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荚槐开了,开在父亲和母亲的院落里。我若想要闻一闻双荚槐的香气,就要回到村庄去。村庄里开满了黄|色的双荚槐。那淡淡的槐香,会一直蔓延到村外的河边。那条河,干净,秀丽,远远地看一眼,便能体味到清秋的苍凉之气。
一个夜晚,我在马路上散步。天空微雨,一片树叶扑地落在我的发梢上。随之,我的脸颊划过一串清凉的雨滴。我的心一下子纤细起来。我想起故乡的村庄,村庄下雨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的庄稼和植物的气息。
原以为,村庄会生生世世地站在那里等我。不知为何,近来,我对村庄的感情生出几分尴尬。我发觉,我的母亲对村庄的感情越来越醇厚了。母亲从前不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她和父亲起了争执,或者身体有了某方面的伤痛,她总是收拾衣物,急急忙忙地回到她出生的村庄里去。歇息几天,回来一个容光焕发的母亲。村里的女人们背地里议论,说没见过这幺离不得娘家的媳妇。娘家再好,祖坟里也没有你的位置。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母亲似乎定了根,除了年节,极少回去。即便和父亲赌气,也是一个人躲在一边生闷气。我暗地里观察母亲,看到她起身,便怀疑她是要不声不响地走了。可是母亲没有。她戴着一顶黄|色的草帽,径直走到菜园里去了。端午或中秋,母亲回娘家拜节,总是清晨赶最早一班车。傍晚,天边的晚霞尚在,母亲就回来了。
我从来不问母亲原因。年少时不问,是怕勾起母亲对自己故乡的牵绊。现在不问,是因为懂了。有些事,有些疑惑,时间自然会给出答案。年轻时,女人心里装的,是生她养她的故土。出嫁后,自己做了母亲,经过一番岁月的风霜浸染,一颗娇柔的女儿心逐渐平复下来。到后来儿孙绕膝,家事缠绕,女人收敛自我,沉静内心,自然而然地,原来的故乡就在心里渐行渐远了。
最近一次回乡,天气很好,我和母亲一起洗了床单,晾到楼顶。风吹在床单上,哗哗地响,村庄很安静。母亲也很平静。下楼的时候,母亲突然对我说:你应该住到婆家去,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母亲的话让我心惊。就在那一刻,我看出母亲老了。她不想再把我紧紧地拴在她的身边,她知道,她拴不住了。还有,我在母亲面前提起村里的一位远房大伯,我知道他和母亲年轻时吵过架,他们之间积怨很深,几十年不相往来。我以为,提起大伯,母亲仍会生气,撇嘴。可她竟对我说:都老了,哪里还会计较年轻时的长短。去,把大伯接到家里来,炖只鸡,喝杯酒......
我的母亲和村庄之间这种密不可宣的深厚,我很明白。当我明白这一点时,心里面有些难过。我知道,我和我的村庄会一寸寸疏远。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事,村口那面爬满绿藤蔓的灰墙,那滴着雨珠的屋檐,都会渐渐远去。可恨的是,从年少到中年,中间隔着那幺长的光阴。我只是在孤独、失意或者愁闷时,才像个孩子一样傻傻地想念故乡,回味村庄里一些温暖的人事。这很像当年的母亲。
我却不愿像母亲。黄荚槐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一个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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