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薄刀(6)

时间:2016-09-17 16:21:08 

对人的评价真真是要等盖上了棺材板才能下定论,活着就有无限种可能,是邪恶还是纯良都不好说,就在刚刚他还觉得左大芬是他的知己呢,可是一说不拆迁了没钱了,就这般撒泼。马德蹄觉得与人交往,特别是与女人交往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不知在哪一个站口她就会现出原形。

马德蹄夜里躺在床上时滴落了两滴冷泪,他觉得人活着太无趣了。

村子里都知道马德蹄的菜园子和稻场要被征用了,有恭贺的有眼红的也有惋惜的,但眼热的占多数,弄得他好像是他们的仇人。马德蹄也很少出门了。实在闷了,就去女儿的学校看看女儿。以前去女儿的学校要走十几里山路,现今山炸开了,有了柏油路20分钟就到了。他将征地的事问女儿。女儿说,爸爸拿定了主意就行了。看父亲一脸的愁容,女儿笑了笑,说,前几天我看了一则新闻,说国外建高楼,一位孤寡老太太的房子就在规划图纸上,但老太太拒绝任何赔偿就是不挪地,最后政府妥协了,修改了图纸,在老太太的房子两边建楼,将老太太的房子包围在其间,而且政府定期派人去照料老太太,直到老太太去世。老太太最终被感动,留下遗言将自己的这块土地无偿献给了国家。

女儿说,其实人都是很固执的,但有的国家能尊重这种固执,有的不允许它存在,甚至动用武力胁迫人们改变与生俱来的天性,习惯了改变,人也就变得圆滑了。

马德蹄听着女儿说话,心里怔怔的。

女儿说,我现在回家每次都听到你无数声的叹气,你一定觉得生活得很没意思吧。其实我也有此感觉。如果要我选择,我宁愿选择田地没有被征用的生活,那时妈妈没有生病,你们站在田埂上为种什么争来吵去,虽然穷,但妈妈在,你也不喝酒,我觉得那时的日子真美。每次去学校前,你跟妈妈就为我炸花生米,炸一袋子,然后你们陪我翻过一座山才回去,我们一家人在翻山的时候说说笑笑,你教我辨认山里的药草跟树,妈妈给我说一些山里古老的传说和禁忌,夕阳把我们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瘦高瘦高的,跟乌桕树一样高。走累了看到有人家就进去讨一碗水喝,喝完了,人家还问你要不要再来一碗。那时的水甜,山美,人也客气,现在,山也炸了,妈妈也没了,田地也没有了,现在回家虽然不用翻山越岭,可是我生活的乐趣也少了许多。最后女儿长长叹了一口气。

马德蹄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听着女儿回忆从前,他的鼻子阵阵发酸。他觉得他很是亏欠女儿,并为这种亏欠感到无能为力,因而也就越发的内疚。但他觉得女儿长大了,从女儿在她妈妈的坟头前取土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女儿大不一样了。现在交谈了一番,他觉得女儿的内心有了根茎,人跟植物一样有了根就不会东倒西歪,她会有方向会有目标,会朝着自己理想的生活努力。对于这一点他很是欣慰。

回来的路上他一遍遍琢磨着女儿的话,又想起女儿的一些生活琐事,比方她的衣柜里总是满满当当,床下柜子上,柜子下都被一些纸盒子塞得连缝隙都没有,有次找一把铲刀,他找到女儿的床下,随手打开一个纸盒子,里面是一副跳棋,还是女儿5岁的时候他买给她的,再打开一个盒子是女儿小学时的课本和几个用烂了的铁文具盒。没谁教她收捡,但女儿天性就是如此。现在他知道女儿是恋旧的,对于陪伴她成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不舍得抛弃。他呢,他还不如女儿,把陪了他几十年的田地都变卖了。

一个星期后,他正用米汤给狗拌饭,狗忽然扭头朝公路狂吠,他抬头一看,一辆面包车停在路口,车门打开,村干部领着一干人下来了,一个个戴着墨镜夹着皮包带着茶杯,一副乡镇干部的样子又像地痞流氓的样子。有个女的很面熟,看了两眼,想起来了,就是前年给他看田地征用合同让他签字,又夸他很有文化的那个女的。胸还是那么大,把一件衬衣穿得紧绷绷的,口红画得像喝了血。他看见他们面含春风地朝他走来,他的脑袋像钉钉子一样一阵阵发疼。

