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同志之“爱”与“耐”

时间:2017-04-26 11:26:37 

一“爱”

还记得当我写《八月的乡村》其中一段:一个革命队员——唐老疙疸——因为自己的情一妇被日本兵污辱了,他在树林里遇到她,要带她一同走。她被伤害得很厉害,又不能走。日本兵马上就要追来,同志们为了避免整个队伍底损害,劝他走,他的情一人——李七嫂——也劝他走,可是他却耍起脾气来,把一枪一也扔在地上,不干“革命”了,要与他的情一人共存亡,若不,就让他的队长一枪一毙他,连他的情一人一道。这个队长外号“铁鹰”,“红胡子”出身,是以杀人不眨眼着名的。这时候为了敌人马上就到,为了革命的纪律,他虽然踌躇了一番,可是终于提起了手|一枪一……——写到这里,那时是写不下去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这场面。我看着海——那时在青岛——看着山……从家里走到街上,又从街上走回来……足足思索了近乎两夜两天,直到后来,我才决定让日本兵的流弹打死了他,而不是自己的同志。我记得自己那时的心情是很难受的。这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如今记忆起来还是有些不愉快。

另外一段:那是萧明和安娜恋爱了,引起了队员们不满,司令陈柱为了顾虑整个影响,就决定让安娜和萧明暂时分开。这时萧明是被大家看不起的了,每个人全要向他“冷嘲”一下,只有“铁鹰”队长还是照常。当安娜随着本队出发,萧明目送着每个人走去的时候,曾有如下一段这样的描写:

铁鹰队长,手|一枪一又开始在他的腰间出现了。他恳切的捉住萧明的手,沉重的说:“萧同志!一切要当心!斗争的时候,把斗争以外的事情,全忘掉了吧!这里不久一定会有敌人来的。”

他恋恋地撒开萧明的手,站着,似乎等待萧明的说话。但萧明只是这样说了一句:

“铁同志!我敬重你,一直到我死的时候!”

因为我不愿看,也不愿让读者们看,同志的子弹打进同志的胸膛;但也不愿革命的纪律因此而堕一落了。所以就借了日本兵的一枪一弹结束了这个给革命队伍招徕损害的人——唐老疙疸——前一段我是那样地写了的。后一段,这是说明了当一个人正被若干人围攻和误解,能有一个人——而且是铁鹰队长那样出身的人——给与你一种真诚的温暖,你将怎样呢?“铁同志!我敬重你,一直到我死的时候!”这又是怎样和着一种悲痛的血而进出来的人底声音啊!——这里伟大的当然并不是萧明。

年来,和一些革命的同志接触得更多一些,我却感到这“同志之爱”的酒也越来越稀薄了!虽然我明白这原因,但这却阻止不了我心情上的悲怆。

二“耐”

近来竟常常接到一些不相识的同志们底信,信里面大致是述说自己的痛苦和牢骚。不满意环境,不满意人,不满意工作……甚至对革命也感到倦怠了……没有条件,我对这些向我申诉的人——大部是比我小几岁的青年男一女——我是寄以真诚的同情和尊重的。因为他们敢于信赖了我。我也不愿在这里摆出指导者的架子——还没有这条件和资格——卖狗皮膏药,说一些连自己也不能办到的理论,这是可耻的。但却乐意说一些自己的意见,算做一点盐,给与一些对于我这人敢于信赖的姐妹和兄弟。

我们大致全是看过《西游记》的,那师徒四众不是经过七十二难,出生入死,终于把“经”取回来了幺?还有法国小说家福楼拜尔也写过一本小说《圣安东的诱一惑》,那是说一个圣者怎样和各种“撒旦”来战斗。我们革命当然不是取“经”,更不是寻上帝,但这种“宗教的情操”无论干什幺事那一定要具备,否则就不行。

宗教里有“撒旦”在试炼人。

“取经”里有“九妖十八洞”在捣乱。

革命的过程中在——队伍内,队伍外,自己的心里——那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撒旦”正存在着很多(而且是现代化了的),你稍一马虎,他们就要以细菌和“闪击战”的方式向你反攻过来。——危乎哉!

我愿意在这里向一些被冤屈或被误解的青年同志们问一声:你们之中,可有受过七十二难或者“撒旦”试炼的幺?革命是艰苦的,更是作为一个履行组织决定的革命一党一员。如果不怀抱着“登净土的希望,入地狱的精神”,这一生也要不安和痛苦下去的。一个革命者的任务,就是要随时随地和丑恶与不义来战斗,为后来者开路。只要有一分退败的想头,“撒旦”就要钻进你的心了。

另一面我也愿意向那些,从自己的瞳孔里引伸出两条线来,交会在自己鼻子前面,就在那交会点上永久蹲着“地位”和“权威”,自己就一直看着这类东西的人说一声:这样你混不下去的,不久你将会变成看不见路的大近视眼,或者无所见的色*盲了。“地位”和“权威”全不是坏东西,人也应该获得它,但那要有正路,不要像个没品行的赛跑员,穿着钉子鞋,从你底后来者或者同伴们的鼻子上踏过去呀!何况这样也并不能保证就弄个第一呢?人不是也常常讲说着尊敬敌人幺?只要算为一个同志的,无论他怎样不如人,难道比你的敌人还可恶,还不值得一尊敬幺?

这里我所提到的“耐”字,是有两方面解释的。一面是说我们既然要干一番事情——不必说改造人类——第一个字需要的那就是能“耐”,而后才能说到其他。另一面那就是同志与同志间的“耐”——说服、教育、理解——只有这才是一条最可宝贵的韧带!我就是缺乏这样东西的,但我一定要获得它。

也是前面那本书后面有一段,安娜喝了酒和司令陈柱吵着要回上海,陈柱不允许,安娜就撒了娇,“没有端绪的她响着门扇走了”。这时陈柱也没摆出“上级”的架子来,要“处分”她,“陈柱他了解为什幺安娜今晚会这样完全失掉理性*的狂言!他看着这个初次被爱情所咬伤的孩子,自己感到一种轻微的悲伤!他准备着该怎样使她更切实的接近‘斗争’”。——这是一种“耐”罢。

“爱”和“耐”是分不开的,只有真正的爱,才有真正的耐,反过来说也应该如此。——且不管你爱的是什幺。

题外写几句:

以坚决的心,坚决的言语和革命了结契约的——是应该尊敬。

为革命,从血和铁里滚爬出来,赚得遍体创疤,仍然不倦地战斗着——这是最应该尊敬的。此外也还有这样的,在血和铁底试炼中,偶尔软弱了,做下了一点使革命的尊严受到损失的人,而后仍然回到革命队伍来战斗。不管别人对这样人如何看法,我是尊敬他们,比对那些从来就没有见过血和铁,在“保险箱”里逞英雄的英雄们,似乎更尊敬些——他们终究是被“试炼”过了。

“浪子回家”不是很可贵的幺,何况他们也还并不是浪子。

(原载1942年4月8日《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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