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死人的短信

时间:2016-06-29 09:57:38 

我知道,这一段经历说出来,没有多少人会相信。除非,你也收到过一样诡异的短信。短信是深更半夜发来的,发送者是曾经最爱的人,内容只有简单的几个字。

关键在于,你明明知道――这个人,已经死了好几年。

那条短信我永世不忘,写的是:“今晚吃什么?”

我之所以会卷入这件倒霉透顶的事,完全是因为老六。该死的老六,王八蛋老六,日他妈的老六。即使他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也一点都不可怜他。

老六是我的同事,现在该叫前同事了。我们叫他老六,并不是因为他在家排行第六,而是因为他爹妈起的怪名字。老六姓席,大名克斯,席克斯,SIX,那就是六了。

当时,我们同一个时期进的公司,在同一个项目经理手下扛活。我跟他酒量相当,给客户敬酒时当仁不让;我们审美观大致相同,所以下半场去会所,抢同一个公主的事情也时有发生。除此之外,我跟老六的业余爱好几乎完全一致,看球踢球,打扑克,PS2,烧烤,泡妞,吹牛。

说起来,我和老六最大的不同,在三个地方。第一,他有个快要结婚的女朋友,我单身;第二,他是个财迷,鸡贼得要死,我每个月吃光用光,身体健康;第三,虽然两人都是178左右的身高,他却比我重30多斤。我笑他胖,他说他那是壮。

老六常跟我吹嘘:“人壮鸡粗,你知道不,我那玩意跟手电筒似的。”

总而言之,事情发生之前,凭我们两个的交情,绝对算是最亲密的革命战友。

恐怖开始的那天,出了一件怪事。部门里每个月全勤奖的头号种子,老六席克斯同志,请假了。

对于老六来讲,那大几百块钱奖金,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进公司一年多来,他只有一个月没拿到奖金,那次是因为他被怀疑感染了甲型H1N1,被强制隔离了。

除了那次之外,老六从不请病假事假,从不迟到早退,每个月都把那笔全勤奖舒舒服服装进口袋,成为部门里的一个传说。

这一天上午,我像往常一样,赶在要迟到的最后一分钟,冲进了办公室。我走进自己的格子间,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却没找到老六的身影。

跟经理助理小安一打听,说是老六一大早打电话过来,请假了。请假?我奇怪之余,还有些愤慨。部门最近拿下了一个项目,经理Vincent安排下来不少活儿,交给我跟老六处理。现在他没来,我只好连他那份一起干了。

干了一上午的活,终于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在公司楼下的茶餐厅,要了一份咸蛋三宝饭,然后拨个电话给老六。我想,这小子太不仗义了,得好好骂他一顿。电话通了,没有料到,传出来的声音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启用来电提醒功能……”

我皱着眉头,吞下嘴巴里的一块叉烧,把手机放在桌上。又吃了几口饭,我拿起手机,发条短信给老六。我说:“你小子死了?”

奇怪的是,一整天下来,他没有回我短信。

更奇怪的是,第二天,老六没有来。

更更奇怪的是,到了第三天,他还是没有来。

不过,在这两天多的时间里,我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没有想得太多。理他呢!或许是这小子中了彩票,辞职不干,跟他女朋友到哪个海岛度假去了?

这一次的项目挺大型的,我加班加点,紧赶慢赶,一直忙到星期五晚上,总算把活儿都做完了。

我恨恨地关了PPT,关掉电脑,再关掉显示器,然后伸了个天荒地老的懒腰。眯着眼睛,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居然是凌晨一点多了。多么美好的周末夜晚,就这样给加班糟蹋掉了,老六这小子真是害人不浅。

不行,下星期无论他怎么讨饶,也要狠狠地吃他一餐。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东西。从窗口看出去,对面的那一栋写字楼,只亮着稀疏几个窗户,像是老人嘴巴里没掉光的牙。如果从对面看过来,我这栋写字楼应该也是一样,黑漆漆,空荡荡的。

搞不好,这一栋60多层的大厦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

我摇摇头,收拾好东西,关了办公室门,朝电梯间走去。电梯朝着负一层停车场,缓慢而有节奏地下沉。狭小的电梯里,充斥着日光灯的白色光芒,以及缆绳轻微的声响,除此之外,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这三天加起来,睡眠时间不超过10小时。现在,我在电梯里昏昏欲睡的,眼皮跟身体一起沉下去,沉下去。

突然之间,手机铃声大作,铃铃铃铃铃!

我打了个激灵,从瞌睡中清醒过来,在身上左搜右搜,终于掏出了手机。一看屏幕,却是老六那家伙打来的。

我按下接听键,劈头骂道:“我顶你个肺,终于死出来了?”

电话那边,寂然无声:“……”

我皱眉道:“喂,喂?听得见吗?

对方还是没有动静:“……”

我想大概是电梯里信号不好,等会再打回去算了。刚要挂掉电话,耳边突然传来老六的声音:“明天下午有空吗?”

他的嗓音沙哑,有气无力的,像是刚刚吃了一坨屎。我心里奇怪,不禁问道:“你小子病了?梅毒菌入脑?”

老六却不搭理我,一口气说道:“明天下午三点中心城星巴克等我。”

我还想问些什么,电话那边却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老六个日不死的,就这样把电话挂了。

那好吧,就等到明天下午,给他来个满清十大酷刑,让他交代清楚,到底搞的是什么妖蛾子。

刚收起手机,电梯门就往左右打开,地下车库到了。我开车回家,匆匆洗了个澡,再把自己扔上了床。这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等我悠悠然吐出一口气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洗漱完毕,我草草吃了个杯面,套上一身运动服,便赶赴约会地点。要了杯英式红茶Grande,找一张靠窗的沙发坐下。等了半个小时,茶都快喝完了,老六却还没有到。

我不禁有些焦虑,不停地看墙上的挂钟,突然想到,日!会不会是我理解错了?

老六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理论上来讲,已经属于星期六了。他说的“明天”,会不会指的其实是星期天?

想到这里,我掏出手机,在通话记录翻老六的号码。就在这时候,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从玻璃的反射看到,有一个黑影站在我身后,垂着头一动不动。黑影的视线擦着我的耳朵,越过左肩,斜着向下,正在死死盯着一件东西。

我的手机!

我背上一阵发凉,回过头一看,差点没气个半死。原来是老六这个日不死的,装神弄鬼站在我后面,一句话都不说,摆明了是想要吓我。

我破口骂道:“你个日不死的,搞什么玩……”话说到一半,却被我吞进了肚子里。仔细看看老六,怎么搞的,才三天没见,他竟然瘦了一圈?

老六还是垂着头,勉强挤出一个笑的表情。

我看他这一身倒霉的样子,一时也不好骂他什么,于是说:“老六,站着干嘛,坐下来再说。”

老六点了一下头,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脸的方向朝着我,眼神却呆呆的没有聚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打量着老六的脸,心里暗暗吃惊。他以前自称吴彦祖加大版,胖是胖了点,那眉眼活灵活现,对女人还是挺有吸引力的。可是现在,不过三天而已,他双颊竟然凹陷了下去,整个脸小了一圈,只有眼皮肿大了不少。还有下巴上的胡子,长长短短,荒草丛生,很有几分丐帮弟子的风采。

除了脸上很艺术家之外,他今天的打扮也十分出位。脚上一双人字拖,往上是格仔短裤,上半身却竟然是一件薄薄的羽绒服。要知道,老六虽然为人鸡贼,但在一身行头上却从不含糊,西装不是Zara就是H&M,Dunhill的皮鞋都买了两双。今天这样的打扮,我实在是第一次见。

看样子,老六是遇上了什么大事。

我敲了敲桌面,问:“老六,要不要给你买杯咖啡,提提神?”

他头突然往后一仰,像是从梦中被惊醒一样,看着我愣了三秒,然后才慢慢地摇摇头。

我皱着眉头说:“六啊,有什么事你跟我讲,我一定……”

老六却毫无征兆的,突然间身子前倾,紧紧扣住我的手腕,目光像钉子一样,扎在我脸上。

“小安!”他咬牙切齿地问:“你说,死人会不会发短信?”

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定了定神,然后站起身来,一个一个掰开他的手指,再把他按回沙发上。

老六仰视着我,脸上还是那副表情:“你说,死人会不会发短信?”

我吸了一口气说:“老六,你先冷静一下,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六听了这话,脸上凶巴巴的表情,一点点收了起来。然后,他垂下头,不停地搓着双手,屁股挪来挪去,像是在考虑该不该跟我讲。

我继续安慰说:“六,有什么事,你得先讲,要不然我怎么帮你?”

老六抬起头来,又看了我一会,终于下定决心,咬着牙说:“好,我拿给你看!”

他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把手机掏了出来。他用的是一部白色夏普,型号905什么的,刚出来的时候要五六千块。

老六打开手机翻盖,拇指微微颤抖,在键盘上按着什么。

我心里暗自好笑,难道他要拿死人发的短信给我看?这个世界哪里什么鬼啊仙啊,都是人自己吓自己。马克思那老头虽然不太靠谱,但他的唯物主义论我还是相信的。

老六的手指停止了动作,似乎又在犹豫,终于还是把手机塞到我面前:“小安,你看!”

我仔细观察着屏幕,里面是收件箱的短信列表。老六选中的那一条短信,内容是这样子的:

黄淑芬

02/1003:33

今晚吃什么?

我好奇地问:“黄淑芬,谁是黄淑芬?以前没听你讲过啊。”

老六把手机收了回去,支支吾吾说:“她是、是我以前一个朋、朋友。”

我想缓和一下气氛,开玩笑说:“朋友个毛线,老六你可真不争气,一条旧情人的短信,就把你吓成这样?”

老六看着我,嘴巴紧抿着,一点也没有想笑的样子。过了三秒,他一字一顿地说:“一年半前,我亲眼看见,她死了。”

我稍微算了一下,一年半,那就是进公司的三个月前。我们共事的一年以来,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件事。再加上现在的紧张气氛,我可以肯定,这个黄淑芬,绝不是“一个朋友”那么简单。

当然了,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当今的首要任务,是要宽慰老六,别让他给这事逼疯了。

我想了一想,说:“老六,你这个朋友是怎么死的?”

他脱口而出:“撞车。”

我皱眉问:“撞车?你也在场?”

老六摇头说:“不,我到现场的时候,她已经,已经那个了。”

我摸着下巴,推测道:“会不会是她只是受伤昏迷,后来又给治好了,只是你不知道?”

老六苦着脸说:“不可能,人都断成两……反正你听我说,她死了,真的死了。”

我沉吟道:“这样……那我们换个想法,会不会是她的亲朋好友,保留了这个号码,用来纪念她什么的?要不然的话,就是有人搞恶作剧?”

他又要摇头,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兴奋地说:“对了!老六你知道吧,一个手机号码,如果三个月没使用,就会给电信公司回收,卖给新的客户。你现在这个情况,就是有人买了号码,然后误打误撞发了短信给你。没错,一定是这样,一定!”

老六听我说完,把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里,从指缝中漏出一段话:“小安,你别说了。你说的这些,我都有想过。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发短信的就是她,就是她没错。如果不是,她不会知道那秘密。你知道吗?她发那么多短信给我,她发那么多……”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难以分辨,最后几句我简直是用猜的。听他叽叽歪歪地说完,我的耐心终于消失殆尽。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既然肯定对方是鬼,找我来干毛线,直接去请一场水陆法会,超度亡灵不就成了?

老六还在跟神经病似地念叨:“她发那么多短信给我,她发那么多短信给我……”

这下子,我积聚了一下午的怒气,忍不住爆发了。我脱口骂道:“你脑残啊?那你不会关机啊!”

老六整个人僵住了,十秒钟过后,突然传来一阵格格格的声音。我正感到奇怪,他把双手慢慢从脸上移开,然后――抬起头来。

我吓得倒退一步。

只见老六的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嘴角不自然地向上翘,像笑又像是在哭。而那一阵格格格的声音,就是从他嘴巴里传出来的,是上下牙在打架。

然后,他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

“我关了。”

我背上一阵发凉,先不说死人短信这回事,光看老六现在的表情,已经够灵异了。他面部的肌肉失控,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惊吓,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

再这样下去,别说老六,我也有给弄疯的可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六,别紧张,我先去给你买杯咖啡,定定神。”

说完这句话,我没有等他回答,离开座位,慢慢走到柜台前。我需要这么一点时间,把自己从恐怖的氛围里抽离出来,好好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维。

柜台里的服务生问:“你好,要喝点什么?”

我说:“一杯Espresso,再来份芝士蛋糕。”

服务生收好钱,稀里哗啦地冲咖啡去了。我倚在柜台旁,想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一遍。

按照老六的说法,那个黄淑芬,竟然在死掉一年半后,开始发短信给他。而且,可能是在短时间内发了很多短信,让老六不堪骚扰和惊吓。更不可思议的是,老六把手机关掉了,仍然会收到这些短信。

如果排除了恶作剧的可能,那些短信真的是死人发的,那她是为了什么原因,又是怎么做到的?难道说阴间现在也有了移动通信,还能开通对阳间的短信业务?

慢着。

我突然想起,刚才老六给我看短信的时候,整一个列表里,都是黄淑芬的名字。而老六给我看的那一条,处于列表的中间。他为什么选了这一条,而不把第一条或者最后一条,拿来给我看?

老六个日不死的,一定隐瞒了些什么。

正在这时,服务员在我后面说:“先生,您的咖啡跟蛋糕好了。”

我回过神来,一把接过东西,快步向座位走去。我要让老六好好交代,看他到底是怎么招惹上那女鬼的。

可是,沙发上空空如也。刚才翻开的杂志还在,我带来的包也还在,只是,人不见得干干净净。

老六消失了,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我气得差点骂娘,把手里的咖啡跟蛋糕放在桌上,转身就向门口跑。推开玻璃门,四处张望,哪里还有老六的踪影?

我站在门口愣了一阵,不知道追还是不追,想想自己的背包还在里面,算了,由个日不死的去吧。

回到沙发上坐下,喝咖啡吃蛋糕,心里越想越气。拿出手机,拨打老六的电话,不出我所料,果然还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启用来电提醒功能……”

对了!我突然想起,从老六那里问不出什么,我可以问他的女朋友啊。这个女人姓李名凯伦,老六整天喊她Karen。

他们两个搞对象不到半年,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两人一起出场时总是特别恩爱,看得我起鸡皮疙瘩。私底下老六却跟我抱怨,说Karen早放出话来,一天不买房子,就一天别想娶她进门。

我翻开手机电话本,里面却有两个Karen。左思右想了一会,实在想不出哪个才是我要找的。于是先打了第一个,对方接了,却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彼此寒暄了一会在哪工作结婚了没孩子多大,再说些以后常联系的废话。挂了电话,我心想,电话本里躺着许多号码,都是多年没联系的,或许有几个早挂了都不知道。

再拨第二个Karen,这次是老六媳妇没错了。电话打过去,对方却正在通话中。接下来的十分钟里,耐着性子再试了几次,还是那句话:“您拨的用户忙,请稍候再拨。”

宁波的用户忙关我屁事,我打的是深圳的手机!

这下子我是真的气急败坏了,老六是个日不死的,他女人也是个日不死的,什么不好玩玩煲电话。

我狠狠喝了一口咖啡,算了,这事本来就跟我没关系,两口子爱怎么怎么着,死了也不管我事。老六跑了,我也该拍屁股走人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在星巴克又坐了一会,我便打道回府了。一路上,阳光凶猛,车流拥堵。公司配的二手车,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行车电脑老是嘀嘀响。协议修车厂离得太远,先开着吧,下次有其它问题了再一起修好了。

晚上因为那杯咖啡的关系,竟然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同样是含有咖(河蟹)飞因,我喝多少浓茶都没事,有时候半杯可乐就会失眠。可能是一整天精神太紧张了,半梦半醒之间,耳边还有行车电脑的嘀嘀声。

星期一上班的时候,老六还是没有来。Vincent问我他的去向,我只说不知道。上星期的项目还有些要修改的,又全部压在我身上,于是再次加班到凌晨一点。

我收拾好东西,关了办公室门,朝电梯间走去。刚刚走进电梯,手机里传来短信的声音,我一边低头在包里翻手机,一边熟练地按下最底的按钮。掏出用了两年的三星手机,一看屏幕,不禁有些皱眉。发信人是“黄淑芬”,奇怪了,我电话本里什么时候有这个名字?再把短信内容按出来一看,却是一句:“今晚吃什么?”这时候,电梯墙上红光闪烁,我抬头一看,亮着的那一个按钮是“-2”。一阵冷气从脚底直达头皮,心脏像被什么抓了一下。这怎么可能?我们这栋大厦,明明只有地下一层啊!他妈的,哪里来的什么地下二层!我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狂乱地按电梯的开门键,却毫无反应。电梯无动于衷,仍然朝着地底,缓慢而有节奏地下沉。狭小的电梯里,充斥着日光灯的白色光芒,以及缆绳轻微的声响。

我冷汗直下,一边用力砸按键,一边抬头看门上的红色LED数字。8,7,6,5,4,3,2,1,-1……-2。我紧张得浑身哆嗦,缓缓退到电梯角落里,看着那扇电梯门,缓缓地、无可置疑地,朝左右两边退去,露出外面可怕的事物。我心里恐怖得快要爆炸,想要大叫,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电梯门口,是一堵封死的水泥墙。

没有猛鬼从门口扑进来,最起码,我不会被生吞。可是……

我定了定神,慢慢地走向电梯口,去按那些按钮。它们好像死了一般,尸体失去了弹性,无论我怎么焦急地尝试,依然没有半点反应。掏出手机,果然,信号格是空的。

我抓住自己的头发,好吧,我要被活埋了。把一个人装进金属盒子,再把盒子埋进密不透风的水泥,让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就这样,看他慢慢死去。

我死死地盯着那一堵水泥墙,突然之间,一阵诡异的声音响起,嘀嘀,嘀嘀。脑子里卡啦一下,那是理智崩溃的声音。我在心里狂喊,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扑上前去,用手去抓那堵墙。我要用力挖,我要挖出一条生路。水泥面粗糙不平,手指马上就给擦破了,血从里面渗了出来,涂抹在水泥墙上。

咯嘣。

右手拇指的指甲,嵌在水泥墙的一个缝隙里,我一下太用力,整个被拔了出来。血肉模糊,一股钻心的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猛然坐起身,从噩梦中惊醒过来。风吹起窗帘,月光也顺势淹了进来,浸得我的额头凉津津的。一摸,都是冷汗。

床还在,枕头还在,这里是我的卧室,没有什么电梯。做梦,只是做梦而已。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床头柜上抄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凌晨3点多。我摸索着下床,准备喝一杯水,然后倒头再睡。

嘀嘀。

这一下我听得真切,真的有声音在响,就在我房间里。

我的睡意消散了大半,一下子清醒起来。这声音跟下午听到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不是行车电脑坏了在响,而是另外的一样东西。这东西从下午开始,就跟在我身边,现在就在这间房里。

我坐在床上,侧耳倾听。楼下有个烧烤摊,不时传来划拳的声音,吆五喝六。天花板吱呀吱呀,是楼上的小两口在做夜间操。小区前的马路上,一辆救护车呜呜呜跑过,由远及近,渐渐消失。

十分钟过去,我只等来一阵浓浓的睡意。

嘀嘀。

在身后。

我猛然转过头,看着那声音的来源。那东西黑黝黝地躺在那里,是我下午带出门的背包。

我站起身来,先开了灯,然后抄起背包,翻了个底朝天。在最下面的地方,我的手攒住了一个长方体,凉丝丝,滑溜溜的。是它了。

我定了定神,把手从包里往外掏。手机。白色的,夏普,SH903什么的,上面还挂着个来电闪,是吃铜锣烧的叮当猫。

老六的手机。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老六个日不死的,下午趁我去买咖啡的时候,把手机塞进我包里,然后自己跑掉了。

我又一下子不明白了,老六不但小气鸡贼,而且相当惜物。一件东西到了他手里,使用寿命会延长一倍。这部手机他买了有一年多了吧,一直是百般呵护,到现在还跟新的一样。

这一次,他怎么舍得把手机扔给我?

叮当猫的身体发出蓝光,又有短信来了。

嘀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翻开手机,看着显示屏。

信息

19信息

再打开收件箱一看,一整列未读信息,全部都是……

黄淑芬。

我拿着手机,心里犹豫着。就是这些短信,把老六吓得连手机都扔了,那么……

思来想去,我咬咬牙,豁出去了!我一个大老爷们,未必连短信都不敢看?

夏普的手机我没用过,操作不是很熟练,一不小心又退回了待机页面。重新进入收件箱,翻到列表底部,终于找到一条不是黄淑芬发的短信。

10661023

04/1816:03

中国移动北京公司来电提醒:139……

仔细一看,这个手机号码却是我自己的。想来是下午我在星巴克门口,打电话给老六的来电提醒。

接下来,第二条短信。

黄淑芬

04/1816:25

今晚吃什么?

这应该是我在开车的时候了,接下来,第三条。

黄淑芬

04/1816:37

今晚吃什么?

我接连翻了好几条,内容全都一样。看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如果这黄淑芬真的是鬼,那她肯定是个饿死鬼。

我懒得看中间那些,直接翻到最近的一条。这一条却稍微有点不一样。

黄淑芬

04/1903:33

今晚吃什么?鱼肉鸡肉猪肉牛肉牛奶猪肝虾肉老鼠

我不禁愣了一下,老鼠?

我皱起眉头,对着手机里的短信,自言自语:“鱼肉,鸡肉,猪肉,牛肉,牛奶,猪肝,虾肉……老鼠!啊,我知道了!”

没错,我看出来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种动物特别喜欢的。

猫!

这可真奇怪了,难道说老六这个日不死的,招惹的不是女鬼,而是猫妖?那也不对啊,老六明明说过,黄淑芬是他以前的朋友,后来死于一场交通意外。

我摸着后脑勺,不靠谱地胡乱推测。要不然,是黄淑芬的鬼魂,上了一只猫的身,然后那猫现在捧着手机,正用爪子在发短信?猫用的是什么型号的手机,它又怎么去充值呢……

一只猫,一只会发短信的猫,是加菲猫还是HelloKitty?我被自己逗得想笑,手里随便翻看着短信,突然间,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涌了上来。

让我回想一下。

在老六的收件箱里,第一条短信,是移动公司发来的来电提醒,时间是下午的16:03。这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老六在把手机塞进我的背包之前,出于某种理由,先把手机里的短信清空了。

第二,下午我在咖啡厅门口时,老六的电话是打不通的,所以才会有来电提醒。那么,当时老六的手机,是处于关机状态的。而手机如果关掉了,短信发过来,它是不会叫的。

好了,问题来了。这样的话,那如影随形的“嘀嘀”声,是怎么来的?

老六那扭曲狰狞的面孔,不由自主的,浮现在我眼前。“我关了”,说这句话时,他的脸比吃了屎还难看。

我打了一个冷战,几乎是下意识的,死死按下关机键。随着一阵温柔的音乐,屏幕熄灭了。

现在,手机像一具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手里。我紧紧抿着嘴唇,盯着它,就好像,它随时要叫起来似的。

我凝神静气,摒住呼吸,看着这个白色的长方形盒子。就算是情窦初开的15岁男孩,在发了第一条“做我女朋友好吗”的短信后,全神贯注盯着那手机的样子――也没有我认真。

风掀起窗帘,房间里开着灯,所以月光只能灌进来一点。楼下那些人还在吃烧烤,楼上那对狗男女已经干完了。我羡慕他们,羡慕所有随便活着,没有被卷入恐怖的人。

等了五分钟。

漫长的五分钟里,我一直在考虑,是不是把这日不死的手机收起来,放在屋子里的哪个地方。背包里,抽屉内,床头柜上,洗手盆旁,冰箱急冻室,马桶水箱……

不,无论放在房子里的哪个角落,都只会让气氛变得更加恐怖。我无法忍受它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响起,我只能这样做:把它捧在手里,睁大眼睛,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又过去五分钟。

其实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别人说的鬼神,更没有亲眼见过灵异事件。所以,在心底我有一点点的期待,期待着事情真的发生,然后可以推翻我过去的想法,进入了一个新鲜的领域。

最后的五分钟。然后,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知道当有短信来的时候,一部手机是怎么反应的吗?

首先,对电波敏感的来电闪会发光,蓝的,或者红的光。

然后,手机自己的灯也亮了起来,这一部夏普的灯是在翻盖的侧边,红红的光,像黑暗中的蚊香。

半秒钟之后――嘀嘀。

我吞了一口口水。不管我接不接受,相不相信,短信就这么来了。

看,还是不看,这是一个问题。

看了,或许我会后悔,不看的话,今晚我指定睡不着。里面会是什么呢?心里痒痒的,好奇心害死人。

算了,还是看吧。我慢慢地掀开翻盖,像赌徒掀开骰子盅。

如果说在这之前,我还像是一个路人,在观赏老六主演的恐怖片,那么在此之后,就像是屏幕里突然伸出一只鬼手,把我也拖进了故事里。

几乎是在打开短信的同时,我就开始后悔了。这条短信很简洁,只有三个字。

黄淑芬

04/1903:56

你是谁?

我的果断来得太迟,但终于还是来了。左右手拇指一起用力,蹭出手机背后的盖子,把电池掰下来。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用了不到三秒。

我把手机跟电池分开,放在床头柜上,这时候我才发现,双手掌心已经湿透了。

我有理由相信,这部手机今晚是不会再作怪了。如果拿掉电池的手机还能响,那就违反了物理原则,说明我面对的不是女鬼、猫妖,而是掌握了高科技的外星人。

不过,以后怎么办呢?

这个黄淑芬既然有本事,让一个关了机的手机自动开机,还能探测出我不是老六,谁知道以后会弄出什么妖蛾子?我既不是林正英,更不想来一段人鬼情未了,万一被这个东西缠上,我以后怎么过日子?

对了,冤有头债有主,命苦不能怨政丅府。是老六个日不死的,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我,那么我就把他揪出来,再塞回去给他好了。

我突然想到,鞋柜里有一条备用钥匙,是老六以前给我的,说他出差什么的能给他浇花喂鱼。

明天,明天就杀去他家。

这一天晚上,我睡得很少。

先是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天花板。天快点亮就好了,可惜它就是不亮。后来,我索性爬起身,打开笔记本看电影。

第一部是《九品芝麻官》,周星驰。第二部是《国产凌凌漆》,还是周星驰。大概是在他取完弹头,抱着袁咏仪的那一段,我蜷缩在转椅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那该死的手机,果然一晚上都没有闹腾。又或者它响了,而我没有听到。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阳光冲过窗帘,倾泻而进;楼下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天,一切都跟以前一样。黄淑芬没把我带走,我他妈的还在人间。

我洗漱完毕,给自己下了一碗面,阵容十分豪华,有鸡蛋青菜香肠对虾。没有老鼠。稀里哗啦一碗面下肚,吃得满身大汗,爽快。吃完了面,我又给自己泡一杯浓浓的铁观音,慢慢喝下去,感觉所有元气都回到了身上。

我又活过来了。

黄淑芬啊黄淑芬,你没整死我,我要去整死你老情人了。

换好衣服,我便开车出门了。路上车辆很多,每个人握着方向盘,有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地。当然了,像我这样的情况是不多的,带着闹鬼的物证,去寻找栽赃陷害的人。

那该死的物证,手机连同电池,现在正包在一个佳能保鲜袋里,静静地躺在副驾驶座上。就好象警丅察从现场搜集来的证据。我的想法是,把黄淑芬当成一种病毒,无论它是藏在手机内外,这样做都能把我跟它隔绝开。

老六本来就住得不远,在加上我心急火燎,所以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到了他楼下。

这一片区域,十年前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几年前是空荡荡的堆填区,今天则是高楼林立的一大片住宅。老六住的地方,是一栋单身公寓,对他而言,这四个字名符其实,因为Karen嫌弃这是租来的房子,一直没有搬过来一起住。

我只有钥匙,没有门禁卡,幸好大堂里的保安还记得我,把我放了进来。

老六的房号是1013,现在看来,真是个不详的数字。

我从背包里掏出钥匙,捅进锁孔,转了两圈。推门而入的时候,我想,老六可能在房间里,也可能不在;如过他像死狗一样躺在床上,我就过去踹他两脚,然后让他把他妈的事情交代清楚。

事实证明,如果生活面临着两种可能的话,大部分的时候,还是指向倒霉的那一项。果然,我进门一看,床上没有人,房间里空空如也。

我走到窗口,拉开厚实的遮光窗帘,让光线充满整个房间。然后,我站在屋子中间,四处打量。

屋里收拾得很整洁,整洁得过分。凡是有盖子的东西都盖上了,带电源的统统关掉,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花盆跟鱼缸都消失无踪,不知是送掉了还是扔掉了。

最重要的是,老六出差常用的那个LV老花行李箱,也不见了踪影。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起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逃窜事件。

老六失踪了。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抱着侥幸心理,给Karen打了个电话。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是,“您拨的用户忙,请稍候再拨。”

我皱起了眉头,电话粥不可能煲那么久,从昨天到现在,要不然就煲成了炭。看起来,她那边也出了状况,或许她跟我一样,受老六连累,卷入了这起灵异事件。

挂了电话,我像个没头苍蝇,在房间里乱窜。我必须要做点什么,在被黄淑芬缠上之前。

然后,一个月饼盒跳进我的眼里。铁盒的荣华月饼,就这样突兀地放在餐桌上,好像专门等着被我发现。像是在深山老林里,突然出现一块蛋糕,不是线索就是陷阱。

总之,没理由不打开来看看。

这个月饼盒有些年头了,盒盖边沿那条凸出来的铁线,已经满是锈迹。我小心翼翼地掰开盖子,看见里面的两样东西。

绿色存折,红色笔记本。

老六个日不死的,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把遗产交给我处理吗?

