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禾以为自己的行动够快,没想到斜眼那批人比她还快。她刚回到家里,准备开门进去,就看见斜眼领着一帮人向他们家奔来。斜眼一言不发,没等院门彻底敞开,他一脚把院门踢得咣当、咣当直响,斜眼身后的一群人直奔大门而去。大旺与二旺被人送回家,等秀禾抱着二旺进到客厅的时候,黄老五的房间已经被人翻了一个底朝天。他们翻完黄老五的房间,接着又进了秀禾的房间,接着又进了大旺二旺的房间,接着又进了灶屋。他们用火钳在灶膛里一阵乱戳,搞得满屋子烟灰飞扬。见没有搜出什么,他们又到院子里寻找,还是一无所获。有人拿出一摞书,问这个有用没?斜眼不识字,大手一挥说,破书,能值几个钱,不要。
可能是什么都没捞着,斜眼看见秀禾家粮仓里有稻子,他命令手下拿出麻袋装了满满两袋粮食。然后在客厅张望的时候,看见客厅的墙壁上挂着黄老五平时上街做买卖时用的秤,随手摘下说道,这是资本主义的秤杆,也得充公。
秀禾懒得理会斜眼,这畜生不做人事,就算求饶也于事无补。斜眼带着一帮人已经走出大门,突然又转过身问道,刚才开会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是不是提前回家做了手脚。秀禾还是不搭理他。斜眼恨恨说道,我们的行动还是迟了一步,这个黄老五真的比黄鼠狼还狡猾。
斜眼的手下问怎么办?斜眼大手一挥说道,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他要不交出家产,有得苦头吃。走,去跟工作组的同志反映,让他们今晚扣下黄老五连夜审讯。
斜眼带着一帮人去追赶正在大街上游行的土豪劣绅们,秀禾赶紧进屋,把夹在书中的地契翻出来,在枣树底下挖了一个深坑,把地契塞进一个花瓶里埋进了土里。等秀禾把这一切都做完以后,黄老五满身臭气,居然自己回来了。
原本斜眼还想连夜审讯黄老五要他交出家产,没想到,等斜眼一帮人撵上游行大军的时候,黄老五横身是屎,没人敢近身。原来,游行大军在经过村头粪池的时候,黄老五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头晕眼花,不偏不歪地正好摔倒在粪堆里。没有谁愿意去扶起横身是屎的黄老五,是黄老五在粪堆里打了过滚,自己爬起来的。工作组的人嫌弃黄老五一身屎臭,怕他扰了游行群众的兴致,一挥手让他提前回来了。
黄老五进屋后来不及换衣服直奔房间而去,见房间里翻得乱七八糟,知道有人已经来抄家了,他伤心得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下。秀禾扶起黄老五,并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帮爹换上。黄老五老泪纵横说道,丫头,你快出嫁吧,黄家湾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
帮爹换好衣服后,秀禾偷偷告诉黄老五,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藏起来了。黄老五却仰天长叹说,没有盼头了,这股风来得太猛烈。丫头,这阵风,爹要是没挺过去,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照顾好你的两个弟弟。
出嫁,要趁这股风还没殃及到子女的时候,让秀禾嫁人。这是黄老五倒在病床上想出来的唯一方法。几天后,秀禾的未婚夫家来了消息,愿意提前娶秀禾进门,但条件是没有聘礼,因为钱款都压在货物里。没聘礼就没聘礼,现在收到聘礼未必就能成为黄家的家产。一向惜财如命的黄老五看开了,现行的政策是越穷越光荣,钱多了,反倒是跟自己过不去。
再过几天后,斜眼又带了一帮人上门,说黄老五转移财产,按政策这房子必须充公。黄老五心里跟明镜样敞亮,就算他交出了全部家产,这房子迟早也得充公,好在秀禾机灵,还保住了一部分财产。所以他这回连辩解的话都没说,带上秀禾跟两个儿子就搬到自家的牛栏里。牛栏不值钱,这帮畜生不会跟一个破牛栏过不去。
也许是牛栏里太潮湿,害肺痨的人经受不起湿气的侵扰。也许是黄老五经受不住一连串的打击,搬进牛栏里才半个月,在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黄老五撒手归西了。出殡的那天,秀禾除了有二姑相陪,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黄老五姊妹五人,那三个姐姐不敢前来送弟弟最后一程,据说是为了划清界限。
工作组的同志没走,证明土改斗争还没有结束。黄老五走了,不等于他们家的事情已经交代清楚。秀禾以地主女儿的身份被继续传讯问话审查,幸亏每次都是张恒找她谈话,才不至于让她感到害怕。有次开批斗会为了壮大声势,斜眼居然带人把秀禾押到台上。外村的有人不认识秀禾,当知道是黄老五的闺女时,大家都啧啧称奇,黄老五家原来有如此貌美的女儿,这下全给糟蹋了。一个大姑娘家跪在台上被人批斗,以后谁家后生敢娶呀
气温越来越低,村头的风越刮越猛,秀禾担心哪天牛栏的顶棚会被这铺天盖地的北风给吹走。幸亏有二姑的帮助,她由娘家拿来一些毛毡压在上面,看上去比之前结实了不少。秀禾与张恒偶尔会在村头的井边相遇,因为怕招惹嫌疑,张恒除了默默帮秀禾打好井水后,两人基本不敢多说话。张恒知道秀禾心里对他有埋怨,要不是这场斗争,黄老五不会走得这样急。张恒唯一能安慰的是——见了大旺与二旺,只要口袋里有什么吃的,一定会拿出来送给两孩子。大旺在家里不止一次对秀禾说,希望姐姐能嫁给张恒。
今天,姊妹三人洗完脸脚,刚准备上床休息,只听门外传来敲门声,大旺机灵地由床上爬起来说道,姐,肯定是张恒叔叔来看我们,我去开门。
二旺也吵着要去开门,当大旺把门打开一条缝隙的时候,秀禾发现进来的是二姑。二姑一脸憔悴,看上去一定哭过,她由荷包里掏出两只红薯,分别递给大旺与二旺。两个孩子接过红薯跳进被窝里,二姑把秀禾拉到一边说话,她抹着眼泪告诉秀禾,柳家今天派人去她们家,提出退亲。
秀禾是一位命苦的姑娘,三岁的时候,母亲死于难产。后妈生下大旺与二旺后,有天半夜羊癫疯发作,突然就死了。黄老五这一走,又把所有的负担全部给她了。至于柳家退亲,秀禾反倒没感觉难过。退亲就退亲,柳家的儿子她见过一面,对他没什么好印象。油头光面的,仗着家里有钱,不把乡里人放在眼里。一开始秀禾就知道,这门亲事是黄老五主动去攀的,看上柳家在省城开了好大一家纱厂。柳家并不是真的想娶她这个乡下丫头,是父亲一味地迎合柳家才勉强答应。为了让秀禾能跟城里人般配,黄老五可是煞费苦心,还特意把秀禾送进学堂读了三年书。现在黄家大势已去,柳家提出退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怜黄老五,想在黄家不至于太破落之前把女儿嫁出去,结果还是迟了一步。秀禾对二姑说,柳家退亲也好,我要是真嫁人了,大旺二旺怎么办?
嫁人要嫁得安心,大旺与二旺,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总不能随自己一起嫁到夫家去吧!二姑心里内疚,说自家现在日子也不好过,如果好过,可以分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