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

时间:2017-04-26 08:36:53 

墨迹

胡竹峰

北冥鱼

本来文章的名字叫“扶老携幼”。扶老携幼是套话。前人见王羲之《兰亭序》的字体有大有小,疏密俯仰,多好以扶老携幼、顾盼生情喻之。

近来疲了,对写作疲了,笔墨荒废久矣,只好说说套话。幸亏疲而不乏,每天还能读点书。昨夜读一本关于王羲之的册子,买来两个月,没拆开包装,还是新的。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不亦乐乎的并非文字,而是书内所录王羲之的墨迹照片,读得入神清气爽,凌晨时分方有睡意。

去年秋天,开始写点字,每天临临帖,读读和书法有关的文章,给自己放松。写了六七年,说不麻木是假的,所以我就放下。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放下,而是“放下写作站着临帖”的放下。既然不能顿悟,索性将它搁置一旁。就像和妻子柴米油盐过日子,相处久了,难免疲惫。若疏淡些时日,再相会,倒能小别胜新婚。

写作以横行的姿态左右逢源,书法以竖立的方式寻幽取静。

既是谈书法,先从王羲之说起。王羲之是天才中的天才——神才。所以天才的王献之“磨尽三缸水”还只能“惟有一点似羲之”,终与其父差了一个层次。神才与天才的差别是对人生的理解: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能说这样的话的人,王羲之前有老庄,后只有曹雪芹。

公认王羲之的代表作为《兰亭序》,可惜我辈所见,皆是后人摹本。绍兴兰亭里的王右军祠中放置有多种《兰亭序》的摹本碑刻,有褚遂良、虞世南、冯承素、欧阳询、文徵明诸贤手笔,大有可观,每个人落墨的效果、风格有别。本本有异,越发显得王羲之神龙见首不见尾。王羲之是北冥之鱼,褚虞冯欧文好不容易织就渔网,刚扔进海里,羲之这条大鱼却化为大鹏展翅千里。一帮人湿淋淋地空着手,站在岸边目瞪口呆。正是:

羲之已化大鹏去,褚虞冯欧眉上愁。

大鹏一去不复返,细浪拍沙荡悠悠。

我猜想,《兰亭序》的真迹里包含了所有临本摹本的精华。我猜想,临本摹本不及真迹处大概是温文尔雅的喜悦之情。时过境迁,王羲之也写不出永和九年暮春那场醉后的笔墨。笔墨间的微妙,强求不得。

中国书法,轻者不重,重者少轻。讷者不敏,敏者缺讷。刚者不柔,柔者欠刚。唯王羲之的笔墨轻重缓急,刚柔共济。《兰亭序》是太极鱼,阴阳互参。

有一年,我把《兰亭序》的印刷品挂在家里。窗外春暖花开,柳风袭人,王羲之风神俊秀。窗外烈日高悬,暑气弥漫,王羲之风神俊秀。窗外秋意萧瑟,落叶飘零,王羲之风神俊秀。窗外晨霜匝地,雪片抖索,王羲之风神俊秀。我突然觉得,《兰亭序》不能临摹,看看就好了,四时佳兴对其凝眸沉思,想想王羲之的生平,或许可得书法一二。

我对王羲之的认识是“不修边幅,天生丽质”,胡竹峰习字仿佛学仙,书之道终究渺茫,到底作文自在。

墨迹让我与王羲之共醉,淡掉人生的悲欣,抹去世间的无奈,把玩着法帖,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补记:

除了《兰亭序>,我最喜欢《丧乱帖》。《丧乱帖》由行入草,随着情绪的变化,草字愈来愈多。“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此两行已不见行书踪影,全是革字。《丧乱帖》有大悲愤。

本文又名《北冥之鱼》,羲之面前不写“之”字。再记。

霜天帖

史浩的<霜天帖》,名字真好,好在有霜意,又迎面不寒。《霜天帖>的书法也好,文墨舒朗,把玩间,仿佛远望徼州老宅鱼鳞瓦屋顶的秋霜。我去过很多地方,看到过很多次霜,徽州老宅的瓦上霜最让人难忘。

