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到无需倾诉
杜卫国
第一脚踏上泉坞山,冥冥中我便嗅到了宿命和皈依的味道——忽觉大山为了等我,已经默默矗立了千万年,而与大山对视的第一眼,我就感到自己再也离不开它,若一位虔诚的比丘,历尽艰辛,跋山涉水抵达灵山,便毫不犹豫将肉身和灵魂献给佛祖。我不打探它的过去,我不设计它的未来,我只愿敞开心扉放逐灵魂,轻轻说一声——我来了。
几年前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友人邀请我和爱人前往泉坞山,这也是我们存储心底的夙愿。回来以后,同行的文友鼓励我写点东西,我也想拿起手中的秃笔,记述自己的感受。可如何落笔,却令我煞费苦心。泉坞山的美,已经触动了我的心魄,让我抑制不住一抒胸臆的冲动。但这种美究竟是什幺呢,它又深藏在哪里呢?我门前找到窗前,屋内找到屋外,心内找到心外寻求不到答案的苦恼,如同被关在门外而找不到开启房门的钥匙。我冥思苦想,彻夜难眠。我知道,没有人强迫你,是你自己给自己头上加的“金箍”。仔细想想也是,我要干嘛呢?我至于这幺拼吗?我为什幺要“作茧自缚”?后来终于想通了,这就是写作者共同的艰难、煎熬和痛。
偶然间,我翻阅相机中的图片,桑葚、灰喜鹊以及两棵根部相连的参天大树触动了我的神经,我清楚,我苦苦搜寻的主题,悄然来到。
为了多方照应,我和爱人分居两地已数个年头,虽说早已迟钝了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浪漫,但各自为了家庭、事业默默付出的艰辛,又岂是他人所能理解的。爱情是人类走向文明的标志,讴歌爱情也是文艺创作永恒的主题,于我而言,爱情的概念则很小很小,它的集合里只能容下两颗心。
《春上泉坞山》发表以后,得到了师友们的褒奖。我清楚,拙劣的言辞未能描绘大山美之万一,而千丝真情万般爱,借助大山的自然美为载体,将内心世界倾情表白,就像一位人戏很深的演员,忽然找到突破瓶颈的按钮,于是便将精心设计的“包袱”抖开。
“美是邂逅所得。”桑葚果、野月季、野草莓、栗树、朴树、橡树以及满山的绿色,构成了一幅泉坞山的春景图,画卷中暗含着某种古典主义的怀旧气息,让人忆起了童年,勾起了乡愁和对远方亲人的思念。
苏子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泉坞山的宁静、清丽、脱俗,更像宋玉笔下的邻家女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这种不施胭脂粉黛、没有惺惺作态的冰清玉洁之美,让我想到了惊扰与伤害,想到了亵渎与沉沦,想到了罪孽和万劫不复于是,我便打消了再次上山的念头,我只想把邂逅之美刻在脑中,贮藏心底。
有那幺一段时间,我为自己迷失方向而备受煎熬。其实就是两个字——抉择,而由此衍生的取舍、得失、拿起和放下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时常纠缠着你,就像不断惊吓你的梦魇和随时随地都想吞噬你的恶魔。
几年前,母亲为了更好地照顾患病的父亲而放弃了眷恋的土地。与其说父母在我身边,倒不如说我在他们身边。我常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忙,母亲总会说,饭烧好了;我也总是毫无愧色地说累而随手将吃过的饭碗丢在桌上
一天,爱人在病床上打来电话。母亲说,快点过去吧,这里有我在。我理解母亲的大度,我也清楚爱人的坚韧。可作为儿子和丈夫,我该何去何从?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在哪里?莽莽森林中的维吉尔在哪里?“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双全法又在哪里?
迷蒙中,有个细微的声音提醒我,到泉坞山去吧!我一惊,是我狭隘了,我不该误读大山的无私与包容。
一个秋日的午后,我独自骑行泉坞山。大山的成熟况味,让我烦乱之心得以平复。
“美是亲近所得。”湛蓝的天空,浓绿的枝叶,通红的火棘,盛开的紫苑以及散落的橡树果,构成一幅泉坞山的秋景图,画面中的宁静与安详,让我茅塞顿开,于是我便在《寻幽泉坞山》中写道:“尘世间没有完满,也便没有缺憾;人生当中,有取必有舍,有得必有失。换一个角度看人生,你会发现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时刻都是最美的风景。”
天有不测风云,像但丁步入幽暗的森林找不到出路一样,我遇到了生命中最为黑暗的日子。我无可奈何,我落寞惆怅,我想找一个远离喧嚣,能够救赎自己灵魂的地方,于是我便选择了泉坞山。
每逢休息日,我便一大早骑车赶到大山,日落西山之际,我才踟蹰回到家中。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大山的每一条小路上,我毫无目标地攀爬大山的每一座山头,很多时候,我坐在一片废墟边的大石上静思、呆想,常常言不由衷地自言自语:为什幺苦难要落到我头上?不记得哪一天,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告诉我:“苦难和幸福是一对孪生兄弟,没有月缺,何来月圆?发霉的书页总会翻过,命运一定会否极泰来,这是你的劫数,也是你的福祉。”我睁开双眼,一阵秋风掀动落叶发出哗哗声响。
我长时间地在山中徘徊,一位负责拾捡垃圾的林场工人也经常出现在我出现的地方。时间久了,我们互相记住了对方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我们开始相互打招呼。有一次,我又坐在那片废墟边的大石头上苦思冥想,他无意间(或许是有意)告诉我,当年的山神庙就建在这里。他还手指对面几处低洼的大坑告诉我,在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那里是一座林木葱茏的山峰。我惊悚,山神庙不像大山的眼睛吗?大坑不像大山的臂膀吗?我痴痴地想,设若大山是一个人,失去了眼睛和臂膀后,他的苦难又向谁诉说?我若有所悟,我记起了米洛的阿芙罗蒂德,如果说,断臂的维纳斯是世上最美的女神,那幺受到伤害的泉坞山,也是世上最美的山。
布罗茨基说:“一个人的任务首先就在于,他要过完自己的一生,而不是外力强加或指定的、看上去甚至最高尚不过的一生。”
云开雾散以后,我又来到泉坞山,依然坐在那块大石上。我试图向大山倾诉自己的委屈,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懂你的人,不需要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