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的大地

时间:2017-04-25 11:58:18 

神性的大地

草白

1.

天将欲雪的冬日傍晚,无事可做,除了窗前阅读,冥想,一辆辆疾行的车从眼皮底下滑溜过去——如日子翻过一页,后面的一页,仍是一样的。缅怀唐诗中的夜晚,雪夜对饮,“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那些亲切洁净的名字如酒上徼绿浮动的泡沫,在我脑海里散发出玫瑰色的芳香。

艾米莉·狄金森。古板瘦削的脸,素白连衣裙,女尼的气息。二十五岁之后,几乎闭门不出。坐在开花的温室里烘焙,写诗,思考死亡,以自己的方式几次堕入情网。世界如此喧闹,她要远离,退避到灵魂的天地里。那里,有花,有树,还有月光。

在艾默斯特镇,她更多地作为园艺家为人熟知,而不是诗人。当他们在隔壁以响彻之声谈论神圣之物时,她以略显伤感的口吻说,没有人认识这朵玫瑰。

她搜集的植物标本有四百多种,还将玫瑰、银莲花、洋槐、枯萎的花木写入诗中。那些被她写过的花木顷刻间占领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由蚯蚓和定期灌溉组成的真实世界,另一个是由溶解和必然耗损组成的想象世界,而后者被狄金森称为“渐渐消失”的世界。

临终前,她嘱咐亲人烧毁诗集,却愿意将植物标本保存下来。

亨利·戴维·梭罗。哈佛大学的高才生,优秀的铅笔制造师。1845年,他放弃教职,跑到瓦尔登湖隐居起来,搭建木屋,开荒种地,用玉米和马铃薯与村人交换大米。他是土地测量员,还能用眼睛估量两棵树的高度,能像牲畜贩子一样估计一头牛或一口猪的重量。他不吃肉不喝酒不结婚,热衷长途步行,践行一种经济省俭克制欲望的生活方式。双腿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自己想走的。眼光所留意的每一样物事,都为兴趣所在。那两年零两个月又两天的湖畔实践,不是归隐,而是探索、抗争和不妥协。在现实生计和精神探索两方面,一个生命体该如何分配他的时间、精力。梭罗发现大多数人确实将生命的意义颠倒了。

苇岸。陈冠学。这两个名字像遗落在秋日深处的野果,明亮,芬芳。一个是大地的旅行者,一个是守望者。淳朴本真的文字激活了自然的生机。他们身体力行,警醒人们那些已被忘记却真正发生在大地上的事情。

麻雀在地面的时间,比在树上时多。它们总是在日出二十分钟前开始啼叫。五月尚未插秧的稻田里,闪动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冬天空旷的原野上,啄木鸟敲击树干的声音仿佛弓的颤响。麦子是大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

所有这些,大地上发生的事,你可以全部知道,也可以一无所知。一个人选择什幺样的生活,大抵是能够自己做主的。

2

泛舟遂昌乌溪江上,沿途山体秀丽,湖水晃悠,近一小时的水上航行,终于弃船靠岸,抵达大溪边渡口。渡口下来,上行颇为陡峭,山石铺路,落叶满径,林中空气清冽,有隐秘的植物香气扑鼻而来,恍若秋桂又似枫香。村舍在抬头可见处,灌木丛里露出村屋墙角,竹竿上悬着花绿的衣物,一只刚下完蛋的母鸡立在农用三轮车上“咯咯哒咯咯哒”地啼叫,邀功似的。菜圃里另有鸡群一声不吭,低调地觅食。菜圃洼地上积着水,照出蓝天一角。目光收回,继续前行。山路渐窄,林木高处稠密,间有瓦屋木窗,竹林茅舍,终抵至高处一平地,似有人工改造自然之迹象,未及深度留意,但见木质长廊两边林木萧疏,红白两色茶花,花开荼蘑。昨日有雨,落红萎地,难归枝头,睹之让人伤感。不想前头迎接我的竟是一幢白墙灰瓦的书院,院门上悬一匾“躬耕书院”,两侧对联井然,上书“躬践农桑知国本,耕耘经史识心源”,如此典雅古朴,毫无落魄之相。深山藏古宅,这山不深,也非名山,这宅也不古,是仿古如新。在我有限的乡村经验里,这种书院建筑的出现着实让人诧异。好似于荒郊野外中,不慎闯入一富贵温柔地,一切似梦,一个绮丽短暂的梦。

阅读《红楼梦》里的某些章节也有类似感觉,甄士隐梦见一僧一道对谈因果之事,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都是通过未来之境提前窥透命运玄机。类似于点一把柴火,照一照黑暗里的去处,火光熄灭后,万物回归,百花凋残,而心里什幺都有了,看懂了,悟透了,但天机不可道破。

那,这个孑遗乡野的躬耕书院,它要向世人言说什幺,言说过后,又能给人留下什幺警示?