我摇头一笑,以他的个性,就算遗体也要留着自己肥田,哪会给谁留下一分钱。

这是一本农业银行的存折,打开来一看,里面简洁得很,只有两条存取信息。

日期摘要币种存入/支出余额

20070606现存CNY+300,100.00300,100.00

20090205现取CNY-300,000.00100.00

个日不死的老六,整天哭穷,蹭这蹭那,其实是他妈的暴发户!

我问候了一声老六他娘,合上存折,放回月饼盒里。刚要拿起笔记本,手却停在半空。有什么地方,被我漏掉了。

我再次拿起存折,掀开,看一眼第一页信息――

户名:黄淑芬

我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这个户名为黄淑芬的存折,为什么会出现在老六家里?我从一开始就猜测,他们的关系不是“朋友”那么简单,现在看来,只怕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而且,按照老六的说法,黄淑芬是死于一年半前的车祸。存折上面取款的日期,却不过是几个月前。也就是说,这笔钱不可能是黄淑芬取走的。因为作为一个死人,既不需要用到人民币,更不可能去银行提款。

那么,是谁取走了这笔钱?最大的嫌疑,当然是落在老六身上。

我用指关节敲着太阳穴,这件烂事不单只诡异,而且复杂得让人头疼。看起来,我好像找到了一点线索,实际上,却陷进了更深的谜团。

放下存折,我把目光投向了那本红色的笔记本,说不定,它能提供更多的信息。

这是一本硬皮笔记本,挺精致的,封面是大红色的底子,中间画着MiniCooper的俯视图,车顶是PaulSmith经典的彩色条纹。看起来,这是买PaulSmith送的赠品。

翻开丅封面,扉页上是老六狗爬似的字迹:

开始新生活!记录精彩每一天。

看起来,这是老六的日记本。再翻开第一页,果然。

2009年2月7日晴

跟Karen去逛街,买了好多衣服。好开心。也有不开心的,试裤子的时候发现,腰围又大了一号。郁闷。本少爷要减肥了。这次是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要减。Fighting!

我不禁暗自好笑,写下这篇日记的时候,老六一定没有想到,他的减肥果然成功了,却是以这么屁滚尿流的方式。好,接着看第二页。

2009年2月8日晴

本少爷决定了,省下8000块。没什么好怕的,我不怕不怕啦。最多换个号码。

接下来的几十页,全都是些日常生活,鸡毛蒜皮,我没耐心一一看下去,于是快速翻到后面,有字的最后几页。

2009年4月9日阴

还以为没事了。郁闷。后天星期六,还是出去一趟,把余款给结了。

2009年4月10日雨

这事不能让Karen知道。保密,要保密。

2009年4月11日雨

!!!!!!!!!!!!!!!!!!

郁闷,超郁闷!竟然搬走了?!

2009年4月12日阴

关机没用,换号码没用,还……越来越过分了,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2009年4月13日晴

不能呆在有电器的地方。

这四页内容都很短,而且字迹越来越潦草,看得出老六在写这些日记的时候,情绪不太稳定。

我继续翻下去,接下来是日记的最后一页了。一看之下,我不由得一愣。这一页倒是写得满满的,却是用鬼画符一样的字体,重复着三个字。

2009年4月14日晴

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她”是谁?能让老六吓成这样的,只能是黄淑芬了。我屈指一算,日期也对得上,4月14号星期二,正是老六请假的前一天。

只是不知道,黄淑芬是怎么“来”的?

我正在挠头思索,突然之间,“叮咚!”

吓得我浑身一震,心跳到了嗓子眼。日不死的,是哪个在按门铃?

怎么好死不死的,偏偏这个时候,门铃就响了?就好像看《午夜凶铃》,到了最紧张的时候,自己家的电话恰好响了起来。谁不给吓个半死?

我瞄一眼手中的日记本,那满页的鬼画符,显得那么触目惊心。“她来了”,难道说,“她”真的“来了”?

就在这时,门铃再一次响起,“叮咚!”

我吞了一口口水,不知如何是好。门外的会是谁呢?

据我多年来的经验,恐怖故事里的女鬼,都是在夜里出现的,披头散发,脸色煞白,像是刷了两斤腻子粉。按照这个行业的规则,她们都是见光死,被太阳一晒就要变成灰。

现在是个大白天,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不是女鬼们的法定营业时间。

黄淑芬啊黄淑芬,作为一个职业女鬼,你总要讲点规矩吧?

“砰砰砰砰!”

可能是按门铃无果,外面的人开始动粗,拍得地动山摇,像是要把门拆掉似的。在剧烈的拍门声中,还夹杂着一把雄厚的女声:“老六!老六你个王八蛋!我知道你在,快开门!”

听了这中气十足的嗓音,我松了口气,像吃了粒定心丸。纵观古今中外的女鬼,没听说过有那么生猛的。所以,门外无论是寻仇的还是讨债的,总而言之,是个大活人。

虽然这么说,我还是留个个心眼,走到门后,准备先在猫眼里看个虚实。万一上门的是个黑社会,手执菜刀,见人就砍,那我岂非太冤了。

我眯起左眼,把脸贴在门背,从猫眼里往外看。

门外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那一阵猛烈的拍门喊门,不过是10秒前的事情。我也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门外的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大白天的,真是活见鬼了。

我从门口走回房间,脑袋里乱纷纷的。原来这里如此凶险,难怪老六要吓得落荒而逃了。会不会……其实是老六见财起意,杀死了黄淑芬,所以她的冤魂上门来寻仇?

说不定,黄淑芬的尸体,就藏在房间里的某个角落。或许,她现在就坐在衣柜里,隔着看不穿的柜门,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一阵头皮发紧,小腿不争气地打颤。不管怎么说,总而言之,此地不宜久留。

我慌忙背上自己的包,扫了一眼桌上的月饼盒,想了想,还是盖好盒盖,夹到了胳肢窝底下。然后我推开房门,像做贼一样左右张望,果然,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咽下一口口水,出得门来,关上房门,抖抖索索掏出钥匙,想要赶快锁好走人,离开这个鬼地方。谁知道越是心急,钥匙就越不听话,我左捅右捅,偏偏就是进不了钥匙孔。

一阵冷风,从走廊的尽头吹来,吹得我背上的汗凉津津的。

突然之间,无缘无故的,我脖子上受了一记重击,“啪!”

我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双腿发软,眼看就要瘫下去。

那个施暴的物体,却是兴高采烈地大叫一声:“哈!还抓你不到?”

月饼盒掉在地上,发出敲锣打鼓的一声巨响。我半蹲在地上,回过头去,以45度角,仰视那恐怖的来源。

吓人。

不过,是漂亮得吓人。

偷袭我的物体,如果光从外型上看,是个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大美女。

她身高能有175,

幸好穿着双Crocs的沙滩鞋。往上的很长一段距离,是一对光洁圆润的美腿,接着是一条热裤,跟腿比起来,短得像是高速路上的关卡。

裤腰往上,是几厘米的真空地带,然后才是一件同样清凉的白色小背心。胸前勾勒出的那两道曲线,以我这个角度看,算不上咄咄逼人,总算有些小小的骄傲。

最后,我看见那一张脸,带着几分迷惑,俯视着我。很眼熟,我肯定在TVB的哪个当家花旦身上,看过类似的一张脸,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美女,大美女。

我吞了一口口水,如果女鬼是这样活色生香,那你要钱给钱,要命给命,要什么我都给你。

美女“咦”了一声,奇怪地问:“你不是老六那王八蛋?”

我咧着嘴问:“你也不是黄淑芬?”

美女一把抓住我的右手,想要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一边回答道:“什么黄薯粉红薯粉,我叫斯琴格日勒,跟Karen那八婆一起租房子的。”

她朝着门里努了努嘴,说:“那对奸夫淫丄妇呢?我今天来,是上门讨债的。”

美女的手指纤细而有力,我手腕被她紧紧扣住,心里一阵酥麻,半推半就地站了起来。

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我咧咧嘴,故作风趣道:“斯琴格日勒,你好,我叫臧天朔。”

美女一把甩开我的手,切了一声说:“少占姑奶奶便宜。老实交代,那对狗男女在房间里不,我要找他们算账。”

我嘿嘿一笑说:“不在,都不在,房里没人。要我说呀,今天你这帐是算不成咯。”

她看着我的脸,眨巴了几下眼睛,问:“不在?那你是怎么进去的?你是什么人?难道说你是……”

美女后退了小半步,脸上紧绷着,一副马上就要掏出手机报警的表情。我赶紧亮出手里攥着的钥匙,解释说:“我是老六同事,你看,这是他给我的钥匙。”

她神色放松了一点,半信半疑地问:“你说是那王八蛋的同事,那你今天来干嘛的?难道说,他也欠了你的钱?”

我心里不禁一乐,我的经济情况,老六最清楚不过了,每月执行ISO0000标准,一个子儿都不剩,还得靠几张信用卡,拆东墙补西墙。老六个日不死的,就算跑去美国去找唐老鸭借钱,也不会来跟我借。

不过,我今天上来找老六的原因,一时半会还真解释不清。换句话说,即使花个30分钟,从头到尾讲一遍,我想她也不会信。谁信呢?

美女看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追问道:“快说呀,你来干嘛的?”

我支支吾吾,东张西望,突然看见了掉在她脚边的月饼盒,灵感突现,大声说:“啊,我是来拿东西的,那个,一个笔记本,记着公司的资料。”

她顺着我的眼光,看向地面,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月饼盒,问:“笔记本?在这铁盒里?”

我点点头,诚恳地说:“是的,没错。”

美女弯下腰,捡起那个月饼盒子。从这个简单的动作里,我看出了两个问题,第一她的柔韧性真好,第二她今天穿的bra跟背心一样,也是白色的。

在我的亲切关注下,她站直身子,把月饼盒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打量。的确,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铁盒,怎么看也不像装着啥公司资料。

我说了一声谢谢,伸出右手,摊开掌心,她却全然不理会,反而东抠西撬,打开了锈迹斑斑的盖子。她拿出那红色笔记本,在我脸前晃着问:“公司资料?”

亏了我多年的武功造诣,说时迟,那时快,立刻变掌为爪,一把夺过笔记本。

美女生气道:“你……”

我一本正经地解释:“对不起,商业秘密,不能给外人看。”

她白了我一眼,不再做什么前戏,直接去翻盒子里的存折。我刚想要阻止,却哪里来得及?

她的反应,我却是能猜到的。

“哇!狗Ri的,真有钱!”

我小声嘀咕道:“也要有命花才行”,然后对她说:“好了,都看完了,还给我吧。”

美女却像捡到宝贝一样,左手递过来月饼盒,右手却把存折紧紧贴在胸口。

我刚要斥责她拦路抢劫的行为,转念一想,这东西我也是偷来的,半斤八两。想了一想,我接过月饼盒,说:“这存折,你喜欢就留着吧,反正里面一分钱没有。”

美女听完我说,马上低下头,紧张兮兮地检查她的宝贝。不知道老六这日不死的,究竟欠了她多少钱,我还是趁机走为上计吧,要不然她找不到老六,赖上我就麻烦了。

于是我说了声再见,转过身去,大踏步走向电梯间。这该死的走廊又长又窄,每一套房的入口,都设计成向里面凹的,我估计,刚才那女人就是按完门铃之后,躲在邻居的房门前,守株待兔,把我吓了个半死。

正这么想着,身后又传来她的呵斥:“站住!”

我假装没听见,反而加快脚步,逃离现场。身后一阵紧密的脚步声,噼里啪啦,我回头一看,好家伙,她甩开那两条大长腿,以刘翔的姿势冲了上来。

我也撒丫子猛跑,只可惜电梯不作美,怎么等都不来,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跑楼梯,她已经冲了上来,把我抓个正着。

她双手紧紧拖住我右臂,厉声道:“你先别走。”

刚才这样子一跑,我微微有些喘气,她却面不改色,一点事情都没有的样子,看起来,她平时有练过。

我深深吸了两口气,平整呼吸,无奈道:“好好,我不走,姑奶奶,你要我怎样?”

美女神情凶狠地盯着我,突然之间,她表情来了个剧变。一,二,三,脸上笑开一朵花,很职业地亮出四颗洁白的贝齿。

她以友好而温柔的声音,娓娓道来:“哎呀,你听我说啦,是这样子的。那个老六呀,他上个月来找我借钱,八万块,说是要买房子。我当然不肯借啦,我又不是富婆,可是你知道吗?他在我面前当场就哭了呀。”

我点点头,心里暗自冷笑,老六是绝对的实力派,演技比面前这美女好多了。

她接下去说:“老六一边哭一边说呀,说他就是因为没有房子,Karen一直不肯搬过去跟他住,再这样拖下去,Karen肯定会离开他的。我了解Karen,老六说的是真的。哎呀,你不知道,我最见不得男人哭了,所以当时一不忍心,就借了八万给他。他本来打算借十五万来着,我哪有那么多。谁知道前两天,Karen突然就失踪了,怎么也找不到她……”

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表情欠揍地问:“然后呢?”

美女脸上表情僵硬,似乎在强忍着不要发作,最终银牙一咬,还是挤出了个别扭的笑,发嗲道:“然后嘛,就想请你帮帮忙咯。你不是有老六家的钥匙吗?开门让我进去,我找点值钱的东西当抵押。”

我坚定地摇头,一口回绝道:“那可不行,你这样做,不成了入室盗窃吗?回头老六一报案,我就是共犯,得陪你坐牢的。”

她的笑容为之一滞,但还是硬撑着,继续发嗲:“哎呀,你放心嘛,我只是暂时拿过来一下,等老六哥一还钱,我马上物归原主。”

她那娇滴滴的“老六哥”三个字,硬是把我逼出一身鸡皮。事到如今,我干脆跟她挑明了:“小姐,对不起,不可能。第一点,我不知道老六是不是真借了你的钱,第二点,最重要的,老六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几套行头,家里的摆设都是破烂,别说八万了,八千块都不值。”

美女还不死心,撒娇道:“哎哟,那你开门让我看一眼,真没值钱的,我也就死……”

就在这时,日不死的电梯终于到了,门吱呀一声打开,我一个箭步冲了进去,用力按下两个三角形接吻的键。

就在电梯门要关闭的一刹那,缝隙里伸进那女人的手,硬生生又把两扇门推开了。我瞪她一眼,刚要发火,谁料到她的火气比我更大,一下子就爆发了,像张飞一样怒喝道:“想跑!”

她刚才演的那副楚楚可怜,早不知扔哪里去了,现在是一副柳眉倒竖,咬牙切齿的样子,凶巴巴地说:“不把钥匙交出来,你今天就别想走。”

我右手插进裤兜里,苦笑一下,突然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惊讶道:“老六!你回来啦?”

美女却波大有脑,切了一声说:“少来这一套,交出钥匙,姑奶奶马上放你走。”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只好掏出钥匙,用力往电梯门外一扔。随着哗啦啦金属与瓷砖的摩擦声,美女放开电梯门,一头奔她的宝贝钥匙去了。

我再次按下关门键,这一次,电梯门稳稳当当地闭上,关牢,开始慢慢下行。我从裤兜里拿出钥匙,用拇指跟食指捏着,举在眼前欣赏。小哥我暗渡陈仓,偷偷把金属钥匙链解了下来,刚才扔出电梯门的,正是那玩意。

电梯井的上层,传来美女的怒吼:“日丅!你!妈!”

电梯稳稳地到了一层,我走出大堂,外面阳光热辣辣的,已经快到中午十二点。经过早上这一番折腾,我肚子也有点饿了,于是一边想着该去哪里吃饭,一边慢慢走向停车位。

坐在车子里,我打着火,然后解下背包,想要把月饼盒塞进去。这该死的盒子,左放放不进,右放放不进,我想想算了,刚要扔到旁边座位上,突然之间,副驾驶的车门被一把拉开。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老大不客气,一屁股坐了进来。

我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刚才讨债的美女,却又是谁?这会儿,只见她双颊微红,大口喘气,看样子,是从楼梯一口气跑下来的。十层楼的高度,用那么短的时间,她果然是有练过。

我不禁有些恼火,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我又不是老六他亲爹,干嘛死咬着我不放?

美女却对着车窗外的停车场,两眼直视前方,对我的怒视毫无反应。我深呼吸一下,压住火气问:“你跟着我干嘛?”

她看也不看我,好像对着挡风玻璃说:“别在那里装了,姑奶奶看出来了,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合起来骗我的钱,我只要跟着你,就能找到老六。”

我又好气又好笑,赌咒道:“我要是知道老六在哪,就罚我脚气菌入脑,鸡眼长在舌头上。”

美女别过脸来,瞪了我一眼,然后又扭过头去,一副无动于衷,当我不存在的表情。看样子,她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认定我跟老六狼狈为奸,要对我坚决实行死缠烂打的政策。

我在心里把老六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却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把旁边这女人哄下车。

我咬咬牙,把背包跟月饼盒扔到后座上,然后挂了D档,问:“你就这样跟着我?”

她点点头。

“我要回家了”,我色眯眯盯着她,意味深长地说:“我自己住。”

“你别担心”,她淡定地答:“我会武术。”

我踩下油门,恶狠狠说:“那好,我不回家了,我要去嫖。”

她扭过头来,温柔一笑说:“我帮你挑。”

我被她气得笑了,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女魔头,我是真给她治住了。我还想说什么,可又明知说啥也不管用,只好把话咽了下去,默默开车。

车子驶出停车场,开上大路,窗外一栋栋高楼大厦,慢慢地向后退。一对刚刚见面的陌生男女,就这样沉默地坐着,一言不发。

我一边开车,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瞄她。她专注地看着前方的柏油路,好像地上会有金子捡似的。刚才跑楼梯的那一抹粉红,还残留在她脸上,让本来就好看的脸,显得更加好看。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她没有化妆。素颜就那么漂亮了,要是再发愤涂墙一下,去选个明日之星啥的,前三甲跟玩儿似的。

偷偷观察了她一会,我不禁有些心神荡漾起来。再怎么说,对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女,无论她是因为什么卯上我,总而言之,我不会吃亏,怎么都是赚的。

我浮想联翩,要是能跟她……或许,我还得感谢一下老六,给我创造了这样一个机会。

这样想着,我的心情渐渐轻松了起来。仿佛应景似的,肚子突然咕噜一声巨响。日,她一定也听到了。

事已至此,我决定打破沉默,于是清清嗓子说:“好吧,既然你决定要跟着我,也别弄得跟仇人似的。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陆,叫陆小安。”

她语气平淡地说:“我刚才说过了,斯琴格日勒,你叫我斯琴得了。”

我笑了一下,卖弄说:“斯琴我知道,是个蒙古姓氏嘛,还有斯琴高娃,斯琴高丽菜什么的,都跟你同姓。”

斯琴面无表情道:“陆先生,以后不懂呢,就不要装懂好吧?斯琴格日勒这一整个,都是名,不是姓。在我们草原上,一般都叫名字,很少说姓,懂了吧?”

我好一阵尴尬,幸好脸皮够厚,看不出在发烫。过了几秒,我打着哈哈道:“嗯哪,斯琴,我们能这样认识,也算是有缘,中午就请你吃个饭吧。”

她倒是没跟我客气,点点头说:“好。”

我想了想说:“我知道一家吃蒙古菜的,叫伊利情,要不我们去吃那个?”

斯琴摇了摇头说:“不用去那里,中午随便吃点好了。”

我心里轻松了一下,从这里开车去那家店,还得大半个小时呢。没看出来,这蒙古女人还挺体贴的。这附近麦当劳、KFC、真功夫啥都有,经济卫生,丰俭由君。

我笑着问:“好啊,那我们去吃?”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胜记。”

一听之下,我差点吐血。胜记!胜记能是“随便吃点”吗?要是再“随便”一点,那就“随便”到王子厨房了。枉我自作多情,还以为她为我着想,现在看这架势,是要往我脖子上狠狠宰一刀!等下去到胜记,不用问,她还一定要往贵里点。

我叹了一口气,算了吧,江湖本来险恶,是我太傻太天真。钱包里还剩七八张红色的,如果不够,也只好拜托信用卡了。

想来想去,这一餐怎样都要大出血了,既然如此,还不如装得大方些。我深呼吸一口气,尽量绅士地说:“好咧,那我们就去胜……”

“嘀嘀。”

我一脚急刹车,车子屁股猛地一翘,就这样停在路中间。离前车还有十来米,后车却差几公分就要撞上来。

斯琴吓了一跳,骂道:“你发什么神经?”

我声音发颤说:“把手机拿给我。”

她不悦道:“干嘛啊?”

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拿来。”

后面那车不断闪着大灯,发泄对我急刹车的不满。斯琴一边侧着脸往后勾,一边不情不愿地掏出手机,又骂了一句:“神经病。”

我管不了那么多,一把抢过手机,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开翻盖。

1380xxxxxxx

04/1912:14

今晚吃什么?

我的心脏似乎被从天而降的鹰爪,一把攫住,停顿了三秒,突然又嘣嘣嘣狂跳起来。不用打开老六的手机对证,这个号码我记得,就是那个女人的。那个在一年半前,死于车祸的女人。

黄淑芬。

车厢里,一阵格格格格的声音响起,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来自于老六,而是来于我自己。

斯琴奇怪地看着我,皱眉问:“你怎么了?”

我明明是想要回答她的,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好像有谁在我嘴里糊了把水泥。

她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没发烧啊,喂喂,你是撒癔症,还是发羊癫疯?”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只好闭上眼睛,不断喘气。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的红灯已经变绿,我身后的车子纷纷打着右转灯,要变道前行。

再呆下去的话,交丅警就要来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给无力的手脚鼓了点劲,踩下油门,慢慢压过斑马线,向右边的路旁停靠过去。

路上车流如梭,好不容易停了车,我已经满头大汗,她则是满头问号。

斯琴抢回手机,骂道:“干嘛啊你!干嘛停车啊?你就是怕我缠着你讨债,也不用装神经病啊!我说你,玩点技术水平高的好不好?

我顾不上回答她,只是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好像溺水的人抓住救生圈。我摇下车窗,让新鲜空气灌进来,心里却还是像汽车尾气一样,乱糟糟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上老六家之前,我是一边自嘲,一边把手机电池拆掉的。对于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男青年来说,这样的行为都很难以理解,属于神经质的范畴。

可是现在看来,我当时之所以会这么做,却是出于人类的本能,一种对未知恐惧的规避。就好像坐在飞机上,我们总会忍不住地害怕,而不管航空公司怎么昧着良心宣传,说搭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方式。

困扰我的问题是,为什么,为什么斯琴的手机,也会收到这该死的短信?难道说,黄淑芬就像是一种病毒,会随着某种介质而传播,然后越演越烈,直到把人逼疯为止?

或许,老六的精神崩溃、突然消失,就是我即将面临的下场。或许,老六,还有他的姘头Karen,根本不是搬走了,而是被黄淑芬带走了……

我紧紧咬住自己的拳头。不,不是这样的。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一种完全相反的可能。

我扭头盯着斯琴,想从她脸上看出破绽。哪怕是一点点,一点点忍不住的笑,对现在的我来说,都像是云层降下来的天使,赐予我最亟需的解脱。

五秒钟过后,她笑了,她真的笑了!扑哧一声,我一辈子也没看见过这么甜美的笑。

我激动地抱住她的肩头,狂喊倒:“恶作剧,所以这是恶作剧对吧?是老六跟你串通起来吓我,对不对,对不对!?”

从出生到现在,二十多年以来,我从未如此热烈盼望,盼望自己是被人戏弄了。这是因为,与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相比,被骗的那一点点挫折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我紧紧握住她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真诚地说:“你说吧,这是你们的恶作剧,对吧?我不会生气的,绝对不会。现在你只要认了,我马上请你跟老六吃饭。鱼翅!吃鱼翅好不好?”

斯琴皱着眉头说:“鱼翅,鱼翅当然好了,可是恶作剧……什么恶作剧?”

她的演技不错,但我不会上当的,我直视她的眼睛说:“你知道的。”

她也同样看着我说:“我真不知道。”

我不相信地问:“那你刚才笑什么?”

“刚才?”斯琴想了一下说,“哦,刚才,刚才你的表情跟弱智一样,有多好笑你不知道。”

她在说话的时候,我一直观察她的神情,却看不出任何破绽。如果她的演技那么好,就应该去玩更大的骗局,而不是戏弄我这样的小人物了。我虽然万分不情愿,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承认,恶作剧,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唉……”我颓然叹了一口气。

斯琴把我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推开,不悦地问:“你到底怎么回事?不会真的脑子有病吧?”

我心灰意冷,懒得跟她解释,想了一想,便探身从后座拿过两样东西。我先把月饼盒交给她,又掏出装着手机的保鲜袋,示意她自己装上电池。

她左手托着月饼盒,右手拿着保鲜袋,莫名其妙道:“搞什么啊?”

“你自己看吧”,我一边挂档,一边说。让她分享一下我的恐惧吧,我是这么想的。反正她收到了黄淑芬的短信,她本来就卷进来了,这不怪我,要怪她自己倒霉催的。

斯琴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还是低下头,打开犯罪证据似的的保鲜袋,先去捣鼓老六的手机。

我浑身提不起精神来,但还是打了左转向灯,准备离开这里。已经十二点半了,无论如何,饭还是要吃的。如果黄淑芬要带我走,最起码吃饱了再上路。

我一边观察左后视镜,一边问:“胜记?”

旁边的人“啪嗒”一声装好电池盖,回答说:“胜记。”

车子缓缓向前,重新汇入滚滚车流。老六的手机被打开了,传来一阵开机铃声,几秒过后,是一个接一个的“嘀嘀”。

又是黄淑芬。

我听得心里难受,伸手开了收音机,再调大音量。电台里正在播一个交通节目,主持人一男一女,播报着本市各处的实时路况。

男主持人说:“手机尾号是3498的司机朋友发来短信,彩田路双方向通行良好,车流畅通,请各位放心选择行驶。”

女主持人说:“我们刷新一下短信平台,好,手机尾号是9173的朋友提醒大家,深南大道双方向车行缓慢,请各……”

我扭头过去看斯琴,她正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车厢里的空调不够大,她鼻尖上有细细的汗珠,她也没来得及擦。说实在的,她这个样子,确实挺惹人爱的。如果不是现在情况那么诡异……

“咦?”斯琴突然抬起头来,皱起眉头,对着收音机说,“你听。”

收音机里传来男主持人的声音,语速稍微加快:“……发来短信,笋岗西路黄木岗立交,刚刚发生一起事故,一辆红色小车与公交车追尾,车头严重损毁,造成……”

我看了一眼窗外,不禁也觉得奇怪。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这立交桥前面,可是就我视野所及,一切正常,并没有电台里说的交通意外,也没有发生车辆拥堵,我开80还无比顺畅。

或许,车祸是发生在前面一点吧,刚好被立交桥挡住了,等我转个弯就能看见。

就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斯琴举起老六的手机,又来了一句:“你看,刚才报料的那个手机,跟这里面的神经病,是一样的尾号。”

我刚想扭过头去看,前面转弯的位置,突然出现一辆停靠的公交车,尾部掀开,像飞速咬来的血盆大口,就在车窗前十米!

