在脑后,脸上也有红晕,但肤色暗,一红就更加显黑,耳垂上挂着一对金环,不知怎么的,太阳下都闪不出金光来,在山里做事穿的衣服灰染垢滚,一件乌青的衬衣和一条深酒红的裤子,袖子上还箍两个抹布样的袖套。不过这女人胸大屁股大,妙的是腰却不粗,近五十的年纪,能这样也难得了;值得称道的是一双眼睛活泛,眼珠子像抹了油一般,转动起来像在眼眶里车风车。他摸不透这个女人。

左大芬笑了笑说,德蹄哥,你是想不穿呢,我要是你,一天到晚打着条胯玩,不用这么勤扒苦做。你屋里人将来一走,你就一个姑娘,姑娘终究是别人家的人,你以后就是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整这么多地,这么多家财干什么?给别人?

马德蹄问,照你的话,那我就两手往袖里一筒,等死?

左大芬呵呵一笑,说,我是说你负担轻,日子好过得很呢。不像我,家大口阔,有两条吃人的儿,将来还要愁接媳妇,接了媳妇又要添孙子……

马德蹄又朝左大芬看了一眼,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这婆娘是在做他的思想工作,她不但给他作了分析,还给他指出了道路,这女人是个人才,没当村干部可惜了。他说,你是拐弯抹角地欺负我马德蹄呢,你有儿子有孙子,你就该多占多得?我无儿无孙,女人要死了,姑娘是要嫁人的,我就应该趁早散尽家财去庙里当和尚去?我屋后这片山地子都不消挖得,或者挖好了全送给你,是这道理么?照你这么说,你活到一百岁也是要死的,你干脆从娘胎里出来就不要吃饭。

左大芬将马德蹄喝残的茶阿庆嫂似的往地里一泼,说,德蹄哥,我是心疼你辛苦呢。

马德蹄一边插棍子一边说,我辛苦那是我的命。是我的财,别人一分也拿不走;不是我的财,半分我也不要。

从屋里传来猪叫声,是左大芬那头黑毛猪。左大芬说,德蹄哥你忙,我回了。

马德蹄睬都不睬她。这个女人以前不觉得,现在看来心跟藕片似的,尽是眼。

有了后面的山地,马德蹄跟村里的五保户一样忽然间也精神抖擞起来。每天除了伺候病妻三餐饭和吃药喝水外,其余时间都在后山开地,水泥稻场上晒满了竹根和树枝,山里挖出的石头被他堆在柚子树下,狗一天到晚趴在上面看前方,前方的公路上渣土车和搅拌车来来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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