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自己就是那条待宰的鱼,少年进了朱丽门,在朱丽窗边的方桌旁坐下。朱丽已经布好了桌,白纱桌布上压着透明方玻璃,有肉有鱼有通菜,红黄绿,两碗白米饭,一钵苦刺汤。
“吃吧。”朱丽解开围兜,坐到挺进对面。挺进嗯一声,把头趴在碗上,不看朱丽。
朱丽没说什么,挟几筷子菜到他碗里,自己也吃起来。挺进抬头了一眼,正碰上朱丽明媚的眼睛笑着看他。
“挺进,”朱丽用倒过来的筷子头捅捅他手背,“给姨问问你雄军叔的消息!”
“唔。”挺进答应了一声。
“跟你爸带个信,你雄军叔是个傻子,让你爸看顾他些!”朱丽有了一丝哭音,饭碗放了下来。
“唔。”挺进又答应一声,想起马雄军的样子,鼻子仿佛闻到马营长身上那股浓烈的烟草味儿,他顿时没了吃东西的胃口,胃被草塞住了。
朱丽利索地收拾着碗筷,她换了笑脸:“挺进,别忙走,陪姨喝盏茶!”
朱丽的功夫茶盘洁净无垢,朱红色的手拉壶小巧玲珑,热水在煤炉上烧滚了,拿铜吊子提过来,暖壶暖杯,洗茶泡茶,一股乌龙香蒸了挺进一脸。
“挺进,跟你妈说,我可没什么盼的,只盼你雄军叔赶紧回来,和我一起喝茶吃饭呢!”朱丽脸上溢出一阵妩媚,红了半颊。
挺进看朱丽,她浑身是侵入少年人骨髓的媚惑,哪能看得下去?挺进是那大鱼,虽然不动,满肚皮热血。乌龙的香气让他有点轻飘飘,仿佛自己是从厚厚鱼皮里逃逸出来的大鱼灵魂,不甘就这么死下去。
“姨!”挺进颤声。
“嗯?”朱丽漫不经心地应着。
“姨,你、你一个人住这屋子,不害怕?”
朱丽瞄了他一眼:“挺进,这茶香吧?不能多喝,也会醉的!醒醒,早点回家睡去!”
挺进心头一黑,到了嘴巴边上的勇力如一阵茶水,热气散了。他低着脸难受得皱了鼻子,要哭的光景,渐渐挺过来,就抬头,一边站起来一边对朱丽说:“谢谢姨,我回家了。”
“好。”朱丽俏生生立起,“我给你包几个鸡蛋当早饭。”她把温热的蛋放挺进手里,伸手在挺进的乱发窝上揉了几揉:“半大不小的臭小子啦!长得比芭蕉还快!”
挺进出门走进护城河的黑夜,朱丽哐当关严了门。
那玉手的温存在头顶飞舞,挺进心里一荡,朱丽火焰般的容色和滚烫的吐气还在他眼膜鼻梢,怎么放得开?挺进疾疾打开家门,寻找飞檐走壁的黑色衣靠。他的心狂跳,仿佛内脏在自焚,朱丽会不会马上去浴室呢?
挺进把布包着的鸡蛋往桌上一放,布躺下去,灯下鸡蛋间有一丝翠色,他定睛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父亲临出发送他的玉知了躺在椭圆的红鸡蛋中间。那必是壁虎倒挂窥视朱丽的时候从颈子上滑落的!
挺进一屁股坐到行军床上,如水泻地。
四
前线送下了更多伤员,对于舰队,他们众口一词:“一切都好。”
笑容很少从伤员脸上绽开,他们灰色的嘴唇牢牢抿成一线。
“一切都好”如同一句口令,让提着的心得到一种宽慰,人总能向前行走了。到目前为止,家属所习惯所依赖的一切终究没有变化,担心是种诅咒,不要担心未来,担心也没有用。
家属们渐渐习惯了没男人也没有男人音讯的生活。报纸上有模糊的消息,报告着海军舰队经过激烈战斗,在南边的蓝色大海上夺回一座又一座神圣地属于我们祖先的小岛。报上说:正义之师,绝不开第一枪!
挺进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向伤员献花的活动,他和大鹏鱼头爬上海湾最高的凤凰树,把一匝匝火红的凤凰花扔向树下的女生,金红色在空气中流淌,他嗅到一丝丝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