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蔷薇
那蔷薇,就像所有的蔷薇,开着,开着,就凋谢了。
五月,蔷薇坐在墙头,粉的,一朵,两朵,三朵能数清的样子,她们挨在一起,像教室里的女学生,挤成一堆,说秘密。只有一朵是白的,在枝叶下边,花瓣打着卷儿,没有血色,悬在那里,突兀极了。
雨歇了。门开着。巷子里停着的车,把蔷薇拉走了。一群人,嘀咕着什幺,进了院,关了门。满巷子的潮湿,关在了门外。
雨是三天前下起的,密密的,从东边下了过来,下到北关,下进染布巷,就不走了。雨下了三天,哭声在雨里泡了三天。像一朵蔷薇,被人掐掉,扔进雨中。雨打着花瓣,雨打着花柄,雨打着花蕊里紧抱的一簇蜜。哭声在二楼的玻璃窗口渗出来,飘进另外的窗户。白天,人都出门了,水淋淋的哭声混着雨声,显得虚无,缥缈,像半截丝巾,被风吹着。晚上,满院人睡了,哭声飘进屋,像一个人无处诉说的诉说,哀怨,凄婉,有些骇人。
哭声是蔷薇的。蔷薇哭着,任何劝说都无济于事。
房东已经第三次警告蔷薇的父亲了,说,再哭,雨一停,就搬人。蔷薇的父亲,蹲在门口,看天。天是青的,泛着暗红,像被敲打过的肉上积着的淤血。他已经开导过很多次女儿了,可她无动于衷。她睡在小屋的床上,头朝里,裹着被子,无休无止的哭着。他说,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他吸一下鼻涕,说,天底下男人一层哩。他又吸一下鼻涕,说,我把你们兄妹俩拉扯大容易吗?他狠狠的吸了一下鼻涕,说,你是不把我往绝路上逼啊?
蔷薇家三口人,蔷薇,父亲,还有弟弟。母亲得了宫颈癌,早早走了。父亲在绿色市场补鞋,补鞋不挣钱,一天捏回来一把毛票,仅够糊口。弟弟上高三,学习好,一中的前几名,走个名牌没问题。弟弟的那个瘦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撑着一件宽大的校服,风吹来,能把骨头吹散。蔷薇之前在北京打工,年底,父亲把她喊了回来,说给弟弟做半年饭。父亲在外面补鞋,顾不上,弟弟作业多,没饭吃,就饿着。蔷薇就在腊月里回来了。
蔷薇家在院子住了有些年头了。满院人,就数她家时间最长了。他们租了一间十来平米的屋,中间用三合板隔开,隔了一大一小两间。外边大些,父亲和弟弟睡。里面小,蔷薇睡。
蔷薇从北京回来,闲了十来天。一天两顿饭,中午,晚上。做完就无所事事了,院子里,出出进进,由着她,也没人过问。有时候,跟院子的小孩玩踢毽子。小孩没高兴,把她先乐坏了。她哗啦啦的笑,一点没收敛。笑声震得满院玻璃响。院子的人,门缝里探出头,瞟一眼,说,瓜米子(傻姑娘)。有时候,蔷薇到院口的墙角给那株蔷薇花浇水,冬天,水在地上,成了冰。出门的人见了,说,瓜米子。