霜让凡物皆美,落在菜园青白相间,落在枫叶红白互映,落在瓦片雪白分明霜色如银,银色纯净,霜色也纯净,只是多了几分清寒。读张继的《枫桥夜泊》,至“月落乌啼霜满天”,脑际一惊。霜满天,霜漫天,眼前倏地呈现出一片清寒,静夜阒然,天地冷了下来,山孤零零的,一钩残月挂在村口,地面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霜。大概就是所谓通感吧,跟着就想起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乡下的板桥不少,开门即有,凝神远望,冷风中,霜色遮住了板桥,人迹却无,越发感觉清寒扑面。霜在板桥上泛着潮白,铜钱厚。早起的老汉,拉水牛饮水,过桥时,牛蹄叩下去,干而脆地响。霜色极淡,落在青黑色的瓦片上,像撒了层薄薄的盐末。

有一年大清早,去菜园里拔萝卜,只见青菜的叶子上裹着一层厚霜,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霜刮下来,捧在手心,手心一凉,舌头一舔,舌尖冰凉,然后又贴在眼睛上,眼睛也冰凉。

念书时,每天总要路过一条小河,冬日的清晨,河堤泛黄的草上有淡淡霜色。人走在上面,脚板传来扑簌簌的声音。山水之间,风起霜生。风霜在山水之间弥漫,虽冷,心向往之。

《霜天帖》气息凛冽、干净,差不多书如其人。史浩其人,《宋史》有传,读来的印象,官至丞相,做过宋孝宗的老师,位高权重。位高权重,又难得一身正骨。故下笔有贵气有清气有福气。王羲之的书法有贵气无福气,孙过庭的书法有福气无贵气,董其昌的书法有清气有福气无贵气。文人书法多清气,王侯书法多贵气,福气只可意会。

福气要修,清气要养,才气是上天给的,趁早挥霍干净,尤其是写作,越来越不耐烦才气文章了。

福气要修,来之不易,要分外惜福。肉身脆弱,福气护佑着才好。

《霜天帖》是史浩写给皇帝的辞官信札。功名富贵,不过秋草瓦上霜,史浩看得清楚。

霜降之后,草苦石寒,松苍竹老,天地冷白萧瑟,一年过得差不多了。

富贵湮灭,终是惆怅。闲翻《霜天帖》,竟生出惆怅。

市井图

夜里无眠,灯下翻《金农题画记》。虽是信手题跋,一章章读来,好在不经意,比《冬心先生诗文集》耐寻味。

豆荚青,豆花白。豆荚肥,秋雨湿。想见田间午饭时,此中滋味,问着肉食贵人全不知。

诗文无他,只在流俗之外。

到底有诗心,方在流俗外。毕竟有诗心,方在流俗外。倘或有诗心,方在流俗外。金农五十岁初涉丹青,涉笔成古成趣亦成天地,随便点染一幅山水瓜果也脱尽时风。抑或流俗即时风?

金农的画,山水不如人物,人物不如瓜果,瓜果不如花鸟,花鸟中梅花更绝。金农的梅花是圆圈梅花,疏密交错,漆书题句有长有短,一片自然奇古之真趣。陈定山的《论画七种》说金农画梅师从宋人白玉蟾,他这幺一说倒点破了我,我看金农诗文有学苏东坡处。

汪曾祺不喜欢金农,写过一篇小说挖苦他。故事脚本缘自清人牛应之《雨窗消意录》、陆长春《香饮楼宾谈》二书:

钱塘金寿门先生农客扬州。诸盐商幕其名,竞相延致。一日,有某商宴客于平山堂,先生首坐。席间,以古人诗句“飞红”为觞政。次第至某商,苦思未得,众客将议罚。商日:“得之矣,‘柳絮飞来片片红’。”一座哗然,笑其杜撰。先生独日:“此元人咏平山堂诗也,引用綦切。”众请其全篇,先生诵之日:“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众以先生博洽,始各叹服。其实乃先生口占此诗,为某商解围耳。商大喜,越日,以千金馈之。

金农晚年,贫病交加,不得不将一个伺候自己的哑妾卖掉,郁郁而终。

金农的字,书作不如题跋。书作到底有作的成分,题跋时则是一片冰心。冬心先生画佛题记,洋洋洒洒几百字,一路温婉清丽一路高古苍茫。温婉清丽的同时,笔墨还有高古苍茫。高古苍茫并不难,关键是高古成趣,苍茫厚味,有让人看得见的神采奕奕与顾盼嫣然,这个是稀有品质。

金农的书法线条宽,我过去曾喻其为河南烩面,现在觉得更像是明清市井的车道。金农的书法也差不多是市井图:有个穿草鞋的农民挑着蔬菜,有个锦衣公子摇着折扇,有个带刀侠客面色凝重,有个垂髫丫鬟步履匆匆,有个名门闺秀莲步款款,他们走在金农书法的线条上。