院门进去,绕过木质照壁,是一个传统天井合围式的院落,正中间对着“躬耕堂”,转出“躬耕堂”的后堂,眼前所见一片田园风光。

此等整饬井然的景致,让我想起那篇着名的《桃花源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桃花源里的万物是有秩序感的,不提前,不违背,安静地生长,真实地凋残。在山川大地的心里,一切被纳入永恒的轨迹之中。

而在这片田园里,万物也是有秩序感的。农田高低错落,莲塘残荷枯梗,鸭在水田啄食,鸡于荫下嬉戏。枫叶飘降,麦田青青。水塘映射天穹一角,天上恰有雁行飞过。阡陌田间,风声鸟鸣,皆有照拂,呼应。

3

当初,天是瓦蓝的,地是壮硕的,人是强健的。

如今,触目所及,皆是病入膏肓之天,之地,之人。浮世千重变,越变越坏,越变越远离当初,远离本心。

可我还记得一件小时亲历的事。大概七八岁时,有一天忽发奇想,在后山废地上撇下一把西瓜子,几天过去,小苗颤巍巍地钻出泥土,我浇了水,几日后再视,小苗开始分叉,叶上有虫咬过的洞孔,继续浇水,小苗长成幼株,叶上有不断扩大的斑驳的虫孔。日日浇水,早晚必看。有一阵子忘了去看,那幼株边上本来就有许多杂草,此刻更挤得它们越发地空间逼仄。叶子被蚜虫咬噬得经络毕现,有些讶异,伤感,不知它们会怎样。直至一日放学回家拐过去再看,赫然可见一个弹珠似的绿色小果藏匿在杂草丛里,彼时,西瓜已经上市,以它自然生长的速度,或许到了冬天也无法熟透。后来,这枚小西瓜命运如何一点也记不得了,可我记住了这个田野实践。西瓜子是可以长出西瓜来的。这世上吃的东西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土里藏着怎样的魔力,竟然可以让西瓜子长成西瓜的样子,葡萄有葡萄的甜味,上了架的豌豆苗开花很美,不仅美,它还是有用的,能结果子的。播种之后必有美的收获,还不出一点差错。

我见过许多在土里讨生活的人,他们把毕生光阴都献给了神圣的地,只为了保持地力的肥沃。土地于他们有恩,他们也以双倍的精力去伺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他们尝过丰收的喜悦,也饮过灾年的苦酒。

他们不去改变作物的生长规律,能做的只有等待。等月升日落,时令变迁。荒年与丰年都是轮转的。

这是真正懂得土地的人。

生命不被干扰的自生自灭的过程,是世上最自然最高贵的事。

我想到乡间的野果,自然熟透坠落至草丛中,被鸟雀、虫蚁分食,腐烂的肉质又成了土壤营养的一部分,用来涵养生长中的草木植被。如此循环往复,使大地之上能量和生命的平衡得以确立。

循环是一种美德;不浪费,不耗损,来路和去处清晰可见,万事万物都是联系和呼应的。在躬耕书院的开院仪式上,他们对这片土地宣誓,不施化肥,不洒农药,不以任何外力去影响作物生长。既是对土地宣誓,也是对月亮和太阳宣誓。古人讲阴历,也就是月亮历,今天是什幺日子,抬头一望便知了。

傍晚,站在黄泥岭村坡地上,不远处的乌溪江宛如带状水银,月亮从湖的那边缓缓升起。由于乌溪江的天然阻隔,这里的一切显得干净,透明,纯粹。而在此地之外,农药和化肥被频仍地使用。

躬耕书院的“始作俑者”是这样宣誓的,也这样去践行了。可遇到的问题不少。比如,不用农药,如何防治病虫害?难道我们所有的劳作只为了填饱虫的肚子,颗粒无收是我们最终的结局?农业生产是最需要智慧和耐心的,就像等待一个生命的成长。稻子和麦子又不能像塑料制品那样可由机器成批生产而出。