闲了一段时间,无聊透顶了。托朋友介绍,蔷薇就去一家茶楼当服务员了。当服务员简单,端茶倒水的活,手脚麻利点,懂点脸色,就长干下去了。干了一两月,过年。年是在城里的出租屋过的。他们已经三四年没回乡下了。回去也是塌房烂院,冰锅冷灶。哪里过还不是个过。父亲用硬纸片做了一个先人牌,立桌子上,烧香,点蜡。说,年好过,日子难过啊。又说,老先人活着时,没留下一点光阴,死了,也带不来一点福气,清茶一盏,将就着喝吧。院子里噼里啪啦有人放鞭炮。更远处,是别人家的烟花。蔷薇拉着弟弟,爬在栏杆上,伸着长长的脖子看。
蔷薇在茶楼上的时间不长,就不去了。是父亲不让她去的。茶楼下班迟,基本都凌晨过了。蔷薇住得远,每次下班,父亲裹着绿军衣,站在路灯下,接她。有几个晚上,父亲没等到蔷薇。去茶楼,门锁了。打电话,没人接。没有谁知道蔷薇干什幺去了。第二天,问,也不说。嘴硬的掰不开一寸。有一天晚上,他早早去接,在茶楼门口,他看见蔷薇急匆匆出来,钻进了一辆黑色的车。他跑过去,车开了,他追,一直追。从广场追到东桥头。追上了,差点晕了过去。他把蔷薇扯下车,朝开车的光头上唾了一口,摔上车门,牵着蔷薇回了。
回家,他没有说啥,他清楚啥事情。他知道姑娘大了,翅膀硬了,难管了。管不好,屁股一拍,走人了,就更麻烦了。
不去茶楼了。空闲的日子多的数不过来。又是无所事事,出出进进的日子。有时候,她用手机放一首歌,声音开得贼大。在一楼院子,就跳舞,跳的天旋地转,无所顾忌。她在北京夜店上过,跳舞,不在话下。院子的人择着放蔫的韭菜,说,瓜米子。有时候,她对着抽芽的蔷薇发呆。搬个小板凳,一座,眼睛直勾勾瞅着叶芽,一瞅,就是一个上午。眼珠子是直的,空的,也不知道她想着什幺。洗衣裳的人远远看着,说,瓜米子。
三月。蜂啊、蝶啊、蛾啊、蝇子啊,乱七八糟的飞。该活的都活了。那些窝在心里的事也活了,总想着挤出茧,在春天撒欢。蔷薇叶子长全了,一片淡绿,像烟。叶缝里怀着花骨朵。
蔷薇家的屋子正对面,一户人家搬走了,听说买了楼房,高升了。两天后,搬进来了一家人,也是三口。一男一女,都是五十来岁。一个儿子,二十几的样子。小伙清俊,人瘦高,两鬓的头发剃光了,中间留着一梭子,跟个鸡冠子一样。左耳打个耳钉,镀金的。儿子卖关东煮。男人不知在干啥。女人帮儿子在摊子上打下手。中午饭一过,小伙虾着腰,推着摊子出门了。说是摊子,也就一铁皮柜。柜下面,装菜。上面,装汤,放料,摆菜。前面,焊了一架子,挂着一块塑料布,写着“铁蛋关东煮”。铁蛋是他名字。
铁蛋上高中,看上个女的,女的不喜欢他,喜欢另外一个男的。一个晚自习,在男厕所,铁蛋提着铁棍把那男的在腰里剁了两下。铁蛋被开除了。后来铁蛋学开车,想买个出租开,没钱,就一直没买起。后来,家里说卖关东煮,看着人家生意都不错。铁蛋一开始嫌丢人,被他妈骂了几次,也就同意了。摆摊子前,铁蛋专门到西安花钱学了一趟。其实也不是学,就是个串菜、煮菜两刷子,谁都能弄,关键是料,料好,就是煮一锅烂白菜帮都好吃。说白了,三千元的学费,就是买了个料方子。
中午之前,铁蛋闲着,甚至闲的有点蛋疼。菜,他妈半夜起来就串好了,料兑好了,到时候加上开水就行。没事干,铁蛋就坐在门口玩手机。玩天天爱消除,一遍遍玩,越玩越上瘾,总想超越上次的分数,最后,玩得眼都麻了,看东西花。
你也玩这个啊?有人问,铁蛋抬头,一个姑娘。他笑了笑。
姑娘是蔷薇。蔷薇说,我也玩,你几级了?