我读金农的字有画面感,脑海中不禁想起“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句子。秋风中,野渡的老人拉长了影子,水流静静,只见那影子一动一动。船头的鸬鹚,引颈而歌。

为什幺是鸬鹚?唐人李颀宦游江南送别朋友刘昱时曾作了一首诗:

八月寒苇花,秋江浪头白。

北风吹五两,谁是浔阳客。

鸬鹚山头微雨晴,扬州郭里暮潮生。

行人夜宿金陵渚.试听沙边有雁声。

岸边苇花是白的,江中浪头也是白的。秋风瑟瑟,浪花借助风力打湿苇花,苇花则随风扑向浪花,两者浑然一白。这白,不是严冬霜雪之白,也不是三春柳絮梨花之白,而是凉秋八月之白,是澄潭月影,是简寂空明,是素净萧疏,既不绚烂,也不凛冽。

素净萧疏可不可以代表金农书法的特质呢?素净是金,萧疏为农。

金农的真迹有幸把玩过一帧《风雨归舟图》,清人旧裱,残破斑驳中越发苍莽古趣。那幺多年,还记得那风那雨那归舟。那风那雨那归舟依旧,我却开始不再年轻了。

后记

中国古人习书,不以书家自居,亦不以书家为荣。书法讲究字外功夫,字外功夫无非经史子集无非人情练达无非世事洞明。腹有诗书何止气自华,字也华。笔墨本是心性的流露。读古人法帖,尤爱先贤字里自然的峭拔,那是大宗师气度,也是大宗师品质。读碑帖,看得见古人的笔意,貌丰骨劲,味厚神藏,也看得见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甘心在砚台的墨香里修行。笔墨是心性的呈现,笔墨下落,宣纸轻哗,过去的心性过去的风神在枯湿浓淡的笔路上一览无余。

读书几乎是我的日课,说几乎,因为偶尔也会厌烦。书读烦的时候,我就读帖,读古今各类碑帖,读出一身喜气。岁末年关,屋子没有暖气。冬寒乏味,更懒得读书,越发热衷读帖。三三五五地打开,像小时候看连环画,摊了一地,提前欢欢喜喜过大年。

各种碑帖横七竖八地在地板上乱放,汉简与魏碑相叠,行书与章草呼应,有很多声音从地面发出,是钟繇的,褚遂良的,杨维桢的,文徵明的,邓石如的。

笼罩在中国书法的郁郁之气中,顿时文采兴盛,肺腑之间有笔墨,于是开始写作。一个句子追赶着另一个句子,一段文字追赶着另一段文字,一篇文章追赶着另一篇文章。如此蓬勃的创作力,我觉得来自于书画艺术的熏陶,书法气息熏染着文字的旧味,画中味道陶冶着文章的色彩。(好的文章应该有旧味与色彩,墨分五色,文章亦是如此。)我几乎有点得意忘形,尽管无才可恃,我也要傲物的,傲各种文学读物。

我突然发现笔墨是活的,笔墨的主人是活的,他们坐在我的对面:

王羲之袒着肚皮,敞开袍子,表情轻松。颜真卿蟒袍宽幅,一脸正气。米元章身材峭拔,面目冷峻。苏东坡意态悠闲,步履沉着。王宠风流蕴藉,纵情山水。郑板桥卓尔不群,怪里怪气。何绍基一身酒气,夸夸而谈柳宗元说:“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过了片刻,渔翁回家了,孤舟在河堤边荡漾,一江寒雪,茫茫一白,宣纸白。这场景有张岱《湖心亭看雪》的笔意: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也像宣纸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一点一芥两三粒,是洒在宣纸上的淡墨。

一点一芥两三粒的细微中有天地之大,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中有一点一芥两三粒之小,画面活了。大中有小,多中有少,满中有浅,阴阳相济,这是中国所有上乘艺术的特征。

中国艺术,道家的痕迹处处可见,阴阳为骨,无为是表。前些时日读<周易》.象日:风行水上,涣。大意是水上见风,涟漪泛起,散而不乱,涣然而合,成自然之象。

古人说巽为风,坎为水,风行水上,而文生焉。苏洵又云:“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天下之无营而文生者,惟水与风而已。”

无营的境界,心向往之。无营而为,写胸中所想,匠心中师法自然,兼收并蓄,不刻意追求某个主题或者意向,笔墨着色间有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源于内心,成于自然。凭天性,靠感觉,领悟自然之神祗,那是古往今来、天地之间最难得的品质。

(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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