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员们躺在床上,睁着空洞的眼睛看孩子们手里的红花,他们露出苦涩干瘪的笑容,手无力地接过花束,没拿到鼻尖闻一闻就随手让花落在床单上、枕头间和截断的残肢旁,一个士兵以一种重症肌无力的慵懒说:“我们是近距离正面中弹的,就好像《红灯记》里提着灯的李玉和当面吃了枪子儿!”
挺进在白色的医院里看见了朱丽,她向每一个伤员打听马营长,每个伤员都抖擞起精神向她敬礼:“马营长是条汉子,嫂子不担心!”
挺进长大得很快,他已经不再荒唐地倒吊在朱丽的窗户外做夜蝙蝠。他从夜的窗户引体向上,像一条尺蠖卷到屋顶炮台上去,他倚在古炮上吹口哨,让口哨为涛声镶上花边。很多时候,他悄悄跳上朱丽屋顶,在渐渐变凉的瓦片上将自己摊成一个大字,通宵就在朱丽上面守候她轻柔的呼吸。他觉得这能让他滚烫的身体和心脏安宁下来,保证芭蕉国打来的炮弹不会碰伤朱丽,也不会有夜贼在他面前钻进朱丽的窗户……
朱丽、朱丽,像朵越开越大、越开越媚、越开越香的白色姜花,遮蔽挺进的心,缀在挺进的瞳仁上。
白天,挺进无精打采地上课,无精打采地回家。远远看见朱丽,他转身就跑,跑到榕树多须的树窝子里,靠在树干上喘气,等她远去。
挺进日甚一日的倦容招供了一切,他的败露水到渠成。这个清晨,他像一条软虫从窗檐上垂下来,睡眼惺忪正要躺到行军床上去,房门角落里一个大睁圆眼哆嗦着灰色嘴唇的女人把他吓得跳了起来:“妈!”
女人一个重重的耳刮子打在挺进脸上:“你、你也学会了从这窗户里钻出去?”挺进吓坏了,不是怕打,此刻他眼里看见的是一个纯粹的疯婆子,不是他熟悉的妈!
坏消息就是这时候传来的,这消息本身是蜜蜂那黄黄带黑条纹的身体,朱丽凄厉的哭声成了蜂子透明的翅膀:马雄军壮烈牺牲了!
军报贴到了炮台正门,头版下方赫然登载着英雄的事迹:《马营长夺岛牺牲记》。马雄军带领一个排的战士,乘坐橡皮艇登陆被十个芭蕉国军霸占的鸿旺礁,在短兵相接中中弹牺牲。
“……然而,五星红旗又插上了我们的海礁!孤悬海中的巨岩回到了母亲怀抱!……”
朱丽凄厉的哭喊仿如海岸上军舰鸟的尖叫:“张政委你还人呀!你说过好好把雄军带回来的!”挺进蜷缩在小房间里热泪盈眶,妈妈瘦成了一个人骷髅,头发蓬松,软在椅子上,母子两个,饭都不吃。
马营长遇难的消息,刺激了军区医院里的伤兵,他们不知怎么从医院溜了出来,走过很长的路,苦着脸来到炮台营地。
伤兵们直接找去了马营长家,一个个噗嗵跪倒在刚设的灵位前,灵位上马营长精神抖擞的照片仿佛催泪弹,兵们立刻怀念起营长的义气。
“马营长,你苦啊!好事轮不到,死你第一个呀!”眼泪鼻涕。
“大哥啊,你大汉一个,不值得呀!”鼻涕眼泪。
朱丽珠泪横飞,哭哑了陪着。左邻右舍的姑婆都跑出来劝,本来还好好的也都哭了一场。哭过原可以休了,没想到一个锯掉腿的伤兵哭凶了两手拍腿,一拍拍了空,悲从中来:“马营长啊,阴魂不远啊,都是那个狗娘养的政委害了你啊!”
朱丽倏地抬起脸,抹掉眼泪,直愣愣看这哭叫的伤兵:“你说啥?”
五
挺进十八岁生日,大家都在为马雄军戴黑纱,妈妈悄悄到军区供销社买了盒香草蛋糕,就是黄黄蛋糕下托底一个油纸小灯罩那种高级糕点,还买了切成椭圆片的红肠,娘儿俩关起门庆祝一下。
挺进端着热面条,看妈这一年老了好多,她的面色是灰白的,眼角有擦不尽的潮湿,鱼尾纹都潮得黏糊糊。爸去了打仗,妈没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