来不及想太多,我右脚轻踩刹车,方向盘猛往右打,左边倒后镜几乎擦着公交车,堪堪避过。由于强大的惯性,斯琴的上半身猛撞过来,撞得我右臂生疼。随着她的尖叫,一道白色亮光在我眼前飞过,砰一声砸在玻璃窗上。

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盯着车窗前的道路,努力稳住手里的方向盘,让车子平稳前行。

右边车道追上来一辆本田CRV,司机摇下车窗,对我破口大骂。他确实骂得有理,刚才我紧急变道,差点跟他撞在一起――如果不是他反应得快。

如果我迟了一秒才刹车,如果方向盘打小了一点,如果右边车道上还有其它的车……只要有那么一个如果,今天我们肯定不能全身而退,只好在这段路留下一两样零件――汽车的,还有我跟斯琴的。

逃过一劫。

一阵难以形容的后怕,像潮水一样涌来,我只觉喉咙干渴难受,背后已经被汗湿透。

斯琴抱头喊痛,想来是刚才撞了过来,而我肩膀上都是骨头。

我心有余悸,不敢松懈,紧盯着路况,头也不回地问:“没什么事吧?”

她捂着脸,从指缝里漏出三个字:“死不了。”

收音机依然开着,里面传来女主持人的声音:“更正一下刚才的路况信息,根据其他听众反应,黄木岗立交并未发生交通事故,各位驾驶员朋友可以放心选择行驶。在此提醒各位热心听众,报料时请注意准确性,以免误导其它听众……”

斯琴伸手按掉了收音机,骂道:“什么烂广播。”

我突然想起什么,心里如遭重击。刚才广播里说,“一辆红色小车与公交车追尾,车头严重损毁……”

我这才想起,手中开着的这辆二手速腾,正是大红色的。

“来,庆祝我们大难不死”,我往斯琴的碗里夹了块美极蛇碌,“多吃点。”

这时候,我们坐在胜记的餐桌旁,面对面的,中间隔着四个菜,还有四个没上的。我一口气点了这么多,可以当作是庆祝劫后余生,也可以当作被女鬼害死之前,先吃个够本。

斯琴把筷子举在半空,盯着碗里五秒,又把筷子放下了。

我一边往嘴里猛塞,一边口齿不清地问:“怎么啦?”

她瞪了我一眼,气呼呼地说:“也就你才吃得下。”

我吞下一大口菜,惬意地说:“吃饱了好上路。”

斯琴忍不住骂道:“上你妈个头啊,姑奶奶还没结婚呢,才不想那么早死。”

我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一本正经道:“这个问题好解决啊,你看,我一适龄未婚男青年摆在你面前,扯个结婚证也就九块钱,我们吃完饭赶紧把事办了,夫妻双双把路上。”

她还想要继续严肃,却憋不住笑了出来,骂道:“去你妈的。”

斯琴看着桌面,沉默了好一会,终于认命似地叹了口气,然后拿起了筷子。

我伸起右手,打了个响指:“部长,上菜!”

三十分钟后,桌上一片狼藉。我这顿是真的吃撑了,靠在椅背上,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打饱嗝。对面那蒙古女人,不愧是大草原来上的食肉动物,吃的不比我少,却一副气定神闲,什么事也没有。

她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杯子,问:“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我手托下巴,眼睛朝上盯着天花板。这个样子,你可以理解为胸有成竹,故弄玄虚,也可以理解什么都不知道,装神弄鬼。

很不幸,我目前的状况是后者。关于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一点想法都没有。刚才跟她调戏了几句,不是我真有那么淡定,而是故作轻松,想要冲淡内心的恐惧。

事到如今……先把我知道的,一股脑儿告诉斯琴吧,或许她会找出我没发现的线索。

这样想着,我拉开旁边椅子上的背包,把东西一样样掏出来,一字排开,放在桌子上。

首先,是保鲜袋装着的手机――残骸。刚才差点车祸的时候,这玩意被斯琴脱手而出,砸在窗玻璃上,现在是真的四分五裂,死翘翘了。SIM卡保存完好,现在一同躺在保鲜袋里,不过现在,我们暂时没胆量启用它。

我捏一角,把保鲜袋提起来,在斯琴面前晃荡着说:“这里面的短信,你差不多都看了吧?”

她又喝了一口茶,点头道:“嗯,都是来讨债的。”

我皱眉问:“讨债?你怎么知道?”

她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顿,说:“这还用说吗?这个女鬼肯定跟我一样,借了一笔钱给老六。因为钱太多,懒得自己去取现给老六,就索性给了存折密码,让他自己取去。结果呀,可怜的娃,还没等到还款,人就去了。你想啊,我才借了八万,就急成这样,人家可是三十万,当然做鬼都不放过他了。”

我歪着脑袋说:“这样的话,她应该发‘欠债还钱’,不是‘今晚吃什么’呀。”

斯琴摇着头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女鬼的意思是,赶快把钱还来,要不然今晚就下来陪我吃饭。”

我头摇得比她还厉害,一口气说:“那也不对,时间对不上啊。你看存折上的日期了吗?存钱是在两年多前,取钱却在前不久。根据老六的说法,取款的时候,黄淑芬都死了一年半了。”

她迟疑着说:“是吗,这我倒没留意,等我先看一下。”

说完这话,她的手就往屁股后摸去,原来刚才她拿了存折,是装在热裤后面那个口袋里了。

咦?”她噌一下站起身来,手在后面胡乱拍了一通,又把腰扭过来,亮给我半边屁股,“你帮我看看,存折在哪?”

我假装仔细观察,实际上一目了然,一览无余。热裤后面的两个兜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令我感到不解的是,她屁股那么翘,把裤兜顶得那么紧,就算夹一片纸也不会掉啊,何况是一本存折。

斯琴回过头来问:“没有吗?”

我好不容易,才制住把手伸进她裤兜的想法,吞了一口口水说:“没有啊。”

她紧张地说:“怎么会丢了呢?难道是……”

我安慰道:“别想太多,肯定是刚才车上那一下子,不知道蹭哪里去了,等会上车再找找。”

斯琴坐了下来,脸上还是一副担惊受怕的表情。我用指关节敲敲桌子说:“好了好了,来看看其它线索。”

桌子上,保鲜袋的右边,是斯琴的那部夏普手机,粉红色。根据她的指点,我才知道老六那部的型号是9020c,她自己的则是9010。再右边一点,是我的三星C6112,蓝黑色。

如今,这两台手机都关了,陪着老六那一部的遗体,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我们都没有胆量,去打开其中的任何一部。黄淑芬那么神通广大,谁知道还会出什么妖蛾子?这女鬼好像有一部雷达,能探测出我们身处何方,在做什么,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在她的监视之下。

这是最让人恐惧的地方,一想起来,便觉得背后有一双鬼眼,正在冷冷地观察

按照我的猜测,只要一打开我的三星手机,也会马上收到黄淑芬的短信。我不知道夏普的手机能不能拒收短信,反正我那部不行;而且,如果黄淑芬能让关机的手机自动开机,短信防火墙什么的,显然也不太靠谱。

总而言之,在事情解决之前,我们有可能要暂时放弃手机,这一种现代化便捷的通讯方式了。

我跟斯琴对视了一眼,跳过桌上两部手机,直接去到最后一个线索――月饼盒里的日记本。

我撬开那锈迹斑斑的铁盒子,把里面的红色本子拿出来,在手里翻了一下,然后递给斯琴。

她却不接,白了我一眼,拿腔拿调说:“公司资料哦,商业机密哦,我一个外人可不敢看哦。”

我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刚才我对你像严冬一样冷酷,因为你是敌人,现在要对你如春天般温暖,因为你是同志了嘛。”

斯琴一边伸出手来,一边笑骂道:“去你的,你才是同志呢。”

她接过书,我刚要提醒日记里有哪些疑点,她却哗啦啦一下子,翻到了最后一页。男人跟女人的想法果然不同,我想要从头开始,了解整件事情的逻辑,她却跳过这些,第一时间去找些边角料。

然后,她果然发现了些什么,用纤细的手指戳着日记本,一边说:“你看,这里有个电话号码。”

我站起身来,凑过头去。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记载着几个汉字,一串数字:

小李私人侦探事务所

2669XXXX

斯琴皱着眉头说:“私人侦探?老六找这玩意干嘛?难不成Karen那婆娘偷人?”

我心中一动,对啊,老六找私人侦探干什么?

她继续嘀咕道:“不知道这一家厉害不,厉害的话,请他把老六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让那王八蛋赶快还钱,嗯,把女鬼的钱也还了……”

“啊!对了!”

我突然用力击掌,把斯琴吓了一跳,她不悦道:“干嘛啊你,又发神经?”

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从她手里抢过笔记本,翻了起来。

斯琴把脸凑过来,一边看一边说:“干嘛干嘛,找什么呢?”

我默不作声,噼里啪啦翻了一阵,然后便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三几分钟后,她忍不住了,用手肘戳了两下我的腰,问:“喂喂,到底怎么样嘛?”

我点了点头,把笔记本放到桌上摊开,对她说:“你来看看,这里,最前面一页。”

斯琴努力分辨老六的狗爬体,一边读了起来:“开始新生活,记录精彩每一天。”

我翻到第一篇日记,指着日期说:“你看,这是2月份的。”

她把手指当成下划线,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起来:“2009年2月7日晴,跟Karen去逛街,买了好多衣服。好开心……”

我在旁边分析道:“又是开始新生活,又是大手笔花钱的,根据我对他的了解,肯定是发了一笔横财。”

斯琴点了下头,表示同意,我翻到日记的第二页,她继续念道:“2009年2月8日晴,本少爷决定了,省下8000块。没什么好怕的,我不怕不怕啦,最多换个号码。”

她不屑地嘁了一声:“这王八蛋,到处欠人钱不还,该拖出去枪毙。”

我不置可否,把日记翻到几十页后,对她说:“你再看,这是上星期的。”

斯琴把笔记本拿了起来,念道:“2009年4月9日阴,还以为没事了。郁闷。后天星期六,还是出去一趟,把余款给结了。2009年4月11日雨,我曰,郁闷,超郁闷,竟然搬走了?”

她自己翻到下一页,继续读:“2009年4月12日阴,关机没用,换号码没用,还……越来越过分了,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说:“没错,看出问题来了吧?”

她撅着嘴想了一会,又看着我的脸,大言不惭道:“问题嘛,我当然看出来了,不过,给机会你表现一下,你先说。”

我懒得跟她计较,拿过日记,指着相应的地方,一一分析我的想法:“你看,这里提到的余款,一定就是在两个月前,他想要省下的8000块。这一笔钱,照我推测,本来是要交给小李丅私丅侦丅所丅的。”

斯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继续推理道:“依我看,他一开始发的横财,八成就是黄淑芬的30万块。你想想,上一个月,老六不是跟你借钱了吗?他给Karen和房子逼急了,竟然打起死人的主意。然后呢,在这一个私人侦探的帮助下,通过某种我们理解不了的手段,他跟黄淑芬联系上了,取出了存折里的钱。”

她注视我的眼神里,偷偷流露出一点敬佩。

我来了精神,再接再厉道:“然后呢,老六这个日不死的,违反约定,没付事成之后的余款。人家小李不乐意了,就报复老六,让黄淑芬来整治他。嗯哪,这个小李啊,不是普通的私人侦探那么简单。”

斯琴鸡啄米似的的点头,赞同道:“没错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把日记翻到最后,手掌啪一声拍在上面,大声道:“所以说,这个小李,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只要找到他,就可以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摆脱黄淑芬的纠缠!”

“没错,你真厉害!”她兴奋得在我脸上啵了一响,开心地补充,“还要跟小李联手,把老六那王八蛋找出来,拿回我的八万块!”

这一点对话,斯琴把头凑在话筒旁,也都听见了。我跟她对视一眼,然后斟酌着回答:“呃,你好,我这边不是来进行委托的,我呢,是你们一个旧客户的朋友,想要咨询一些跟他有关的事情。”

那一边又安静了几秒,才开口问:“您好,请问您朋友的名字是?”

我报上老六的名号:“席克斯。”

对方又陷入了沉默,这一次我有经验了,耐心等着他回话。谁料到,等了两三分钟后,却突然吧嗒一声,接着是急促的忙音。我不禁皱起眉头,那一边,把电话挂了。

刘德华说过,今时今日,这样的服务态度是不够的。

我把话筒搁上,正准备再打一次,电话却突然铃声大作。我迟疑着接了起来,对方却不是刚才那人,换了一把热情洋溢的年轻男声。

这个新的声音说:“您好,请问是席先生的朋友吗?”

我意外之余,对着话筒点头说:“是的。”

对方显得很开心,问道:“您好,请问贵姓?”

我回答说:“免贵姓陆。”

对方连声问道:“陆先生,您是要咨询跟席先生相关的事宜吗?电话里怕说不清楚,不知道您能不能抽个时间,过来我们这边面谈?不如就今天下午吧,下午您方便吗?”

我被他的热情和一连串问题,搞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说:“嗯,啊,方便吧……”

话筒那边更加兴奋,加快语速道:“好的,我们的地址是南山区蛇口新街港口工业区,如果您找不到的话,打这个电话,我来给您指路。我叫阿福,福气的福。陆先生,请您下午务必要来,不见不散。”

糊里糊涂之中,我答应了下午的一场会面。挂掉电话,我发了几秒钟呆。在找到小李这件事上,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有一番波折;事到如今,却是出奇的顺利,不由得让人心生疑窦。

再加上刚才话筒的另一边,两个人前倨后恭,态度截然相反。那一把太过热情的声音,就好严冬时节,下水道冒出的白色热气,引诱你一脚踏空,掉进陷阱。

斯琴着个傻娘们,却没有想那么多。她从柜台拿了笔,就在老六的笔记本上,唰唰唰记下刚才的地址。

我挠了一回头,问道:“喂,你说我们下午过去不?”

“去,必须去!”,她抬起头来,脸上是不容分说的表情,“要不去的话,我那八万块怎么办?”

“呃……”我迟疑着没有表态。

斯琴激将道:“男子汉大丈夫,你不会怕了吧?”

我解释说:“不是怕,是觉得有点蹊跷。”

她哼了一声说:“我看嘛,不是有什么蹊跷,其实你就是跟老六一伙的,你根本就知道那王八蛋在哪,所以不想去找,对不对?”

这娘们胡搅蛮缠的,我给她说得头大,不耐烦道:“好好好,谁不去谁是丫环养的,去,现在就去!”

斯琴高兴得一拍手,做了个端枪的动作,大喊:“gogogo!”

我颇为意外地看她一眼,回应道:“Rogerthat!”

车子走滨海,再转后海,很快就到了蛇口。一路阳光灿烂,斯琴情绪高涨,从头到尾,一直在哼着小调。说实在的,她人长得精致,嗓子却太粗犷,又偏偏爱唱些哀怨婉转的情歌,杀鸡用牛刀,听得我心里难受。

不过,她的兴奋,我完全可以理解。我们要去的这家侦探社,神通广大到可以跟死人联系,那么,找老六这么一个大活人,更不在话下了。

可是,这傻娘们太傻太天真了,没有想那么多。我所担心的是,第一,对方已经声明,不再接受新的业务;第二,就算人家真的愿意帮忙,那么,要付给对方多少钱呢?

老六的那笔余款是八千块,如果当成前六后四,那么预付的是一万二,加起来刚好两万。

看斯琴这不输老六的财迷气质,别说两万,一万就要她的命了。就算我承担一半,那也还要五千……

我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了一眼,她这会儿正在用大大咧咧的腔调,唱王菀之“我真的受伤了”。看她那没心没肺的样子,活泼可爱,我实在不忍心打断。

算了,或许是我自己想太多,事情根本没那么复杂呢。

“电话响起了,你要说话了,还以为你心里对我……”她唱到一半,突然指着前方的路牌,喊道:“你看你看,蛇口新街耶!”

我点点头,顺着车道右转。这条街虽然叫新街,其实一点也不新,两边都是老旧的楼房,感觉像是改革开放之初,最早建起来的一批。

我一边开车,一边左右张望,斯琴翻看着笔记本,念叨道:“港口工业区,港口工业区在哪呢?”

车子走了快一公里,却始终没看见港口工业区的牌子。如果手机能用的话,我就打电话过去问了,可现在是非常状态。前面是个红绿灯路口,我极力远眺,这时候她指着窗外,喊了起来:“在那呢,你看是不是?”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右看去,一个老旧的工业区门口,挂了几个制衣厂的牌子,另有一个红底抢眼的,用白色大字写着“XL”。

我没有马上刹车,怀疑道:“XL?加大?”

斯琴敲了我的头一下,骂道:“你脑残啊,XL,XiaoLi呗。”

我恍然大悟,想要右转已经来不及,只好走到前面路口,调头往回走。

车停在工业区的道闸口,一个中年保安走了过来,我摇下车窗问道:“你好,请问里面是不是有个小李私人侦探?”

保安却迟疑了一会,才递给我一张停车卡,开了道闸,指挥道:“你先把车停到那边。”

我慢慢开了进去,在白色方框内停好了车。我们下了车,回头找那个保安,他站在一栋厂房斑驳的墙边,背后是黑幽幽的入口。

斯琴朝他喊道:“你好,请问小李侦探所怎么走”

保安招手示意我们过去,他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说:“从这里进去,走楼梯,五楼,小李服装贸易公司。”

斯琴皱眉问:“贸易公司?”

保安点了点头:“就是你们要找的。”

我也问了一句:“五楼是吗?没有电梯上去?”

“电梯……是货梯。”

他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便转身走开了。我跟斯琴相视摇头对视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朝着楼梯走去。

楼道幽暗,阳光从被切割成细细的长条,尘埃在中间飞舞。阶梯是水泥砌的,扶手锈迹斑斑,我们拾级而上,有一脚踏进时光隧道,掉入八十年代的感觉。

二楼楼梯的尽头,是一个敞开的大门,门上挂着木制的牌子――珍宝制衣厂。大门里面,正对着楼梯的地方,是一个破烂的前台。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人躲在柜台里,在她身后,缝衣车沙沙沙的噪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跟斯琴朝里面看了一眼,继续拔腿往楼上走,走到转角处,又是一愣。三楼完美复制了二楼的场景,我们几乎怀疑走了回头路,如果不是木牌上换了厂名――绿意制衣厂。

四楼,总算有点新意,大门紧闭着,八个红色大字写在左右两侧――仓库重地,闲人免进。

终于要上五楼了。斯琴面不改色,我却不得不停下来,喘一会儿气。看起来蒙古人的体质就是好,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宇内无敌肌肉男。

在通往五层的楼梯上,两个清洁阿姨正坐在那里唠嗑,身旁放着她们红色的水桶。斯琴一边往上窜,一边嚷着:“借光,借光。”

阿姨往旁边挪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疑。我跟在斯琴身后,看见她们仰起头来,眼睛打量着我们。估计这小李侦探所是三年不开张,开张顶三年,平时上门的客户并不多,所以阿姨们没料到会有人来。

楼梯一级级被脚步吃掉,五楼的大门慢慢显露。意外的是,这里的装修比下面几层好太多了,现代风格,富于设计感,简直有CBD写字楼的范儿。我不由得往楼下张望了一眼,不过是二三十级楼梯,却像隔开了二三十年。

五楼的大门框上,挂着一个亮红色的牌子,白色大字写着“小李国际服装贸易有限公司”。大门以内,是同样亮红色的前台,不过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哇,装修得真好!”

斯琴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兴高采烈地往里闯。

“砰!”突然一声巨响,她撞到了空气上,反弹回来,差点摔倒在地。

我张大了嘴巴,这才发现,原来有两扇玻璃门,是紧紧关着的。日不死的,这也擦得太干净了吧?

斯琴痛苦地摸着鼻子,马上就要显露泼妇本色,破口大骂,却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因为就在这个当儿,从前台的墙后绕出来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男人。

他身高一米八几,穿一件质地很好的白色衬衣,松垮垮地扎在皮带里,下面是一条棱角分明的黑色西裤。皮肤呈健康的古铜色,短而清爽的发型,脸上热情洋溢,笑出很白的两排牙齿。

不用猜也知道,他就是中午电话里的阿福;只是我万万没猜到,他会帅得那么离谱,而且浑身散发出一股贵气,好像他是个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小王爷啥的。

阿福按了一下门背的开关,推开一扇玻璃门出来,口里一叠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姐,您没事吧?”

他的表情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说服力,让你很难怀疑他的真诚,更没办法生他的气。果然,斯琴扭扭捏捏地说:“没事,我自己不小心。”

阿福还是伸出手来,做出要搀扶她的姿势,关切地问:“真的没事?”

斯琴为了表示自己是真的没事,把捂住鼻子的手放开,硬是挤出了一个媚笑。

我站在旁边,看着她那春心荡漾的表情,不由得吃起了飞醋,心里酸溜溜的。这日不死的是长得帅,难道我就很差吗?不过就是矮个十公分,瘦了点,眼睛没那么大,鼻梁稍微矮些……

日,人跟人的差别,咋就那么大捏?

“您没事就好”,阿福魅力十足地一笑,看得出来,斯琴已经有些神魂颠倒。

他又转过身来,对我伸出手说:“您一定是陆先生吧?我叫阿福,是小李私人侦探事务所的办事员,中午跟您通过电话的。”

我迟疑着伸出手,握住他说:“你好你好。”

阿福又转向斯琴,笑着问:“这位小姐是?”

斯琴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热情地自我介绍:“我叫斯琴格日勒,你叫我斯琴就可以了。我是老六女朋友的闺蜜,呃,也是这位陆先生的朋友。”

她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普通朋友。”

我心里暗自不爽,什么玩意儿,用得着这样撇清吗?

阿福仍然是热情洋溢地笑,推开玻璃门,招呼道:“陆先生,斯琴格日勒小姐,进来我们慢慢谈吧。”

三个人进去之后,绕过前台,里面是一个开阔的大厅,放着沙发、书架,还有一张台球桌。大厅的那一边,连接着两条短短的走廊,一个个红色的门牌,像树枝一样伸了出来,写着各自的门号。

斯琴跟没见过世面的村妇似的,一路上大呼小叫:“哇,办公室好宽啊!”“哇,装修得真漂亮!得花不少钱吧?”

阿福礼貌地点了头,摊开右手,指向左边的那条走廊,笑着说:“往这边直走,就是我的办公室。”

我跟在他们后面,像做贼一样四处打量。让我奇怪的是,这么大的办公室,除了两个文员模样的女孩在走动,竟然没有别人。而且,走廊旁的那些房间,也全都紧闭着门。

阿福招呼其中一个女孩:“圆圆,给客人倒两杯咖啡,等下端到我办公室。”

那确实有些圆的女孩,点头应了一声,神情颇为恭敬。

阿福继续在前面领路,我跟斯琴跟在后面,越过大厅,走向左边那条走廊。

空气中有一缕新装修的味道,我抽了几下鼻子,问道:“你们不是私人侦探吗,干嘛挂个服装公司的牌子啊?”

他侧着身子,温和一笑道:“目前在国内来说,私人侦探行业处于比较尴尬的地位,如果完全公开,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只好挂羊头卖狗肉咯。”

我又指着一个个紧闭的房门,问道:“怎么都没人呢?”

阿福笑着回答:“同事们都出去办案了,这一段时间,事务所的委托有点太多了。”

我小声嘀咕道:“是吗?我也没看见啥客人啊。”

他不厌其烦地解释说:“对于一些不愿露面的客户,我们事务所提供更为隐秘的洽谈方式。”

我哦了一声,继续追问道:“对了,那小李呢?小李是你们的老板吧?怎么也不见人影?”

这时候,斯琴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不满道:“就你问题多,你当自己是问题少年啊?”

阿福还是热情一笑,耐心说:“李总接了一个欧洲客户的委托,到欧洲出差去了。啊,我的办公室到了,您二位往里面请。”

我们三人停住脚步,在一个终于打开的房门前。斯琴在阿福的指引下,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而我站在门口张望。这是一个朝西的房间,午后的阳光从窗口倾泻而入,里面呈现出橙黄色,给人一种懒洋洋的安全感。

阿福暖暖地笑着说:“请进。”他的表情温和而有力,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无法抗拒。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一步,踏进办公室里。

阿福落座到办公桌后的大皮椅上,我和斯琴一左一右,坐在他对面。他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把双手向外一摊,笑着说:“好了,陆先生,我们开门见山,说说您要咨询的事儿吧。”

我想了一想,开口道:“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同事,名字叫席克斯,他在前两个月的时候,可能通过你们事务所,办了件事。结果前几天,因为那件事出了问题,这个同事突然失踪了,还留给我一大堆麻烦,搞到我头疼得要死。”

斯琴在旁边补充道:“他还欠我一大笔钱呢。”

阿福点了点头,笑着说:“您的意思是,由于我们事务所没有处理好您同事的委托,导致了他的失踪,并且给二位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是这样吗?”

我同意道:“对,就是这样。”

斯琴又插嘴说:“所以我想请你们帮忙,把席克斯找出来,冤有头债有主,让那个女鬼找他算……”

我用指关节敲了下桌子,她总算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吐了一下舌头,闭上她的大嘴巴。

阿福用他的右手,抚摸着办公桌上的一个玉镇纸,一边笑道:“原来如此,好的,那请您描述一下详细的事情经过,好吗?”

我刚想说好,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从开始到现在,为什么他所说的话会那么有魅惑力,让人不由自主的,总是难以拒绝?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质疑道:“你们侦探所,不是应该有以前的客户资料吗?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阿福抬起头来,温和地注视着我,真诚地说:“我们事务所出于保密考虑,为了防止泄露客户的隐私,原则上来说,是不会建立任何文字资料的。不仅如此,在事务所内部也实行保密措施,所有的客户委托,都是单线指派给办事员,其它人员不得而知,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哪一位同事,经手了这个委托。”

我想了一会,侧着头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中午在电话里,你会知道席克斯这个客户?再说了,如果你不能过问其他办事员的案件,又怎么能接受我们的咨询?”

阿福收回抚摸玉镇纸的右手,跟左手十指交叉,停泊在办公桌上,脸上露出一个推心置腹的微笑。

他说的话跟他的眼神一样,具有难以抗拒的说服力:“陆先生,您同事的这件委托,具有某方面的特殊性,在我们事务所里,已经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风传。而我呢,作为本事务所业绩第二的办事员,很希望能通过解决这件事,来建立自己的威信。我这么说,您可以理解吧?”

斯琴坐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了,狠狠瞪了我一眼,低声骂道:“就你丫多事,人家都愿意帮忙了,干嘛这么婆妈啊?等着女鬼来要命啊?”

我没搭理这娘们,一边盯着阿福的眼睛,一边在心里盘算。突然之间,我好像听见卡嚓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然后我就踩碎了他眼睛上的那层罩子,掉进了他的眼底。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双眼,完全没力气把视线移开。他眼里是一潭温泉,我浑身浸泡其中,有一种懒洋洋的安全感,只觉得什么事情都不用再考虑,不用再担心,只要交给他,交给他就好了。

没错,就是这样的。

几秒钟之内,心里的疑虑都烟消云散,我不好意思地一笑,开始从背包里往外掏东西。三部手机,笔记本,还有刚才在车座上找到的存折。

东西都放到了桌面上,我刚想跟阿福说明一下,他却摆摆手,示意我不用说。然后,他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警探,拿起那个保鲜袋,仔细观察里面的手机残骸,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镊子,把碎片里的SIM卡夹了出来。

在我们的注视之下,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部手机,竟然也是夏普9020C,只不过是黑色的。然后,他轻轻蹭开背后的电池盖,那用意再明显不过。

我刚想要阻止,斯琴已经先我一步,喊了出来:“不要啊!”

就在这时候,门口几下敲门声,跟咖啡的焦香味,一起飘了进来。那个叫圆圆的女孩,端着托盘站在门口,眼睛直往斯琴身上瞟,好奇她刚才为什么一声大喊。

阿福笑了笑,让圆圆进来,把三杯咖啡分别放到桌上,然后他吩咐道:“圆圆,去把那台机器开了。”

圆圆似乎有些迷糊,小声问道:“机器?什么机器?”

阿福耐性十足地说:“0210房,那台屏蔽手机信号的机器。”

圆圆哦了一声,赶紧点头道:“好的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看着她小跑出了房门,阿福又转向我们,笑着解释道:“这两年来,我们所接了不少这类的委托,老实讲,像您二位遇到的问题,我们不是第一次见。您所担心的问题,我们非常了解,所以,也做了硬件上的准备。”

他又笑了一下,低头摆弄那张SIM卡,继续说:“不过嘛,其实不必太过担心。您二位目前的阶段,还不会有实质性的伤害。”

找到了一点点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着急道:“照你的意思,再发展下去,就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了?”

