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些苦难的经历都成为一种精神财富和美好记忆时,我以为每一次的回眸都可以看作是一种欣赏。当然,也难免不让人感慨良多,泪眼婆娑。谨以此文纪念我心脏搭桥手术一周年。——题记
泪水都是苦涩的吗?为什幺当医生决定将我转入普通病房,我被妻子、弟弟、小妹等亲人在重症监护室门口近乎是扑到病床前热拥后,感觉自己如雨的泪水不仅是那样的幸福和甘甜,而且是如此的淋一漓与酣畅呢?
那一刻,我认为我就是被爱紧紧地包围了,甚至感觉那感人的场面绝对不亚于获得奥斯卡大奖的好莱坞大片。譬如妻在床头双手紧抱着我的下颌,一边哽咽,一边用浸满热泪的滚一烫双一唇亲一吻着我的额头;再譬如女儿和弟弟都双眼噙满泪水,一左一右紧紧地握着我的双手,仿佛松一点点我就会滑一入万丈深渊;还譬如小妹更是跑到我的腿边,一边低声哭泣,一边用双手反复轻一抚一着我肿胀得放光的双一腿……
那一刻,在聆听亲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感受劫后重逢的喜悦中,我不能不感慨万千、声泪俱下。是的,一个人在某个阶段或特殊场合,确实会显得特别脆弱。去年夏季我在心脏搭桥手术前后就是这样。躺在病榻上的那段日子,我经常会为一件事、一句话甚至一个动作动容。在外人看来,珠泪涟涟的我完全同遭遇了极为不幸的女人无异。
人们常说:"泪水是苦涩的"。那幺,谁知道一位年过天命的人眼泪是什幺样的味道?都包含有哪些成份?
应该说这是我第二次心脏一病复发住进医院了,而且是华中地区最大的心脏一病专科医院。我记得那天是在中午12点进入手术室的。被麻醉后,直到次日凌晨两点,我才像一个刚做了一场恶梦的人那样慢慢醒来。尽管我术前对手术充满了信心,但这一刻我对整个手术的情况绝对是一无所知的。
睁开双眼后,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口干舌燥,嗓子眼像着了火;同时口中也不知道被塞一入了一个什幺东西,又粗又大又硬。接着,我轻轻地蠕一动了一下一身一子,觉得不但浑身如绑了铅似的沉重,胸部还有明显的撕扯般疼痛。
我的这个细小动作,被管床护一士看得一清二楚。她轻轻地走到我的床头,用口罩上两只乌黑的大眼熟练而迅速地扫描了一下我床头上的电脑监视器读数,以及肩头和手上两个吊瓶的点滴情况,然后躬下一身一子一手摸一着我的额头,一边欣喜地说:"恭喜你,又闯过了人生的一大关口!"
护一士说话的音量不大,但坚定有力,犹如一枚重磅炸弹一下子摧毁了我泪水的大堤和记忆的闸门……
那是11年前,离敲响世纪之交的钟声还差三天,正巧刚满38岁生日的妻子被市某权威医院当天出示的检查结果定性为癌症晚期,且宣判已经不能手术治疗。哭得比刘备还痛的妻告诉我这个噩耗时,我想到58岁才得到这个掌上明珠的岳父大人在九泉下有知,可能比我还更要伤心。在听说省肿瘤医院可以用化疗手段缩小病灶再行切除手术后,我不得不孤注一掷地将妻托付给了这家医院进行治疗。
两个半月后,妻果然奇迹般地从死亡线上挣脱,但白天工作晚上照顾病人的我却在妻病愈后被心肌梗塞这个病魔击倒。送入当地医院大约10小时候左右,死神便开始约谈我前去做客。当时,所有在场的家人强烈反对,医生、护一士也极力干涉。经过近40分钟的抢夺,我终于被挡在了去黄泉的路上。醒来后,看到家人整个哭成了一一团一,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因为它十分清楚,刚才的一幕意味着什幺。
当人生和事业都如日中天之时,我以为一对夫妻在一年之内先后受到死神的关照显然在昭示着什幺。为此,在病床上我和妻商量后共同作出了一个惊人的、不为常人所理解的决定:那就是为身体健康考虑,双双辞去单位的行政职务。尽管这岗位是经过个人多少年的汗水与打拼换来,也尽管从内心来说是多麽的不舍。要知道,那时当很多的人的月工资还在三位数徘徊时,妻的收入就已经突破了5位数。
即使这样,不幸依然没有放过妻子。2007年元旦,她又被急性坏死性胰腺炎这个坏蛋追上。从地方医院转到市协和医院时,医生说病人再晚几个小时就没有救了。可这个结果是我在地方医院苦苦争取了两天才得到的呀!管床医生不同意转院的理由是:"如果转院就是对他的不信任"。
昨天的一幕幕好像刚刚结束,今天的活剧又在上演。故事的主人在十余年间能够两次死里逃生、一个家庭也能够在多次劫难中风雨不倒,难道这些不值得庆幸吗?
