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月28日,夏历甲子腊月初八,广东作协三届代表大会召开之际,谨以莠草残花致祭棍子之灵前曰:
呜呼,棍子,生于教条之乡国,长于左氏之春秋。逞威风于词园文苑,肆暴虐于乐府歌坛。慕君之术,敲其蛋能挑得骨出,望其风则捕得影来。颂君之法,颠之倒之,红者可诬而成黑,清者能陷而为浊。以此之故,乃有棍子手者,见君悯而爱之,珍而宝之,以为获孟劳之刀,欧冶之剑也。或如衙役执黑红棍立于公堂,吆五喝六;或如恶奴举哭丧棒驱赶市人,打二敲三。作家诗人,闻君之名而胆落;才士学者,见君之影而心寒。
君之出也,如流一氓耍赖,泼妇骂街。高矗肃静、回避之牌,牌上指曰:彼等皆裴多菲俱乐部人物也;此辈乃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也;彼小说为反一党一者也;此舆论乃为推翻社会主义政权而造也。一时谓:政治当奴婢艺术,或则云:读书惟《语录》,下笔必有“神”。样板惟须八块,突出当仅三人。君之动也,风雨随之,文狱锻之,电光穿壁,雷势摧山。纵有刘备之雄,亦当失箸,况区区士子,胆儿如豆者哉。
数十年来,每观夫棍子手获奖于专制家长,见怜于封建恶婆,得乌纱帽戴,有黄马褂穿。虽系棍子手蒙惠,实则棍子立功也。
呜呼,棍子,数十年中,可知有多少名篇巨什,遭君重笞而蒙恶谥?又几许杰作佳构,慑君威仪而宁死胎中?谁复计有若干具屈、宋、苏、辛、曹雪芹、汤显祖、莎翁、托老之美质者,颤于书一尸一枕藉而偕亡文场之外乎?
呜呼,棍子,君之高祖,在苏联拉普,而拉普已矣;君之太宗,系我邦王明,而王明殁了;君之峥嵘岁月,乃反胡反右之际,君之盛世宏模,属文化遭革之年,不期林家铺子关门,屎熏塞外,“四人帮”受谴,身械秦城。金棍子云乎哉,腊一枪一头耳。当年喧赫,而今安在?
君不鉴前车之覆,不识天时之变,犹强逆时代浪潮而进。平时默默,伺方向也,嗅嗅不已,寻骨头也。人问:君其饥乎?曰:饥。盖君靠运动吃饭并自肥者也,已数年未得一饱矣。是故,每有风吹,君必草动。几度倒曳春寒,君皆粉墨登台而生旦净末,外加一丑。虽然朝野变色*,里巷嗤议,四海鄙薄,惜君不自知,犹腹凸而步阔,志得而眉扬。
今维甲子季冬,新历岁首,京西宾馆,喜讯传出,如钧天之乐,似舜韶之音。保证创作自一由,写进作协大宪。此诚顺天心,应民意,合文学发展繁荣之规律,如列宁所云,创作自一由实乃“无可争议”者也,是以作家闻之而雀跃,诗人听了而腾欢,海内读者则无不以手加额以致庆。惟棍子闻声而气丧,鉴潮流之不可逆转,终致星殒天台,风颓梁木。呜呼哀哉,大棍云亡。
我等涕泪以祭君,非有挽君也。盖喜从此而后,中华振兴,可有望于文艺创作之自一由,我传统之精神文明,终有赖于灵魂工程之建设矣。此际我等临文痛哭,万不可表错君情,实非哭君也,乃哭含冤地下之诸同行、诸才士也。呜呼,棍子,君其死矣,君幸死矣,其未死者,亦该死矣。君倘不死,才士何堪,作家何堪!
今于此聊表棍子数十载人间造孽之迹,以使子孙世代俱瞻,惕惕左氏遗毒,并使心有余悸者,从此笔墨安枕,灵感无惊。
国门开禁,大业中兴,政通人和,莫劳君来捣乱。故祝棍子常居地府,返魂无术。欢快具文,伏维尚飨!1985年1月
【选自刘洪波主编《百年百篇经典(1901-2000)》长江文艺出版社版】
首如飞蓬点评:
回溯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在那一段特殊的历史时期,不断发动的政治运动、极左的文艺政策使得无数作品被打成“毒草”,许多作家以反革命的罪行被打击迫害。而这样一种政治气候,催生了一批职业文化“棍子”,他们揣摩当权者的意图,善用政治投机手段,大肆挥棒,“作家诗人,闻君之名而胆落;才士学者,见君之影而心寒”。多少名篇佳构惨遭毒手,众人诺诺。《祭棍子文》可称是一篇大快人心的讨伐檄文,将其丑恶罪行刻画得入木三分,一针见血地批判读来酣畅淋一漓。作者借用骈文这一古体,使用对仗切韵等手法,使得不过千余字的文章读来颇具气势。同时并未采用艰深的文言,因而通俗易懂且别有一番韵味。“敲其蛋能挑得骨出,望其风则捕得影来”、“或如衙役执黑红棍立于公堂,吆五喝六;或如恶奴举哭丧棒驱赶市人,打二敲三”……这些语句将“棍子”之嘴脸与行径做了一番生动的再现,无一字闲笔,极富表现力。
此文之所以精彩,除去巧妙的艺术构思外,更在于的风骨,在于作家不媚、不畏的胆识。“棍子,君其死矣,君幸死矣,其未死者,亦该死矣。君倘不死,才士何堪,作家何堪!”如此直捣黄龙的讨伐,一针见血。真心希望棍子们“常居地府”,“创作自一由”不再是难及镜中花、水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