斯琴一听也急了,紧张道:“不会吧,还要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阿福打哈哈道:“哎呀,我可没这么说。好了,让我来看看,机器是不是开始运作了。”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部手机,是诺基亚的什么型号。他往屏幕上瞅了一眼,又拿起来展示给我们看:“放心吧,你们看看,一格信号都没有。”

然后,他收起自己的手机,开始小心翼翼的,把老六的SIM卡,装进那部黑色的9020C里。我紧张兮兮,盯着他手上的动作,拆电池,插卡,装电池,装电池盖,啪嗒。

阿福按下开机键,两秒钟后,熟悉的铃声响起。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样,手机再次开启。

接下去,他开始摆弄那一步手机。照我看来,老六的信息是保存到SIM卡里的,所以阿福才看得那么有门有路,一下子皱眉,一下子又舒展开来,脸上一片情节跌宕。

我端起咖啡杯,喝了几口,瞄一眼旁边的斯琴姑娘。此时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欣赏桌对面的美男子,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花痴状。

都说工作中的男人最有魅力,我回想起自己干活时,到了投入状态,会忘情地抠了鼻屎,再往鼠标垫上蹭。所以我这种人,注定没什么桃花运吧。

过了好几分钟,阿福观察完手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斯琴不失时机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阿福头也不抬,但仍然笑着说:“您别着急,等我看完这些再说。”

他打开那个笔记本,又准备埋头钻研。我喝了几口咖啡,忍不住问道:“阿福,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死人为什么会发短信?”

他抬起头来,优雅地一笑,然后把双手按在桌子上,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打着腹稿。

十几秒后,他笑着开口道:“陆先生,看得出来,关于这个问题,您很心急要知道答案。那好,就根据我自己所遇到的案例,先分析一下,收到往生者短信的背后,会有多少种可能性。”

他举起右手,伸出食指说:“首先,第一种也是最常见的可能,有人在背后捣鬼。这些人出于种种目的,比如说恐吓、骚扰、报复、设计陷害,或者干脆就是恶作剧,冒充往生者,通过发短信这种方式,对委托人造成了各种程度的困扰。”

斯琴提问道:“但是,他们是怎么冒充别人的号码呢?”

阿福笑吟吟地说:“您有所不知,这些手段可真是多了去了。比如说,可以等号码过期被回收之后,通过电信公司去买回来使用。还有一种电脑软件,可以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改成任意需要的数字,显示在对方的手机上。”

“哦,原来是这样”,斯琴像个好学的高中女生,对着年轻帅气的男老师,崇拜地一直点头。

我打断道:“那第二种可能呢?”

阿福把中指也弹了出来,笑着解释道:“第二种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往生者的短信,都是委托人自己的妄想。您知道,亲人、爱人、挚友突然死去的现实,有些人会无法接受,从而幻想对方还在人世,以排解自己精神上的痛苦。不仅仅短信,他们还会捏造出往生者给自己打电话、写信、隔着墙壁聊天,甚至是睡在同一张床上。”

斯琴夸张地惊叹道:“哇,会有这种事?”

阿福点了点头说:“没错,我自己就遇过一例,委托人每天晚上失眠的时候,用他死去妻子的手机,自己给自己发短信。这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幸好我们干预得早,他才没住进精神病院。”

我放下咖啡杯,刚要继续发问,阿福笑了一笑,自动自觉伸出了无名指,笑吟吟地说:“至于第三种可能,那就是……真的有鬼。”

他的微笑绽放完之后,脸上的表情颇有些诡异,似笑非笑的,仿佛藏着什么吓人的东西。

我倒是还好,斯琴却像被一阵寒风吹过,下意识地用手捂着胸口。

“或者说,不应该用‘鬼’这样的名称,有封建迷信的嫌疑”,阿福轻轻一笑,接着道:“我们可以用另一个词,一个更接近科学的词。”

我不禁问道:“是什么?”

他把三根手指握了起来,注视着自己的拳头,神秘兮兮地问:“陆先生,斯琴格日勒小姐,您二位听说过EVP吗?”

我心里一动,EVP?这三个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阿福把手收了回来,一边抚摸着他那宝贝玉镇纸,一边侃侃而谈:“ElectronicVoicePhenomena,简称EVP,中文叫做‘超自然电子噪声现象’。简单来讲,就是已经死去的人,通过现代电子设备,比如说收音机里的白噪音,电视机里的雪花点,电话里的静电干扰等等,用这些手段来传递声音或影像。这种现象,就叫做‘EVP’。”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扭头去看斯琴,她的神情比我更迷惘。

他两手十指交叉,支撑着下颌,上半身前倾,开始结案陈词:“而我们事务所,可以运用某种实验室手段,捕捉并放大EVP,并使其处于一种可控状态,从而达到有限程度的沟通。”

“当然了”,他双手摊开,总结道:“这种方法还处于试验阶段,相当不成熟,并且受到各种各样条件的限制,也就是说,成功率并不高。”

他笑吟吟地说:“所以,您那位姓席的朋友,真不知该说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听完这一席话,明明滔滔不绝的是他,我却也觉得口干舌燥。与此同时,突然有一股尿意,排山倒海般袭来。我忍了一忍,还是对阿福说:“不好意思,请问洗手间在哪?”

他伸出右手,朝着房门外说:“走出大厅,顺着另一条走廊,最里面那一间就是。”

斯琴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低声说:“肾亏啊你,去去去。”

我心说,哥的肾没用过几次,怎么会不好呢?不是肾亏,是咖啡太利尿了。不过跟这发花痴的娘们,我也没什么好争的,于是起身离座,走出了门口。

我急匆匆穿过走廊,回到大厅,然后又进了另外一条。路上一个鬼影都没有,连刚才那两个文员,都不见了踪影。

“什么鬼公司。”我嘀咕了一句,在另一条走廊的尽头。这里果然就是厕所,我仔细辨认了一下,以高深的英语水平,识别出“MAN”这个单词,一头冲了进去。

世间万事,还有什么舒服得过痛快淋漓,大尿一场?

爽快地打了几个尿颤,我收鸟回笼,洗手出门。在走廊上窜了几步,突然之间,我又转回了头。

就在厕所的旁边,在众多关牢的房门中间,却有那么一扇门,只是虚掩着。抬头一看上面的大红色门牌,0210,好像似曾相识。

对了,就是刚才阿福吩咐圆圆,去开机器的那间房。想来是那个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只记得开机,出来时却忘了关门。

我不禁有些好奇,早就在报纸上看到过了,高考考场啊,电影院啊,都会有这种屏蔽手机信号的机器。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高科技的玩意是方是圆,是高是矮。

再看一眼那道门,露出一道清秀可人的缝隙,明明是在诱惑着我,进去参观一下。

师傅莫急,且等俺老孙进这洞府,去探一番究竟。

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进了房间,又再把房门虚掩上。这一间房跟阿福的办公室相反,窗口是朝东的,又挂了遮光的窗帘,显得昏暗异常。只有从窗帘的缝里,偷偷溜进来的几缕阳光,像做贼一样,在黑乎乎的房间里游荡。

过了好几秒,眼睛才适应了黑暗,房间里的事物开始渐渐浮现。然后,我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机器,有那么多的机器!

大大小小数不清、更叫不上名字的机器,层层叠叠地放在房间里,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像是玄幻小说里的十万大山。大部分机器都没有动静,但夹杂其间,有几部机器亮着灯,黄的,绿的,红的,像烟头一样闪烁,又像各种各样妖怪的眼睛。

我又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把张开的嘴巴闭上,然后小心翼翼的,走进机器围成的山峦里。连绵不绝的那么多铁疙瘩,根本算不清是多少台,顺着墙壁堆得满满的,只有在靠窗的那个位置,留出一小片空白。

刚才阿福提到的,他们用来放大EVP的“实验室手段”,难不成就是这些机器?

这会儿,我倒要仔细看看,这些害死人的机器,到底长什么鬼样子。

我一边围着机器门打转,一边小心脚下,提防被密密麻麻的电线绊倒。我看到,在那一小片空白旁边,有一部带玻璃罩的机器,滴滴答答地闪着红灯,貌似很高级的样子。

难不成就是你?

我鬼鬼祟祟地走了过去,却突然踩上了什么东西,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我往地下看去,日不死的,什么玩意?

在不断闪烁的红灯里,那却是――

半条白惨惨的手臂。

恐怖电影里,人们遇到可怕的场景,都会尖声惊叫。可是,如果你真的被吓到过,你会知道,在极端恐惧的时候,人是根本喊不出来的。

现在的我就是如此,眼睛死死地睁大,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就像是整个人突然凝固,然后被制成表情惊恐的蜡像。

半条手臂,怎么会?

这一截僵硬的断臂,从肘关节起,齐刷刷被砍下,就这样躺在我脚旁,一动不动。手臂的皮肤毫无血色,惨白得触目惊心,不知道是主人生前就如此白皙,还是死后失血过多所致。这样一来,五个手指甲上的猩红,就更加抢眼……

慢着。

我胆战心惊地打量这截手臂,皮肤是白色的没错,为什么连肘关节的断口,也是同样的一股白色?

难道说……

我吞了一口口水,伸出脚尖,又缩了回来。我给自己鼓了一下气,再次掂起脚尖,轻轻地踢了一下那半条手臂。它却像没有重量似的,咕噜噜滚了出去,碰到墙壁的那一块空白,又反弹了回来。

我弯腰把它捡了起来,仔细观察。日不死的,原来不过是半条假手,装在塑料模特身上的那种。

我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幸好我刚才没有大叫出来,要不然被别人听见的话,我一世英名岂非毁于一旦?

我耸了耸肩,算了,这间房里阴森诡异,不宜久留,我还是走为上计。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我突然发现了,刚才被假手撞到的那一片空墙,光影似乎有了些变化。仔细一看,在右边的地方,出现了一条若有若无的缝隙。

犯贱的好奇心再次发作,我走上前去,右手轻轻一推。那片空白的墙,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却原来,是一扇没有把手的暗门。

一座破破烂烂的厂房,一间空空荡荡的公司,一个本就诡异的房间里,竟然还隐藏着一间暗室。用脚趾甲都想得出,这一扇门后面,绝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玩意。

我摊开右手手掌,用左手狠狠打了一下,低声骂道:“叫你多事。”

可是,门既然都推开了,没理由不进去看一下。

我在门口犹豫了几秒,还是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溜了进去。出乎意料的,暗室里竟然比外面要亮。抬头看去,原来是在天花板上,有一个红色的发光大圆圈,像是由LED灯组成的。

再看看天花板下面――

许许多多的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如果不是刚才见识了那截断臂,现在的我,估计又给吓个半死。这些人有的穿着衣服,有的光着身子,全部面向暗室正中央,摆出各种各样的造型――不过不用害怕,只是些塑料模特而已。

我倚在门边上,不由得挠起了头。日不死的,这些模特是用来干嘛的呢?如果说因为楼下都是制衣厂,这些是用来配套展示的,好像也说得通。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摆得那么错落有致,像诸葛亮的八阵图似的?

我一边走进模特摆成的阵法里,一边仔细观察。据我发现,这些塑料玩意还分男女,而且男的都穿着衣服,女的全部赤身裸体。是楼下制衣厂只做男装,还是摆阵法的人心理变态?

我走到一个男模特面前,把他头上的棒球帽摘了下来,拍掉灰尘,往自己头上一套。嘿嘿,还挺合适的。

这边墙角,还有个穿着西装的男模特,低着头,坐在一个皮箱上。别人都站着摆POSE,就你躲这儿偷懒,好意思吗?

我慢悠悠走了过去,掀起那西装的领子,嘿,料子还挺好的嘛。再伸手去捏模特的脸,想把它的头抬起来,看看到底长什么样。

咦?怎么是软的?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迅疾而无声,扣住了我的手腕。

黑暗中还飘出一把男声,苍白干燥,不带任何表情:“你不该来这里。”

我小腿一软,差点吓出尿来,墙角这位不是什么塑料模特,却他妈的是人是鬼?

这不知是人是鬼的玩意,慢慢站起身来,像铁丝般有力的手指,牢牢锁着我的手腕。

随着它慢慢起身,我也从俯视变成了仰视,日不死的,如果这是一个鬼,那就是个身高接近两米的鬼。

借着天花板发出的红光,我心惊胆战地打量它的脸。这张脸上轮廓很深,肤色比塑料模特还要白,如果去演吸血鬼,根本就用不上化妆。

或许,它本来就是个吸血鬼。

“我说真的,你不该来。”

声音再一次响起,空洞、刺耳,像机器发声。更可怕的是,我一直盯着它的脸,却根本没看见它的嘴唇动过。

我吞了一口口水,值得庆幸的是,不论这玩意是什么,它没把我脖子咬出两个血洞,也没有把手变成钢锯,将我开膛破肚。到现在为止,它只是用那超级难听的声音,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我离开这儿。

关于这件事,我十万个愿意。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诚恳地对它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就走,不过先请你放开我的手,可以吗?”

沉默。

沉默了十秒。

“还不行。”难听的声音说。

我他妈的真想骂人!又说我不该来这儿,又不让我走,你个怪物要我怎样?

就在这时,它伸起另一只手,微弱的红光中,我看见它手里有一件什么机器,看起来就像是剃须刀,不容分说地铲向我的脑袋。

我躲闪不及,一阵恐惧的气流,从胸腔里喷涌而出:“救命!”

它轻轻的,摘下我脑袋――上的那顶帽子。

沉默,沉默里只有我砰砰狂响的心跳声。

然后它松开我的手腕,毫无感情地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愣了三秒,终于意识到,现在是逃命的时候了。我右脚施力,猛一转身,朝门口跌跌撞撞地跑去。一路上,碰倒了不少塑料模特,我哪有时间去理?

跑出了暗房,在摆满机器的房间里,又差点被地上的电线绊倒。我落跑的姿势,很好地阐述了“屁滚尿流”、“连滚带爬”这两个词。当我打开那扇该死的房门,回到光线正常的走廊上时,感觉就像回到了人间。

我砰一声把门关牢,然后右手扶在墙壁上,左手叉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刚才跑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停了先来,才感觉到汗如雨下。不一会儿,身上的衣服就全湿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这个见鬼的侦探所,一定是个黑店。保不齐,他们是要把我杀了,做成人肉叉烧包。我还年轻,老婆都没娶,可不想英年早逝。

逃命要紧。

这样想着,我不敢多做停留,气都还没喘透,撒腿就往外跑。我跑出公司大门,跑下了几十级楼梯,一直跑到二楼的制衣厂门口,这才想起,坏事了――斯琴那婆娘,还在阿福的办公室呢。

现在想起来,阿福那家伙有多不对劲,简直跟会催眠术似的。搞不好,他比暗室里那玩意儿还危险。斯琴又正在犯花痴,根本不会去提防。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如果现在有手机就好了,打个电话就能提醒她,阿福不是好东西,赶快撒丫子跑。可是……

那么,我要不要跑回去,把她从狼窝里救出来?

我在楼梯上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回去。原因不是斯琴,而是我的背包。钥匙跟钱包都在里面,没有这些东西,我想跑也跑不了。

我咬咬牙,算了,死就死吧,好歹还有斯琴垫背。真要做成人肉叉烧包,也得先挑她下手。我全身都是骨头,她光那两条大长腿,就有二十斤上好瘦肉。

然后,当我神经紧绷,一步一脚印地走回五楼时,看见的却是个欢声笑语、和谐无比的画面。

我趁着还没被发现,停在楼梯上,偷偷观察。只见斯琴面朝玻璃门,背对楼梯口站着,肩上是我的那个背包。她跟对面的四个人,正聊得开心,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一派宾主尽欢的场面。

另外四人背对着玻璃门,他们是阿福、圆圆、另一个女孩,还有个高高瘦瘦的老头。跟其他人不同,老头只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讲。他高得有点驼背,长着一副外国人的脸,眼眶深陷,鼻子高耸,下颌的中间还凹了进去。

再往下看,我却差点傻眼了。只见那老头细长的脖子上,在两块锁骨的中间稍上,竟然有一个黑黑的洞。硬币那么大小的一块,无皮无肉,风可以进,水可以进,就是光线无法进入,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好像随时会有虫子爬出来。

这一副怪样,让我马上恍然大悟――他就是暗室里那怪物!

我吞了口口水,只觉得喉咙凉飕飕的。脚步不由自主往后退,却忘了身后是还是楼梯,一脚踏空,差点滚了下去。

听见响动,阿福马上发现了我,惊讶道:“陆先生!您没事吧?”

我稳住脚步,勉强笑道:“哈哈,没事,这楼梯可真滑。”

斯琴也转过身来,看着我奇怪道:“你不是去卫生间吗?怎么从这里上来了?”

如今要跑已是来不及,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上走,尴尬道:“呃,我下去买,买包烟。”

斯琴半点不解风情,怀疑我道:“你抽烟吗?”

阿福打量着我的脸,笑了一下说:“陆先生,我们都在等你呢。”

我站到斯琴旁边,假装镇定道:“你们谈完了?”

阿福点头笑道:“是的,都跟斯琴小姐商量好了。您提供的资料,我们要留下来继续研究,一旦有了结果,马上就通知您二位。”

我不由得问:“没有手机,你怎么通知我们?”

斯琴非常开心地说:“我已经把我的地址留给阿福啦,到时候,他会派人上门通知的。”

看她脸上兴奋的表情,同样很好地阐述了什么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我对着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心里骂道,傻叉蒙古婆!

斯琴却浑然不觉,继续跟阿福说说笑笑。我暗中扯了扯她的热裤,打眼色道:“哈哈,既然都谈好了,那我们也就先告辞了。”

她倒是不生气,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手,笑盈盈道:“你急什么呢,还没给你介绍汤大叔呢。”

我奇怪道:“汤大叔?”

斯琴得意洋洋地介绍道:“对,汤大叔,来自纽约的超级侦探,退休后到我们这来发挥余热。原名TomSmith,他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字――汤晓畅。了不起的汤大叔,当当当当,就是……”

她双手一摊,指向了――那个怪物

我顺着斯琴的手势,转向汤大叔,却不敢直视他,以免看到那个碜人的黑洞。于是,我像个害羞的小女孩,扭捏地低下头,看着那怪物的鞋尖。

只听见阿福爽朗一笑,接起了斯琴的话头,继续介绍:“哈哈,刚才跟您讲的,我们所里业绩排名第一的神探,现在就站在您眼前咯。”

神探?

阿福继续笑着说:“汤前辈,您也不跟陆先生打个招呼?”

我低头朝下的视线,看见怪物那慢慢举起的左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机器,像个电动剃须刀。

我不由得跟着他的手,把视线慢慢往上移。只见他把机器放在抵住脖子,那个可怕的黑洞之上。我注意到,他的嘴巴完全没有动静,可是,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您好,陆先生。”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没错,我想起来了,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就会有这样的设定。可是,当怪人怪事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而不是银幕中,那种震撼,绝对是3DMAX都无法比拟的。

阿福欣赏了一会我诧异的表情,笑着说:“哈哈,陆先生,稍微有些吃惊是吧?很多人第一次见到汤前辈,都会有这种反应。其实他是因为太专注于办案,身体生病也没去管,最后只好把整个咽喉割掉了。”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的,我自己有个坏习惯,有时候越是恶心的东西,就越想要认真去看,看这东西到底怎么恶心。就如同现在,在阿福的解说之下,我仔细地观察着他脖子上的洞。

直看到头皮发麻,恶心想吐。

阿福笑吟吟地继续介绍:“陆先生,您知道,人类是靠咽喉里的声带来发音的,割掉了自然就无法说话。所以您看,汤前辈手里拿的这个仪器,就是一个电子咽喉,帮助他跟我们交流。”

阿福转向那个怪物,笑着问:“汤前辈,我说得对吧?”

怪物看了他一眼,表情凝固,但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然后他拿起那电子咽喉,抵在脖子上,“说”道:“没错。”

对于阿福的这番说法,我有些半信半疑。通过那独一无二的电子嗓音,我可以确定,眼前这个汤大叔,就是中午第一个接我电话的人,也是暗室里把我吓得半死的怪物。

如果他的身份真如阿福所说,是一个退休神探,那他中午为什么要挂我电话?在暗室里的时候,为什么又警告我说,“你不该来这里”?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阿福又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关于您二位遇到的问题,为了能更好更快地解决,也不排除在事务所里开个会,和汤前辈以及其他同事一起,商量解决方案。这种做法,陆先生,斯琴小姐,您二位不介意吧?”

我点头道:“不介意,当然不介意。那现在,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

斯琴明明很不耐烦,却故作温柔道:“哎呀,你这个人真是的,别催呀。阿福在讲汤大叔以前办案的趣闻,人家还没听完嘛。”

阿福却抬起手来,看看腕上的金属表,然后对斯琴抱歉一笑到:“斯琴小姐,等会我还要出去一趟,我看,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斯琴有些失望:“啊,这样啊,那……那好吧,我们就先回去了。”

阿福笑着点了点头:“好的,您二位慢走,我就不送了。”

圆圆跟另外一个女孩,朝我们鞠了一躬,齐声道:“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斯琴咬着嘴唇,看了一会阿福,依依不舍道:“那,有了结果,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哦。”

阿福笑道:“好的,没问题。”

斯琴扭捏道:“下次,还要听你讲汤大叔怎么破案的哦。”

阿福再次点头道:“好的,再见。”

“再见”,斯琴终于舍得转身,走出没两本,却又回头道:“陆先生只是送我回家而已,我们没什么的哦。”

我幸灾乐祸地看到,这时候,即使是阿福,脸上的笑容也有一点僵。

终于告别这诡异的侦探所,我是连蹦带跳,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梯。斯琴估计有些闷闷不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走到二楼楼梯转角,听见她一声大喝:“喂,你的死人背包,还要不要了?”

刚才在五楼的时候,还装出一副淑女的样子。如今在白马王子的视线之外,马上就原形毕露了。

我摇了摇头,停下来等她,接过她甩来的背包,伸胳膊背到自己身上。

斯琴冷冷地打量着我,突然说:“你跟阿福比起来,真是……”

我背好背包,一边往楼梯下走,一边问:“真是什么?”

她摇头不语,很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唉……”

我强压住心中的不爽,尽量用平和的声音说:“你不觉得,阿福跟这个侦探所,都有些古怪吗?”

斯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瞪大眼睛道:“古怪?什么好古怪的?你不会是在怀疑阿福吧?”

我皱着眉头说:“确实有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啊,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她充满正义感地驳斥:“胡说八道!阿福长得那么帅,怎么可能会害我们?”

我被她雷得无话可说,要花痴到这种程度,一般的人还真做不到。过了一会,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他们那家是冒牌的外贸公司,斯琴格日勒大小姐啊,您是正宗外貌协会的。”

她哼了一声说:“要你管,依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长得帅呗!”

跟这样的女人我没什么好计较的,无法领略到一个人的内在美,是她们一生的遗憾,我无需负责。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楼下停车场,我刚坐进红色速腾,她嫌弃我的人却没嫌弃我的车,老实不客气地钻了进来。

我没好气地问:“美女,去哪啊?打表还是议价?”

斯琴充满憧憬地说:“还能去哪,回家呗,等着阿福上门找我。”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启动车子,开到道闸面前,交卡,付钱。保安去拿发票的时候,我无意间一抬头,却看见厂房五层有一个小窗户,被快速拉上了窗帘。

有谁在监视我们?

我一阵不寒而栗,接过保安递来的发票,一脚油门,驶出这破破烂烂的港口工业区。

问清了斯琴住的地方,我便只管开车了。车子走在蛇口静谧的街道上,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这短短的半天,长得像一个世纪。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几乎要超出我的承受界限,到现在也没能消化过来。

现在想起来,三四天之前,那个坐在办公室里加班,还没有卷入到恐怖事件里的我,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如今的我别无所望,只希望安安稳稳的,把斯琴送回家,然后我自己也赶快回家,洗个冷水澡,再补一个安安稳稳的觉。

可是,偏偏事与愿违,车子走到半路的时候,又出了问题。幸好这问题不大,不过是快没油了而已,随便找个油站就能解决。

我向旁边坐着的美女汇报:“要去加油咯,你准备报销多少?”

她白了我一眼,不屑道:“做梦吧!看你这小气劲儿,跟阿福真是……算了,不跟你计较,加油也好,我去便利店买瓶水。”

我把车开到加油站,停在加油机面前,熄了火。斯琴打开车门要下,估计有点过意不去,回过头来,假惺惺地问道:“你要喝点啥?”

我刚想要说什么,她却自作主张道:“就蒸馏水吧,蒸馏水便宜。”

然后,在我幽怨的注视下,她甩着那两条大长腿,走进了加油站便利店。

加油机的数字在一点点地跳,我百无聊赖,把手指伸到车窗前,对着光线研究。咦,奇怪了,怎么左手拇指跟食指上,沾上了点红色?我下意识地在身上摸来摸去,不会是刚才逃出暗房的时候,哪里碰出血了吧?

就在这时,车门被一把拉开,斯琴大大咧咧地钻了进来,关切地问:“怎么啦?大白天的自摸啊?”

我懒得理她,付了油钱,抬脚一踩油门便走。她递给我一瓶蒸馏水,又拿着一瓶木糖醇香口胶,摇晃着问:“要不要?”

我点头道:“你给我口――胶啊,当然要。”

她狠狠在我手臂上捶了一下,骂道:“去死。你这样的人,跟阿……”

我大喊一声,哀求道:“好好好,我承认,我是社会的人渣、败类、拆白党、死飞仔,求你别再提那个名字了好吧?”

斯琴把头扭向窗外,不再搭理我。我伸出右手,摊在她面前道:“给我两粒嘛。”

嘴巴里嚼着香口胶,看车子飞驰在滨海大道上,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我开了音响,这次没敢再听电台,而是播自己刻的MP3。

一首丧心病狂、没心没肺的英文歌,我喜欢了很久,也跟很多人提过。没有想到的是,斯琴也摇头晃脑脑的,跟着唱了起来。

Sunday’scomingIwannadrivemycar

Toyourapartmentwithpresentlikeastar

……

歌唱完几首,香口胶嚼到不甜,我随手拿起一张发票,打算吐到上面。我把发票凑到嘴边,斯琴咦了一声说:“真恶心。”

我懒得搭理她,香口胶已经吐到一半,她却突然说:“慢着!”

我眼睛还是看着前方,皱眉问:“咋啦?”

她说:“这发票真奇怪,背后写着字呢,还是用的红笔。”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果然如她所说,发票背后有几行红字,笔画粗大,像是用红色马克笔写的。难怪我的手指会染上红色,原来是在这儿蹭的。

斯琴从我手里拿过发票,自言自语道:“让我看看写的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慢慢念了起来:“小心,他们是假的,他们杀了小李。”

我听得心里发毛,眼角看过去,斯琴却不当一回事,她切了一声,不屑道:“这是你写的吧?你觉得这好玩吗?”

我愣了一下,无奈道:“人格担保,真不是我写的。”

显然对于斯琴来讲,我的人格不值什么钱,她继续分析道:“肯定是我刚才去买东西的时候,你偷偷写好的,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心理。”

我气急道:“谁写这东西谁他妈是脑残!”

她还是不以为然,把发票揉成一团,准备扔出窗外。突然之间,她又改变了主意,收回伸出窗外的手,把发票慢慢舒展开,仔细观察起来。

我不禁奇怪道:“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犹犹豫豫地说:“我觉得,这些字好像,好像是……”

说到这里,她又停了下来,似乎她也无法相信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我心急地催促道:“好像是什么?”

她一咬牙道:“这些字,好像是Karen写的。”

我心里一惊,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差点打滑。有了早上的那场教训,我学会了未雨绸缪,马上打了右转灯,慢慢变道,先把车子在路边停下。

车子刚一停好,我便转向斯琴,问道:“为什么说这是Karen写的?”

斯琴把发票放在我面前,指着上面的字说:“哪,你看,最后这个‘李’字,是不是有点不太一样?”

我盯着这皱巴巴的发票,仔细观察,一会儿便看出了门道。这十来个字里,其它都跟鬼画符似的,只有“李”字有模有样,写得还挺有范儿的。

我摸着下巴,想了一会说:“嗯,我知道了。”

斯琴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我懒得跟她计较,慢慢说出心里的想法:“Karen名字叫李凯伦,这个李字写得漂亮,是不是她特意练的签名?”

“差不多是这样”,斯琴瞟了我一眼说,“没看出来,你还没蠢到家嘛。Karen这婆娘的字丑得要死,不过她超爱在淘宝上买东西,几乎每天都要签收快件,把签名练出来了。”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怀疑道:“光凭这个,不能确定是Karen写的吧?”