我刚玩,分数不高。
那加个好友呗,我给你送心。好啊。
蔷薇跟铁蛋就是这幺认识的,跟所有小青年之间的认识一样,不新鲜,也不浪漫。两个无所事事的人,在游戏上找到了契合点,紧紧粘在了一起。像两片叶子,春风略微一吹,就叠到了一起。于是,顺理成章,所有空闲的时间,他们都在一起玩着游戏。蔷薇说,天天爱消除,两个人玩一台手机,一个半边,同时消,分数立马飙升。于是他们肩挨着肩,头抵着头,两根手指头在屏幕上弹动着。弹着,弹着,就弹到了一起,如同一根茎,跟另一根茎,长着,长着,就缠到了一起。那时候,墙角的蔷薇花苞拨开绿叶,在暖风里,晃荡着。蝴蝶在远处飞。云,软透了,像一块面包。
起初,他们坐在门口玩手机,聊天。蔷薇不厌其烦的说着她北京的事儿,铁蛋没去过北京,听着也有趣。那时候,蔷薇的脸上总是泛着红晕,出出进进,嘴里不停的哼着歌,一副乐开花的样子。后来,蔷薇要跟上铁蛋买关东煮去,铁蛋不肯,蔷薇不依,铁蛋只好带上。铁蛋妈看铁蛋带着院子的姑娘,背后骂铁蛋。她一是怕闲言碎语,二来看不上蔷薇,不说长相,看样子就不本分,还神经兮兮。她说,再带,就把你的腿打断。铁蛋给蔷薇撒谎,说,我妈算了一卦,说带个年轻女的影响生意。蔷薇哭丧着脸,说,你妈还妖的不行。看着铁蛋虾着腰,把铁皮柜推走了。
其实一开始,铁蛋对蔷薇没多少好感,可蔷薇就喜欢上了铁蛋。蔷薇黏,黏上就剥不掉。可毕竟他们都是二十来岁的男女,有些事,走着走着,就身不由己了。空虚和情欲,甚至那日渐茂盛的暖意,将他们拨弄,直至拨弄得瘙痒难忍。起初,他们在门口说说笑笑,院子的人,谁也没有在意,毕竟年轻人,说几句,笑几声,很正常。可后来,就不正常了。早上八点多,一楼的女人上二楼收衣服。刚到二楼,就碰上蔷薇穿着睡衣,头发蓬乱,鬼鬼祟祟的从铁蛋家门里出来了。那时候,他们掌握了规律,蔷薇爸七点就去摆摊了。铁蛋爸最近找了活,晚上不回来。铁蛋妈去光明巷菜市场捡便宜菜去了。她六点多出门,十点,背着一化肥袋烂菜烂叶就回来了,很准时。于是,七点到十点之间是空挡。蔷薇发信息说,在干吗?铁蛋:睡觉。蔷薇:冷不?铁蛋:冷啊。蔷薇:要不要暖被窝。铁蛋:当然要啊。蔷薇:偏不给,什幺好处?铁蛋:把你喂饱。蔷薇:讨厌,那我过去哦。铁蛋:来吧,宝贝。
一楼的女人碰上蔷薇,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于是,院子里,传出了二楼谁家的闺女跟谁家的儿子钻到了一起的消息。有人当笑话听,有人嗤之以鼻,有人鄙夷的吐着唾沫,有人戳着二楼两户人的脊梁。小院子,小社会,随便一个闲言碎语,能都酿一场打骂。何况这种事,传着传着,半条巷子的人都知道了。当然,铁蛋妈也知道了。那天,她狠狠把铁蛋骂了一顿,从怀上他的那一刻骂起,一直骂,骂到今天晚上的一顿饭,把儿子二十多年的所作所为翻来覆去全骂了。铁蛋不害怕他爸,最害怕他妈。她骂,铁蛋窝着头,大气不敢出。
第二天,铁蛋妈佯装出去买菜了。半个小时后,她折回来,正好在床上抓住了又过来的蔷薇。她往地上把化肥袋一扔,门一关,就开始骂,机关枪一样。骂半天,蔷薇来了句,是你的儿子爱跟我睡,你管得宽。瞪了一眼,穿着睡衣,摔门而出。铁蛋妈脸一红一绿,骂了句,你个小婊子。蔷薇转过头,回了句,你个老妖婆。
事情弄得满院众人皆知了。那是五月打头,蔷薇的枝枝蔓蔓,爬遍了墙头,像要翻墙而出,逃掉一样。蔷薇花苞鼓鼓的,包着簇拥在一起的花瓣,要胀破的样子。花要开了。
铁蛋妈去找了蔷薇爸,她把蔷薇爸狠狠训斥了一顿。蔷薇爸也知道,是自己的女儿缠着人家的儿子,他理亏。院子里,上上下下,他也能感觉到脊背上那戳过来的硬邦邦的指头尖。他说,你真是干得丢人现眼的事啊。蔷薇窝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他说,你还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摆啊。蔷薇窝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他又说,你就把人逼死了。他说完这句,自己倒稀里哗啦、鼻涕眼泪混合到一起哭开了。
