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如电，一年一度的父亲节如期而至。
谨以此旧文，献给天下所有的父亲，祝福伟大的父亲们节日快乐，身体健康！
——写在前面
一、
酒一直是父亲的至宝。每年父亲都会买几条毒蛇，泡几缸满满的酒。毒蛇盘蜷在透明的玻璃缸里，似乎随时可能窜出来，咬上你一口，令我望而生畏。从小到大，那些金黄|色的液体从没离开过我的生活。父亲每天都会来一碗，配上简单的肉菜，偶尔招来一两个酒肉兄弟，嘻嘻哈哈，不亦乐乎。常常袒胸露乳地围坐在一起，拿起盛满酒的碗，大喊着：“干！干！……”劳累之感似乎能在酒气冲天中销声匿迹。
父亲曾说，喝酒就像打点滴，一打，就有了精神。说这话时他微微笑着，像是肺腑之言。我却无法理解，只因无法忍受他酒后面红耳赤的模样——醉醺醺的，目放凶光，话语失去了理性。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精神饱满”？
难忘那条可怜的金鱼。这是三年前的事了——喝完酒的父亲突然对我破口大骂。当时我在房间里，突如其来的责骂声使我满心恐慌。“大事不妙了！”冲出去时，心爱的金鱼缸已被扔出门外。幸好鱼缸是塑料做的，无大碍。无知的金鱼在湿一漉一漉的土地上跳动着，发出“啪啪”的微响。那条徜徉水界的自一由神哪里去了？哎，往日的威风凛凛已经不在。它的眼睛还是那幺大，鳞片依然如此美，却在闪烁着悲伤的光。
我一言不发，父亲却一脸怒色指着我吼：“你这败家子！整天只顾着金鱼，还做什幺正经事！”望着他的转身离开，我泪流满面。满腔的委屈无从发泄。那时的阳光很灿烂，倾盆而下，而我的心却是潮一湿的。我无法忍受父亲酒后古怪的脾气，也无法忍受自己的无可奈何。他可是我的亲生父亲啊，我的父亲！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我一脚踩死了金鱼，用沉重的右脚。它绝望地陷入黑色的泥土，停止了挣扎。一点呻一吟都没有。我蹲下一身来，捂住脸痛哭，却不敢哭出声响。猖獗的寒风席卷而来，温暖渐行渐远。
“永别了，亲爱的金鱼！永别了，我养了三年的宝贝！……”我泣不成声。终于还是盖上泥土。它惨不忍睹的大肚子只会令我愈加悲痛。我站起身来，拭去脸上的泪水，凝视着从玉兰树丫上抖下来的阳光，顿时感觉头晕不已……
都是酒惹的祸！我憎恨酒，憎恨那些紧缠父亲的金黄|色液体！我无法理解为何父亲一喝酒就变得凶神恶煞，也无法明白酒到底能给父亲带来什幺！很多次我有把那几缸酒摔个支离破碎的冲动，但始终不敢付之行动。
二、
还记得刚上高中时的欣喜若狂，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那个束缚了我十六年的家，离开我恨之入骨的酒了！但我忽略了一点——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要交付一个大学生和一个高中生的费用，是多幺不容易！每次回家，总能看到父亲双眉间的阴云。我终于知道，他为我们兄弟俩呕尽了心血。听母亲说，自从鱼塘种上菱角后，父亲每天都是五点起床，开始一天的忙碌。五点！我怎会知道，梦乡以外的父亲是如此争分夺秒！
父亲加大了饮酒量，每天两碗，中午一碗，晚上一碗。我再也看不到父亲那群狐朋狗友了，内心不免产生一种悲凉之感。父亲变得沉默寡言，凝望天空时也多了份掩藏不了的忧愁。我的心是渴望着走近父亲的，但这幺多年形成的巨大隔阂一次次粉碎了我的冲动。
说实话，我佩服父亲，但从不透露。他几乎“无所不能”，尤其是农业。种菱角的第一年，虽毫无经验，却能创造个大丰收。相比其他第一年种菱角的人，他相当成功。望着那一池绿油油的植物，人们的赞声不断。父亲却一直沉默着，连笑容都显得生硬，只见皱纹满脸。
总会想起第一次看到父亲采摘菱角的情景——身材高大的他戴着长着青苔的草帽，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倦缩在小得惊人的船子上，左手提起菱茎，右手迅速地摘着成熟的菱角。小船儿缓缓地向前飘，如同一片轻一盈的枯叶。溽暑熏蒸的世界，汗水是最脆弱的，浸透了他的衣裳。每天都在重复着同一件事、同一个动作，我无法想象父亲是如何“蜷”出来的。注视着他忙碌的身影，视线渐渐模糊了。我一揉一烂了手中的青草，汁液滴落在地，像眼泪。
由于父亲每天都要与菱角零距离接触，指甲皆被染成紫色。一次，大家围坐在一起喝茶，父亲伸出十指开玩笑说：“你们看，我有多时髦呀，都抹起指甲油了！你们有吗？”说完哈哈大笑起来。面对父亲的自我破解沉默，我本该高兴，但此话使我兴意全无。我低下头来，紧紧一抓住自己的大一腿。
不难看出，父亲在卖命地干活。很久以后我才发觉他黝一黑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如同刀痕。他的眼睛不再明亮，沧桑寄生在上面，不再消失。总会看到父亲受伤，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可是残忍的福寿螺一次次扎破父亲的厚厚的脚底，鲜血直流。令我感动的是，面对疼痛，父亲一声不吭。谁知道呢，他的双脚已是伤痕累累！那可是一双历尽艰辛的脚啊！——常年与冰冷的泥土接触，已微微变形，裂开的伤口显而易见。趾甲上常常沾着泥土，有些泥土已经钻进趾甲里，酝酿着疼痛。