咦,这不是马师傅吗?马师傅你好。那女的热情地伸手跟他打招呼。

他冷冷地点头,拒绝握手。

一千人站在他家的稻场上,看天看地,看狗吃饭,看菜园子,一蓬刀豆爬上篱笆,紫色的花开得茂盛,番茄红了几个藏在叶子底下,辣椒结得好,豆角和黄瓜青油油地爬满站架,一垄一垄,分得清清楚楚。这菜园子做得一点都不像是死了女人的。

女的说,马师傅,菜园子做得好啊。看马师傅还是纹丝不动,女的又说,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能进屋说说话吗?马德蹄看了看那女的,没说能也没说不能,自从妻子死后,他对女的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

坐下后,一个中年男子从包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给马德蹄,马德蹄说,我眼睛老花了。中年男子把这份文件给一个小年轻,说,给马师傅念念。马德蹄摆摆手,说,如果是要征用我的土地,就不用念了,我不同意。

那女的笑了笑说,马师傅是最有觉悟的,您是村里的老高中生,是文化人,是最明白事理的。

马德蹄说,别给我戴高帽子,我老糊涂了。

那女的从鼻子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明显感觉到如今的马德蹄跟过去大不一样了,有点无从下手。中年男子脸上黑风笼罩,咳嗽了一声说,马德蹄,土地征用不是针对哪一个人,依照工程的规划,需要征用哪一块土地,征用多少,不是由我们说了算,是由图纸说了算,我们只是依照章程办事,说到底我们也是打工的,您又何必为难我们呢?

你是打工的?马德蹄冷笑着问道。

当然,为党打工。中年男子说道。

无论你们怎么说,我反正不出让土地,一分一寸也不出让,这菜园这稻场和这宅基地,是五二年打土豪共产党分给我们贫下中农的胜利果实,是我爹妈留给我的遗产,别说建王宫,就是把首都迁到这里,我也不出让。祖宗留下的家业,不能让我给败了。

我们也不是白要你的,国家会按照标准进行补偿。

能补偿多少?

中年男子四下里看了看,说,我估摸着从菜园到宅基地这块,可以赔偿到40万左右。

马德蹄冷冷一笑。一副谈都不谈的样子,靠在门上闭目养神。只要宅基地,不要后山,那不是等于枭首,留个“脑袋”在这里好看。他横竖是不出让土地的。

中年男子说,马德蹄,你就耍无赖吧,反正我们今天该讲的道理都讲了,下次来,我们就不讲理了。

马德蹄问,讲什么?

中年男子哼了一声,说,先礼后兵,你懂吧?

你想动武?

不信,就走着瞧,吓你,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说着这一干人就都起了身,那个女的走在后面,对马德蹄说,马师傅,别真糊涂,不要拿鸡蛋跟石头碰,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如果你不主动找我们,下次再来就会有警察跟我们一起了。

你们这是在逼我?我自己的土地我自己不能作主了?你们太霸道了!

马师傅,土地是国家的。那女的冲马德蹄笑了笑就一扭一扭地走了。

马德蹄胸口腾起万丈火焰,他们要拿走陪伴他几十年的土地,却还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牛逼火辣的谱,还要准备跟他动武,怎么,要警察来抓他,他杀人啦放火啦?犯罪啦?狗日的,这么欺负他。他一生勤扒苦做老实本分,却被这帮强盗以刁民来对待。马德蹄气得胸脯子一起一伏,他觉得自己的肺要爆炸了。他真想宰了他们。他从厨房摸了一把薄刀和一副砧板,坐在屋檐下剁,这是当地古老的诅咒,是愤怒和仇恨的极致表达。

果然那个中年男子恼火了,在面包车旁,用手指着马德蹄说,好,你有种,你给我等着。

咚咚咚。马德蹄只管剁,鸟都不鸟他。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从哪生的这胆。他一生没挣来金也没挣来银,这片土地是他最后的财富,是他和女儿的根基,他要拼尽全力来保护。他不怕任何威胁,拿走农民的土地就跟掐住农民的命门一样,难道坐以待毙?不,他要抗争。他要为自己的土地当一回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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