我就爱铁蛋,我这一辈子就要嫁给他,你们谁也管不着。蔷薇呼哧一下翻起身,吼道。
你疯了啊。蔷薇爸摸了一把鼻涕说。
我就疯了。蔷薇呼哧一下又睡倒了。
铁蛋早早就被他妈赶起来去菜市场跟她一起买菜了。她时刻盯着儿子,防着蔷薇。蔷薇见不到铁蛋了。蔷薇站在门口的蔷薇花下,一遍一遍唱着歌。唱着唱着,眼泪就出来了。一片云过来,落下来一阵雨,浇湿了她。她咳嗽着,站在花下,揪了一把叶子,用手指头一点点撕着。眼泪落在了她的指甲上。叶子撕成了渣,又撕成了沫,落满了脚面。
她给铁蛋发信息,没人回。打电话,老占线。她知道,她被拉进黑名单了。发微信,没响应,她知道,她被删除了。她站在铁蛋家门后,门锁着。她踹了一脚门,骂了声,王铁蛋,王八蛋。房东站院子喊,你有神经病嘛!蔷薇摸了眼泪喊,我就有神经病,滚!房东被骂得一头雾水,摇着头,进了屋。
晚上,铁蛋回家了。灯亮着。蔷薇拉着拖鞋,要出门,被她爸拖了进来,她又出,她爸还扯,她在她爸胳膊上咬了一口,跑了。她喊着,王铁蛋,你为什幺不见我。一头冲进了铁蛋家屋子。正在剪盐袋的铁蛋惊了一跳,白花花的盐撒了一地。铁蛋妈在地上洗竹签,一盆竹签被蔷薇踢翻了。她朝铁蛋扑了过去,被铁蛋妈揪了回去。你给我滚出去,以后少踏进我们家一步。
王铁蛋,你不是人,你睡了我,你不要我了。蔷薇顺势倒在了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出去,滚出去,少在这撒泼。铁蛋妈抓了一把竹签,往蔷薇头上戳。铁蛋,你让她滚,你不让滚是吧,不让滚,你就不是我的儿!
铁蛋提着半袋盐,僵硬了。
王铁蛋,我是爱你的,你为什幺这幺绝情啊,你跟我睡觉时你还说要娶我的,王铁蛋,你不能提了裤子不认人啊。蔷薇悲痛欲绝的哭着,一只手拍打着地,一只手抓着头发,一缕缕的头发被她扯掉,落在了地上。她的眼泪把眼前的一大坨地洇湿了,像暴雨摧残过的蔷薇,叶片落了满院。哭着哭着,便昏了过去。
后来,蔷薇被铁蛋妈叫来的人抬了回去。蔷薇爸怀里抱着先人牌窝在桌子底下哭着,哭的鼻青脸肿,老泪纵横。他憋了一肚子的苦水,全化成了眼泪。
第二天,蔷薇醒来后,铁蛋家已经搬走了。
蔷薇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对面敞开的窗户,窗户里空荡荡的屋子。蔷薇不知道铁蛋去了哪里。
蔷薇站在二楼对着蓝的绝望的天,笑着,痴痴的,傻傻的。眼是直的,空的。一群鸽子飞过去,在她浮肿的脸上,落下了巨大的阴影。有时候,蔷薇对着门口的蔷薇一遍一遍唱着同一首歌,唱着唱着,就哭了。她的眼泪落下去,掉在了一朵已经盛开的白蔷薇上。眼泪从花瓣的缝隙里渗进去,一直渗到了蔷薇的心里。蔷薇也哭了。
紧接着,五月的雨就来了。雨,密密的,从东边下了过来,下到北关,就不走了。雨下了三天,蔷薇的哭声在雨里泡了三天。雨打着花瓣,雨打着花柄,雨打着花蕊里紧抱的一簇蜜。蜜是苦的,被雨一冲,随着雨水,流出了巷子,远去了。
天晴了。蔷薇爸拨通了精神病院的电话。蔷薇爸知道,在北京,女儿就被一个流氓强奸了,回来后,还被那个开车的光头给骗了。女儿曾说过,这辈子,要找一个她爱的,好好跟一辈子。
天晴了。蔷薇不哭了,仔仔细细的洗了脸,抹了油,还涂了淡淡的粉色的像蔷薇花一样唇彩,换上了自己初夏的裙子。蔷薇漂亮极了。蔷薇笑着,上车了。蔷薇挥着手说,爸,我没病,你放心,过半个月你就看我来,记得来的时候给我提碗凉粉,我可馋了。车发动了。蔷薇摇下玻璃说,爸,弟弟考上兰大了给我说一声,我会想弟弟的,我还要和你把弟弟送到大学去。
车开走了。窗户关上了。蔷薇隔着玻璃大声说,爸,我真的没有病。
那蔷薇,不像所有的蔷薇,刚刚开,就凋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