她用手指戳着那个“李”字说:“你看看她下面,我认得出来,这个钩很有特点,不会错的。”

听她说完,我把皱巴巴的发票拿了过来,但我没兴趣研究Karen的下面,既然斯琴一口咬定说是,那就是了。

我把它翻到正面,这张发票面值十块,上面盖了一个红色印章,模模糊糊的,但勉强能辨认出,上面的字样是“港口工业区停车场”。

这么说来,手里的这张发票,正是刚才工业区里,那个古古怪怪的保安给的。可是,Karen为什么会在发票背后写字,又为什么要通过保安的手,交给我们?

我挠头苦想,却根本理不出什么头绪。这时候,斯琴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发生这种事情都是我的责任,要我给她什么交待似的。

我不由得恼羞成怒,啪一声把发票拍在仪表台上,大声说:“早就跟你讲阿福有问题,现在信了吧?”

斯琴的表情慢慢变了,脑子转不过弯来似的,喃喃自语道:“阿福……咦……不会吧……”

我估计直到现在,她还没能把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跟“他们杀了小李”的“他们”联系起来。不过这倒正常,男人贪恋美色,女人也一样。恐怕在一些女人心目中,美男子是不会干坏事的,就算干了也不用判刑的。

我找出另一张没用的发票,把香口和谐胶吐了出来,又喝了一口蒸馏水,气定神闲地看着她。

斯琴仍然纠结于自己的想法中,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好久,终于抬起头来,低声问我:“你说阿福他,他不会是想要,想要害我吧?”

我安慰她说:“别傻了,当然就是。”

她眉头拧成了个川字,表情跟脚气发作一样痛苦,看得我心头暗爽,趁机落井下石道:“好好想想吧,这个阿福跟他的侦探所,有多不对劲!我看啊,搞不好,老六已经被他们害了。”

斯琴显然被我吓到了,咬着嘴唇想了一会,低声说:“现在想起来,好像,好像是有点不对劲。”

我点了点头,启发道:“嗯,怎么不对劲?”

她又想了一会,开始总结道:“要我说呀,我接活还有试镜的时候,遇到的帅哥也不少啊,从来没像今天那样,给谁弄得五迷三道的。像下午那样,那个阿福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可真是奇怪了。”

斯琴开动了她的小脑瓜,推测说:“哎呀你说,会不会是他把我给催眠了?要不然,就是那杯咖啡,对,咖啡里有迷(和谐)魂(和谐)药,一定是这样的,对不对?”

她摇着我的手臂,反复地问:“对不对,你说对不对嘛?”

我诚恳地点头,其实心里很不以为然。一直以来,我从不相信什么催眠术、迷魂烟的传说,那些骗局中的受害者,只是在被骗之后,为了掩饰真正的上当原因――贪财、轻信、同情心泛滥,或者干脆就是脑残――而找来的借口。

像下午斯琴那样,之所以会毫不犹疑地信任阿福,我想,他那仪表堂堂的相貌,是决定性的因素。除此之外,他的笑容、语气、肢体语言、一身名牌,等等,都是极为有力的武器。

阿福这一个人,可能是对心理学有很深的研究,知道怎么获得别人尤其是女人的信任,但要说他会催眠术、会下迷丅药,还能在不知不觉中让人中招,这样的奇技淫巧,我是打死也不会信的。

不过呢,我并没有打算戳穿她,一来是为了保护她那弱小的自尊心,二来呢,就让她自己吓自己去吧,怎么可怕往怎么想。最好把她自己吓个花容失色,花枝乱颤,要不然,怎么能凸显我的临危不乱,形象伟岸?

于是,我也皱起眉头,抿着嘴唇,装出一副大难临头,焦虑无比的表情。果然,过了十几秒,斯琴的慌乱再次升级,因为这时候的她,想到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

她不再摇我的手臂,而是用力狠狠抓紧,紧张道:“坏了,这下坏了!”

我大概猜到了,但还是装模作样地问:“怎么啦?”

斯琴带着哭腔说:“地址!他有我家地址!”

我假装也才发现这一点,啧了一声说:“对哦……”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她用力掐我的手臂,指甲都陷进了肉里,疼得我嘶嘶地吸气。

我掰开她的手指,抽回手臂,扶着额头做深思状,然后看了她一眼,缓缓道:“这个嘛,如果不敢在家里住,就到朋友家住两天吧。”

没错,办法当然是有,而且很简单。既然自己家不敢住,那就搬到别的地方,避避风头呗。也不用去酒店啊、找房子啊什么的,现成的房源,就在你眼前呢。

这位姑娘,小生今年二十有六,尚未婚嫁,独居单身,ONS管饭……当然了,这些话只能心里想想,如果说出来,会被当成是心怀不轨,因为我的确是心怀不轨。

说来也怪,从早上见到这个女人,到中午一起吃饭为止,我都没有打什么坏主意。可是,自从下午她在阿福面前表现出花痴样子,我就开始动了占她为己有的念头。是男人的虚荣心作祟,还是阿福那不存在的催眠余波?

斯琴听完这话,开心地拍了一下手,恍然大悟道:“对哦!去小娇那住几天好了!”

我心里一凉,对哦!我刚才怎么没想到,这年纪的娘们,肯定都有几个闺蜜,去她们那里住就行了,哪里轮得到我?

眼看如意算盘快要落空,突然之间,斯琴又低下头,自言自语道:“不行喔,要带上肥猫,会害她过敏的。那就去小婉家……也不行,小婉跟她男朋友一起住呢……”

接着,她掰着手指头,一口气数了好几个人,什么冰冰、菲菲、燕子的,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总而言之,不方便过去打扰。听她一个个地数过来,我心里不禁暗喜,看起来,鸭子就要飞进我的锅里了。

就在这时,她好像突然想到一样,又叫了一声说:“啊,对了,还有Gary那也可以,他刚跟女朋友分了手……”

一听之下,我不由得心急如焚,Gary这名字,一听就是个色中饿鬼,我怎么可以由得她跳进别人的火坑――而不跳进我这个呢?

于是我顾不得许多,着急道:“斯琴!我也是自己住!”

她愣了一下,然后皱着眉头,拖长了声音问:“你?”

我暗叫一声不好,欲擒故纵的功力不够,反而把马脚露了出来。事到如今,我也只好掩饰道:“嗯,我的意思是,呃……我是说,我们现在总算一条壕沟里的战友了嘛,没有福可以同享,总算有难可以同当……”

斯琴盯着我看,虽然底气不足,我也只好装出一副见义勇为的样子,握拳道:“比如说,现在你没地方住,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这样子……”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毕竟她没有一口拒绝,也没有一巴掌拍过来。

斯琴歪着脑袋,似乎正要有所抉择,我趁热打铁道:“你看,说句不好听的,黄淑芬、阿福都那么危险,你去朋友家住,万一他们受了连累,你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对吧?”

她没有说话,我善解人意地继续说:“至于我呢,我就没有这种担心了,反正都湿了鞋,也不在乎趟这脏水了。”

听完这话,斯琴上下打量着我,我以为就快要成功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她却突然扑哧一笑,说:“得了吧你,瞧你这点出息,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告诉你吧,像你这样的狂蜂浪蝶,老娘见得多了!”

我刚才撑出来的气场,一下子就泄了大半,原来这个娘们并不傻,她只是对阿福那样的帅哥缺乏抵抗力,而对我这种类型,几乎是物理免疫。

我刚想说几句话好下台,她话锋一转道:“不过嘛,你刚才说的有点道理。今天这事情太诡异了,搞不好害了我的好朋友,我会良心不安的。可是,如果害了你……”

她瞥了我一眼,一本正经道:“那就当是为民除害了。所以说,去你那里住,倒也不是不行,但你要记住两点。第一,老娘可是会武术的,被踢成太监是你自找;第二,你刚才自己也说了,我们现在是战友,所以,你要时刻记着,帮我……”

我抢答道:“讨回那八万块!”

斯琴笑了一下,默许地点头,然后我满心欢喜的,按下手刹。这一刻,事情正跟车子一样,朝着我所希望的方向,慢慢出发。早上第一次见的美女,今晚就能带回家,忽略那些诡异背景的话,这不能不算是一场艳遇――我偷偷打量了一下身旁的美女,又吞了一口口水――梦幻级的艳遇。

在这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事情还有另一种可能,另一种完全相反的可能。就好像一个聚精会神的猎人,正盯着树丛里的小鹿,压根不会想起自己身后,有可能埋伏着猛兽。

斯琴向我表示,去我家避几天风头之前,要先回她家去搬点行李,还要带上她的宝贝肥猫。于是,车子没有掉头,还是向着原来的方向开去。

她住在罗湖的东边,就快要出关的位置,是布心一个80年代的居民小区。这里的楼又旧又矮,墙壁上长满了青苔,看起来,她的住宿条件并不好。这也难怪Karen,为什么一定要逼老六买房,才肯嫁给他了。

我把车开进了小区,停在狭窄的小路旁,更狭窄的两棵树中间。斯琴让我跟她一起上去,好帮忙扛箱子下来。能为未来几天的同居密友效劳,我当然乐意了。

斯琴住在六楼,同样没有电梯,我只好跟在她屁股后面,走楼梯上去。走进昏暗的楼道,斯琴刚从兜里掏出钥匙,某一间房门的背后,就传来了爪子抓挠木板的声音。

斯琴回过头来,对我笑道:“是我家肥猫,它听得出我的脚步声。”

她打开房门的同时,忽的一下,里面扑出来一个咖啡色的毛团。我定睛一看,原来她口里说的“肥猫”却不是猫,而是一只小泰迪狗。

斯琴蹲下身去,爱怜地摸着肥猫的头,肥猫兴奋地往她身上扑,还伸出舌头来舔她的脸。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想起一句话,说这世界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单眼皮是真的,假货是真的,还有你家的狗――对你是真的。

人狗情未了的剧情,在我面前上演了好几分钟,最后,斯琴终于抱起那狗,走进房门,扔下一句:“进来吧.。”

她又回过头来,抱歉一笑:“里面很乱哦。”

我跟着进房一看,嗯哪,她没有骗我,世界上还有第四样真的东西,就是这房子――真的很乱。

想象一下大学里的宿舍,住着八个豪迈的爷们,比那再乱上一点就是了。跟这房间比起来,我的房子可以算是整洁,老六那简直收拾成闺房了。

这房子是典型的八九十年代风格,一室两厅,狭小的厨房跟卫生间,光线昏暗。一台老式电视机摆在客厅,对面是乱糟糟的沙发,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它更为杂乱,除了旁边的那张电脑桌。

斯琴从电视上面拿起一个铁罐,肥猫见状,在她脚下更是一蹦三尺高。等喂完了狗粮,她看我站在那里,便笑着说:“你先随便坐一下,我进去收拾点行李,我们就出发。”

其实,不是我不想随便坐,而是根本没地方坐。沙发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衣服,不知道Karen还是斯琴的,从内到外,型号齐全。我走了过去,捡起两件衣服,想要整理出一个能做的地方,却突然听到一声巨响。

“汪汪!”

我白白吓了一跳,原来不过是肥猫那家伙。它可能以为我要偷东西,不乐意了,站在离我两米的地方狂吠。

房间里传来斯琴的呵斥,却一点作用都没有。我挠了挠头,走到电视机旁边,把铁罐里的狗粮倒了点出来,放在地上。

肥猫警惕地走了过来,看看地上的狗粮,又看看我,迟疑了一会,还是吭哧吭哧地吞了起来。接花献狗这一招,看来效果不错。

等它吃完,我又蹲下身去,摸它的脑袋。它眨巴眨巴眼睛看我,温顺地摇尾巴。这狗东西。

过了一会儿,肥猫经过鉴定分析,可能认为我没什么威胁,就屁颠屁颠地跑进房间,向它主人汇报去了。

我站在客厅里,叉着腰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还是落在那电脑桌上。算起来,自从惹上老六这摊事,我已经整整两天没碰电脑了,还真有点手痒。我走了过去,拉开椅子坐下,刚一砰鼠标,屏幕就“滋”一声,慢慢亮了起来。原来,这电脑本来就开着。

显示器从模糊到清晰,展现出一个空荡荡的桌面。只在右下角上,有一个不断跳动的图标,是个男性的卡通头像。不用问,这就是斯琴说的“狂蜂浪蝶”中的一个了。

我开多了个QQ程序,输入自己的帐号密码,点击登录。那该死的企鹅却一直在左顾右盼,两分钟过去,就是不肯停下来。我托腮想了一会,移动鼠标,打开IE,输入了一个搜索引擎的地址,然后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小李私人侦探事务所”。

第一条搜索结果,就是他们自己的主页。点击进去,这是一个制作相当粗糙的网页,只在首页上打了个广告,内容是这样的:

小李私家侦探事务所成立于2005年,专业提供珠三角地区手机卫星定位、手机移动通话清单、短信内容查询、婚外情调查取证、捉奸、找人、号码资料、银行余额帐户资料、宾馆入住记录、户籍资料、婚前调查、商务调查、寻人查址、行踪了解、财产调查、债务清欠、私务调查等等服务。本事务所的宗旨是,“诚信第一、保密第一、高效第一”,为客户提供认真、负责、合理合法以及滴水不漏的保密服务。

这样的广告,跟其它私人侦探的也差不多,找不出有什么异样。再看一眼联系方式,电话是我中午打的那个,地址却不一样,虽然同在蛇口,却是在一个住宅区的B座2701。

这就有点奇怪了,中午的时候,我按照老六日记本上的号码,打电话过去,是老怪物跟阿福接的。也就是说,虽然他们是假冒的,却沿用了小李原来的电话号码。那么,为什么地址变了呢?难道说小李在被弄死之前,自己搬了一次公司?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难解释下午在侦探所里,我闻到的那股新装修的气味了。

除了公司简介跟联系方式外,在这个主页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信息。点击页面上方的链接,什么委托方式、人才招聘等等,打开的都是“无法找到该页,HTTP错误404”。

我耸了耸肩,关掉这个页面,继续看其它搜索结果。第二页有一条信息,让我眼睛一亮,写的是:“诚心请教:小李私ren侦探所有用吗?真的可以……???”

我赶紧点击进去,指向深圳本地宝论坛上的一个帖子。这个楼主很懒,帖子内容只有两个英文,“RT”。

在不多的五个回复里,只有两个看起来是相关的。

三楼的回复:“没用,骗钱的,骗了我八千块。”

五楼的却说:“超级好用!!!我联系上了小时候最疼我的外婆!她说她在那边过得很好!!!!!”

我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不管五楼这个是不是托,照他们说的来看,这个小李侦探所的主要业务,就是帮客户跟另一个世界的亲友联系了。这种职业其实自古有之,像电视剧中常见的问米婆;同样的,对于灵媒是否管用的疑问,也是从过去到未来,一直会流传下去。

再看其它的搜索结果,再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我瞄一眼桌面右下角,狂蜂浪蝶的头像已经换了另一个,我的企鹅却让然在左右张望,就是不肯上去。

这时候,我听见身后的响动,便回过头去。是斯琴从房间里出来,屁股后面是超级跟屁虫肥猫。她走到沙发这边,收拾上面的衣物,我随口提醒:“你QQ很多人找哩。”

她头也不抬地说:“不理”,捡起几件引人遐想的小衣服,就又回房间里去了。

我再次把视线放在屏幕上,挠挠头,在搜索栏里输入:

黄淑芬。

如我所料,这个名字实在太烂大街了,竟然有159后面三个零,接近16万个搜索结果。

这个世界,果然是淑芬遍天下,在她们之中,有着千差万别、各种各样的职业。有肾病内科的专业医生,有幼师、教授、律师、学生、护士、主编,还有一个是成ren小说中的女主角。可是,一条条看下来,这么多的黄淑芬里,没有我要找的那个。

我揉揉干涩的眼睛,心里已经不太抱希望,开始跳着页数,随意浏览起来。

十分钟后,在我正准备关掉浏览器的时候,一条搜索结果,就这样跳进我的眼里。

悼念Sophia黄淑芬同学

东山大学岭南学院2005届IMBA校友录

我心里一动,悼念,IMBA――国际工商管理硕士,这两个词汇,跟一个已经去世的有钱女人,都很符合。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郑重地点下鼠标右键。

发帖人的ID是Jenny1976,该笑这位76年的大姐实诚,还是笑这位76年的大姐实诚?

不过,帖子接下来的内容,却让我笑不太出。

发信人:Jenny1976(洁妮妹妹),信区:IMBA2005

标题:悼念Sophia黄淑芬同学

发信站:岭南学院BBS站(TueDec1109:28:352007),站内

Sophia的事情,各位同学都听说了吧?真为她感到难过,同窗三年以来,跟她的交往虽然不多,但也觉得她是个温和、谦恭、不争的人。是一个好人。可能是上帝体恤她在地上的苦,所以把她收回身边吧。祝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幸福,祈祷,祈祷……

发信人:JAGARLOVER(香车没人),信区:IMBA2005

标题:Re:悼念Sophia黄淑芬同学

发信站:岭南学院BBS站(TueDec1110:55:192007),站内

洁mm,节哀顺变。同时提醒各位同学,无论开的什么车,都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打电话,更千万别发短信。

发信人:HappyBeer(维尼熊),信区:IMBA2005

标题:Re:悼念Sophia黄淑芬同学

发信站:岭南学院BBS站(TueDec1115:27:222007),站内

楼上的师兄师姐,我是06届的小威,你们说的Sophia师姐,是不是长得不太……的那个?Sorry,I’mjustwondering,没有冒犯的意思……

我往下拉滚动条,页面却更新到这里,卡住了。等了十几秒,还是没有反应,我于是按了下F5刷新。浏览器变成一片空白,默默地读取中。

就在这个时候,我那日不死的QQ,终于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变成一个死灰的企鹅。我右键点击,退出,再瞄一眼旁边那个QQ,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换成了一个手机的图标,正在不知死活地跳动。

又是哪个狂蜂浪蝶?突然之间,我就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侧耳听去,斯琴还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可能是肥猫咬了她的什么,传来她半笑半骂的斥责。估计她一时半会都不会出来了,嗯,就等我来帮她的忙,打发一些不合格的追求者。

说干就干,我点开了那个手机的图标,跳出来的对话框显示:

LOMO哥16:45:12

口黑口黑,小琴琴,下个月会展中心有一场车展口屋,你有没有兴趣接活?

我鄙夷地想,借用工作来泡妞,实在是太低级的手段。沉吟了一会,我噼里啪啦打了几个字,再按下回车。

斯娃娃16:56:25

对不起,我有孩子了。

我想象着对方看到消息的样子,不由得掩住嘴巴,怕自己笑出声来,给隔壁墙的斯琴听见。

LOMO哥16:57:03

??????????

我乐不可支,噗一声笑了出来,手指敲着键盘,准备再诓他几句。

奇怪了,怎么打出来的都是英文字母?我按Ctrl+Shift,再按了几次Ctrl+Space,输入法就是抽风了,无论如何都打不出汉字。

我挠头不解,正要关掉对话框重来,突然之间,屏幕上闪烁的打字光标,好像自己动了一下。

我刚才没有摸鼠标呀?这样想着,我用手握着鼠标,试着移动了一下。

光标呆在原处,一闪一闪的,像是被割下来的食指,在地板上兀自跳动,再也不受主人的控制。

我把鼠标翻了过来,底部的红灯依然亮着,没什么问题呀。再把它放在鼠标垫上,试着移动了一下。光标动了。

却是相反的方向。

光标离开了对话框之后,变成了白色箭头的指针,静静停在一片空白的浏览器里。

我皱起眉头,盯着屏幕,这是怎么回事?

在我的注视之下,指针安静了一会,突然之间,像急红了眼的老鼠,满屏幕乱窜起来!

我心里一惊,仿佛手里的鼠标变成了仙人掌,吃痛地缩回右手。怎么搞的,电脑中毒了?这病毒也太生猛了吧?

还没等我理出个头绪,光标像是折腾累了,减速,再减速,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停在刚才和那个LOMO哥的对话框,输入文字的地方。重新变回闪烁的光标。

进了一格。

又退了一格。

我低头看一眼键盘,空空如也,我根本没把手指搭在上面。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手紧紧抓住裤子,上半身用力向后倒,紧紧靠在椅背上。

房间里光线昏暗,屏幕发出惨白的光,映在我的脸上。我面部肌肉紧绷,一动不动,只有瞳孔倒影着屏幕的光,正在微微跳动。

对话框的旁边,一个小小的长方块,自己跳了出来。那是输入法,我刚才怎么也调不出来拼音的输入法。

j

一个大些的长方块出现了,在长方块的最前面,是凭空出现的小写字母j。

i

n

1.进2.今3.近4.金5.紧

我低下头去,看一眼脏得发黑的键盘,再看一眼我紧张得青筋毕露的双手。所以我再一次确定了,它们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没有动过。

真的没有。

我咬着嘴唇,抬起头来。对话框里,出现了第一个字。

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紧,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密密麻麻。我知道,我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出现的字是哪些。

我的上下牙不顾体面,忍不住打起架来。我拼命想要咬劲牙关,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光标静了一秒,两秒,三秒,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像右跳了一格,扔下一个问号。

聊天的流程到了这里,最后的程序,就是“发送”那个按钮。它非常自动自觉的,一沉,再一浮。

斯娃娃17:01:47

今晚吃什么?

我睁大眼睛看到这里,还没有失声大叫――是因为吓得忘了,还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右手小鱼际放在嘴里,死死咬住?

够了,真的够了。

但是,黄淑芬,她显然不是个容易满足的女人。

6030#

那边的LOMO哥愣了一会,犹豫着发过来一条短信。

LOMO哥17:02:20

口畏口畏,你真的有了孩子?怎么又说去吃饭?

这一边可没犹豫,在我的眼皮底下,像有一双看不见的鬼手,又敲出了一句。

斯娃娃17:02:30

今晚吃什么?

LOMO哥17:02:45

我说,你该不是号被偷了吧?

这一边打字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是一个患了强迫症的患者,以让指尖血肉模糊的速度,疯狂地敲击键盘。我甚至听到了――那不存在的噼里啪啦声。

斯娃娃17:02:50

今晚吃什么?

斯娃娃17:02:53

今晚吃什么?

斯娃娃17:02:54

今晚吃什么?

斯娃娃17:02:55

今晚吃什么?

斯娃娃17:02:55

今晚吃什么?

斯娃娃17:02:60

今晚吃什么?鱼肉鸡肉猪肉牛肉牛奶猪肝虾肉老鼠鱼肉鸡肉猪肉牛肉牛奶猪肝虾肉老鼠鱼肉鸡肉猪肉牛肉牛奶猪肝虾肉老鼠鱼肉鸡肉猪肉牛肉牛奶猪肝虾肉老鼠

我的眼珠已经快掉出了眼眶,喉咙一阵发紧,只觉得房子里温度急剧下降,突然变成了冷冻库。

黄淑芬大概是累了,光标停了十秒,才开始缓缓动了起来。这一次,开头的那个汉字,却有一点儿不同。

斯娃娃17:03:31

陆小安,今晚吃什么?

这个名字,仿佛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打在我脚尖前的地面上,火花跟石头一起蹦出。

我整个人猛跳起来,扑到键盘上,狂按Alt+F4,Alt+F4,Alt+F4,Alt+F4,Alt+F4,那个对话框却像是刻在石碑上的墓志铭,坚固无比地死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

再换一个Ctrl+Alt+Del,按了十来次,这下子,屏幕上终于出现了变化。

只见在那个对话框的右下边一点,出现了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对话框,上面只有那句话:“陆小安,今晚吃什么?”

第二个之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几秒钟之内,这样的窗口越来越多,层层叠叠,快速地伸向屏幕右下角。

我愣了一会,弯下腰来,迅猛地用右手食指,去捅机箱的电源键。抬起头来一看,屏幕却仍然闪着惨白的光。我闭上眼睛,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机箱都向后移动了几厘米。

再睁开眼,却还是没用。

无限增加的对话框,先伸展到屏幕右下角,在那里碰了个壁,便四处乱窜起来,密密麻麻,直到占据了整个屏幕。

我按着电源键的手臂突然一麻,嘣一下弹开了,不知道真是机箱漏电,还是我自己的心理反应。我站起身来甩着发麻的手臂,就在这时,我明显感觉到,身后站着一个人!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那人已经到我面前,俯身到电脑桌下,伸手去拔一条什么东西。随着“滋”的一声和几个零星的火花,电脑屏幕不甘心似的,闪了几下,终于熄灭掉了。

窗外的光线,越来越黯淡下来,房间里的灯,却还没来得及开。我一边喘着大气,一边盯着那人――斯琴,她手里握着电源线,黑色的插头软绵绵地下垂,像是被打了七寸的毒蛇。

看来,我是被吓昏了头,要不然拔电源线这一招,我怎么会没想到?

啪的一声,斯琴把手里的电源线仍在地上,好像这时候才想起了害怕,然后捂着胸口,弯腰喘气。

我虚弱地一笑,对她说:“嘿嘿,挺英勇嘛。”

她没有抬起头,只是朝我摆了摆手,似乎还沉浸在后怕里,一时说不出话来。肥猫站在她的脚旁,安安静静,不明所以地摇着尾巴。就算再通人性,它也不会理解我们的恐惧。

那台被关掉的电脑,也像是有满腔的话语,藏在显示器后的散热孔里,随时像病毒一样传播开来。

我抹去额头上的一把汗,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

那句话。

那被阿福留下的日记本上,由老六写下的一句话。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句话是这样写的:“别呆在有电器的地方。”

现在看起来,他不但是在提醒自己,也是在提醒我跟斯琴――别呆在有电器的地方。只是,他可能没把话说全,这里的电器,应该是指任何能传播信息的电器。

而我们身处的时代,看一看周围,哪里能逃得开信息!

电脑、手机、电话、电视、电台……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淹没在它们组成的海洋里。如果有朝一日,海洋变成了致命的海啸,有几个人可以逃掉?

“喂,你着魔了?”

抬头一看,斯琴已经缓过气来,手叉着腰向我发问。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闭上眼睛,再睁开。然后,我嘶哑着嗓音,对她干笑一声:“嘿嘿,我知道老六在哪了。”

一个多小时后,我提着两个拉杆箱,她牵着一条狗,就这样拖家带口,出现在我住处的楼下。天已经快要黑透,大堂里明亮的灯光,透过两扇玻璃门,照在我们身上。

斯琴停下脚步,抬头打量了下面前的建筑物,然后转过脸来问我:“你住这里?”

我撇了撇嘴,没说什么。这个小区刚建好不久,地段繁华,闹中取静,大堂装修得跟五星酒店有一拼。

这里的居住环境,比斯琴那好一百倍,甚至也比老六那好得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所租住的一房一厅,楼层还是不够高,蚊子跟噪音都时不时来骚扰。还有对面街的一排烧烤摊,被投诉了多少次,隔几天又死灰复燃。

当然了,住在这里,租金也非常可观。并不是我赚的比老六多,而是我总觉得自己还年轻,以后大把机会赚钱,所以钱袋总是倒着拎。

我走到玻璃门前,朝里面点了点头,值班保安马上过来,把门开了,又帮我拉过一个行李箱。他一边朝电梯走去,一边回头打量着斯琴,然后朝我意味深长地笑。

要是往常的话,我肯定会跟他打趣几句。现在,我只是默默地进了电梯,拉过保安手里的箱子,再闪身把斯琴让了进来。

这时候,一群我从没说过话的邻居,带着各式各样的香水味,一股脑儿冲进楼梯,把我跟斯琴分隔两处。

我努力寻找人头间的缝隙,对她说:“五楼。”

按键上的红色数字亮起,等着先后逐个熄灭。电梯走得挺快,还没来得及多想,我们便到了五楼。

我开了房门,在鞋柜里找了半天,还是只能拿一双男式拖鞋给她换。

斯琴一边换鞋,一边同情地说:“哎哟,你过得还挺素嘛。”

我费事搭理她,关上门后的第一件事,是把电话线、网线、电视数据线,统统拔掉,再加上两人的手机原来就被小李留下了,这样子,这几十平方米的空间,就变成了信息的汪洋大海里,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我站在客厅里环顾四周,确定没什么遗漏之后,才把玄关两个行李箱拖了过来,在卧室门口放好。按照来时的约定,我等下要把床收拾一下,今晚让给斯琴,我就只好睡沙发了。

我那么有绅士风度,她却没打算当淑女,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肥猫有样学样,也跟着跳了上去。

斯琴颐指气使道:“累死老娘了,有杯水喝没?”

我白了她一眼,转身去门边的饮水机倒水,后面传来她大惊小怪的呼声:“你家怎么连电视都没有嘛?这墙上白白的布是什么?咦……哇!投影机,投影机耶!还有那么多碟!咦,这个,这个是……”

我端着一杯水走回客厅,她还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小姑娘,在客厅里到处乱转,摸摸这个,摸摸那个,肥猫也跟着她到处乱转。

她感叹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呀?咋那么有钱?这简直是资本主义腐朽堕落的生活方式呀。”

我白了她一眼道:“资本主义腐败堕落的饮用水一杯,你还喝不喝了?”