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回归,回到过去,回到人畜耕作的时代,重新运用耕、耙、耖等手段,以大量杂草做底肥来源,油菜籽榨油之后的饼渣则作为补充底肥使用,充分利用一切草粪、苗粪、绿肥等天然肥料,去给土地追力,加油。就如一个家庭中,在一个相对贫匮的年代,总设法给重体力劳动者和那个长得最快的孩子以最好的营养保证。

他们肯定有自己特殊的制造肥料的方式。这种隐秘的手段表达的是对这片土地的爱与敬意,只为使地力常新,作物欢欣‘。

无疑,他们要返回的是四千年前的农夫时光,“能知时宜,不违先后之序,则相继以生成,相资以利用,种无虚日,收无虚月,一岁所资,绵绵相继”,往回走,追根溯源,离当初那条被我们轻易弃绝的道路还有多远?

4

惊蛰。这是一条虫子的节日,也是万物苏醒的日子。惊蛰的雷声响过,农具发出低语,生铁的气息在黑屋子里发出召唤声。春耕要开始了。在传统耕作中,牛的作用不言而喻。耕牛睁着温柔慈善的眼,顺从地被农人从牛圈牵到田间。早春的后山,仍春寒料峭。牵牛的二十几岁小伙子尽管自小生活在黄泥岭村,可对于驾牛耕地技术却显得颇为生疏。一牛一犁,人随其后,人不仅要扶好铁犁,还要掌握牛性,亦步亦趋。由五十几岁的老农带着,教了半天,倒也战战兢兢地学了点。沾染泥迹的脸上有些紧张,更透着些嬉戏的成分。

耕田可不是嬉戏,它是为严肃的播种做准备的。耕牛一笔一画犁过的田土还略显沧桑干硬,一场春雨之后,土层才会松软许多,又有土里的蚯蚓在日夜不息地翻松田土。总之,春天一到,土地不再寂寞,万物都来帮它的忙。

惊蛰过后,就是清明,得准备做秧田了。所谓秧田就是专门培育秧苗的地方,好比母体的子宫或婴孩最初的襁褓。秧田的选择大有讲究。我记得从前的秧田里都是要种一种叫紫云英的草本植物,伞状花絮,紫红色,嫩头可食。童年在紫云英的田地里打滚,身上留下草汁的腥香,是很值得回味的事。没想到它还是绿肥,翻耕后沤腐在田里是极好的肥料。想着一田的花团锦簇被翻到泥土深处,便觉得有些可惜。它是养分啊,是大地的饭食。秧田要吃饭,长力气,再把力气传递给秧苗,秧苗变成稻子,大米,再把精气神还给劳作的人。

通常,秧田不大,形状方正,设于沟渠边,便于引水和排水。

躬耕书院后山的秧田上也是种了紫云英的。他们遵循的是古老农书《齐民要术》《农桑辑要》《农政全书》里的经典做法。除了铁犁耕作外,他们还充分利用耙耨、耖这些逐级递进的农具,使秧田的泥变得绵软服帖,便于秧苗“着床”。做秧田就像搭建婴孩房。

与此同时,种子方面也在如火如荼地准备之中。浸种,石灰水杀虫,麻布保温催芽,至芽根长出,播种要开始了。

后山上,柳枝抽条了,绿草弯扭着钻出土层,青蛙啪的一声从水田跳进草丛里。

播种比耕田更具仪式感。播种人一脚踩进秧田里,便有稀烂的软泥,从脚窝、脚趾缝里冒出,凉凉的,像被一个人,用了一双极为温柔的手,挠着,捏着,摩挲着,自筋筋络络里传递开来。而那些田泥呢,在被踩着之后,在双脚的周遭蠕动着,慢慢地,紧贴在脚掌上,像敷上一种特殊的药膏。很快,脚便完全适应了这种感觉,自由的,凉爽的,一种极致的享受。

此刻,人离土地更近了,就像一株秧苗被深深插进软泥里。播种者一手怀抱匾箩,另一手抓种,沿畦沟来回挥扬稻种,种子们纷纷扬扬,各归各位。播后,用草木灰来遮盖稻种,扎稻草人来驱赶鸟雀。农人对土地的爱,尽在这些细枝末节中显露无遗。

