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薄刀(5)

时间:2016-09-17 16:21:08 

马德蹄无趣,便自顾自点自己的花生。过半晌嘴里哼起了山歌:夜里摸进妹子的房,惊起她的妈妈娘,问是哪里弄得响,妈妈娘呢莫操心,那是叫春的猫儿上房梁,猴急火燎地爬上床,弄得床板直晃荡,叫声老汉我的郎,现今不比从前了,轻脚轻手不慌忙,不要惊动我的幺姑娘。

过了一会儿,左大芬“扑哧”笑出了声。马德蹄就知道这女人心里已经云开雾散了,便趁热打铁地问,你不准备再继续开地了?

左大芬说,不开了,不可能把这座山都挖了吧。人心不足蛇吞象。马德蹄兀自笑了笑,心里说,这女人也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左大芬说,路对面村的有几户已经拆了,宅基地赔偿比田地赔偿要高出许多,拆的几家每家都赔偿了80万到90万。

马德蹄一惊,这么多钱,他就是干上三辈子也挣不来80万,90万。拆迁等于发财啊,他想不通怎么那么多地方的老百姓为拆迁闹出血案、人命,这么好的拆迁政策,怎么还有层出不穷的钉子户。冷静冷静后,他在心里算了算,宅基地没有了,他住哪儿?要买房吧,如今镇上的商品房也如雨后春笋,一栋栋高楼像竹根到处窜,当初他们这帮村人看笑话,说盖那么多屋,给鬼住的。现在算是明白了,是为他们这种即将失去宅基地的农民准备的。镇上的房子贵哩,一套房子也要50多万呢,再装修呢,60万就不见了,而且镇上的住房不像乡里的住房有房前屋后有出场,没有菜园子,没有地下井,没有后山,居镇上就意味着吃菜用水什么的都要花钱,而且自己除了会种田又不会别的副业,居镇上就属于闲置品,每天不劳动,钱只有出去的,没有回来的,这样的日子就跟吐着红信子的毒蛇追着你的脚后跟一样,让人恐慌。

他在大脑里摸索出一个词语——安全感,是的,没有了保障,就是没有安全感。这个东西对活着的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四周里看看,眼里一阵恓惶。他很是嫉妒埋在地下的妻子,两手一摊,万事不管,果真是享福去了,留着他苟活在世上,肠子肚子划烂了,也划不出一个好前景。现在他们村里许多户人家的墙面上都刷了硕大的标语,“国家越来越富强,人民越来越幸福。”可是他这个狗屁人民愣是拖了墙上人民的后腿,日子过得越来越糟心。

路已经修到他家门口了,牛高马大的破碎机、铣刨机和压路机一分不停的轰隆隆,弄得他家石堆上的狗像见了鬼似的汪汪汪。马德蹄一眼就看到了身穿黄马甲的杨打铁,他跟他的工友们正一锹一锹地把沥青混凝土从卡车上撮下来,又一锹一锹地铺在路上。马德蹄看太阳当顶,天已大热起来,担心这些修路工会中暑,遂提了一壶凉开水和一提一次性杯子到路边,跟杨打铁扬了扬手,说,天热,你招呼你的工友们喝喝水,别热晕了。

杨打铁摇摇手说,谢谢你啦,我们现在连撒尿的时间都没有,哪里还有喝水的时间,上面要我们这个星期就要把路修完,要修得又快又好。

马德蹄说,你也不回家看看。

杨打铁说,看了几十年了,有什么好看的。没死人唦?

马德蹄木木地摇头,说,没。

杨打铁说,不喝你的水,但领你一个情,告诉你个信,你的菜园加稻场马上就要被征用,这一片全部要栽树,栽几排树,做绿化带,你准备准备。

马德蹄追问道,那房子还拆不拆?