她走到碟架面前,一张张地浏览,手一指茶几道:“先放那里吧。”

我苦笑了一下,看她指手画脚的样子,还挺有女主人的架势。算了,我就先收拾房间去吧。

十几分钟后,当我收拾好房间出来,投影机已经开了,斯琴正抱着肥猫坐在沙发上,看得津津有味。我看一眼墙上的挂钟,问她说:“喂,我们今晚吃……”

她瞪了我一眼,我改口道:“呃,我是说,你想吃点啥?”

她转出一副好伺候的样子说:“随便,有什么吃什么,姑奶奶不挑。”

我转身走向厨房,准备煮个面,随便对付一餐。客厅传来她的声音:“喂喂,你这东西怎么暂停的?我先去洗个澡……哦哦,停了,我真聪明。”

我叹了一口气,打开冰箱,里面除了几片卡夫芝士不能用,其它材料我通通拿了出来,洗洗切切,十分钟后,做成了一锅佛跳墙拉面。

我把锅端到餐桌上,喊了声开饭啦,却只有肥猫兴奋地围了上来。这才想起,斯琴还在洗澡呢吧。

洗澡……

我心里动了一下,这几天的倒霉日子,过得灰不溜秋的,像是终于添上了一笔亮色。

仔细一听,哗哗的水声立即传入耳里,眼前浮现出她脱光光洗澡的情景,思绪像是她手里的肥皂,不由得往下滑去――我那浴室的门,装了很大一块磨砂玻璃,更重要的是,门锁坏了很久,我一直没去修。

我把碗筷都放到桌子上,双腿像是不由自主的,自动朝着浴室迈去。眼前的景象没有让我失望,毛茸茸的玻璃后面,隐约可见一个S型的身影。我吞了一口口水,然后,又吞了一口。

如果是禽兽的话,现在已经推门而入了吧?只可惜,我空有禽兽的情操,却没有禽兽的体格。想想她跑楼梯不喘气的劲儿,想想她自称身怀武术,再看看自己的塑料体格……难怪毛爷爷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就在我望门兴叹、懊悔莫及的时候,突然间,肥猫朝着门外狂吠,三秒钟之后,伴随着隐约的脚步声――门铃响了。

我们小区的治安一向很好,以前只要门铃一响,我都是毫不犹豫地开门。这一次,我下意识地走到门口,手已经伸向门把,却又停住了。

门外的人,会是谁呢?

房子里连电话都没有,所以不可能是外卖什么的。水电费单,抄管道煤气读数的,都不是这个日子来。那么……

一个个面目可憎的访客,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黄淑芬?

阿福?

脖子上破了个洞的老怪物?要不然,会是老六个日不死的?还是留纸条给我们的Karen?

我不由自主的,要把眼睛贴到猫眼上,突然之间,脖子僵在了那里――这一个场景,好像似曾相识。

没错,早上在老六家里,在同样的门铃声后,我同样经过一番心理斗争,趴在门上往外看,结果,看见了空空如也的走廊。然后我推门出去,被半路跳出的斯琴,吓了个半死。

斯琴。

我后退两步,浑身上下,鸡皮欲来风满楼。什么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就是我现在打开门,门外不是披头散发、满脸腐肉的黄淑芬,而是――另一个斯琴。

我突然想起初中时读过的一个香港鬼故事,老婆正在洗澡,门铃响了,男人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他老婆。门铃又响了,再开门,门外站着的――还是他老婆。然后他接到朋友电话,说她老婆在路上出了车祸,刚刚去世了。

恐惧就像深井,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口;这几天的经历,只是让我习惯了趴在井沿,注视着黑乎乎的井底,绷紧了神经,看会有什么怪物出现。

----------------------------------------------------------------------------------作者原话,有关上文...

以下为转载,很久前看的一个没头没脑的小说,香港同胞写的。黑白配前面我看了,第一感觉就是很熟悉,碰巧还是“借鉴”,只有“穿越天堂的手”说的清楚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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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过跆拳道吗?」中年人边走边问。

「没有!」我摇头。

「学过散打吗?」中年人又问。

「也没有!」我继续摇头。

「那你学过什麼搏击之类的运动?」中年人回头看了我一眼。

「都没有!」我无奈地继续摇头。

他认真地说:「以后要学一学。一个出色的精神病医生,一定也是个出色的格斗家!」顿了一顿,又说:「我是跆拳道黑带四段!我办公室到了!」

办公室内,中年人掷了一份档案袋给我:「认真地读完它,我要听听你的读后感。」

看著他一脸郑重其事,我只好表现得很认真的样子,将档案袋打开,取出了一份文件,内容如下:

不知为何,今晚的感觉很不对劲。至於哪里不对劲,却说不出来。我看著一旁已熟睡的妻子,意识终於也慢慢地进入了朦胧的深处。

「叮咚……」

「叮咚……」

我被这阵可恶的门铃声惊醒了。

「叮咚……叮咚……」到底谁这麼急啊?

我连台灯都没点亮,就凭方向感快步走出了房间,顺手打开了大厅的壁灯。大厅的钟刚好打响了三点,我走到门前,先探头到大门的「猫眼」,看看到底是谁。我怔住了,是妻子!

她什麼时候跑到外面去啦?我忙打开门,将她迎进来。她浑身已经湿透了,我才发觉,外面下著好大的雨。

我不禁拉著她,她的手好冰啊!我心痛地说:「这麼晚了,你怎麼还到外面去啊?」

她「哇」一声哭了出来,紧紧地搂住了我:「我好冷,好怕!」

我轻拥著她,柔声说:「别怕,有我在呢!你先坐下,我倒杯热水给你。」

我将她扶到沙发坐下,正想到厨房倒水,妻子又一把拉住我,深情地说:「JACK,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不禁笑道:「傻丫头,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啦!」

我轻轻地拍拍她的脸,转身走向厨房。妻子的脸色好苍白啊!

倒了一杯热水,我走回厅,经过睡房时,里面竟传出了妻的声音:「JACK,这麼晚了,是谁啊?」

我不禁一怔,向房内看去,妻已打开台灯,一身睡衣,睡眼朦胧的。我快速把头转过大厅,空无一人。

我满腹疑惑,只觉有一阵凉意正不断地袭击著我的背脊,我盯紧了妻子,说道:「你换衣服换得好快啊……」

妻子向我走来,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她皱眉道:「你怎麼啦?谁来了?」

我脑中乱成一团,计算著一个人换一套衣服和把头发吹乾的时间,同时观察著妻子,她脸色很好,睡衣上轻微的皱纹,那是起码睡了半晚才能形成的。

「JACK,你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啦!神经兮兮的!」妻子满脸的不高兴。

我不知所措,把手上那杯热水递给她,说道:「你先喝杯水,我想洗个脸。」碰到了妻子的手,她的手很暖和啊!

洗手间中,我脑中更乱,拚命地想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不断地将水泼到脸上,用力闭上眼睛,再慢慢睁开,确定这一切并不是梦!

我带著急促的呼吸看向镜子,但镜中人竟是妻子!她浑身湿淋淋的,正旁徨无助地看著我。我的心灵一阵颤抖,用力抹了一下眼睛,再看向镜子,镜中人是我,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一切正常。

「叮咚……」

「叮咚……」

门铃声再次响起,我的心跳加速到了极点。

只听到妻子在外面自言自语道:「谁会这麼晚啊?」

我屏住了呼吸。

「啊……」

我的心差点跳了出来,是妻子的尖叫声。我急转身冲到大厅,只见妻子双手捂住嘴巴,盯住了大门。

我尽量将语气放轻松,问道:「怎麼了?」

妻子一只手指著门上的「猫眼」,另一只手还是捂紧了嘴巴。我装作十分镇静地走到门前,将眼睛慢慢地靠向「猫眼」。

外面没人!

我舒了一口气,微笑说:「没人啊!不信你看看。看来,最近我们都有点神经兮兮的。」

妻子的脸稍为从容了一点,但还是一脸的困惑。

我乘机问道:「是谁啊?或者,你看到了什麼?」

妻子马上又变得紧张起来,双眼盯紧著门,说道:「一定是幻觉!」

「是什麼幻觉啊?」我感到背脊凉凉的。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自己……」妻子缩作一团,坐到沙发上。

我深呼吸,变得无言。

厅中一片死寂。

「铃铃……」

是电话声响!

我慢慢走向电话,想起了某部恐怖片。

我一下子就拿起了电话:「喂!」

没人回答。

「铃铃……」铃声还在持续著,我感到一阵昏眩!

「是房间里的电话。」反而是妻子提醒了我。

我快步走进房间,房间那台是我的私人电话,只有挚友才会拥有号码。

我迅速拿起电话,吼道:「喂!」

电话另一端,还是没有人回答。

「铃铃……」电话铃声还在继续响,它是在大厅响了。我一阵愤怒,反把恐惧抛到脑后,冲出了大厅。咦,妻子不见了?

我不作多想,先拿起了电话。

「是JACK吗?」对方先说话了,是细钟的声音,语气十分急促。

「废话!」我还没多说一句,他已抢道:「JACK,快点来第一医院,快点!嫂子出事啦!你快点来!她正在急救中!」

我没好气道:「细钟,你嫂子在家啊!会出什麼事啊?」

「什麼?不可能啊!阿JACK,嫂子在半小时前在临江大道发生了车祸,我刚好在附近当班,嫂子我会不认得吗?」

「细钟,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玩笑!她的确在家啊!我叫她来听!」我说道。

「老婆!」

「老……婆……」

没人回应。

「细钟,你等一下,别挂掉!」我搁下电话,大声地叫唤著妻子的名字,我找遍了全屋,她竟不知所踪了!

没有开门声,屋子也不大,她能跑到哪里去呢?

我茫然无比地回到大厅,情不自禁又大声地叫了两句:「Darling,别玩啦!出来吧!」连我自己也能感到,我的叫声更像是哭声!

我想起还没挂断电话,茫茫然地再次拿起电话:「喂!」

那边的细钟已是带著哭腔说话了:「嫂子,嫂子她抢救无效!刚去啦……」

我再也听不到什麼,电话从我手中滑落,只感觉到一盆冰冷无比的水慢慢地倒在我的头顶,再慢慢地流了下来。我缓缓地将文件合上,企图要从那段文字中脱离出来,但似乎有股无形的力量将我粘上了,视线范围内的一切竟变得朦胧了起来,当我疑为错觉,想把那片飘渺感晃去时,才惊恐地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了。

就在此时,一道异常斑斓的光线在朦胧中一闪而过,某种力量似乎也随之烙进了我心灵深处。

我的眼皮终於可以动了,忙将眼睛紧紧闭上,整整好几秒,才将那该死的感觉挥退。

那位医师平静地等待著我,他很有耐心,等我再次睁开眼,才问:「看完的感觉如何?我要的是第一感觉!」

「情节非常紧张,想像力不错,但作者的文笔还有待加强!」我揉揉眼睛,很认真地回答。

我吞了一口口水。不管我接不接受,相不相信,短信就这么来了。

看,还是不看,这是一个问题。

看了,或许我会后悔,不看的话,今晚我指定睡不着。里面会是什么呢?心里痒痒的,好奇心害死人。

算了,还是看吧。我慢慢地掀开翻盖,像赌徒掀开骰子盅。

如果说在这之前,我还像是一个路人,在观赏老六主演的恐怖片,那么在此之后,就像是屏幕里突然伸出一只鬼手,把我也拖进了故事里。

几乎是在打开短信的同时,我就开始后悔了。这条短信很简洁,只有三个字。

黄淑芬

04/1903:56

你是谁?

我的果断来得太迟,但终于还是来了。左右手拇指一起用力,蹭出手机背后的盖子,把电池掰下来。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用了不到三秒。

我把手机跟电池分开,放在床头柜上,这时候我才发现,双手掌心已经湿透了。

我有理由相信,这部手机今晚是不会再作怪了。如果拿掉电池的手机还能响,那就违反了物理原则,说明我面对的不是女鬼、猫妖,而是掌握了高科技的外星人。

不过,以后怎么办呢?

这个黄淑芬既然有本事,让一个关了机的手机自动开机,还能探测出我不是老六,谁知道以后会弄出什么妖蛾子?我既不是林正英,更不想来一段人鬼情未了,万一被这个东西缠上,我以后怎么过日子?

对了,冤有头债有主,命苦不能怨政府。是老六个日不死的,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我,那么我就把他揪出来,再塞回去给他好了。

我突然想到,鞋柜里有一条备用钥匙,是老六以前给我的,说他出差什么的能给他浇花喂鱼。

明天,明天就杀去他家。

浴室里,依然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却如同冰凉的井水浇在我头上,引爆了全身的鸡皮疙瘩。

我忍不住大喊两声:“斯琴!斯琴!”

浴室里的人没有回应,大门外,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我是社区警务室的,方便开下门吗?”

我七上八下、疑神疑鬼的心,终于稍微平伏了点。门外的那嗓音,明显不是斯琴的。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试探着问:“有什么事吗?”

接下来,女同志登记了我的身份证号码,还给我拍了张照,说声谢谢合作,便跟保安走到下一户去了。

我刚刚把门关上,浴室的门便开了,斯琴穿着一件紫色睡裙,带着水汽走了出来。我不满地问:“刚才叫你,怎么不答?”

她侧着头,一边擦头发一边说:“啊?你叫我了吗?花洒那么大声,鬼听得见啊。嗯?好香,什么味道……”

她一眼发现了餐桌上的那锅面,把毛巾随手一扔,就跑过去盛起面来。看这架势,我如果再顾着生气,今晚就只好装着一肚子气去睡觉了。于是我只好放下成见,跟她一起快快乐乐地抢面条。

经过一番哄抢,对方取得了明显的胜利,几乎把所有肉类都据为己有。两分钟后,一锅面条瓜分完毕,两人对着面前的大海碗,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

她“咝”一声吸溜进一大口面条,边嚼边说:“还挺好吃的嘛,嗯对了,明天什么时候出发?”

我小心翼翼,夹起碗里稀有的一粒牛丸,想了想说:“我今晚就把行李收拾好,明天睡到自然醒吧,精神状态好,我才能开长途。”

“老娘也是有驾照的,大不了我开呗”,斯琴大嚼了几口,继续道:“你说,老六真的会藏在那里?”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再打量了一眼牛丸,终于舍得把它塞进嘴里。如果我的思路正确,老六是为了躲避“电器”而出走,那么他最好的选择,莫过于他的老家。那隐藏在粤东无数丘陵之中,地理位置偏僻,穷得鸟不拉屎的老家。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么小山村,有个日不死的老六,正等着我们去挖。

接着却是一个男声:“陆先生,我是物业公司的保安,我们是来登记住户信息的。”

这声音我听得耳熟,就是刚才楼下的年轻保安。我经常宵夜吃不完,挑些好的打包回来,都是送给值夜班的保安吃,因此跟他们混得挺熟。所以,是他们的话,总不至于会害我吧?

我走上前去,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一男一女,果然就是保安和一个穿着类似**制服的女同志。她举起了胸前的工作证,证实自己的身份,然后便开始询问。

女同志低头对着手里的表格,问道:“请问您的姓名是?”

“陆小安,陆小凤的陆,陆小凤的小,陆小安的安。”我说了一个不好笑的冷笑话。

保安在她身后解围道:“就是保安的安。”

女同志写了几笔,接着问:“陆先生,请问您是业主还是租户?房子是几个人住?”

我回答道:“租的,一个人住。”

她歪着头,视线越过我的肩膀,质疑道:“那个是?”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那个被斯琴翻得七荤八素的行李箱,几件大红大绿的内衣,公然展示在外。我支吾着说:“嗯,那个,她不是常住的。”

女同志点了一下头,意味深长地笑道:“哦。”

接下来,女同志登记了我的身份证号码,还给我拍了张照,说声谢谢合作,便跟保安走到下一户去了。

我刚刚把门关上,浴室的门便开了,斯琴穿着一件紫色睡裙,带着水汽走了出来。我不满地问:“刚才叫你,怎么不答?”

她侧着头,一边擦头发一边说:“啊?你叫我了吗?花洒那么大声,鬼听得见啊。嗯?好香,什么味道……”

她一眼发现了餐桌上的那锅面,把毛巾随手一扔,就跑过去盛起面来。看这架势,我如果再顾着生气,今晚就只好装着一肚子气去睡觉了。于是我只好放下成见,跟她一起快快乐乐地抢面条。

经过一番哄抢,对方取得了明显的胜利,几乎把所有肉类都据为己有。两分钟后,一锅面条瓜分完毕,两人对着面前的大海碗,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

她“咝”一声吸溜进一大口面条,边嚼边说:“还挺好吃的嘛,嗯对了,明天什么时候出发?”

我小心翼翼,夹起碗里稀有的一粒牛丸,想了想说:“我今晚就把行李收拾好,明天睡到自然醒吧,精神状态好,我才能开长途。”

“老娘也是有驾照的,大不了我开呗”,斯琴大嚼了几口,继续道:“你说,老六真的会藏在那里?”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再打量了一眼牛丸,终于舍得把它塞进嘴里。如果我的思路正确,老六是为了躲避“电器”而出走,那么他最好的选择,莫过于他的老家。那隐藏在粤东无数丘陵之中,地理位置偏僻,穷得鸟不拉屎的老家。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么小山村,有个日不死的老六,正等着我们去挖。

斯琴把面都吃了大半碗,却一点也没耽误问话:“你说,去老六那儿,你能认识路吗?”

我解释道:“嗯,去年国庆的时候,他跟我说老家如何山清水秀,东西如何好吃,姑娘如何貌美如花,硬是把我哄过去了一趟。其实那个日不是的,根本就是想蹭我的车,好省下来回路费。”

斯琴点头道:“这种事情,他的确做得出来。”

我叹了一口气说:“总而言之,去到他老家那个县城的路,我可以保证绝对没问题。至于从县城出发,走山路到他老家那个村,到时我们可以请个向导什么的。”

她喝了一大口汤,然后放下碗来,笑着表扬我道:“嗯,想得还算周到。对了,那明天出发前,你可要带够现金,要不然照你说的,他老家那么穷,到时连个ATM都没有,把我们饿死在路上。”

我皱着眉头,不满道:“什么叫我把钱带够啊?这路费本来就应该AA,就算我出大头好了,你也总得解决一部分吧?”

一谈到钱,斯琴脸上的笑马上不见了,正色道:“话可不是这么说,要去什么地方找老六,那完全是你的主意。如果我帮你出了路费,到时候找不到他,要不回八万块,难道我再找你退回路费?”

我一时无语,这娘们的抠门劲头,比老六也不差多少。

她却又换了一副脸色,含娇带嗔道:“哎呀,我的钱不是全借给老六了吗,身上还能剩下什么钱?再说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就别跟我一个小女子计较了嘛。”

我沉着脸不说话。

斯琴咬着嘴唇,像在考虑着什么,突然笑了一下,表情暧昧地看着我说:“要不然我们就……钱债肉偿,你看怎么样?

我当时就震惊了,钱债肉偿,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那样的人么――我还真的就是。可是,这不能够啊,这娘们对我像鬼一样精,不可能会开出这样亏本的条件。有诈,其中必定有诈。

她观察着我的表情,见我久久没有说话,她便低下头去,脸色一暗,语带失落地说:“你不喜欢的话,就算了吧。”

我来不及想太多,两个字脱口而出:“成交!”

斯琴抬起头来,幽幽地看着我说:“真的?”

既然已经露出了本来面目,干脆豁出去算了,我咬咬牙,点头道:“真的。”

她站起身来,含情脉脉道:“你真要答应了,就不许反悔哦。”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无比庄重地点了下头。

斯琴脸色华丽丽一变,那欢快的神情,让我预感到大事不妙。只见她以迅雷不及电驴之势,夹起硕果仅存的一条火腿肠,掰下一半,准确无误地投放到我的碗里。

“钱债,肉偿哦”,她无比妩媚地笑了一下,把剩下的另一半火腿肠,打赏给静候多时的肥猫,然后弯腰抱起它,一边走向沙发,一边说:“乖乖,陪我一起看电影哈,肥猫最乖了,啵。”

我坐在餐桌前,脸色发烫,哭笑不得。明知道是个陷阱,还偏偏就往里面跳了。这件事情跟她计较不得,不然的话,她一定会说“肉”原本指的就是“猪肉”,是我自己思想下流,想得太多了。

我苦着脸反省了一会,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重新拿起筷子,夹起那半根“肉偿”,放进嘴巴里用力咀嚼。那边翘着二郎腿的死女人,看有一天落到我手里,我不把你狠狠的,咬烂!

吃完面,洗了碗,整理好房间,又把出门的行李都收拾好,呼,终于能去洗澡了。拿着衣服走进浴室,周星驰跟斯琴的笑声,一前一后传了进来,我站在镜子面前,恨得牙齿发痒。

但是当热水从花洒喷涌而下,冲击在我酸痛的肩膊时,一天的疲劳、不快、恐惧,都顺着下水管道,流到太平洋去了。

一个热水澡下来,人轻松了许多,我精神焕发地走出客厅。这时候,斯琴已经看完了刚才那张周星驰,重新在碟架前梭巡。

我摸了摸头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蹲下身去,咬了咬牙,把拔掉的电话线重新接上。先打了个电话给经理助理,托她帮忙请假。因为上一个项目刚忙完,部门估计没什么事,她也就爽快答应了。

接下来,我又打了个电话回家,先报平安,又随便编了个借口,为接下来几天的消失做铺垫。老妈一个劲儿地唠叨,我心神不宁,无心应付,便长话短说地挂了。

放下电话,我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黄淑芬没有来捣乱。刚想拔掉电话线,我想起了什么,便拿起话筒,指着坐回沙发的斯琴说:“喂,打个电话不?”

她看了我一眼,又扭回头去说:“不打。”

我好心提醒道:“接下几天都在路上,联络不方便,你就不打个电话,先跟谁交代一下?”

斯琴却不说话,只低下头去,轻轻摸肥猫的下巴。我看她脸色有异,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或许,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需要“交代”的人。

我拔掉电话线,刚想说些什么打趣的话,她却已经大呼小叫的,又看起新的电影来了。

我猜斯琴这家伙,平时一定是干什么体力活的,要不然的话,很难解释她经过这一天的折腾,仍然那么龙精虎猛,丝毫没有疲劳的迹象。本来说好今晚她睡房间,我睡沙发的,可是她看起电影来没完没了的,倍儿精神,一直霸占着那条沙发。

到了十一点多,我实在撑不住,便跑到房间里的床上小寐一会,谁知道刚碰到枕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意正酣的时候,却感觉到有人在摇晃我的身体,同时传来一把该死的声音:“小安,小安,快起来!”

我两只眼睛仿佛被胶水粘住,睁也睁不开,一边打哈欠一边回答:“好,哈啊,好啦,我这就去沙发睡……”

一只冰凉的手伸进我大腿内侧,狠狠地揪了一下,我吃疼地大叫一声:“哇!”

睁开眼睛,果然是斯琴站在床边,这娘们简直欺人太甚,我生气道:“干嘛啊你!”

她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奇怪,举起手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问:“你看这个,是你的吗?”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拿过来仔细一看,却是一个长方形的DVD塑料盒,封面上写的是《1984》。我挠挠头,仔细想了一下,这个碟却是从老六那里借来的。有一次去他家里,看见了这张布满灰尘的碟,好奇他怎么会有那么高的品味,随口跟他借了过来。

我从床上坐起身来,皱着眉头问:“从老六那借的,怎么啦?”

斯琴咬着嘴唇,嘀咕了句:“难怪。”

然后她一把拉起我的手腕,要把我拖出房间。我另一只手去系睡前解掉的纽扣,不满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她头也不回,吐出三个字:“黄、淑、芬。”

我心头一惊,残留的三分睡意,顿时烟消云散了。黄淑芬,怎么会?我已经把拔掉了所有能传输信息的线,她是如何钻进这个房子里,制造出EVP,来继续吓唬我们?

客厅里,投黑灯瞎火的,尘埃在投影机的光束里跳动。光束下面,肥猫正站在沙发上,警惕地看着幕布,似乎里面会随时跳出什么怪物。

斯琴放开我的手,指着幕布说:“你自己看。”

画面是静止的,角度有一些倾斜。在一间看上去高档而俗气的房间里,端坐着一个女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脸对着我们。

是这样一个女人,三十五岁上下,浑身名牌的衣物、饰品,掩盖不住青春的流逝。即使在她最好的年华里,也绝对算不上什么美女。小眼睛,大鼻子,厚得上翻的嘴唇,身材又瘦又小,最毁人的是一身黑乎乎、脏兮兮的皮肤。脸上抹的粉太厚,脖子中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黑白界线。

这就是黄淑芬?如果光看外貌,带给我的感觉,只能用庸俗、寒酸、貌不惊人、不善打扮来形容,跟恐惧完全沾不上边。这样普普通通的女人,每个人都认识几个,放在人群里会被马上淹没,再也捞不出来。

我皱着眉头问斯琴:“你确定这是黄淑芬没错?”

斯琴没有回答我,而是拿起投影机的遥控器,按下播放键。马上,画面里的女人动了起来。

那女人突然伸出右手,向我们抓来!

我吓得后退两步,却见画面左右摇晃了几下,还发出咔嚓咔嚓细微的声音,然后她便缩回右手,坐回到椅子上。

原来,这却是一个DV录像,那女人只不过调整了一下镜头角度,让它从倾斜变为水平而已。

我轻轻呼了一口气,斯琴察觉到了,看不起似的哼了一句。

画面中,那女人低下了头,看着左手中的盒子。我凝神细看,那是一张DVD,跟我手中的一模一样,《1984》。

我不由自主的,低头去自己手中的盒子,再看看画面中的女人。幕布上,她的动作跟我一模一样,简直像是镜子里的倒影。所以,现在我们的目光,是直视在一起的了。

那女人笑了一下――看起来丑了――说道:“嘻嘻,六儿,你一定没有想到,我会在这张碟里做手脚吧?是不是很惊喜呢?”

她扬了一下手中的DVD盒,笑道:“因为呀,1984,刚好是你出生那一年呢。”

我点了点头,那个日不死的大我一岁,正是1984年生的,所以女子口里的“六儿”,指的果然是他没错。

那女人接着说:“那天我跟你说起乔治奥威尔的小说,《动物庄园》还有《1984》,你说你也看过,你也很喜欢。所以我想啊,这个电影你也会喜欢看的,所以拿了给你,所以你现在果然在看,对不对?”

我摇了一下头,老六啊老六,装文艺是要被雷劈的。他一定是没有看过这张碟,要不然的话,当时不会那么爽快就借了给我。

画面中的女人看了一下手表,抬起头来说:“六儿,现在是2007年7月20号,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我们恋爱一周年的纪念日。在这将近一年的日子里,很感激你对我的爱护和照顾,说真的,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我那么好过。”

她扭捏了一下,对镜头抛出一个飞吻,然后说:“谢谢你,六儿,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真爱。”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里说不出的别扭。所有情侣间的甜言蜜语,在外人看来都是肉麻。更何况,说出这番话的,是一个长得实在不怎么样的女人。

那女人顿了一下,继续说:“六儿,昨晚在一起的时候,我从你的话里听出来了,你正在为送我什么礼物而苦恼。其实,你刚毕业不久,我知道你……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真的不需要什么贵重的礼物。不怕跟你说,我这个年纪,需要的是……”

她的脸似乎红了一下,轻声说:“一个家庭。”

我跟斯琴对视了一下,估计她跟我一样,也觉得挺意外的。

画面里的女人害羞似的,咳了几下,这才接着说:“六儿,你别担心结婚要的开支,更不用太过要男子汉的面子。你知道,我比你早出来那么多年,已经有了一些积蓄。嘻嘻,房子我已经买了,你看我身后,这里就是;车子也有了,你嫌它太女人气,那等结婚后如果还有宽余,我们就换辆大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傍富婆吗?

女人在身后摸摸索索的,突然好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了一个绿色的存折。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开口道:“六儿你看,上个月的时候,我去办了这张存折,在里面存了一点钱,不多,三十万,就当是我们筹办结婚的小小基金……”

“她果然是黄淑芬啊!”直到这里,我才确定了她的身份,然后小声地问斯琴:“怎么你一开始就知道了?”