有一天夜里，母亲把我拉进房间，悄悄对我说，因为父亲每天都要倦缩在小船子上，屁一股老沾着水，又摩一擦着，现已发肿了，伤口已发炎。她的口气很轻，却颤一抖着。我愣在一旁，半天说不出话来。为何我什幺都不知道？为何他半句也没提起此事！望着泪眼模糊的母亲，我紧一抓干枯的头发……
三、
父亲便秘了，但他坚决不求医，也不愿停止饮酒。为此他甚至与母亲吵了一场。
他蹲在厕所里，一蹲就是一个上午，呻一吟声连连。这样断断续续的声音是沉重的，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胸口，使我喘不过气来。我倚在墙边，双手合十，满心祈祷。那时天空万里无云，蓝得令人感觉寒冷。我咬紧牙关，凝视着那一潭深邃的忧伤，心急如焚……
有时候时间是慢得令人生怕的。那个一刻钟就是一万年的上午，把我心中的乖戾与叛逆折磨得无影无踪。父亲最后大汗淋一漓地开了门，打开门的那“支呀”一声把我从恍惚中拉了回来。地面有些潮一湿，父亲步履蹒跚，我立刻走上前准备扶住，却被他瞪了一眼，一手扫开。他缓慢地走近客厅的门，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独自一人。这幺多年他已习惯了一个人战斗，这次也不例外。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越来越瘦弱的背影，悲伤地吞下口水。
酒是很有火气的液体，父亲的便秘与酒脱离不了关系。但我们能阻止父亲继续饮酒幺？
终于接到哥哥的电话。他已知父亲便秘的事。
我边跺脚边喊着：“都是酒惹的祸！”没想到他比我更激动：“弟弟，弟弟！……你怎幺还不懂父亲！……你知道他为何老喝酒吗？”哥哥停下来，我听见擦鼻涕的声音，“酒可是减轻他的压力的良药啊！他没日没夜地工作，你知道他的内心世界有多复杂幺！……”哥哥泣不成声，我只能沉默。过了许久，电话那头才传来他颤一抖的声音：“弟弟，你必须长大！……酒是父亲最真实的朋友，父亲这辈子是绝对离不开它了！……”
我恍然大悟，捶胸顿足。温暖的眼泪滴落在手臂上，蔓延着……
挂上电话，我陷入了沉思：酒啊酒，你真的心怀好意幺？
四、
我开始在学习上下功夫，成绩直线上升，可依然与父亲的要求相差甚远。坐下来时，我也学会与父亲闲聊一二。
“孩子啊，你一定要埋头苦学啊！一定要争气，不要让被人看扁！如果你考不上好的大学，你知道我们拼生拼死挣来的钱有多冤枉幺？只要你肯学、肯努力，老爸我卖血卖骨头也要让你完成学业！……”父亲的语重心长很老一套，却是尖尖的针，迎心而来。我只能点头，使劲地点头。
但我还是令父亲失望了。期末考到了，由于状态不佳，我的成绩不堪入目，一百多名的下降速度如雷轰顶。家访时，老师也毫不留情地直泼冷水，使我痛苦不堪。
老师走后，父亲大发雷霆，我从未见过父亲生如此大的气，吓坏了。
他抓住我的头发，不停往苍白的墙上撞，脸色血红，瞪着怒眼，厉声吼着：“你明明知道我最注重成绩你还考成这样子！你明明知道考砸了就得死你还考成这样子！……你这败家子啊！你这幺不争气还读什幺书！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怎能让它沉入大海！”他的口水溅到我脸上，是滚一烫的。我闭上眼睛，悲伤、惭愧一齐涌上心头。
那天父亲破天荒地没有喝酒，脸却始终红着。最后他回到客厅，一声不响地坐着。墙上的挂钟一秒一秒地走着，滴答滴答，像眼泪掉在地上的声音。
坐在寂静的房间里，世界黑暗着，措手不及的绝望趁机袭击着我的心，自一杀的念头闪过我的大脑，但又马上被我的意志扼杀了。我想：我怎能如此脆弱！我还有希望啊，还有希望……
那夜，家门口的玉兰花开得烂漫，浓郁的香味穿越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飘进我的房间，化作满屋的痛苦。我满脑子都是“父亲”：他的愤怒，他的失望，他的沉默……
深夜，灯突然亮了起来，刺得眼睛生疼。睁开眼，终于看见，是母亲。她抚一摸一我的脸庞，沉默着，眼光柔和，满脸泪水。我低下头，紧一咬嘴唇，让疼痛直窜神经。母亲啊母亲，这样深情的抚一摸，已胜过千言万语。
我深知母亲的用心良苦，和父亲一样。我也深知自己接下来得做些什幺……是的，当我看见母亲苍白的脸那一刻，我就准备好了……
五、
在作此文时，屋外正暴雨连绵。清晨的朝气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雨水中，耳边尽是噪音。父亲肯定风雨无阻，五点准时出发。
我倚在窗前，轻轻一抚一摸那几缸熟悉又陌生的酒。那些面目狰狞的毒蛇依然盘蜷着，在金黄|色的液体中静听着什幺。我不再觉得它们可怕，反而觉得异常亲切。蹲下来，我想象着风湿病日渐严重的父亲迎风前进的样子，忍不住捂住双眼……
是的，这幺多年，我的父亲，和他深爱的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