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高中同学。
上个世纪90年代初,他任本土一商场经理,区“十大杰出青年”,报纸上有名,广播里有声,电视上有脸。之后突然“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一尸一,杳无音讯。
也许,地球那一边他活得挺滋润。
74年,云南生产建设兵一团一到学校招兵,说得好:一人发一杆一枪一,每个月发18块大洋。有一枪一,有钱,还有什幺不敢做?不少同学偷出户口下了,“光荣参军”。他没偷户口,爬火车去,去了一看上当,赶紧跑回来,上了高中。
这个人相信自己的眼睛。
烈士墓前,新一团一员宣誓,我领誓,誓词是我写:“那满山的松涛,是先烈当年的呐喊;歌乐山烈士群雕,站成入神的凝听。”第二天,他送我一本书——《普希金诗选》。时为“禁书”。我整本抄录。这个手抄本珍藏至今。我将其中两句“我相信你的正直,才大胆地献出自己”送给一位女同学。没想到,她告发我抄“黄诗”,活该!谁叫我暗恋她?
我去他家借书。进门是一张世界地图。他站在地图前,两手插腰,做领袖状,这个动作很有时代感。他的手在地图上圈点勾划,慷慨激昂,这个地方的民众还在受苦受难,等着我们去解放;男儿有志,把红旗插遍全世界。他的表情很真实。衣服补巴,袜子破洞,大脚趾头探出来,那不叫臭,叫香,叫美。
他家有不少禁书,书是他表哥的,表哥是文革前的大学生。那一本本禁书使我沉醉其中,流连忘返。后来说我不尊重领导,说我有张“乌鸦嘴”,与之大有关系。有时我后悔,如果最早看的是“厚黑学”,那我肯定入了官一场谋得了一官半职。
我看禁书有感受,写成文章,送给辅导员看。没想到被她贬得一文不值,他居然说那些书是“毒草”。从此我看不起此类东西。我欣赏一位教古代史的老师,他上课时,两眼望上,自入角色*,语言从高处落下,庄稼唰唰往上长。讲了夏商春秋,讲了秦朝没讲秦朝文学,我追进办公室问他,他一抽一着烟,两眼望着冉冉上升的烟雾,喃喃自语:“秦朝有文学乎?有艺术乎?”声音低下去了,低不可闻。多少年后才明白,那时无声胜有声。
十多年后,老同学相遇——我的儿子与他的儿子也同校同班。家长会接上头,他混成了商场经理。校门口出了一次车祸,兴起一座天桥,他出资,以他的名字命名。每次同学会,都是他买单。他每次举杯“献给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很感动。次数多了,我的老一毛一病犯了,有了他嗟我之食的感觉,便推掉了他的邀请。后来,他把儿子送进一所“贵族学校”,声气稀少了。
及至他突然“失踪”,我才开始关心,多方打听,事先未“双规”、未立案、未拘捕。在他“失踪”后,那个国有商场留下上千万的窟窿,不少员工买断工龄下岗了。据说他出国办的是旅游签证,把老婆儿子一起带走了。我在想,如果他身负重罪,怎幺对儿子讲,老爸是“叛国者”,你不能回去读书了。也许儿子到了美国才知道美国好,来一句“感谢老爸”。只是苦了他的老人,思念孙子而不能看一眼,百年后无人捧灵位。
历史进入新世纪,本区财政局长“搞丢”了几个亿。本地传说,国务院总理拍了桌子,查!一声令下,地动山摇,该财政局长被异地审查,查出贪一污了几百万,判了重刑,区委书记提前“下课”了。这些事情使我隐约觉到也许其中有名堂,如果当时不“失踪”,事后恐怕要监狱,干脆“不辞而别”。当时无“引渡”,“引渡”今天有,即使被弄回来,不盼死刑,还是很划算的。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早已准备好在他乡寿终正寝了。
人海茫茫,惊魂一瞥,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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