“直觉”,她不屑地说,“别吵。”

幕布上的黄淑芬继续道:“……藏在那个月饼盒里。我真希望你能在恋爱纪念日之前,看到这张碟。嘻嘻,说出来真不好意思,我是想你在那一天的时候,能买一个钻戒向我求婚。无论价格高低,就从我们的小小基金里预支吧。”

她向镜头亮出了手背,展示她空荡荡的手指道:“我听说,钻戒这东西,是女人唯一不能买给自己的首饰。嘻嘻,希望那一天,你能完成我的愿望。六儿,我爱你。”

深更半夜的,在这苍白的幕布上,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向我生死未卜的朋友,说出那三个字――这个画面,诡异无比。

黄淑芬再次向镜头伸手,这一次,我没有再被吓到。她的手伸到半路,却又缩了回去,然后笑着说:“嘻嘻,忘了告诉你,存折密码是六、六、六、五、二、零哦。”

说完这句话,黄淑芬就把DV关掉了,幕布上一片漆黑。我发了一会儿愣,这才把DVD机里的碟退了出来。仔细看看,这张碟没有印刷任何图样,跟普通DVD有明显的不同。

斯琴盯着我手里的碟片,我猜,她的想法也跟我一样。看起来,别说是在恋爱纪念日之前,从2007年到现在,那么长的时间里,这张碟都尘封在黑乎乎的盒子里,从来没被人动过。

如果说,我说如果,老六只要打开了这个盒子,然后会从碟身上看出些端倪,然后就会播出来一看究竟,然后就会――知道那个该死的存折密码。

这样的话,老六就不用去找什么现代灵媒,不会招惹已经安息的前任,不用带着现任落荒而逃,更重要的是,不会把我跟斯琴拖进这倒霉透顶的事件里。或许发了这笔横财,他还会请我吃个小饭,唱个小K,去趟小东莞什么的。

所以,从老六的悲惨经历可以看出,以后没什么事,千万不要冒充狗屎文艺青年,否则的话,真他娘害人害己。

我想着想着,突然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手上一用力,啪啦!碟片被我掰成了两半。

这日不死的老六,害得我这么惨,多两天让我找到你,下场当如此碟!斯琴看了我一眼,不屑地说:“逞什么能啊你?”

我回答她的,是一个长长的哈欠。夜,已经那么深。

她被我传染了,也打个哈欠道:“好了,老娘也困了,睡觉去。”

我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朝卧室走去。肩膀却被人用力一抓,身后传来不容分辩的声音:“你睡客厅!”

看着她关上卧室门,我委屈地蜷缩进沙发里。夜幕和眼皮一起下坠,将睡未睡的时候,一团暖暖的东西钻进我怀里。可怜的肥猫,你也给那婆娘抛弃了。

来吧,我们一起睡。

这一天的经历太多,所以晚上连梦也没有一个,睡得像巧克力一样,又黑又甜。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我从沙发上坐起来,伸了个心满意足的懒腰。然后我才发现,肥猫不见了,身上却多了一条毛毯。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一时间我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今夕何夕,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竟然多了个田螺姑娘。

我揉着眼睛走到厨房门口,里面那个系着围裙,与平底锅做着不懈斗争的女人,当然就是斯琴了。

她呵斥道:“看什么看!”

我没有说话,只是倚在门框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其实,我很想告诉她――蛋,不是这样煎的。

早餐如我预料的那样难吃,不过该怎么说呢,有个女人为我做早饭,我们一起慢慢地吃,餐桌上有阳光跟报纸,餐桌下还趴着一只小狗。这是我一直想要过的生活,只可惜,吃完这一顿,我们便要离开了。

我洗了最后一次的碗,关了水电煤气,然后再检查一遍。最后,我们带着各自简单的行李,斯琴牵着狗,而我随手牵上了门,再细细锁好。

但愿两三天之后,我们可以活着回来,完好无缺的。

在晴朗的一天出发,总是让人心情大好。特别是,开着一辆顺手的车,旁边坐一个顺眼的美女,她怀里还抱一只顺贴的狗。

没上高速之前,她那边的车窗一直是打开的,肥猫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耳朵跟卷毛随风舞动,一派得意洋洋的样子。车流缓慢的时候,旁边人行道上投来各种目光,回头率比一辆保时捷还高。

车停在一个红绿灯路口,旁边走过来一对低龄情侣,小萝莉指着车窗,尖声惊叫道:“老公你看!你看你看!”

红发少年点了点头,沉吟道:“这只加菲猫挺纯种的哈。”

小萝莉不相信地问:“咦,那不是狗吗?好像叫泰迪?”

红发少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猫,加菲猫哈,有动画片的啊,你没看过吗?”

我听得蛋疼,幸好绿灯亮了,一脚油门,车子慢慢向前开去,抛离那对情侣。斯琴却嫉恶如仇、不依不饶的,把头伸到窗外,对着那红发少年喊:“脑残!”

肥猫也应景似的,汪汪汪大叫起来。被别人当一次猫就这么委屈,如果它知道主人给起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恐怕要气得掉毛。

市区里龟速走了快一个小时,总算到了高速路口。拿了卡,过了闸,立刻要纵马奔驰。汽车人,变形出发!

车速越来越快,我心情正嗨,斯琴冷不丁问道:“喂,说真的,你认识路吗?GPS也不装一个,穷鬼。”

我胸有成竹道:“放心,爷乃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肉GPS’是也,认路这点小事,怎么难得了爷?”

斯琴不屑道:“你就吹吧,不过嘛,反正油钱过路费都是你的,你爱怎么开怎么开,老娘――睡觉。”

她放倒了座位,舒舒服服躺下,又摸索着掏出一样东西。我眼角余光一扫,好家伙,这婆娘想得真周全,连眼罩都备上了。要不是爷今天出门忘了带捆仙绳,现在就能快快乐乐地玩SM了……

在心里YY了几分钟,斯琴睡着了,连肥猫也跟着睡了,眼前只有荒凉的柏油路,耳里是路噪跟呼呼的风声。没人陪聊,一个人开高速很容易犯困,如果真的倒霉起来,车上的两人一狗,就统统要去陪黄淑芬了。

我突然想到,其实开车这回事,本来就跟死亡密切相关。引擎燃烧室里,正在轰轰作响的,是无数史前生物的尸体精华。如果不是凭借这个,我们又怎能驱动轮胎,从一个目的地,快捷地奔向另一个?

该死,好好的想这些干什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开音响,听陈奕迅的精选集。黑乎乎的喇叭里面,Eason正在唱“想哭”,跟我一起。

“相约在一个适合聊天的下午,分开很多年满以为没有包袱……”

唱了没有两句,车窗前突然飘来一片云,把阳光给挡住了,天一下子暗了下来。路上开车这是常事,过了这一块阴影,前面又会是解放区的天。

“我还打算回顾我们为何结束,还想问你是不是一个人住……”

噼里啪啦!

下一句歌词还在嘴巴里,突然之间,一大盆豆子倒在我车窗上。等我回过神来一看,哪有什么豆子,却是好一场倾盆大雨!

我把雨刷调到最大,却根本无力扫去窗前,那从天而降的大暴雨。高速公路突然变成了深海,汽车则像是潜水艇,在巨大的水压之下,艰难前行。

几乎就在几秒之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云层上像是跑过无数匹惊马,轰隆隆的,踩碎了所有天光。

四周的能见度降得很低,视野范围只有区区十几米。勉强能见到的三辆车,大货柜、白色面包车、红色小车,都跟我一样,开了双闪灯,以不足20KM/PH的车速,在路上缓缓前行。

雨势惊人,紧锣密鼓地敲打在车顶棚,这一下子,女人跟狗也被吵醒了。斯琴大叫一声道:“日!你把车开进河里啦!”

我不敢分神,两眼紧盯车前窗,没好气地答:“下雨!”

她仔细看了一会窗外,才慢慢地确认道:“是哦。”

过了一会,她又说:“刚才出门还好好的,怎么现在那么大雨?这得是黑色暴雨警告了吧?气象预报也不讲,气象台那群人都是吃干饭的呀?”

我头疼道:“拜托,不是气象预报没讲,是我们没看电视、没上网、没开手机接收短信,所以别说是暴雨,就算是火星人今晚要登陆地球,我们也不会知道。”

斯琴想了一想,又慢吞吞地说了句:“也对,就算这雨越下越大,我们最后被水淹死了,也不能怪气象台,要怪黄淑芬才对。”

我叹了一口气,蒙古姑娘,你还真会说话。这时候,路上的气氛本就紧张,我得随时提防可能的交通事故,所以不能让她再制造恐怖气氛,我必须转移话题。

想了几秒,我对斯琴说:“喂,我问你一个IQ题吧。”

她立刻托大道:“IQ题什么的,我最拿手了,尽管放马过来。”

我点点头问:“那好,你说说,大禹是个什么动物?”

斯琴不解道:“大禹?”

我解释说:“就是神话故事里,治水的那个大禹啊。”

如同我预料的那样,在安静了几分钟之后,她老实承认猜不出来,并要求我马上揭开谜底。

我故作严肃道:“其实呢,大禹,大禹是一只虾。”

斯琴显然不太能理解,问道:“为什么?”

我一边说,一边已经笑了出来:“因为,哈哈,因为林志颖的歌里都有唱啊,大禹大禹一只虾,地上有个大水洼……”

我正在得意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去看见,她正张大了嘴巴,死死盯住我的侧脸。怎么了?小生虽然是长得俊俏了点,虽然是谈吐幽默了点,姑娘也不必用如此火辣辣的眼光,猥亵我青葱的脸蛋啊……

再下去,她的状况,却有些不对劲。我稍稍别过头,发现她的视线,是越过了我的脸,投到左边的玻璃窗上。

我皱眉问:“怎么了?”

她举起右手,直勾勾指向窗外的雨幕,用一种轻飘飘的声音问:“你、你看,那开车的,是不是黄淑芬?”

我背上一凉,像是车顶突然被掀掉,雨水直接灌进衣领。

斯琴伸手指的,是行驶在我左手边,那一辆红色的小车。因为大雨的关系,它正跟我并排着缓缓行驶,两车相距不超过一米。这个时候,如果从云层上俯视下来,白水,黑路,两辆火红的小车并肩而行,会是对比非常强烈的画面。

红色,多么不详的颜色。我想起老六那该死的日记本,是红色的;昨天电台里追尾的小车,是红色的;昨晚在录像里,黄淑芬说“太女人气”要换掉的汽车,现在想来,肯定也是红色的。

我强自镇定,装出一副认真开车的样子,勉强笑了笑说:“怎么可能,你看错了吧?”

斯琴却不肯收回眼光,坚持道:“不,不是的,跟昨晚录像里的一模一样,连衣服都是一样的。你看,不信你看!”

我根本不敢扭头过去细看,只是狠狠盯着前面的路,自欺欺人道:“好啦好啦,别自己吓自己了……”

“你看!她回过头看我们了!”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朝左看去。却原来,这是一辆右方向盘的车,应该是从香港过来的。也就是说,我跟疑似黄淑芬的驾驶人,一左一右,隔着厚厚的雨幕,薄薄的玻璃窗,相距一米。

多么亲切的距离,而车里的那一个女人――

长发披肩,身材娇小,穿一件明黄色上衣,斯琴说得没错,隔着车窗看去,跟昨晚黄淑芬穿的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迷蒙的大雨,还有两边玻璃窗上的水珠,我们可以把那女人看得更清楚一点。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斯琴看走了眼,那女人并没有把头扭过来,只是默默地开着车,一直看不到正面。

但是,这样也就够了,足够让我全身的汗毛,一根根倒竖起来了。

我想脱离这恐怖的现场,可是,前面有白色面包车挡道,右边是庞大的货柜车,像一堵高高的钢铁墙壁,就要朝我们压过来。我刚想减缓车速,好死不死的,后面灯光在高处闪烁,又上来一辆货柜。

这样子,前后左右各有一辆车夹着,五辆车像是被雨水黏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匀速前进的整体。而我们这一辆车,就像是“中”字最中间的那一竖,被紧紧包围,没留一点能逃逸的缝隙。

雨,仍然在下着――要人命的沉默。

如果那个女人,能回过头来让我看一眼,就算真的是黄淑芬,把我吓得魂飞魄散,那也就算了。

可是她不。

她就这样默默地开着车,而我在一堆钢铁的挟持中,被迫在离她一米的地方,以同样的速度前行。前方的路,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看不到尽头。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压抑?

我深深了一口气,回过头来盯着前窗。我紧咬着牙,生怕在这样的压力下,会忍受不住而神经发作,加大油门,一头撞到前方面包车的屁股上。

如果真是这样,雨天路滑的原因,后面的货柜车一定不能及时刹住。撞上来之后,它还会一直往前推,直到把我们压成夹心饼干――黑白金属的饼干,红白骨血的夹心。

在高速公路上,这样惨绝的事故,我并非没有看过。

“汪汪汪汪!”

好像觉察出气氛的沉重,肥猫如临大敌地吠了起来。

斯琴用手指一把箍住它的嘴,呵斥道:“别叫!”

她话音刚落,突然之间,另一种声音也消失了――是那倒豆子般的雨声。,就在两三秒内,雨势突然收住,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乌云慢慢后退,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像是在一格一格地调节屏幕亮度。

对于这戏剧性的天气变化,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左手边那一辆红色小车,突然一个加速,几秒便蹿走了十来米。却原来,是一辆红色的奥迪TT。我再盯着那车屁股看,果然挂着两个车牌,一个内地,一个香港。

再过几秒,它后轮卷起两团碎浪,呼啸着没了踪影。

乌云散尽,重见天日,路旁雨后的农田,绿得格外鲜明。最重要的是,该死的幽灵车也消失了。

不过是虚惊一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来的什么会开车的女鬼。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却有种说不上的感觉。竟然,好像是――怅然若失?

没错,就是怅然若失。就这样完了?在惊心动魄的前戏后,在你紧张得脚趾头都翘起时,连受害人都渴望着一场淋漓尽致的恐吓,接下来,竟然就没了?

或许,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我们在自嗨。那女人只是长得有点像黄淑芬,甚至长得一点也不像,是突如其来的暴雨,昨晚看的诡异录像,还有我跟斯琴脆弱敏感的神经,导致了这一场自己吓自己的闹剧。

我余光一扫斯琴,她却仍然呆呆地直视前方。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摆出一副雨过天晴、万事大吉的表情,朗声道:“喂,醒醒,人家都跑了。”

她像没听见一样,理也不理我。我只好加大音量道:“什么黄淑芬啊,看把你吓成这样,还说自……”

斯琴突然转过头来,斩钉截铁道:“她就是黄淑芬!”

我愣了一下,无奈道:“你为什么觉得是?”

她反问道:“你看见她的脸了吗?”

我想了一会,老老实实交代:“没看见。”

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你没看见,我看见了。那一张脸,跟昨晚碟里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她回过头来看我,她还对着我,对我……”

我不由得问道:“刚才雨下那么大,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斯琴突然伸出手来,紧紧抓住我的大腿,用指甲一样尖利的声音说:“对着我笑了!”

我痛地龇牙咧嘴,伸手去掰她的手指,劝慰道:“好好好,就算那是黄淑芬,她现在也跑掉了,又没对我们怎么样。”

她缓缓摇头,低声说:“不,不是这样的。”

我皱眉道:“那是怎样?”

斯琴停了几秒,冷冷地笑了一声――是那种对未来感到绝望,自暴自弃的笑――然后说:“她在前面,等我们。”

我偷眼看她,脸色苍白,表情僵硬,看样子是受到惊吓之后,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状态。像她这种性格的人,一旦认定了某件事,就算多么不合理,也不是旁人两三句话可以劝得回来的。

正在我担心的时候,她又捂着胸口,干呕了几句,我真怕再过一会,她会哇一声吐在肥猫身上。正好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一个服务区的路牌,我便小心道:“要不然,我们先去休息一下?”

她点点头,同意了。

雨后的空气分外清新,服务区的水泥地被冲刷干干净净,四处的景物也都鲜明可爱。买了些水果给斯琴吃,又陪她逛了几圈,渐渐的,她情绪好了起来。

我蹲下身去,解开肥猫身上的绳子,它立刻像脱缰的野马,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奔跑起来。跑到垃圾桶旁边,或者是一棵树底下,又神经兮兮地闻来闻去,撒上一泡尿,再向下一个地点飞奔。

斯琴朝远方张望了一下,问我说:“到了这里,我们走了多少路程啦?”

我想了想说:“就三分之一吧,走了两个多小时,都是这场雨耽搁的。”

她抬腕看了一下手表,然后说:“我们休息了半个小时,现在快下午三点了。我看还是早点出发,天黑之前要赶到他的老家。”

我点头同意,斯琴便把狗叫了回来,一起上了车。

接下来三分之二的路程,风和日丽,波澜不惊,显得刚才那场大雨,还有雨中诡异的红色小车,像是一场短暂的梦。只是一上车以后,斯琴又不怎么说话了,一直盯着窗外,稍有些风吹草动就紧张起来。想来是刚才吓坏了,现在还有点神经过敏。

到了下午五点多,我们便到了老六家乡的境内。我指着不远处的路牌,对斯琴邀功说:“你看,我说我是人肉GPS,没有骗你吧?”

她却没有回答,只随便点了点头。

我在高速公路出口处右拐,下了一条又长又弯的坡,在收费站脚下停住。我一边交卡给钱,一边对斯琴说:“你饿不?上次跟老六来的时候,他带我去吃了点小吃,还行,要不然我们现在去吃?”

斯琴心不在焉地答道:“随便你。”

天色渐次暗了下来,过了收费站,前面不远的一段公路,稍微有些上坡。不知道是因为大雨的关系,还是没年没节的,回老家的人不多,所以这一条路上,分外有些冷清。

我一边开车,一边认着往县城开的路,斯琴却突然指着坡顶,紧张地问:“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去,却原来在坡顶上,有一个红色的什么东西,正慢慢滑了下来。

定睛一看,却是刚才高速上那辆车!

只见那一辆红色的奥迪TT,正以尾部朝着我们,以溜滑板的速度,慢慢从坡顶上滑下。车屁股上挂着的粤港两地牌,是最好的身份认证明――没错,正是我在高速上见到的那辆。

真邪门,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连车都忘记了刹,可能是下意识判断出两辆车不在同一条线上――它在路的右侧,我们在左侧――于是就这样迎了上去。

那奥迪并不是呈一条直线地下滑,而是以抛物线的轨迹,尾部朝着路旁种树的那一侧,划出一个四分之一的圆弧,最后一屁股撞到一株榕树上,这才停了下来。

我们瞠目结舌地看到这一幕,自己的车也开到了奥迪的车头位置,这个时候,透过它的前窗玻璃,我们看见了更难以接受的一幕――

驾驶座上,空无一人!

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连踩油门的右脚也忘了抬,就这样侧头看着奥迪,慢慢把车开上坡顶。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黄淑芬。

如果她不在车里,又会在哪呢?

颈后像是有风吹过,凉丝丝的。

突然之间,后座传来一阵响动,刺啦,刺啦,是指甲抓玻璃的声音!

我猛然回过头去,后座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正贴在玻璃窗上。却原来,是肥猫个小畜生,不知什么时候钻到后座去了,两只腿站在椅子上,两个前爪扒拉着玻璃,往窗外看热闹。

吓死个人,看冬天不把你打火锅吃了!

我松了一口气,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瘫软下去,刚回过头来看着前窗,心突然就悬在了半空――

爬上了坡顶,眼前赫然出现一辆白色的夏利,正打着双闪灯,横七竖八停在路中间。在这辆汽车的左前窗,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留披肩长发的女人。

一个穿明黄色上衣的女人。

我以为斯琴会失声尖叫,她虽然可能跟我一样忍住了,但那凄厉的叫声,已经在我心里呼啸而来。

我勉强镇定心神,看着前方的一人一车。那辆车驾驶室的窗户开着,里面隐约有人影在动。而那个穿黄色上衣的女人,则用手指着车窗里面,似乎在骂着些什么。

我留神去听,却是一句蹩脚的粤语:“哦丢你劳某!”

这句话我听过无数次,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感觉到温暖的。一个女鬼,她可以说“还我命来”,可以说“我死得好冤啊”,不然干脆什么都不讲,伸出手把对方掐死好了。在我的常识里,没有一个女鬼,会说这样的粤语版国骂。

我们的车子继续缓缓向前,那女人背对着我们,似乎叉起了双手,时不时传来一句凌厉的粗口。

我看着面前的一副景象,再想起那辆自行倒退的奥迪,突然之间,仿如醍醐灌顶,我想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可能。如果结合种种情况来看,这个解释更合乎逻辑。

没错,一定是这样。

我轻轻踩下刹车,在离那辆白色夏利两三米的地方,慢慢把车停了下来。因为夏利车是斜着停在路上的,所以从我们的角度看去,那黄衣女子给了我们一个背影,而夏利车的司机,则展示着他的侧脸。

仔细看去,那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面相老实,此时正坐在驾驶位上,指手画脚的,努力辩解着什么。

我点点头,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推测。再看一眼斯琴,她正盯着那女人的背影,两只手抓住自己的衣服下摆,紧得快要拧出水来。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却没有一点反应。我不禁有些担心,难道说,她就这样吓傻了?

我想了想,调节一下呼吸,然后用最平静的声音说:“斯琴,你别害怕,这个女人,不是黄……呃,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让我解释给你听。”

听我说完这句,又过了一会,斯琴才慢慢把头转了过来。让我觉得疑惑的是,看她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害怕,反而像在思考着什么。

我没有考虑太多,还是按照原来的想法,慢慢说道:“刚才那一辆奥迪,为什么会自己向后退,是因为那女人把车停住的时候,忘了把手刹拉上,甚至档位也忘了推到P档。这里是个下坡,所以呢,那车就慢慢滑了下去。”

斯琴点了点头,我继续道:“至于她为什么那样停车,原因就在这里,你仔细看看,前面那车的后门上,是不是有些红色的漆?”

仿佛为了配合我的解说,这个时候,那男车主也下了车,两人围着那一道红漆,男的手舞足蹈,说个不停,那女的呢,却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

那男车主说着当地口音浓重的普通话,所讲的都比较有条理,“是你刚才右转太急了”,“我已经刹车了”,等等。

黄衣女子一直背对着我们,不管男车主怎么解释,她只是翘起双手,拽得二五八万。她似乎不屑于理论,来来去去只有两句话,“哦丢你劳某啊”,“你讲个嗨啊”。看起来,她是觉得这个世界上,谁开好车谁就占理,开夏利的?我跟你讲个屁。

争执了一会,男车主摇了摇头,拿出手机简单地按了几下。这会儿他终于记起,有困难,找**,**就在你身边。

我把头转向斯琴,笑着说:“你看,事情就是这样的。这女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刚才车子碰上了,她只顾着下来骂人,却忘了把车给停好。这下可好,撞了个更惨的。到了现在,她也不去管自己的车撞成啥样,还是咬着别人不放。”

她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嗯,关于这个,我跟你想法一样。”

我刚要得意起来,她话锋一转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刚才高速路上遇见她,车牌又是香港跟深圳两地的,这说明,她应该也是从深圳出发的。现在我们在目的地这里,又遇见了她,难道说你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巧合?”

我看着她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听她这一长串的分析,再加上那认真思索的表情,跟平时的傻大姐判若两人,倒像个名侦探柯南什么的。

突然之间,我心里咯噔一下,隐约想到了什么,却还是嘴硬道:“世界就是这么巧,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摇了摇头,咬着手指思考了一下,然后,做出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举动。

只见她按下了车窗,把头伸出车外,对着那争吵的二人说:“你好,请问到县城要怎么走?”

那男车主回过头来,表情有些尴尬,但还是伸出手来,给我们指了路。

而那个黄衣女子,似乎迟迟没发现我们的存在,下半身钉在原地,上半身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转了过来。

终于,在昏暗的暮色里,我看见了她的正脸。

她不是黄淑芬,她只是――很像。

黄衣女子冷笑了一下,可能懒得搭理我们这些开烂车的穷鬼,只几秒的时间,又转过身去了。

斯琴装模作样地谢了男车主,关上了车窗,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她这副样子,完全没了刚才高速路上的惊慌。

这一次,惊慌的角色换成了我。跟黄淑芬很像的女人,却不是黄淑芬。首先那件黄色上衣,样式有些相似,但细节很不一样,一眼可以看出,不是录像里黄淑芬穿的那件。

其次,更重要的,这女人五官跟黄淑芬有些神似――难怪斯琴在高速上会看错――但起码年轻十岁,皮肤也比黄淑芬白多了。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再加上她颇有心得的衣服搭配,精心修饰的发型,她整个形象还不错,甚至眼光放宽一点,都能算得上美女了。

一个年轻的、有气质的、长得像黄淑芬的女人――怎么会?

是黄淑芬开着她的奥迪TT,超越光速,从过去回到未来?是黄淑芬其实没死,到韩国整了容回来?要不然,这干脆是黄淑芬的妹妹?

我脑子里千头万绪的,搅成了一锅浆糊。右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开车啊你,发什么呆?”

我迷迷糊糊地问:“去哪?”

斯琴狠狠拧了我一下,厉声道:“路口往右,县城!”

我手上吃痛,这才回过神来,一气呵成地启动了汽车,小心地绕过那辆夏利,向着前方的路口开去。走出一段距离,我从倒后镜里看着那两人一车。在就要黑透的天色里,冷冷清清的县道上,他们站得如此诡异。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踩下油门,想要把那一女一男一车,连同一肚子的疑惑,统统抛在脑后。按照斯琴的指示,我在路口右转,这条路越走越繁华,有几分印象的县城,果然就在不远处。

看着窗外的天色,我斟酌了一会,对斯琴说:“姑娘你看,如今天色已晚,还是明天再去找老六为宜,今晚我们就先投店吧?”

她自从见了黄衣女子的真容之后,似乎反而轻松起来,恢复了平时的状态。这时候,她竟然笑了一下说:“好啊,听你的。”

我摸了摸自己清秀的肚子,回想一下,今天除了她煮的那顿早午餐,还有服务区的两条香蕉,就再也没吃什么了。不想还好,一想起来,肚子马上不失时机的,发出咕噜噜一串声响。

斯琴看了我一眼,善解人意地说:“要不然,我们先去吃饭吧?”

我对她的建议表示了极大的赞同,双方达成一致共识,我快马加鞭,直奔县城而去。

夜幕笼罩,华灯初上。这一个群山中的小县城,对于斯琴来讲是初夜,我虽然有过一次经验,但经验不足,跟第一次也差不多。我是说,一个经济不太发达的小县城,到处都是灰扑扑的建筑,灰扑扑的人和单车,没有记忆点,也没有什么亮点。

这样的小县城,去过一次跟去过一百次,去过一个跟去过一百个,其实也差不多。

我照着脑海里仅有的一点印象,竟然很神奇的,一下子找到了老六上次带我去的饭店。两人一狗下了车,点了菜,值得庆幸的是,这里的饭菜味道还不错。

风卷残云之后,我坐在餐桌旁,昏沉沉发着饭困。肥猫也一样窝在椅子里,刚才赏了它一块猪骨头,这时候啃得正欢。

斯琴却一边擦着手,一边问我说:“喂,想什么呢?”

我喝下一杯浓茶,打起精神来,一本正经地说:“饱了,暖了,当然是思淫欲咯。”

她把用过的纸巾揉成一团,劈头盖脸朝我扔来,笑骂道:“去死吧你。不过我说,现在吃完了饭,也该去找个酒店住下来了。”

我挠头道:“嗯,是这个道理。上一次来,我是跟老六一起,住在他县城的亲戚家的。我刚才路上留意了一下,这地方也没七天什么的,都是一些破破烂烂的招待所,真不知该住哪。”

肥猫啃完了骨头,这会儿把头搭在餐桌上,傻乎乎地看着我,似乎很赞同我的看法。

斯琴抿着嘴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开了半天车,你累吗?”

我心里犯了嘀咕,迟疑道:“嗯,有点……可也算不上太……”

她却抢断道:“我知道,开长途一定很累的,等会就找个上档次的酒店,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才能去找老六那王八蛋呢。”

我皱眉道:“呃,上档次的酒店……有吗?”

斯琴一副早有预谋的样子,淡定地说:“等会埋单的时候,我问问饭店老板,就说县城最贵的酒店好啦。”

我一听之下,头疼道:“最贵的,那可是……我的预算……”

她摆摆手说:“这个你就别担心了,今晚的房费,包在老娘身上。”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伸头道:“啥?”

斯琴却自顾自接着说:“反正也就一个晚上,就当是我答谢你一路上那么辛苦。再说了,真要去住招待所什么的,也不知道这里治安怎么样,我自己也睡得不安心呢。”

她又拍了一下桌子,决定道:“嗯,就这样好了。”

这样一个小小的县城,竟有如此一个大大的酒店――当我跟在斯琴身后,踏进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时,这是我心里的第一个疑问。

第二个疑问是,为什么斯琴会一反常态,从一毛不拔变得挥金如土,要请我来这样的酒店过夜?这败家娘们,日子是不打算过下去了?

