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踩上沙发,伸手扯下当年的结婚照,摔碎玻璃,将照片一撕两片,可随即,她就坐在沙发上,望着当年的自己走神儿了。这些年,她其实经常这样走神儿。你说有多么爱鲁根见,也难说。高中的时候,他们分开了,一个在铁路中学,另一个在市直中学,再没有联系。之后,宋修枝去省城大学上了俄语班,谈过一场徒劳的恋爱,毕业回来在市直中学当了俄语教师。有次宋修枝跟学校里几个老师去饭店,为一个调离的同事饯行,竟然碰到了鲁根见,他们几个哥们儿在喝酒。
普普通通的鲁根见,高中毕业后,什么都没考上,家里在火车站给他找了份工作,尚未婚娶。自此两人又接上了头。宋修枝最终嫁给鲁根见,大半是看重他工作的稳定,而她自己也是平凡的女人。
镇上的老辈人说:铁路是铁饭碗,银行是银饭碗,海关是金饭碗。好歹他们端的是铁饭碗呢。又是打小就熟悉的伙伴,知根知底。日子就实实在在过起来,过成了一棵树,根连根,感情渗入一个有机的系统。这也是小镇女人过日子的特点,太实,太投入,犹如一个猛子扎下去,一时半会儿浮不上来。
事情出来后,修桃劝她去一趟纳霍德卡。“不去。”她一直保持着决然的态度。去做什么呢?看看那个俄罗斯小女人什么样?像泼妇那样去跟她打一架?宋修枝觉得,她即使什么也不做,只要出现在那里,就降低了自己。她不想见到那个女人,也不想让那女人见到她,更不想看到那里的中国人,小镇的熟人,那种复杂的眼神儿,一想就觉得脸皮被活脱惨烈地揭掉了。她要保持一种东西,许是冷静,不,准确地说,是优雅。冷战时期,俄方来的货物,都得在小镇火车站换装,那里有他们的工作人员,有男有女。他们闲时,会到街面上来走动,但不能越过“外国人止步”的牌子。宋修枝牢牢记得,俄罗斯女人的裙子,优雅地摆动,春寒秋冻时,也露着白壮的小腿,步伐从容,哪怕是冬季,小镇女人的腿全裹着厚棉裤,笨重地走,俄罗斯女人皮靴上的裙摆,照样荡得稳健而妖娆。鲁根见出国做生意后,有一次宋修枝跟了去,路过几个俄边境小镇,最终到达海参崴。她奇怪,他们没有土木建设,街上静静的,过马路那才叫舒服,汽车耐心地停在那里,司机摆着手让你过。卖东西的地方,哪怕三两个人,也要排着队。饭店、商店里,公交车上,人们只窃窃私语,有人会怒着脸制止中国人无节制的大声喧哗。戈尔巴侨夫让这个国家乱过,但这一切没有改变。宋修枝回来,跟那些没出去过的同事多次慨叹。当修桃劝她为这女人走一趟时,她又想起这一切,也暗想,有这样一个底子,那个女人也不会少了这些标志吧?她不能输给她。一切交给时间。时间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工具。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问题是这样解决的。
她打开衣柜,只要是鲁根见的衣服,她就一件件甩出来,管它新的旧的,薄的厚的。有一件羊毛衫还没拆封,那是有一年春节的时候她为他买的,但是他只来象征性地坐了一会儿,她没有拿出来。
没一会儿,地上已是一片狼藉,鸭绒衣、皮衣、成套的西服、休闲夹克、牛仔裤、秋衣秋裤,内裤、袜子、棉手套、棉帽、旅游帽……都呈现着男性的粗糙与邋遢。淡淡的霉味熏得她鼻子发痒,嗓子发紧。于是,她踩着这些降为垃圾的东西,去客厅的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喝下。
这时,门铃声大作,刺得她烦躁,铁下心不理会。看到茶几下边的横隔板上有一只鲁根见的白瓷茶杯,她奔过去一把抓起摔在地上。瓷片飞溅。
外面的人在喊:“姐,是我呀!”她只好去开门。
第一道是木门,有一个阶段,门把手坏了,还是鲁根见回来修好的。那次他想说什么来着,她没给他机会。他给她和孩子带回那边的酸奶、奶酪、香肠,也把家里坏掉的地方修好了,比如卫生间关不严实的水龙头,时亮时灭的灯,悦悦作业桌拉不动的抽屉。他是亲人。很多的筋脉联系着,切不断的。孩子也需要亲爹。她配合着做该做的事情,就是不跟他交流眼神,不让他的话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