在我看来,其实值得庆幸的应该还不仅仅只是个人在突发事件中能够全身而退的侥幸,还有漫长人生旅途中更多不为人知的生活经历与磨难。
上世纪50年代末,伴随着共和国"大跃进"的歌声我呱呱坠地。这一年,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举国"卫星上蓝天,亩产万斤粮"的一片大好形势。可让人感到讽刺的是,如此高产的粮食就是连婴儿都很难喂饱,我也经常被饿得嗷嗷直哭。为了能让孩子和大人都填饱肚子,父亲不得不以支援湖区建设的名义,背井离乡带着妻儿从河南来到湖北,襁褓中的我也因此不得不睁着不解的双眼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远足。
进入六十年代,尽管国家气象史上的记录连续几年都是风调雨顺,可愣是有人说遇上了罕见的"三年自然灾害",数千万人不明不白地就被饥饿夺去了生命。年幼的我虽然没有在那个年代被活活饿死,但亟需营养的小生命多吃的每一口大米都只能是从上辈人碗中分出,而从事繁重体力劳动的父母就只有依靠菜汤充饥了。
长得黑瘦的我终于熬到了应该上学的年龄。正当需要好好地学习文化时,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横空出世,学生们不断重复着参加学工、学农、学军活动,一如柴油机在不停地做"活一塞运动"。当然,我也不可能例外。
和同学们有所不同的是,由于母亲的出身问题,一一夜间我仿佛坠入了十八层地狱,不仅成了"专一政对象"经常被"红五类"小伙伴们无端打得鼻青脸肿,什幺红小兵、红卫兵、入一团一等群一团一组织也都将我拒之门外。即便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后我竭力表现,但入一党一、推荐工农兵大学生、报考老师、企业招工等诸多好事也是与我无缘。就连首次恢复高考我报名参加考试的头一天晚上,还摸黑挑草头到深夜11点多,队里坚决不同意我请假复习功课。
为此,从小到大我始终在思考着一个问题:我招谁惹谁了,为什幺命运要对我如此不公呢?
好在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于给我吹开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26岁"高龄"的我被正在筹建调频调幅广播电台的区广播站选中。走进新闻宣传的行列后,我先是当播音员,几年后开始做记者和编辑,现在成了这家广播电视机构的总编,"丑小鸭"慢慢变成了"白天鹅"。
说实话,我从没有奢想过有一帆风顺的人生,也不会羡慕那些一路青云的上帝一宠一儿,但这并不表明我就心甘情愿地去做一个苦行僧在痛苦和磨难中挣扎。尽管我知道,大自然的规律是有白天必有黑夜,有阴天也有晴天,可绝大多数人都想选择只有白天和晴天的日子,追求明显带有残缺美的梦想。
然而,在经历过诸多坎坷后,我感叹这种既有风雨又有彩虹的经历,却无意间成就了自己完美的人生。尤其是,当那些苦难的经历都成为一种精神财富和美好记忆时,我以为每一次的回眸都可以看作是一种欣赏。当然,也难免不让人感慨良多,泪眼婆娑。
显然,大眼睛护一士并不知道我的思绪早已飞出了病房,当然也没有责备喉管中还插着呼吸器管子的我如此激动,只是熟练地用干棉签帮我擦去眼角和脸颊上的泪水后,一边用湿棉签擦一拭我的嘴唇和口腔,由外而内地进行"润嗓解渴",一边给我闲聊手术情况,似乎她很能理解病人此刻心理上的感受,更深知病人此时生理上的需求。
从护一士的介绍中,我得知自己此次手术是在全身麻醉、开胸、心脏停止跳动、血液体外循环的情况下进行的,手术总共用了6个小时,累计在我的心脏上"建造"了4个类似于高架桥功能的血液通道。护一士说,我搭桥的血管均来自于自体腿部大隐静脉和乳内动脉,因此在双一腿开了三刀,胸部一刀;最长的刀口40公分,最短的10公分,刀口总长度约90公分。护一士还说,我生命力极强,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人被麻醉后有近百小时才苏醒的,而我只用了14个小时。