这书院后山播种的一幕,与我的童年记忆不谋而合。才过去十几年时间,一切就已不可逆转。孩童再也无法体验赤脚踩进秧田里的凉适感,人与大地的融合成了梦境里发生的事,村庄零星田地的荒废已成定局,而成片的则被辟为大棚区,那是现代农业的“加工厂”,只出产“有其形而无其气”的食物。

5

土地原本是有活力的,土地上长的东西也是有活力的,土地的活力给人带来了活力。吃由土地供给的五谷杂粮长大的人,是健壮的聪慧的富有无尽创造力的。可不知什幺时候起,土地的平衡被打破。

在肥料未发现前.农人对土地的爱主要体现在,当土地变得瘠薄后,他们会让其休整一两年,任其生长杂草,甚至灌木,待肥力恢复了再行耕种。

万物都有时间性。肥沃的地捧出的必是优良的食。雨后的天空特别干净。严酷世相里成长的心灵大概总是坚韧不屈的居多。地生灾害,天降雷电,都是生命成长所必需经历的。土地深处,有一条隐秘的链子,大年小年互换,丰歉轮流进行。这是土地的自我保护,也符合东方养生学的休整观。

土地里长的东西,总要回到土里。可如果回不来呢,怎幺办?那它的平衡就要被打破。如今,只有以各种形式流出去的,没有回来的,回来的也只是化学合成肥料,以创收为目的的投入。付出与回报,锱铢必较,美与和谐荡然不存。

大地深处响起银瓶碎裂的声音。

一百年以前,美国人富兰克林写过一本叫《四千年农夫》的书。他考察了中国、朝鲜和日本的永续农业,发现一个普通而让他吃惊的现象。东方人在保护土壤肥力方面,对人畜粪便的利用达到极为省俭的程度,千方百计使其回归土壤之中。

木心在《上海赋》里还原了此番盛况:

“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多少声音都被它唤起每当天色微明,粪车隆隆而来,车身涂满柏油,状如巨大的黑棺材,有一张公差型的阔脸的执役者扬声高喊‘咦哀——’因为天天如此,这个特别的吆喝除了召唤及时倒粪,不致做其他想,于是各层楼中的张师母李太太赵阿姨王家姆妈欧阳小姐朱老先生,个个一手把住楼梯的扶栏,一手拎着沉重的便桶,四楼三楼二楼地下来,这种惊险的事全年三百六十五次都能逢凶化吉,真是‘到底上海人’,而金嗓子把粪车唱成‘报晓鸡’,小市民未必都能领这份诗意,恶臭冲天的粪车隆隆而去。”

遥想当年大上海红尘滚滚的街市口,大爷小姐姆妈太太提拎马桶,捂嘴捏鼻,一副嫌恶欲弃、痛苦难耐的表情,这恶臭冲天的东西随着辚辚粪车回到沪上周边市郊的农田里,兑水浇灌那菜园子自留地稻麦田,带臭味的粪气与郊外清新空气混为一体,万物在亘古的腥气中得以永继滋养,长出大白菜卷心菜黄花菜佛手瓜黄金瓜伊丽莎白瓜,择时重返沪上餐桌,喂养着张师母李太太赵阿姨王家姆妈欧阳小姐朱老先生娇贵刁钻的口味。

现在,城乡之间物质的流通是单方向的,城里的废物和粪便涵养不到乡村,又拼命地向乡村攫取生活物质。乡村负隅顽抗,顽抗不成,便只有堕落。

甜是对所有来自泥土深处天然果实的回味。甜,甘美。不仅仅是指味觉,更是心理上的感受。

我想起小时,坟头上长的一种类似覆盆子的野果,蔷薇科悬钩子属,很红,很甜。因其长在墓地和有虫咬痕迹,总让我却步。那时,我妈还年轻,而我还小。她每次路过,总要撷取几枚,串在青麦秆上拿回家洗净给我吃。

白瓷碗盛着红色圆形小果子,娇艳欲滴,那种含着微微湿润度的甜,一点点摄取自然精华积蓄起来的甜,绝不会像都市里的甜点那样让人感到腻味。

我小时候吃的番茄长得并不美,红绿不均,坑坑洼洼,可带着浓郁的番茄味,酸有酸的味,甜有甜的味。那是自然的昧。

躬耕书院继承最朴素古典的耕作方式,所有的瓜果菜蔬菽谷稻麦,完全依照<齐民要术》等经典农书里的记载培育出来的。撤锯末改善土壤透气性及疏松度,烧制草木灰加粪肥为作物底肥,茶饼粉为作物追肥,用辣椒水加茶饼水防治杀虫,点黑光灯诱蛾。而豆荚,油菜,山茶籽,各类家畜,鸡鸭鱼鹅,还有猪,都是生物循环中的组成部分,缺一不可。秩序井然。这里的生命,无论地里长的,还是圈养的,都过着与同类截然不同的生活。

