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乡下姨家
●赵阳
过年了,我们驱车去看乡下的老姨。说实在的,我们都是把姨家当成还能回得去的故乡了。
姨家住在隐贤镇时郢村。隐贤是千年古镇,因唐时着名贤士董邵南在此隐居而得名,韩愈曾为他写下着名长诗《嗟哉董生行》和千古奇文《送董邵南序》。时郢村位处隐贤镇东约3公里,虽没出过有名的大人物,但却是旱涝保收、富庶一方的鱼米之乡。人常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盖因一般情况下都是水往东流,然故乡偏偏“山倒转,水倒流”,山称“北山”,水往西流。我的老家在隐贤西北角的淠河湾区,水来成灾,水去成滩,小时汛期常常“跑水反”,到姨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有年竟住两月之久。
看见姨家郢子的时候,车子停下靠在路边,我们踏上一段蜿蜒的麦田埂。姨家人见车来,早指使小孙子接到田埂中央。我把手中包裹让给孩子,一溜小跑,先进了村落。说是村落,也不贴切,姨家与邻居现在都搬住在圩沟外重盖的楼房,一排一排,煞是现代气派,只是没了过去村落的气象。门口遇姨,拉住我手,满面欢喜,左看右看,亲热得不行。携手进屋,见姨夫佝偻着腰,笑容可掬,却略显僵硬。姨把我拉到板凳上坐下,又趔趄着去门外接父母。我与姨父拉起家常。姨父说,知道我们要来,天一亮就起了床,不料一激动犯了疝气,十分疼痛,出不得门。我这才注意到,姨父躬着腰,腰间系了根皮带,皮带陷进棉袄里,几乎看不见。我的内心涌起一阵内疚,劝他进里屋歇息。他却不肯,强撑着陪我。我一下子兴趣索然,趁着父母与姨相互搀扶着进门,就溜了出来。
表弟小林与大哥一样,长年在外务工,年前才带家眷回乡过年。大伙坐到一起,免不得勾起往事,相互打趣,过去谁的鬼怪故事讲得好,谁的大鼓书唱得热闹,谁与谁摔跤老输,谁偷过谁家的白菜,谁在念初中时跟女同学眉来眼去,等等。我也插话,说跟小林趁着春天放育秧水在圩沟缺口钓黑鱼,夏天趁着下雨到关沟闸下布网逮鲤鱼。那时鱼虾真多,秧田里水一干,洼凼里一捞就是一桶,河水真清,可以看见鱼虾漫游。我突然想起一事,说姨家郢子里有三株树,一株橡栎树,一株老枣树,还有一株葡萄树。橡栎树长在北面圩沟边,树干粗壮,树冠里藏着喜鹊窝,每天“唧唧喳喳”不停,我们拿着弹弓射击,可因人太小,力太弱,根本射不着。那时的喜鹊不怕人,甚至懒得看我们一眼,立在枝头照样鸣啭;老枣树生在姨家的房后边,枝叶茂盛,弯着树干,地上凸起嶙峋的根蔓,生出许多小枣树,每年秋季老树硕果累累,竹竿够不着,摇也摇不动,我们就抛砖瓦打枣。有时枣没打到,自己额头却落个包,但并没人喊痛;葡萄树就.在沟坝口一进郢子的圩沟边,拖着长藤扎成一绺,挂在几株临水而立的老柳树上。有时暑假结束葡萄还没红,我却要从姨家赶回去上学,就把青葡萄采上几串,揣进书包里带回。课堂上打瞌睡,摸出一颗扔进嘴巴,酸在嘴里,美在心里,赢得同学们几多艳羡!
“来时,我朝路边望了望,这几株树好像没了?”我问。
小林答:“早没了。”
原来,这些年人们外出务工经商,郢子成了“空心-村”,只有几位老人独守空巢。后来,外出的人挣了钱回乡盖房,嫌郢子里局促,就在郢外另择地方。随着“空巢”老人逐一离世,活着的也搬人了郢外的新居,老郢子没了“人气”,房屋年久失修,渐次倒塌。橡栎树的户主是个鳏寡的“五保”,去世后树没了主,被人砍了换了钞票;枣树是在郢子无人住后,有人在空地上种庄稼,怕枣树遮阴,索性砍伐了去;葡萄树是在柳树全蛀倒后,藤子趴在了‘沟里,被淹死了。
几株树的命运始料未及,我的心头一阵掏空般难受。趁他们不注意,起身独自转到楼后郢子的沟坝口。沟坝已颓坍成一道土埂,泥泞不堪.勉强可以行人;圩沟严重淤积,沟水只有脚踝深,沟底显现厚厚一层褐色的树叶——我就是在这学会游泳扎猛子的呢!圩沟东拐角水中央那座小岛,记忆中长满翠竹,密不透风,是鸟的“天堂”;现在上面仍有竹子,但枯黄孱弱,稀疏寂寥。欠着脚走进郢子,满眼残垣断壁,破败衰落。稍平整的地方种上了小麦,麦苗稀稀拉拉,杂草丛生,看得出主人是“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管理粗放,任由其自生自灭。其实,不光是郢子里,就是正儿八经的田地,现在种庄稼不都管种管收不管理吗?!
开饭了。姨父到底敌不过疼痛,进屋躺下了,没有上席。一桌的美食,却唤不起童年味蕾的记忆。,席间,父母和大哥给小林当说客,劝姨说,老两口都年近九旬,一旦有个大病小灾,谁来照应?还是随孩子一起到外面生活吧。姨叹口气,嗫嚅着:“不服老还真不行,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我一旁听了,默默地想:姨父姨娘随小林走了,我还到哪去寻这幺一处心灵的港湾?故乡于我,看来真将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