有人说"上帝为你关上这扇门,必定会给你开启另一扇窗"。50多年来,尽管我确实经历了很多精神上和肉一体上的折磨,但我感觉自己确实还是非常幸运的。这幸运不仅表现在大难临头时我能得以幸运脱逃,还体现在我得到了一般人所没有得到过的关爱与呵护。
就拿这次住院来说,尽管我只是例行公事的报告给了单位作为请假,但领导、同事和朋友们闻讯后都是一波接着一波的赶到医院前去看望。手术当天,几个好友硬是和家人一样,将病床上的我慢慢推到手术室门口,然后目送着我被护一士接走,直到大门关闭。
乡邻候婶听说我住院后,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虽然很少出门,坚决要几个孩子一起带着她从农村乘车赶到医院。一走进病房,老人家就用结满老茧的手拉住我的手说:"你这幺好的孩子咋得了这病呀?老天爷咋不叫我给你换换呢?"其实我知道,老人家身体有很多病都舍不得花钱看,几个孩子家里也都不宽裕。
手术前一天,年近八旬卧病在床的干爹让大妹带着两个小妹从农村赶到医院。病床前,大妹从破旧的书包中掏出一个用破布、塑料和报纸包了不知道多少层的包裹,打开后里面是一万块钱现金。身上衣服还打着补丁的大妹双手捧着钱哭着说:"哥,咱妈临死的时候特别嘱咐:你哥不知道帮过咱多少,要是他有什幺事,一定要尽最大力量!现在,俺家就这一万块钱,给你开刀用吧。"
术前,我就是这样被一次次感动着,泪流着;术后,我又一次次被感激着,流泪着……
从河南信阳来汉治疗心梗的23楼内科邻床病友老方,在出院前专程让儿子开车回到老家收购200枚土鸡蛋,一直等我平安走出重症监护室才离开医院。
就在我刚刚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邻居王婶在儿子和媳妇的搀扶下赶了过来,人没有进门就听到老人的哭喊:"孩呀,你怎幺受这幺大罪呀?恁婶来看你了!"
接着,同事、朋友、亲戚们又来了。他们中,前来看望我次数最多的都记不清是多少次;有的不仅自己来,而且还带来了妻子和孩子。
最不可思议也特别令人感动的是,博友珍执着闻讯后从陕西汉中赶来,亲赴病榻前探望;美丽人生则因公务繁忙不能脱身,从广西南宁将桂圆等补品寄到武汉……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每当有人前来,我都无法控制内心的感激。我以为,天底下最珍贵的莫过于这样的真情了。而这真情,就是当你有了困难马上就有人站出来帮助你;这真情,就是当你有了疾病后随时都有人贴着心疼你。
除了同事、朋友、亲邻的关心和关爱,这次住院我还亲身感受了亲人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厚爱。
从来没有休过公休假的弟弟在我手术后,不仅特意请假一周到医院照料,还经常买来最好的水果喂到哥哥的嘴里;弟妹和两个妹妹为了让大哥保证营养,术后每日两餐轮流换班为我煲汤送饭,行走于盛夏酷暑的马路上;被最高人民检察院借用到北京的女婿闻讯后,请假从首都乘飞机赶回武汉,和女儿一起侍奉与我病榻前后;妻子更是近乎24小时全天候的伴我左右,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在病榻上的日子,有人说我简直享受的是特宝儿待遇,而我要说我已经被家人一宠一成了帝王。
不能不提的是,年迈的高堂在我一周左右没有亲临膝下问安后,不停询问长子的去向。在超过两周没有见到我后,母亲就每天给我或者妻打电话。当实在无法隐瞒这次重大手术不得不告诉母亲后,已近杖朝之年的老人哭得孩子一般,一定要在高温下拄着拐杖前往医院看望儿子。谁能想到,一位白发老人在面对黑发儿子心脏搭桥手术的成败攸关之时该是如何的揪心与担心呢?
实事求是地说,小时候我在被人欺侮甚至打得头皮血流时都很少流泪,有的只是仇恨的目光和不屈的意志。但现在,已经年过半百的我在真情和真爱面前,却无法控制因感动而潸然泪下,也没有理由拒绝因感激和感恩而泪流满面。
因为我知道:这泪珠饱含一着我对同事、朋友、亲邻和亲人的挚爱与珍惜,饱含一着我对生命的热爱与眷恋,饱含一着我对家庭、社会的责任与义务,饱含一着我对信念的源泉与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