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里播报的雷阵雨虽然晚了三天,但来势汹汹,阵阵妖风卷起漫天尘土,墨染的乌云压在山头,天色陡暗。闪电在云层里翻滚,雷声库嚓嚓库嚓嚓从远处追赶来,猛地炸在村子上空,豌豆大的雨点顿时铺天盖地砸了下来。
马德蹄坐在大门口,左手握一把枯黄豆,右手握一瓶烧刀子,往嘴里递一颗黄豆,就往嘴里送一口烧刀子,一双眼睛像点了朱砂。他患病的妻子在房里时不时哀号,责问阎王是不是忘记了她,怎么还不来接她。妻子患的是乳腺癌,去年割了一刀,今年又发了,没得救,只是挨日子罢了。马德蹄说,莫急,阎王明天就来接你了。每天听她痛苦地叫唤,他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安慰了。他的心肠又冷又硬。
又一个雷响在屋脊上,震得几扇窗户咯咯响仿佛要碎掉。马德蹄惊了一下,这雷不善,像是在索命。才嚼了两颗黄豆,隔壁的左大芬就一身黄泥奔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马哥,快救救我家的猪。山垮了,压倒了我家的猪栏,把猪给埋了,快点快点!
马德蹄放下酒瓶子就跟左大芬冲进了雨里。到她家后面一看,不光猪栏垮了,一封山墙也被山泥压得摇摇欲坠。马德蹄叫声不好,抱起左大芬往后边一闪,“嘭”一下,山墙轰然倒地。左大芬吓得两腿如筛糠。这时从土堆里传来几声“咕咕咕”的叫声,左大芬猛然叫道,我的猪,我的猪!马德蹄从廊檐跳了下来,将檩条从泥里抽了出来,一双手在泥土里摸索,像是摸到了什么,马德蹄刨土的速度加速,泥土四溅,终于刨出了猪脑袋。还是活的,他跟左大芬拽着它的前蹄往外拖,一点一点将这头黑毛肥猪拖出了泥堆,这头猪在倒塌的山墙上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哼哼了几声,然后就腿脚正常了,只有猪耳朵有几处擦伤。这猪见到左大芬便用鼻子在她腿上嗅来嗅去。
马德蹄接着瓦上的雨水搓洗双手,说,你是个聚宝盆,财进了你的门,左右是跑不掉的。
左大芬说,今天真是多谢你,等把这头猪卖了,我一定得好好感谢你。左大芬在厨房里提了个开水瓶请他到前面喝茶去。
在堂屋的椅子上刚坐下,左大芬就连打三个喷嚏,她说,你先喝着,我换身衣服就出来。待这个女人进了房,马德蹄便想象着她脱光了衣服是个什么样子,这女人奶子大屁股也大,这俩物件在马德蹄的脑子里蹭来蹭去,蹭来蹭去,蹭得马德蹄浑身上下直蹿火星子,屁眼像是有一万条蛲虫在爬。酒劲上来了,胆儿也肥。他走到门边,拧了拧把手,没锁,心里顿时擂起一面战鼓。他闪了进去,推门反锁。左大芬赤条条地转了过来,说,你这是做什么,这就不对了,你出去,你这样我可就喊了。
马德蹄扯下皮带脱下裤子,说,你喊,这恶风恶雨的,谁听得到。你这把年纪了,弄一下又不怀孕。
左大芬说,你不怕杨打铁知道了杀了你。
马德蹄咧着嘴笑,说,我是死的?等着他来杀我?我没得手?没有刀?我不会杀了他?
马德蹄觉得办这个事就跟骟猪一样,三下五除二,讲究个手脚麻利。这女人真要叫早叫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左大芬推倒在床,压在自己的身下,用力地活动活动,活动了一会儿,马德蹄就感觉左大芬僵硬的肢体变软乎了。这时他内心的鼓点才逐渐缓了下来,他放肆地揉搓左大芬的一双奶子。外面依然大雨瓢泼,雷也没有停歇,时不时响一个,依然会令地基瑟瑟发抖。左大芬说,那山不会再垮了吧,我的出水沟不能出水了。马德蹄说,你真是个惯操心的婆娘,偷汉子还想着出水沟。一个金钩闪电矿灯似的在窗户边闪过,左大芬吓得抱住马德蹄,伴着一个炸雷,马德蹄迅速地放空了自己,然后从左大芬的身体里拔了出来。他想到了自己的出水沟,这么大的雨,如果堵住是很危险的,他的房子地基下得不深,水泡久了真的会房倒屋塌。
他慌慌张张回了家换了身干衣服,给病妻倒了一碗水搁在她床边上,不料妻子伸出手将碗扔了出来。病妻睁着骷髅洞一样的眼睛,说,马王八,你个狠心的腊蹄子,你不给我治病,你不得好死,老天爷,怎么不一雷劈死你!
