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可以直接推开栅栏的门,不犹豫地就走进去的,可是我竟然就犹豫了,站在栅栏的门外,隔着那一格一格的铁栏杆儿,就那样不由自主地站在那儿了。
那儿是路边。路面上奔驰着各色的车辆,全都不理会我。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在那路边儿站着,这时候我很想同人说说话,我想告诉任意的一位陌生的人,我是从荒漠来的,我们那儿的兵都很可爱,周身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他们在那儿修路掘矿,在那儿练兵习武,在那儿给远方的亲人写信……等等。我的面容一定过分金属化了一点,这我知道,上帝一思索,我就想大笑,相反,上帝一大笑,我就傻得呆气儿四溢。现在我就是呆气弥沸的,来往的行人一定发现了我的呆气,他们都仿佛故意不看我,行色匆匆。我很想叫住他们中的任意一个,我叫道:“喂!你站住。”那位穿黑风衣的高鼻梁的姑娘竟真的站住了,她回过头来,热一辣辣地望着我,我想说什幺呢?刹那间,该死的东西溜到哪儿了?我竟然忘了!“噢噢,我认错人了。”我歉意地说着。她瞥了我一眼,我记住了,那只挺拔而又洁白的鼻子。她一回身,又走了。
于是我又想跟谁说点什幺,栏杆儿的那一边儿,有许多色块鲜艳的笑声飞人我的耳室;再于是,我只好望着他们——那些孩子。他们这时正在玩打仗的游戏,似乎那些滑梯,压压板、转轮儿之类的玩意儿,他们已经不愿玩了,这恐怕不是一个好兆头。这里是幼儿园,我认识这园中的一位女性的所长,她是我的士兵童非的母亲。我很想看看她,很想知道她生活得怎样。童非曾告诉我,他的爸爸是一位诗人,是的,我读过他的诗,他属于唯美诗人,所以他死了,那是在文化大革命。他是自一杀,好像还是从九楼上勇敢地跳下去的,我只记得他诗集中的一句:“我勇敢得发一抖,在黑色岩石的芬芳里,没有墓志铭。”是没有墓志铭,他死了,在童非辞别人世的前十六年的秋天。似乎应该飘着金黄的叶子,应该有一行送葬的诗友,应该有一方墓地,应该有童非初晓人世的眼睛和爱他诗歌的人群,应该使今天的我能够听到人群里默咏这位名气不大也不小的诗人的诗句的声音……应该真是一种企求,对于许多人来说,悲剧的真正的意味儿,就是那企求永难兑现。然而我们仍在怀着应该的心情,对不应该发生的往事一遍遍地探寻,这是为什幺?
这是为什幺?童非也不知道,作为他的副指导员,我每次给战士们读一本叫《恶魔导演的战争》的报告文学的时候,我总能看见他的那双黑磊的眼睛,我知道那双眼睛里发生了战争,而他自己就是战争中的一员,似乎……似乎祖国永远高于一切,人民的生命像上帝一样神圣。是的,这一切我都知道,包括他在笔记本儿上写的“尼坦·亚胡万岁!”我也都看见了,知道他崇拜这位异国的没有当上班长的士兵,知道他为什幺总是争强好胜,为他的班长拿了新兵的香皂不平,为连长用旧军裤换走了新兵的新军衣怒不可遏……那天,连长走了,新兵哭泣了起来,他进门了,问:咋回事?那位新兵对我说,童非知道情况后,先是在宿舍里转圈子,尔后又站到窗前一句话不说。我记得那天大漠无风,没有身段儿的红柳在寂静中默默地等待,仿佛耐性极好。但是童非没有耐性,他什幺也没说,慢慢地拾起头,走向门,出门,然后朝连长的宿舍走去……通讯员告诉我,童非进门后,一转身拐进了连长的房子,开始声不大,他没有听清,后来声大了,他赶忙去拉童非,谁知童非动了手,扇了连长两耳光,并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你想毁我长城?!”
这当然是妄想。虽然连长受了处分,童非也受了处分,但是我仍然喜欢这个在我荣升连长之后的士兵。我不让他复员,他在我的连队有一种魔鬼般的号召力,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只要有他,战士们总有一种安全感。也正是由于他,我才深深地发现,这个世界是有天才的,他们在最难以生存的环境里生存,并魔鬼般地使他周围的人与他一起同甘共苦、赴汤蹈火……他们向往功勋、渴望荣誉、崇拜英雄、蔑视权威;他们可以为祖国的利益勇敢献身;又能够置个人的荣辱于不顾大义凛然地挺身而出;他们常常死于非命又永远含冤;但是,他们是我们这个国家最宝贵的财富,是我们这个民族终将使世界为之仰慕的血源,是我们这支军队之所以有无坚不摧的战斗力的保证……童非!我爱你!我在心里永远爱着这位刚刚二十三岁的士兵。那时我故意不表扬他,故意在年终的时候请他来当参谋看给谁立功好,既表示我对他的信任,又暗示他我没有考虑给他立功,故意卡着他不让他人一党一以使他留在部队……我相信我的童非要忍受人间的不公才可能成就大气。他是多幺的爱他的女同桌啊,那年他笑着给我看他胳膊上的烧伤,他说他跟她彻底拉倒了,他说是他主动提出来的,她不同意,童非说,“我就往炉子里放了一根钢条,烧红后我就往胳膊上撂,胳膊在冒烟儿,我问她散伙不散伙,不散伙我就永远这样烧下去,她哭着答应了。”我想,童非想干的事情,哪一件干不成呢?
南线打仗了,他说,“我想当英雄,想得要死。”这当然是他自己对自己说的了。但是很遗感,他没能当上英雄。我们上了南线之后,一直没有仗打,快回来的一天,他踩上了地雷……我现在已经记不住那是几月了,也完全忘了周围的一切,我只听见前边一声响,跑过去他就再没有看见我,因为脑袋已经没有了……后来我查到了他家的地址,更清楚不过地弄清了他母亲所在的这所城市和这所城市上万家工厂的其中一家的幼儿园,但是我并没有来,是副连长来的,据副连长说,他的母亲很坚强,没流一滴眼泪,只说了声:“知道了。你走吧。”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