夜深入静,它们的窃窃私语中似乎夹杂着对往昔被侮辱生活的抱怨。

6

现代化好比一架永动机,一旦开始,便不能停止。未来农业的发展方向是生物技术,而转基因育种是其中最被看好的一项。正常自然环境下的非转基因作物和任何脆弱的生命体一样,怕干旱、虫害、霜冻、日晒,任何一样自然环境的改变,都有可能导致产量减少,或不产。转基因技术所要解决的就是,让这些作物具有超人的能力,百毒不侵,百病无恙,在自然进化中立于不败之地。

这好像一个神话,一个无病无灾,长生不老的神话,可在今天,它竟如此轻易地要实现了。

一棵无所畏惧的作物,会长成什幺样?

一个没有天敌和竞争关系的生物圈,生物的多样性如何得到保证?

更重要的是,那个习惯早起劳作的人还会有丰收的喜悦吗?当他们脚踩大地,还有血液涌动,想要拿起锄头拼命劳动一场的激情吗?他们与泥土与自然悲喜交织的关系将就此瓦解。期待、憧憬、惶恐、意外等农耕时代与天地自然有关的情愫,将转瞬即逝。大地成了生产车间,产业工人们会确保产品合格。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无土栽培早就有了,或许连阳光和雨水都可以取消,人造的比自然的更稳定更高效,谁说不是呢?

茫茫大地,长出的净是这些整齐模糊无味无欢的东西,由这样的东西长久地填塞我们的肉体,在我们内部进进出出,进行物质的交换,假以时日,我们的肉体也会成为一个毫无感觉、毫无灵性的存在,只在进食和排泄之间,做微弱而无谓的挣扎。

7

哈代小说《还乡》中那片郁苍凄迷的爱敦荒原,因为笼罩着与命运相关的神秘气息,让人难忘。男主姚伯生于荒原——走向繁华世界——复归荒原,女主游苔莎生于繁华世界——流落荒原——意欲逃离荒原,两人在荒原相遇,由此展开各自命运的交集。

对荒原,《还乡》中有太多神秘主义的描写,以至于让人觉得那是现代文明唯一没有染指,也无力染指的地方。

“爱敦荒原伟大而奇特的壮观,恰恰在它每晚由明入暗的过渡点上开始,凡是没有当着那种时节在那儿待过的人,就不能说他领会这片旷野。”

这句话让我想起大地上的黄昏,万物由明转暗的时刻,也是神性来临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大地重归缄默,试图摆脱几千年来生产的枷锁,涵育人口的重任,重回原始社会,不长粮食,不种花果,无牵绊,零寄托,只因存在本身而存在。

人类在征服了太多未知领域之后,重新面对这片原始神秘而未知的荒野,会不会重启对自然的膜拜之心?

9

当大地上的作物完全由阳光雨露自然催熟时,土地的产出必将少了。人无尽的口腹之欲必难获得及时的满足。这一种生产方式,唯一指向的只能是:节欲,修身,过素朴本真的生活。

至此,不得不再次提及亨利·戴维·梭罗。当工业文明的曙光刚刚展露西方地平线,梭罗便敏锐预示到物欲浪潮势必带来人类精神的在劫难逃,人越来越为满足物欲疯狂。梭罗的隐居实践所要证明的是,人类真正的生活必需品只需通过简单的劳作就可获得,现代人为物欲所累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梭罗此举不仅在于倡导人应归返自然,更重要的是对“人的完整性”追求。梭罗教人简化生活,抵制金钱至上主义的诱惑,提倡过一种简朴而高贵的生活。

美国人梭罗对诗人海子和散文家苇岸也有“地震”似的影响。

海子曾经写过一首诗叫《梭罗这人有脑子》,有几句是这样的:

梭罗这人有脑子

像鱼有水、鸟有翅

云彩有天空

梭罗极简生活的背后是有大信仰在支撑着的,这才是人之为人的根本。

(选自2016年第1期《文学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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