马德蹄将碗从地上捡起,发现碗破成了两半,觉得这是不祥之兆,遂将破碗扔了出去。病妻依然在骂:你个挨千刀的,你有钱不给我治病,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马德蹄说,老子有什么钱?有什么钱?
病妻捶着床,说,卖地的钱,卖了十几万,你当我不晓得,你个砍脑壳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马德蹄顿时觉得被戳了心窝子,这个婆娘,快死了还惦记那点卖地的钱。他真想一脚踹在这个婆娘身上。他已经被她拖得精疲力竭了,几十年的夫妻,女儿也成了人,谁死在谁前头是福气,毕竟还有个人为他操办后事,把他送到山上去。她应该这样想,她如果这样想她自己会好过些,他也轻松些,就算是前世的冤家对头,一个床上睡了十几年,多少还有点情分。但她每天就要这么折磨他,把他的男人气量和丈夫心性也磨尽了。卖地的钱是还有八万,可是他跟女儿还活着。当初签字画押得了钱不觉得,过了一年他才觉得心慌,钱的脚长,日子的脚短,失去了土地他才知道钱算他娘的卵,握着那点钱他每天过得提心吊胆,像是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现在他日夜后悔签了那个土地征用合同,他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这破娘儿们还一天到晚念叨念叨,念叨得他心里如同滚油煎。
他恶狠狠地说,你且到做了鬼再说吧。
雨连下了三日才住,一住就出了个大太阳,空气一下子闷热起来。马德蹄忙着将出水沟的淤泥担到菜园里。现在属于他的土地除了房子和稻场,就只有这菜园了。远处传来“砰砰砰”的巨响,是炸山的火药引爆的声音。自从听说政府要在他们镇建博物馆后,只要不下雨,每天都能听到炸山的声音,已经炸了小半年,总共四座山,已经荡平了三座,就这最后一座了。都弄平了就会修一条柏油马路直通博物馆。
博物馆还没破土动工,他们村的几百亩田地已经早早被征用了。国家建设跟革命气势一样不可阻挡。他是村里第一家签订土地征用合同的。一群工作人员浩浩荡荡地坐在他家稻场上,每个人都同他握手,这种高级的礼节弄得他觉得自己很文明。他们给他讲解国家发展的形势,讲解市政府的决策,还给他描绘了未来城市与农村的发展状况,绕了很大一个圈才跟他讲要征用他和村民们的田地。他们讲一句就问他听懂了吗,一连问了他十几个听懂了吗,马德蹄脑袋那天像被驴踢了,木木的,但他又不想让人看出他的脑袋被驴踢过,就点了点头。一个年轻的女人离了座,摆动着水蛇腰笑着走到他面前,将一纸合同递了过来,说,现在的农民好有文化,一说就懂。他傻逼样的对那女的笑了笑,提笔在纸上画了马德蹄三个字,红手印一戳,不一会儿手机就滴滴响,补偿款已经打到了他的账上,个十百千万十万,马德蹄的眼睛一下惊得牛卵子般大。他没个手艺,半辈子种田真的种伤了心,狗屁田,又贴肥料钱又贴人工,辛苦大半年产的那点粮也卖不起价,他每年春天站在窄如羊肠的田埂上搓脚捻手,发愁,不知道种什么可以回本,赚钱,就跟新婚之夜看着媳妇,不知道怎么弄舒服,怎么弄能才能弄出个儿子。如今正好一了百了。他们懂得勤俭节约,懂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十几万块,这一生够了。村民们大多跟他一样,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一个个眉开眼笑地按了红手印。
卖了地,起头半年马德蹄觉得太快活了,像是从前一直都是五花大绑着的,如今绳索皆断,解放了。没有了田地就不用劳动。种田是很操心的,育种、育苗、耕田、抛秧、蓄水、清稗、追肥、授粉、打药、收割、脱粒、摊晒,把一粒谷子装进仓里工序极其繁杂,真的是粒粒皆辛苦。现在他不用这么辛苦了。离街又近,便时不时带老婆下个馆子。当初娶老婆没花什么钱,果然便宜无好货,整了三年肚子没动静,第四年肚子才大,生的是个女儿,此后无论怎么整,肚子也没再挺起来。观音胎。就是这么个命。他早已经认命了。女儿就女儿,好歹女儿挺争气,在县城读高中,长得白净秀气,学习成绩也好,每次他去学校给女儿送钱,女儿的老师都对他很是客气,让烟让茶还让座。这让他很有面子,原本计划给女儿两百的,临走时又从裤兜里多扯出一百来,叮嘱: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自从地卖了后,他的叮嘱就多了一句,家里没有地了,回也回不去了,一定要发奋考出去,当城里人。第一次这么说时他没觉得什么,说多了,他心里有了些酸楚。回不去了,就是没有退路了。他把一家人的退路给绝了。细细想一下,是件挺伤心的事儿。女儿也叮嘱他,说,爸,你跟妈要想穿了一点,别对自己舍不得,钱是用来为人服务的,活一天就要对自己好一天,不要想太多,以后养老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