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所呼吸的空气不同了,所观赏的景物不同了,所见到的面孔不同了,我的心情必然会很快地好起来。因为我发觉了自己精神上的病兆,一种不知来由的抑郁总如影随形地暗算我。像这样一个入侵者,有最好的武装,又按预谋行一事,一开始我注定要败给它,如果它只为了求得一隅安身之处,我还不一定非要即刻将它撵走。但它已闹得烽烟四起,我只好在心中摆定战场,不计将遭到怎样的破坏,也要把它杀得片甲不留,否则,我就只有眼睁睁地等着它用一包“炸药”把我的脑颅掀一开。
这里有多得不可计数的山峰,都是一色的石头骨架,嶙嶙峋峋的,也不见有多少树木,这些并立而高一耸的山峰便似一个个袒裸着身一子的巨人,你别指望它们会有一副祥和的神气。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它们并不欢迎从山外乐颠颠跑来的游客,恰在这个季节,山外是溽暑,而山里胜似凉秋,游客便赶集似地纷至沓来。
以往出门,我的行囊里总带着几本书,解闷的也好,提神的也好,总之是不可或缺。独独这一回,一张纸一个字都未带。临行前,那些书挤在书架上,神情很是恳切的,无非希望我能选中它们,也叨光出去旅游一趟。然而,我并没有像古代的皇帝遴选妃嫔那样大伤脑筋,而是将它们统统撂下了。
到了这里,我没有急于去爬山,山都摆在那里,时间又有的是,它们不急于见我,我也不急于访它们。睡是睡不着的,窗外有许多的鸟雀在鸣叫,叫得十分卖劲,若不是它们神态安祥,我真要怀疑这些小精灵是在吵架或故意捣鬼。平常除了偶尔从邻家的笼子里听到几声呼救似的啼叫以外,我是久不闻这泼辣的鸟鸣了,它们叫得那幺野,那幺开心,一点也不忌惮什幺,因为已近黄昏,这些早早归巢的鸟,也许在交换山里山外的消息,只可惜我不是鸟国公民,听不懂它们的谈话,否则,在这偏僻的山中,我倒是完全可以不去翻阅那些旧报纸的。
久久地谛听鸟喧,我仿佛误入了另一种生活,只有一些山峰陪着我,只有一些流水伴着我,只有一些树木守着我。似乎再不曾在别处生活过。我坐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那石头只为我而存在,它等了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就为了我无意间跑来,坐上片刻。这是一个小小的迷局,我很快就走出来,不禁要笑一笑,对自己摇头。
这时,夕阳衔山了,像一颗熟透了的果子,我真担心那山峦极不整齐的牙齿会忍不住将它咬破。黄昏简直比一个拾稻穗的小男孩还要眼明手快,收拾了那地上的余晖,只有群山的颈项还套着一个个耀眼的光环,而它们也渐渐地暗淡,直到最高的山峰上最后一条金链被摘去,夜色便泼墨似地来临了。
我开了灯,独坐在光影里,没有一点焦躁不安的迹象,那抑郁的影子已藏了起来,我想,这头一仗我是不战而胜了。为此,我要感谢我的朋友,他先已跟这家宾馆的主事打了招呼,我便被例外地安排在朝阳的房间里,独占一方天地。我的性情总不宜于与萍水相逢的人打得火热,这无话找话的情形便最令我头痛。一向身不由己,今日我却可以为自己作主了。
傍晚的风,凉飕飕的,一件单衣几乎抗不住,山中无暑的话是对的。如水的蛩声也颇有些清凉的意味,胜过最好的摇篮曲,使人在不知不觉间已悠然入梦。
想想看,一大早去山中会是什幺滋味?空气再清新不过,我的肺叶最是惊喜不已。到处是流水声,不知它们是在何处喧响,汇到我跟前时,已是一条十分湍急的溪涧,直往山外奔去,不肯作片刻的停留,看来,它与我是背道而驰的,它喜欢山外,我喜欢山里。这是一个新开发的风景区,没有石级,偏偏山路又险,总须提心吊胆地往上爬,心思便被这路占去了一半。到得一个坡头,见许多的滑竿摆在那里,许多的精壮汉子守在旁边,因这时天光尚早,游人不多,他们也显得有些闲散无聊。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人随便问了一声,并不拦着路,也不没完没了地缠,仅这一点,就比南岳那些抬滑竿的要规矩许多。
(若按着古人的说法,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就要被摒出这个行列,我既不曾浮槎大海,也不曾浪迹名山。我最终要求助于山水,实是不能自得的。)
到了半山腰,已可以俯瞰较矮的山峰,再看山下的行人,只是蚂蚁般大小,他们陆续上了山,确也似蚂蚁上树的情形。这时,听见吱吱的声音愈来愈近,冉冉地便见一架滑竿到了跟前,上面坐着一个胖墩墩的女人,很神气的。那一前一后的汉子行得很稳。颤颤悠悠的吱吱之一声便格外逗人。我倒是很佩服那女子履险如夷的镇定劲儿,把性命托付给这两个完全不相识的人,而一路上多处临着悬崖峭壁,稍一不慎,汉子们把持不住,掉进万丈深渊,准定会粉身碎骨。只是这样寻思,我心里也要吓着,而她却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丝毫不担忧会出什幺乱子。接着上来的滑竿上坐着一位男人,而他还咋咋呼一呼地喊着前面女子的名字,极是亲一昵,极是兴奋。他们置生死于度外,出几个钱,体味一份平日难得的惊险和悠闲,而一前一后抬滑竿的汉子却全然不看四周的景色,是不能看,也是不想看,在他们的眼里并不存在什幺风景,或全部的风景都印在钞票上面,虽然千篇一律,却是百看不厌的。
我忽然又想起了蚂蚁。若上树时,两只可怜虫也用一副滑竿抬着另一只可怜虫,那会是怎样的情形?想着想着,我独个儿笑了。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