杨打铁说,这我暂时不清楚,也许拆也许不拆,城墙改了方向,这边的垛子建在了下村。

马德蹄提着茶壶和杯子呆呆地站在路边,对着从山那头蜿蜒而来的黑色的路面出神。半天了,心里才懊恼起来,真是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如果杨打铁说的是真的,该怎么办?他心里像一万台碎石机在疯狂作业。现在连同新开采出来的后山,他的整个宅基地就像一个人身子,后山是首,房子是上半身,稻场是下半身,菜园子是足,如今要征用菜园子和稻场,那不是等于高位截瘫吗?剩下个头和上半身,虽然没死,但也是个残废了,一级残废。

马德蹄的心情糟透了,从厨房里摸了半瓶酒抓了几把枯黄豆就上了后山,坐在妻子的坟头旁喝闽酒。因了前天夜里的一场雨,才四天,地子里的花生苗就破土了,密密麻麻地爆了一层浅绿。左大芬地子里的苗也出土了,红梗梗绿叶叶,瞧着像养麦。他猛然想起左大芬好像得了糖尿病,这种病乡间的土方子就是要吃荞麦汤。糖尿病也是磨人的病,心里不觉有些怜悯左大芬。

正想着,左大芬便从那边山膀上上来了。看见马德蹄,脸上荡起一阵春风,说,什么喜事,还喝上酒了?你家宅基地要拆了?

马德蹄说,这算喜事?

左大芬说,这不算喜事?拆迁赔偿将近100万啦?把你马家十八代祖宗都算上,总共也没挣上100万吧。我要有了这么多钱,我就不愁了,两个儿子娶媳妇生孙子,再养我们的老,都用不完。

马德蹄淡淡地笑了笑。女人果真是想得简单天真。账没有算仔细。她没有算她的以后,听说糖尿病久了,会有很多并发症,肾衰竭、双目失明、糖尿病足、皮肤溃烂等等,治病花大钱的日子还在后面。左大芬像是看出了马德蹄的心思,末了,幽幽地说,我都想好了,我要是哪天病得下不来床了,我会自行了断,不花一分钱冤枉钱,不给后人们添麻烦。

马德蹄虽然不是左大芬的后人,但这话还是令马德蹄心里动荡了一下。他们对这条贱命和财产的处理方法是一样的。但同时也默默地感到些悲哀,只有穷苦人才会把金钱看得比命重要。有钱的人肝坏了可以换肝,肾坏了可以换肾,心坏了还可以换心,而他们改变命运的方式只有重新投胎。有时候他幻想自己走个狗屎运中彩票,5000万的那种,他会将这些钱散给他所知道的穷人们,让他们阔绰阔绰。这个想法他从未跟别人讲过,连死去的妻子都没讲,他知道讲出来就会是个笑话,对于内心深处的东西他不愿意让人嘲讽。

左大芬忽然问,你今天跟姓杨的在路边上讲什么?

马德蹄说,我问他说你右边屁股上有颗肉痣他晓得不晓得。

左大芬一掌将他捶下坟头,说,叫你嚼蛆。又吼他,你跟他到底在讲什么?

马德蹄说,他说我们村有可能不拆了,这边的城墙垛子准备建在下村,城墙从下村围过去。说我的菜园子和稻场要征用,说是要建景观带。

左大芬两眼睁得跟鸡蛋一样大,说,不拆了?老子们起早贪黑,白搞啦?我还指着这几十万娶媳妇抱孙子呢,这些驴日的,一会儿作兴这一会儿又作兴那,我这开的地子,怎么办?

她六神无主望着马德蹄,马德蹄嘴里嚼着根茅草,也两眼空空望着她。左大芬说,你最划算了,钱也得了,地也留了,天底下的便宜你一个人都占尽了。怪不得村里的人都说村里的财运都被你姓马的把风水破了,现在我总算是看清了,跟你这样的人做邻居,真是倒了血霉了。

马德蹄一脸惊愕,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噼里啪啦说出这么多话来,每一句都阴阳怪气的,像铁链甩在岩头上,火星子四溅。马德蹄说,拆,不拆,又不是我马德蹄的主意,拆这家,不拆那家,也不是听我马德蹄的,什么叫我挡了一村子的财运,什么叫跟我这样的做邻居,倒了血霉了?我告诉你,不是我这样的邻居,你跟你家那头黑毛猪早就被墙给活埋了。

左大芬朝马德蹄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身扭进自家地里,用锄头把一垄荞麦苗全给薅了。马德蹄一连哎了几声。左大芬越薅越带劲。马德蹄气得直咬牙。这个女人简直混账,心里对她的一点好感一下子没了。一个庄稼人怎么能如此糟蹋庄稼,怎么能如此对待土地?自己挖出来的土地能哄骗住国家的钱就喜欢,不能,就厌恶,怎么能这样?地又没得罪她,她随便撒的籽,照样给她生根发芽,没有什么比土地更实在更善良的东西了。这女人这样对待土地,应该遭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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