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眼相撞,一丝热烘烘的气息飞上一心的脸,他逃离公园。许多天,没敢再去,但每次路过,他总会转过脸去,透过松树、刺槐、侧柏,寻找那张脸。没有寻着,但他知道,那张脸就在那里,朝着路过的行人微笑。
周日的夜晚,一心回公务班开会。会后,他绕道走进了公园。夜色里,公园朦胧一片,这种氛围令他愉悦,神秘。人都散了,公园气味还在,那个女孩身上很淡的香味,似乎也还在。
一心的脸微微生热。他回到幽长的巷道。空旷的灯光,射向远处,使夜更加黑沉沉的。似乎这个巷道,伸向了无边无际的宇宙,似乎他所有的一切,都包容在这幽深的巷道里。
世上竟有这样的巧合。一天,一心外出给将军取报纸,走在幽深的巷道里,突然,一张笑脸在他身边一闪而过,像一朵花在眼角摇摆了一下。
“是你?”一心惊叫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他看着她,对,是她,他能感觉是她,他明知道就是她,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应验一下。在那片平房区,她走下三轮电瓶车,从车上拿出链子锁,把车锁在巷子里一株桑树上,然后走向几米外的一个大铁门,透过铁门,能看见那片平房的屋顶。
一心望着她的背影。她一瘸一拐地摇晃着身子,原来她是个瘸子,难怪她骑着三轮电瓶车。
一心的心凉凉的,只觉得暖日里突然来了一场倒春寒,寒气里,一股玉兰花的幽香,似有似无。
将军到一心的房间里看他,他手里拎着一大堆吃的,有饼干、火腿肠、烤薯片。将军说,是奶奶给他买的。这些东西里面有防腐剂,不能多吃,但啥事都不是绝对的,别的孩子都吃,你也偶尔吃一点。将军还把一心当孩子。
将军走了,午休去了,一心留下来,在他那个寂静的小屋里,吃着小食品。小食品的确不错,别说孩子,大人都爱吃。但一心没有多吃,他拿起一袋,看看,放下;再拿起一袋,看看,再放下。这些小食品,在他的床头柜上,堆得像山。窗外的阳光,落在五颜六色的小食品上,一心感到浑身暖暖的。这种温暖的感觉,让他想起那个骑三轮电瓶车的女孩。他同时想起的还有一正法师。一正法师做法事,得到施主的钱财后,除了留下寺庙几个和尚的供养,全部施舍给那些需要钱财的人。每次看到一正法师这么做,他的心里总是暖暖的。现在,这种温暖的感觉,在他心里涌动,那么强烈,形成一股力量。是的,人生有时候,就是一个传递的过程,他要把这种温暖传递给别人,传递给她。她比他更可怜。
有了传递意识的鼓舞,一心拎起这些好吃的东西,走出院门。他动作很轻,蹑手蹑脚,做贼一般。他怕他开大铁门的声音,惊扰了将军正午的梦。
一心的心,敲打着他的胸膛,越来越重。
临近那个小院。院门没锁,一心本来只想推门试一试,竟然推开了。他手接触到那个院门,推开小铁门的那一刻,心里简直就在演奏一曲激越的交响乐。这乐曲让他紧张,同时给他一股力量。他走了进去,深吸一口气,举起手,准备敲那间平房的门。这时,院门脆响,电瓶车进来了。车前坐着的就是她——电瓶车女孩。他窘得想逃,可是,怎么逃得了,她已经驱车来到他跟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一心几乎是本能地将东西递给她。他语无伦次地说:“别人别人给的,我一个人吃吃吃不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接了他的小食品。她竟然这么爽快地接下了,一心还担心她不要呢。
幸福像正午的阳光,暖暖地包裹着一心。他让自己赶紧撤,他怕她改变主意,让他将东西拿回去。
一心往回走时,才看见她身后有一个男人。男人苍老,穿得也不好,身上还有着尘土,像刚从工地回来。或许是她的父亲。他面露羞怯的表情,目光躲闪。一心第二次碰见她时,他身后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小伙子神情恬淡。一心与他目光相撞的瞬间,小伙子向一心抬了抬眉,给了他一个调皮的笑,一心回他一笑。
一心第三次在巷道里与她相遇,这次,她身后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沉默着,望着一心,眼神不太友好,好像一心欠他什么似的。一心害怕那双眼,急忙躲开。
为什么有这些男人呢?这些男人,是她的爸,她的哥,她的弟?
周末,将军给一心拎过来一箱酸奶,部队奶牛场加工的,有些酸,还有些甜,很好喝。一心喝了一罐,就舍不得喝了。他想起她。她真不容易,自己的脚有毛病,还得接送他们。她的爸,她的哥,她的弟。她的爸,她的哥,她的弟,就挤在那样两间平房里,不容易,不容易!
一心拎着那箱酸奶,越过那个小门。他没看见她,可能出去了。平房门前,有野猫的叫声,那只大肚子的猫,像是怀了崽,鼓胀的肚子拖着地,像是要炸开。它那黄亮的眼,死死地盯着一心。一心心里一紧,在他眼里,猫比狗还令人恐怖,一心逃到铁门外。
远远地,她回来了,骑着她那三轮电瓶车,车上又有一个年轻人,像是他前几天见过的,又似乎从未见过。她下了车,一瘸一拐地移动着身子,把车锁套在刺槐树上。之后,往里屋走。
有了第一次给东西的经历,这次,一心递东西时,表情自然些,手也似乎比上次有力量。她依然笑着接了,与上次一样,没有说声谢谢,但这不重要,在一心看来,一张笑脸,顶一万句谢谢。
一心离去的那一刻,突然转身问:“他是你哥哥?”
她点头,微笑。
“上次那位是你爸爸?”
她还是点头,还是微笑。
“前天那个是你小弟弟?”
依然是点头,依然是微笑。
一心却笑不起来:“他们又不是小孩子,又不是老得走不动,为什么要你驮着?”
她还是点头,笑。
“你叫什么?”一心说,“我叫一心,你叫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听见自己余音颤颤,像拨动了一根琴弦。
她的脸倏地收了笑容,继而转过去,仰望透过树顶的那片天空,像是也沉浸在他的琴弦一样的余音里。
原来她是哑巴!
一心只觉有一根很尖很细的东西,抵达他的心尖。他屏声静气,近乎窒息,只怕有丝毫的呼吸,那很尖很细的东西,就会深深扎进心里。
他本来很羡慕她,有这么多亲人,爸爸,哥哥,弟弟,苦一点,也是幸福的。可是瞬间,这种羡慕被她那无边无际的沉默吞噬了。他真想学她的样子,仰头看天,问上苍,为何如此残酷?让她瘸了,还不能言语。
她拎酸奶的身子,倾斜了一下。一心又一次注意到她的瘸腿,她拎着酸奶肯定是一件费力气的事,一心就又伸出手去,要帮她拎酸奶。她摇头,并通过手上的力量,坚决地拒绝了他。她歪斜着身子,同她身后的男人,一同跨过铁门。之后,门“哐”的一声,发出坚硬的铁质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