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组的同志把秀禾劝进里面谈话,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虽然秀禾受到了惊吓,但毕竟她没有受到什么损失,而斜眼有可能从此就废了。所以他们希望秀禾能注意一下影响,斜眼并不是想强奸她,而是一个意外。
秀禾不同意,问什么样的意外才会造成那种结局?工作组的人也回答不上来,他们只告诉秀禾,这要求是斜眼娘提出来的,她儿子不能两头受损失,既让身体受到伤害,又损失了名誉。她儿子将来还要娶媳妇的,如果知道斜眼强奸过大姑娘,以后谁家敢把女儿嫁给他?秀禾不同意,说斜眼明明就是想强奸。工作组的同志说,你没有受到伤害,那怎么能算是强奸呢?
见工作组的人难自圆其说,秀禾气不打一处来,刚压下去的火苗又窜上来了。她今天像是豁出去了——你们不就是想提高雇农的地位,抹黑地主的身份,所以在这里黑白颠倒么?什么强奸不强奸,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斜眼家是雇农,你们要与他们紧密团结在一起来打倒地主与富农。别以为我一个大姑娘家不知道你们心里的那点想法,你们这样做会遭报应的。
因为秀禾一直是一个温顺的女孩,也因为她很少这样放开嗓门跟人大声嚷嚷,她提高声调说话,让工作组的同志猝不及防。很快,门外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村民。工作组的同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不知道怎样回答,嘴里嘟嘟哝哝说道,亏你还是念过书的,太没教养了。
一直以来,秀禾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委屈过。在与斜眼僵持的那一刻,她曾经想过,假如自己真的因此而失身,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轻生,她要彻底告别这个混乱的世界,发誓下辈子也不要做人。因为有太多的委屈的积攒,秀禾本来有许多话想说,没想到,她一阵眩晕,像一片单薄的树叶,就那样突然晕倒在桌子上。
秀禾清醒的时候,看见房子里亮着灯,大旺与二旺守在床边,灶膛里还生着火。看见秀禾醒了,张恒端着一碗冲好的蛋花走过来。大旺告诉秀禾,是张恒叔叔送她回家的。秀禾望着张恒,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知道从何说起。张恒说,村子里气氛非常不好,工作组的同志极力拉拢贫困分子来掀起一场土改运动。如果你愿意,带上大旺二旺跟我一起回老家。
秀禾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如此荒诞的岁月,不是看在两个弟弟情分上,她早就想一走了之。可是,如果天空到处是黑暗的,走到天边也不能见到光明,那样的出走又能怎样?张恒说,工作组的同志对我有所怀疑,说我跟地主走得很亲近,他们的意见是明天就调我回区里听候命令。秀禾,我认定了你是我一生要寻找的女孩,如果你愿意,明天黄昏的时候,我们去田畈渡口集合。没等秀禾点头,张恒又说,我要走了,他们已经注意到我了。
第二天黄昏来临的时候,秀禾并没有如约前行。她脸色蜡黄,没有一丝血色,像冬天里最后一抹暖色,随时都可以消失。大旺与二旺把头天的剩饭吃了,看见在床上昏睡的秀禾,他们以为姐姐已经死了,吓得不停地哭泣。那天晚上是怎样度过的,秀禾完全失去意识,当二姑来看秀禾的时候,她才知道这是又一天的清晨。二姑坐在秀禾的床边抹眼泪,只恨自己无能,如果有能力把大旺与二旺带在身边,这样秀禾就可以安心出嫁。如果秀禾早嫁人了,就不会发生这样羞辱的事情。听到二姑说要秀禾早点嫁人,大旺急了,他插嘴说道,张恒叔叔愿意娶我姐,前天晚上还说要带我们一起走呢!
二姑问是怎么回事?张恒是谁?秀禾在喝了一大碗姜汤后缓过神来,她把张恒一直很照顾他们家的事情说了,也把张恒约着和她一起出走的事情说了。出走就是私奔,这事情要传出去那还得了?二姑让秀禾千万别干傻事情,日子是难熬了一些,但每家不都是这样过么?秀禾绝望地看着房顶,透过阳光折射的缝隙她似乎看见了一个无底的黑洞,她能看见洞口,却无法判断洞底有多深。张恒是一个好人,他有文化,也有大好的前程,她不能因为日子难过而把他带入无底的深渊。如果她真的随张恒出走,估计张恒这辈子就完了。
秀禾颓废地望着房顶,眼里写满的全是哀愁,虽然心里对张恒有过怨念,但知道他是身不由己。那夜的张恒对秀禾又何尝没有怨念,秀禾让他失望了,彻底失望了。
黄昏的渡口满是行色匆匆的人们,张恒像一个孤独的过客守候着由黄家湾通往渡船的山路。当摆渡老人告诉张恒这是最后一趟渡船的时候,张恒无奈地独自离开。秀禾不会来了,她是一个守旧的女孩,冲破不了世俗的束缚。在离开的时候,张恒只希望秀禾不要匆忙出嫁,他现在走了,不代表永远离开。
秀禾在大病一场后,又由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每天的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只是秀禾比之前沉闷了不少。秀禾一直担心,她那天顶撞了工作组的同志,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但事实上工作组的同志还是怜香惜玉的,在以后的批斗会中,他们看在秀禾是女孩子的份上,没再反绑着让她上台接受审判。但有一件事情让秀禾极为担心,那就是有天她去村里找人借鞋样的时候,遇上了斜眼娘,她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让秀禾感觉胆寒。秀禾是不会怕斜眼娘的,她只担心大旺与二旺别受到她的威胁就好。那天,秀禾描完鞋样回家,斜眼娘无来由地冒出一句,你让我儿子绝了命根子,我让你们全家都不得安生。
斜眼的命根子到底保住没有,现在还无法验证,要等他结婚成家后才能知道。斜眼娘知道就算他儿子保住了命根子,可谁家的姑娘肯嫁他。除非姑娘身体有毛病嫁不出去,斜眼才有可能会娶上一门媳妇。斜眼娘知道整件事情秀禾都没有错,可谁叫她漂亮,让她儿子动了心思。
晚上回家,秀禾吩咐大旺二旺以后少去村里玩耍。大旺稍加懂事,说知道斜眼一肚子坏水。
秀禾每天要下地干活,两个弟弟不可能整天带在身边。有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村民们告诉她,斜眼去相亲了,对方是一个小寡妇。虽然心里痛恨斜眼,但她心里还是有一丝安慰,斜眼如果有了女人,斜眼娘看她的眼光就不会那么恶毒。
第二天,秀禾像往常一样到地里干活。黄昏的时候,就看见大旺慌慌张张地来到地头喊她回家,说二旺出事了。
秀禾随大旺赶回家的时候,二旺已经没气了。秀禾伤心地抱着二旺的尸体痛哭,始终不相信二旺就这样走了。有村民同情秀禾,悄悄对她说,二旺的死与斜眼娘有关。
二旺的死与斜眼娘有关,这是真的。但到底有多大关系,好事者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秀禾每天出门下地的时候,都会指定大旺与二旺玩耍的地方,除了家门前,哪儿也不许去。特别是离他们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池塘,那边是千万不能靠近的。可二旺偏偏就淹死在池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