我们走到前台,她直接跟服务员要了一个标间,还回过头来,明知故问道:“今晚跟我一间房,你不会介意吧?”

我也满面春风地笑道:“求之不得。”

斯琴背着的大挎包,诡异地动了一下,好像里面藏着什么。没错,因为酒店不能携带宠物入内,肥猫只好暂时委屈一下,被装进了包里。斯琴把手伸进挎包打了一下,又低声喝斥一句,肥猫这才老实下来。

她从挎包里掏出身份证,对我微微一笑,回过头去登记入住了。

我站在她身旁,满腹狐疑地打量,只见她对着服务员眉开眼笑,轻声慢语,好一副慈祥和蔼的嘴脸!其实,像她这个模样,在中外童话里经常会描述到,比如说《狼外婆》,《小红帽》,还有《黄鼠狼给鸡拜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嫖。

我不由得捂紧了自己的钱包,她不会是等下装模作样地忘了带钱,然后又逼着我埋单吧?

可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这会儿已经大大方方的,掏出几张红色钞票,递给了服务员。

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更是疑云密布。这娘们到底想要干什么?我是真的看不懂了。

等斯琴拿了房卡,我急匆匆赶着要上电梯,好到房间洗个舒服的澡,她却又拖住我的手,笑着说:“先别急,陪我在大堂坐一会儿。”

我不解道:“哈?为什么?”

她已经把我拖到沙发边上,按着我的肩膀坐下,一边说:“你别管,等会就知道了。”

我一脸无辜地说:“我倒是想不管啊,你让我上去就得了呗。”

她却露出了霸权主义的真面目,毫不讲理地说:“不行,你必须陪我在这里等。”

我满脸痛苦道:“等什么?你不会是在等人吧?”

斯琴神秘莫测地一笑,说:“嗯,算是吧。”

我啊了一下,急促道:“你等的该不会是……”

她拉下脸来说:“闭嘴。”

当我带着满身臭汗,在大堂沙发上如坐针毡了十五分钟后,从玻璃门进来的那个人,证实了我的想法。

那人大晚上的戴一副蛤蟆镜,拖着一个驴牌的拉杆箱,身材不高,穿一件明黄色的上衣。

今天,我们已经是第三次遇见。如果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我猜,上辈子一定砍了她几百刀。

黄衣女子进了大门,本来径直走向服务台,一半的路上却突然停了下来,三秒之后,气势汹汹地朝我们走来。

我吞了一口口水,斯琴却已经笑盈盈地站了起来。

转眼之间,黄衣女子已经走到我们眼前,她狠狠摘掉脸上的墨镜,质问道:“做咩跟踪哦?”

其实从我自己来说,虽然粤语有专八的水平,但对于母语不是粤语的人,我还是习惯请讲普通话,不然总觉得别扭。一般来讲,跟黄衣女子这种――不分场合不分对象一味卖弄粤语的人――交流时,我会把他们的粤语,自动转换成普通话。

这时候,我也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解释道:“我们没有……”

斯琴却用手肘捅了我一下,笑着对她说:“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那好吧,我们是来协助你的。”

那女人愣了一下,两秒之后,却又冷笑道:“省省吧,想骗我黄淑英,没那么容易!”

黄淑英!

哪怕她说自己是黄飞鸿,我也不会这么震惊。

看起来,斯琴一定比我早料到了这个结果,要不然的话,她不会显得如此镇定。没错,相似的名字,神似的外貌,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眼前这性格嚣张、五行欠揍的女子,正是黄淑芬的妹妹。

说完这句话后,黄淑英转身便走,斯琴却在她身后,轻轻地说了一句:“一个人要找到席克斯,可没那么容易哦。”

这句话掷地有声,黄淑英定定地站在那里,我也一样。我惊疑不定地看着斯琴,她脸上挂着几分笑,在那诡异的笑容下面,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几秒之后,黄淑英回过头来,劈头盖脸地问:“说,你们是谁派来的?”

斯琴从容地说:“我们不是谁派来的,只不过我们跟你一样,也要去找席克斯那个家伙。既然我们目标一致,多一个人,就多了一份力量。”

她又伸出手来,指了指身旁的我,继续说:“这一位陆先生,是席克斯之前的同事,之前去过他老家,所以更有可能找到他的藏身之处。再说了,你的车子不是撞坏了吗?这里就有一辆现成的汽车,还有现成的司机。陆先生,你说对吗?”

我茫茫然的反应不过来,她再次对我施以肘击,我痛得大叫一声:“对,没错!”

黄淑英分明有些动心,但还是警惕地问:“你们会有那么好心?”

斯琴盯着她名贵的驴牌手提箱,笑嘻嘻地说:“当然是有条件的,但是对你来说,那不是问题。”

黄淑英脸上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拖长了声音说:“哦,原来是这样。”

接下来,她看一眼大堂里来往的人,冷笑着说:“告诉我房号,等会去找你们。”

五分钟后,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斯琴像被抽走了筋骨,整个人软了下去。她右手扶着电梯墙,左手拍着自己的胸口,不停地说:“好紧张,好紧张,好紧张。”

她这一松懈,肥猫也趁机从挎包里钻了出来,呼哧呼哧地透气。我看看电梯顶上的摄像机,只好走上前去,按住它的头往里塞,一边安慰道:“就快到房间啦,你再忍一忍。”

低头料理肥猫的时候,斯琴的暖暖的鼻息,刚好吹到我耳朵里,好痒。侧过脸来看着她,那一副小孩子偷糖成功的表情,让人止不住心生怜爱。

不过,对于她刚才的举动,我心里还有这许多的疑问。刚要开口,她却已经看了出来,抢着说:“回房再讲。”

我们的房号是1603,推门进去的第一件事,是把肥猫放了出来,免得这小畜生活活闷死。

我放好行李,想要跟斯琴继续刚才的话题,她却已经跑进了卫生间里。女人的一生里,有三成时间是在两个重要地点渡过的,第一个是商场,第二个就是卫生间。身为男人,你永远不会知道,女人在卫生间里究竟从事什么活动,竟然可以花掉那么多的时间。

我百无聊赖地开了电视机,然后砰一声倒在床上。电视里正播着一部陈年电视剧,《少年包青天》,看得人昏昏欲睡,谁要是拍一部《少女包青天》,一定比这带劲百倍。

等到我真的快要睡着的时候,斯琴终于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脸上的表情焕然一新,像是把路上的疲劳一洗而净。但是再仔细看看,她那一抹包藏祸心的微笑,似乎――

她找到了什么赚钱的途径。“啊,累死老娘了!”

听斯琴说话的语气,我猜她早就忘了,下午开车的人是谁。喊完这一句后,她扑上床的姿势,就好象饥饿的高尔基扑到了面包上。

她把身体舒展成一个大字,心满意足地说:“高级酒店的床,果然都比较高级呀。”

我刚想开口,她却又使唤我道:“喂,给我倒杯水去。”

我没好气地说:“自己不会倒啊,手脚长那么长来干嘛的?”

她理直气壮道:“酒店的房钱是老娘给的,作为报答,你去倒杯水会死啊?”

我猜她也同样忘了,晚上到底是谁死皮赖脸的,硬要请我到最好的酒店里开房。我忍气吞声地站起身来,算了,懒得跟这女人计较。

当我把水放到她床头柜的时候,憋了许久的问题终于冲出了口:“我说,你到底招惹那女人干嘛?”

听完这句话,斯琴啪一声坐起身来,然后打量着我的脑袋,用同情的语气说:“到现在,你还么看出来啊?”

肥猫也狗仗人势地吠了两声,似乎在嘲笑我的迟钝。

我淡然一笑,拇指食指成抢,托住下颌,帅气十足地说:“呵呵,关于这个问题――是的,我没看出来。”

斯琴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开导道:“奥迪TT,纪梵希的上衣,LV手提箱,还有D&G太阳眼镜,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点点头说:“没有。”

她差点气绝,摸着额头说:“你在想想,她的姐姐黄淑芬,可以一次性给小白脸男朋友30万,这说明她们两姐妹都是……”

我恍然大悟,拍手道:“富婆!”

斯琴欣慰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个终于学会三七二十八的弱智儿童。

我皱起眉头,大概猜出了斯琴的打算。自从我们踏上旅程,她对此行是否能找到老六,一直心存疑虑。所以,对于那八万块的欠债,她没有志在必得的信心。

今天下午,她在高速公路上,偶然见到了开奥迪TT的黄淑英,一开始被吓得半死。可是,一旦搞清楚了面对的并非女鬼,而是一个潜在的大金主,她爱钱如命的个性便发挥了作用。

于是,斯琴便制定好计划,打算利用我提供服务,在黄淑英身上小赚一笔,多少弥补一下老六借去的那笔呆坏账。在相当短的时间内,竟然可以谋划好这一切,不知道该夸她波大有脑,还是说她对金钱有足够的敏锐。

这样的话,她半天来的奇怪举动,多少可以得到些解释。只不过……

我皱着眉头,提出另一个问题:“好吧,就算黄淑英是个有钱女人,你又怎么知道,她也是来找老六的,而且愿意乖乖地给钱你?”

斯琴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在我的脑壳上敲了两下。

“你以为,只有我们才会被骚扰?”

我张大了嘴巴,对哦!我怎么没有想到?

斯琴像侦探一样,在房间里踱起步子,胸有成竹地分析道:“你想一下,我们是因为老六那王八蛋,才卷进这件事情的。从昨晚的录像分析,老六这个小白脸负心汉,一定是做了对不起黄淑芬的事,所以才在她死后遭到报复。”

她走到房间门口,继续说:“至于那个黄淑英,刚才在大堂里,老娘不过跟她相处了几分钟,就有了十次以上揍她的冲动。像她这种性格的人,即使跟自己的亲生姐姐,也很有可能反目成仇。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她也跟老六一样,被报复了。”

我脑海中浮现出她那目中无人的可恶嘴脸,嗯,这样傲慢无礼的人会遭到报复,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斯琴又走了回来,自信慢慢地点头,总结道:“所以我断定,她来到这个乡下地方,目的跟我们一样,就是为了找到老六,想尽办法,解除身上的诅咒!”

原来是这样!

我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这个女人不简单啊,只要加一个“有钱挣”的buff,她的智商可以瞬间提高100点。

我打了一个响指,不甘落后地补充道:“照黄淑英那讨人厌的个性,一定是选最好的酒店,所以说,你才一定要来这里住,并且拖我在楼下的大堂等她。”

斯琴面对着我,伸出手来摸着我的头,赞赏道:“嗯,也不全都是水嘛。依老娘看,她这样子的暴发户,真要花起钱来可是很傻很豪爽的呢,嘿嘿,这次看我从她身上大刮一笔。至于事成之后,应该怎么分成,我觉得……”

我无心听她的一番发财经,把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地方,更吸引人的地方。这一个角度刚刚好,我趁势低下头去,观赏那一对晃荡的球状物。不知道在那里面,又有多少是水呢?

正在我心旷神怡、心猿意马的时候,好像故意捣乱似的,门铃突然就响了。

我跟斯琴对视了一眼,她警告我说:“给我放聪明点,别露出什么马脚,不然老娘要你好看。”

我嬉皮笑脸道:“嗻,老佛爷您放心。”

斯琴走到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明知故问道:“谁呀?”

门来传来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我。”

斯琴大概是努力憋出一个笑脸,然后才打开了房门。

门开了,卷进来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黄淑英对斯琴视若无睹的,大步往里面走,我微笑着向她点头,毫不意外地被无视了。

她大步走到窗边,什么话也不说,只盯着乱七八糟的一张椅子。我赶紧上面堆着的行李衣物拿走,她一屁股坐了下去,微微抬了抬下巴,就当是道谢。

我现在终于知道了,该怎么表达我对一个男人的仇恨――就是说谁得罪了我,我咒他娶个这样的女人过一辈子。

黄淑英很有气势地翘起一条腿,头也不抬地说:“给我倒杯水。”

斯琴在另一张椅子上落座,忙给我打眼色道:“说你呀,还不快去倒水?”

我心里不禁悲愤交加,难道我长得就那么让人欲火焚身口干舌燥,为什么每个女人都让我倒水?

终究是敌不过命运的安排,我满腹幽怨地倒了杯水回来,黄淑英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身旁的茶几,理所当然地说:“放这。”

我放下杯子,直戳戳站在那里,看这日不死的女人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她却掉转了那根手指,对着床垫说:“你坐吧。”

我没好气道:“没事,我不累。”

她冷哼了一声说:“我不喜欢抬头跟人讲话。”

我握紧拳头,马上就要爆发了,斯琴却扯住了我的手,猛向我抛眼色。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忿忿不平地坐在床垫上,背对着那两个婆娘,只听见她们在我身后虚情假意地寒暄。

斯琴:“淑英姐,从深圳开来这里也挺累的吧?”

黄淑英:“还行。”

斯琴:“淑英姐,你的车现在怎么样啦?”

黄淑英:“拖去修了。”

斯琴:“那也没关系,反正我们这儿有……”

她们的对话太沉闷,像一潭死去的池水。可是,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你看守了一天的池塘,夕阳西下,就在你睡意袭来,眼睛快要闭上的那一刻――水面冒出了几个气泡。妖怪,就要出来了。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传来,我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去。却是黄淑英打碎了刚才的杯子,斯琴正在殷勤而焦急地慰问:“哎呀呀,烫到没有?你别动别动,放着我来……”

暗红的地毯上,一滩水渍渐渐扩大,玻璃杯露出锋利的缺口,躺在地毯上。但我所留意的不是这些,而是黄淑英的手指。不停颤抖的手指,像大风中的树叶。

她的指甲之上,覆盖着一层猩红的颜料,又是这样猛烈地颤抖,突然让我想起了一个梦。

一个关于电梯的梦。

旁边的斯琴还在叽叽喳喳地忙乱,一会儿拿来纸巾,一会儿又蹲下去捡玻璃片。我摇了摇头,甩掉那个不详的梦魇,抬眼去看黄淑英的脸。

然后,我一下子就吓住了。在她脸上,是我多么熟悉的表情,仿佛老六在一瞬间灵魂附体――前天下午,坐在星巴克里的那个老六。

此刻她的脸上,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黄淑英脸色苍白,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眼睛里竟然闪着泪花,她的嘴角不自然地向上翘,像笑又像是在哭。一阵格格格的声音从她嘴巴里传出来,那是上下牙在打架。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谁也不会相信,前一分钟还那么不可一世的女人,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据我所知,打碎一个玻璃杯没什么可怕的,又不是天宫里的琉璃盏。

斯琴也发觉不对劲,迟疑着问:“淑英姐,你没事吧?”

然后,她颤抖着说了一句:“来了,又来了。”

我跟斯琴对视了一眼,又来了?难道黄淑英指的,是她姐姐的恐怖短信?可我们并没听到什么声响啊,莫非她把手机调成振动,放在了身上?

我上下打量着黄淑英,她的上衣跟裙子都没有口袋,一个调成振动的手机,可以放在哪里……

在我们面面相觑的时候,黄淑英双手紧紧扯着头发,喉咙里咕噜噜的,好像在说着什么。斯琴迟疑了一下,弯下腰去听她讲话。

黄淑英微微抬头,嘴巴停在斯琴耳朵的位置,就这么停住了。

突然,一句歇斯底里的大叫:“姐姐,不要!”

斯琴捂着耳朵后退了两步,估计被这疯婆子一声大喝,耳膜都快震裂了。我赶紧上前扶住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房门。在电影里面,紧接这一声大喊,就要有谁要破门而入了。

然而没有。

房间里的气氛一片死寂,就像是被尖锐的叫声划伤了,正在静静地流着血。只有肥猫躺在床上,搞不清状况似的,犹豫着吠了几下。

我低声问斯琴:“耳朵没事吧?”

她苦着脸说:“没事,就是嗡嗡嗡地耳鸣。”

我忍不住转过头来,恶声恶气对黄淑英说:“撒什么癔症啊你?”

这时候的黄淑英,却好像变了一个人,刚才的傲慢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有些人之所以骄傲,原本就是为了掩饰自卑。而这两者之间的界限,并非那么难以逾越。

在我的呵斥之下,她却伸出冰凉的双手,紧紧拖住我的手臂,神经质地说:“姐姐不要,不要,现在就带去找那姓席的,现在就去……”

我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她姐姐那“今晚吃什么”的短信,确实把我吓得够呛,但是像她这样神经失常、濒临崩溃的状态,似乎也不至于吧。难道说,对于自己的亲妹妹,黄淑芬会吓得更狠些?

这时候,斯琴已经缓过劲来,跟我对视了一眼,然后低下头去安慰黄淑英说:“淑英姐,现在天都黑了,明天再去找席克斯会更好些。你别紧张,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说……”

黄淑英抬起头来,泪水冲坏了眼影,在脸上留下两道黑乎乎的痕迹。她伸出十只瘦成了筷子的手指,放在自己面前,颤抖着嘴唇说:“姐姐,不要,不要切。”

我们安慰了黄淑英几分钟,斯琴又重新倒了被热水,伺候着她喝下,她这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黄淑英朝我们抱歉地一笑,经过刚才这一番失态,她刚才种神气劲儿,就再也装不起来了。

斯琴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淑英姐,你先不要着急,关于你姐姐的事……我们跟你一样。”

黄淑英捂着嘴巴,吃惊不小的样子,看了我们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你们也……我姐姐也找你们了?”

我们同时点了一下头,齐声说:“是的。”

斯琴又坐了下去,拉起黄淑英的手,诚恳地说:“所以说,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淑英姐你不要有太多顾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这样子,我们才能更好地互相帮助。”

黄淑英听了这话,痴痴地看了斯琴一会儿,然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说:“好吧,你们先看看这个……”

她拿起茶几上放着的驴牌手提包,伸手进去摸索,掏出一样东西。我跟斯琴同时诧异了起来,黄淑英手里拿着的,是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一部手机。

我不禁有些迷惑,难道说,即使惊吓到了这种地步,黄淑英也没放弃她的手机?我刚要问什么,斯琴却给我抛了个眼色,我只好先忍住了。

黄淑英手里拿的,是一部带皮套的金黄色手机,不知道什么牌子,只是看起来很名贵。她掀开皮套,在按键上戳了几下,然后展示给斯琴。

这样的场景,我记忆犹新。两天之前在星巴克,老六把一条“今晚吃什么?”的短信拿给我看,开启了这一段诡异的经历。

如今,黄淑英要给我们看的短信,也是一样的么?

我也凑上去看,只见那手机屏幕上的,果然是一条短信。发送者那一栏,没有名字,只是一串数字。再看短信的内容,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这一条短信,并不是死去的黄淑芬发来的。

“黄淑英小姐,您好。我们非常清楚您所受到的困扰,并乐意为您提供解决的方案。如果您还想保住手指,请回复这个电话。”

我皱起了眉头,心里大惑不解。这一条短信,跟老六和我所收到的完全不同。回头去看那发送者的号码,果然,跟我记忆中黄淑芬的号码根本对不上。再仔细一看,这条短信的发送时间,却就是在昨天晚上。

难道说,我们之前的推测是错误的,黄淑英所害怕的,根本是与我们不同的东西?

我转过脸去看斯琴,她也一样紧皱着眉头,接着发问道:“淑英姐,手指是怎么一回事?有人威胁你的人身安全吗?”

听到“手指”这两个字,黄淑英的嘴唇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她低头想了一会,开口道:“这件事情,要从很远的地方开始讲起。”

我宽慰她说:“没关系,我们有时间,你慢慢讲。”

黄淑英就这样低着头,不看我跟斯琴,她的声音陷进了回忆里,像在描述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你们知道了,我姐姐叫做黄淑芬,家里就我们两姐妹。小时候,我们住在内地的乡下,妈妈死得早,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就要做很多的农活。”

我不由得点了点头,的确,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她的指关节很粗大,那是成年后再怎么保养,也无法抹去的痕迹。

黄淑英接着说:“从小到大,姐姐都很疼我,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我,还说她就算自己不读书,也要挣钱供我读大学,让我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好好学习。可是有一次,她却说……”

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攥成拳头,事隔多年,仍然用惊恐的声音来回忆:“她说,要把我的手指头,全部切掉。”

我下意识地看一眼自己的双手,切掉手指头,把手掌变成机器猫的款式,这比把整个手剁掉更可怕。

十指,灵巧而轻脆,是人类居于进化树顶端的最好证明。我们用手指来拿筷子、梳头发、抠鼻孔,用来抓鼠标、按键盘、发短信,用来抚摸爱侣的身体,一切自然而然。或许,当一个人面临失去手指的威胁,才会真正认识到,它们有多么重要。

如果没有了十指,我能想出的唯一活路,就是站在红绿灯路口,敲响私家车的挡风玻璃,向里面坐着的老板收费。

斯琴循循善诱道:“淑英姐,你不是说你姐姐很疼你吗,她这么做,一定是因为什么事情吧?”

黄淑英看了她一眼,低声说:“我只不过拿了她枕头下的一块钱,到镇里的集市上吃米粉,一碗米粉。”

她的声音突然变大,语气也开始急促:“晚上回到家之后,她在妈妈的照片面前,把我的手放在铡猪草的刀下面,说要把我的手指切掉!我不停地哭,她就是不肯把刀拿走。只不过是一块钱!一块钱!她是我的亲姐姐!亲姐姐啊!”

斯琴看她的情绪不对,连忙安慰道:“过去了,都过去了。”

黄淑英却狠狠地摇头,失控道:“不,没有过去,没有过去,她现在还是要拿走我的手指,我知道的,她要拿走我的手指!”

我不禁插嘴问:“你姐姐都……都那个了,她怎么拿你的手指?”

听完我这句话,黄淑芬用力推出左手,把手背亮给我们,大声说:“看,你们看!”

我皱眉去看她的手,尤其是在指关节的地方,以为会有什么被铡过的痕迹。可是,她的五根手指光鲜如笋,并不见一丝疤痕。

斯琴也同样看着她的手指,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发问道:“对哦,怎么会这样?”

我咂了下嘴巴,迟疑地说:“呃,哪里有什么问题吗?”

斯琴敲了一下我的头,提醒道:“你看看她的指甲。”

我凝神去看,终于发现,她左手的小指、无名指、中指,猩红色的指甲油,涂得不是很均匀,有些甚至溢出了指甲盖。可是,除了证明在化妆这方面,女人的观察力比男人敏锐一万倍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

黄淑英把手掌翻了过去,凝视着自己的指甲,喃喃地说:“星期五要开例会,我没时间去美甲店,难得一次自己涂手指甲。我从巴黎带回来的Dior,我打算好好地涂,涂得美美的,可是……”

她又伸出自己的右手,同样盯着那几根手指,越来越紧张地说:“可是涂完两个手指后,我发现自己右手开始发抖,越来越厉害,到后来根本拿不稳毛刷。我命令它别抖,我把它放到鞋子下面踩,咯吱咯吱地响,可它还是一直地抖,不停地抖……”

黄淑英睁大了双眼,仿佛回到了童年可怕的那一幕:“然后我就知道了,是姐姐,姐姐要把我的手指切掉。她把我的手指压在铡刀下面时,就是这样子抖、抖、抖的……”

她在说这些的时候,十个手指真的开始发抖,斯琴赶紧把它们握住,安慰道:“不要想太多,我有个朋友也是这样的,颈椎病压迫到了什么神经,所以手脚经常发麻。”

黄淑英仿佛怕手指冻僵似的,放在嘴边呵了口气,然后摇摇头,很肯定地说:“不是的,完全不一样。”

我插嘴道:“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吗?”

黄淑英闭上眼睛,缓缓回忆道:“不是第一次,只是最明显的一次。症状是从上个月开始的,每隔几天就有一次,刷牙的时候把杯子掉了,吃饭的时候拿不稳筷子,还有一次掏耳朵,差点把棉签捅了进去。”

斯琴接着问:“像这样子,淑英姐你没去看医生吗?”

黄淑英叹了口气说:“当然有,内地找了两家不行,又换了香港的一家,都看不出什么毛病,只说我是神经衰弱,让我多点休息。”

我不由得质疑道:“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跟你姐姐扯上什么关系啊。”

她看了我一眼,回答道:“就是她,一定是。星期一晚上我就梦见她了,她跟我说,她跟我说……”

她森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说:“妹妹,你又偷我的东西了。”

我背后一阵发麻,仿佛在看不见的阴影里,有人正拿着把生锈的刀,要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切下。我不由得向后摸去,却只碰到一团毛茸茸的,那是睡在我身后的肥猫。

斯琴显然也有些害怕,她揉了揉自己的手指,转移话题道:“好了淑英姐,我们先别说这些了。对了,刚才你给我们看的那条短信,后来你有打电话回去吗?”

黄淑英愣了一下,慢慢才回过神来道:“哦,那个电话,当然有啊,要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又自顾自地说:“那个男人,长得还挺漂亮……”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追问道:“挺帅?你不是打电话回去吗,怎么知道对方什么样子?”

黄淑英往手指上呵了一口气,回答说:“电话里讲不清楚,我们就约了一间茶馆见面。那个男人告诉我,我的身体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姐姐的那个小白脸。只要找到那个小白脸,给他一些钱,就可以解决这件事……”

斯琴抢在我面前问:“淑英姐,你说的很帅那个人,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黄淑英想了一想说:“短头发,黑黑的有点像古天乐,牙齿特别白,打扮也很有品位……”

我跟斯琴不约而同的,喊出了一个名字:“阿福!”

黄淑英愣了一下,问道:“没错,是这个名字。怎么了,你们也认识他?”

斯琴含糊其辞道:“嗯,算是吧。”

我看再问下去就要露马脚了,连忙解围道:“黄小姐,我看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才有精神去找席克斯。”

黄淑英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最后还是说:“那好吧。”

她抓起茶几上的那个驴牌手提包,一边起身一边说:“至于给你们的费用问题……”

斯琴的积极性马上给调动起来了,大概是在犹豫着该怎么开价,扭扭捏捏地说:“淑英姐,我们都那么熟了,本应该……哎呀这样吧,等找到老六了,我们就收个五千好了。”

一提到钱,黄淑英的自信仿佛回到了身上,她冷笑一声问:“五千?”

斯琴连忙说:“也不一定要那么多……”

黄淑英那欠揍的表情又复活了,不无鄙夷地说:“只要明天找到席克斯,我给你们一万。”

斯琴喜出望外,瞪大了眼睛一个劲说:“太多了太多了,谢谢淑英姐,谢谢淑英姐。”

这样看来,斯琴的如意算盘是打对了。怎么讲呢,按照朋友的朋友也是自己朋友的逻辑,那么我想泡的女人的财神爷,也是我应该尊重的人。嗯,如果有了这样的觉悟,想小妞之所想,急小妞之所急,最后定能泡得美人归。

黄淑英摆摆手,一边走向房门,一边说:“明天早上八点半,酒店大堂等。”

我走快两本,赶在她前面,殷勤地打开了房门。黄淑英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明天事情重要,你们两个,别搞太晚了。”

我点头哈腰的把门关上,回头一看,斯琴的脸色都有些变了,低声骂道:“谁、谁要跟他搞啊!”

我眯着眼睛打量她,然后嘿嘿笑着说:“娘子,就不要害羞了嘛。”

她从床上抓起一个枕头,用尽力气向我扔来,骂道:“去死!”

枕头打在我的手臂上,发出砰的一声,肥猫也被这声音吵醒,神气十足地叫了起来。我赶忙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忘了你是卖艺不卖身的……”

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掉到地上的枕头捡起来,再狠狠地扔了过去!

“你!”斯琴气得不行,抓起枕头冲了过来,我赶忙跳上了床,又朝着另一张床逃去……

一阵枕头大战之后,两个人都停了下来,我坐在床沿上大口喘气,她只是脸色有些微红,低着头在想些什么。或许是那一万块飞来横财,又或许,她跟我在担心着同样的东西?

我沉吟了一会,斟酌着说:“刚才你也听见了,是阿福告诉黄淑英,说老六藏在老家这里的。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个圈套?”

斯琴似乎早料到我要这样问,笑着说:“你想一想,阿福肯定知道我们来了这里,如果真的要害我们,就派个杀手来好了,干嘛还通知黄淑英过来?”

我皱眉道:“这样说也没错,但我总觉得有什么阴谋在里面……”

斯琴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振奋道:“有没有阴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万块等着老娘去拿,嗯,我七你三,够公平吧?”

我挠头说:“可是……”

一笔横财就在眼前,她主意已定,我也只好听党的话跟党走了。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就算要死,有一又二分之一个美女陪,也就算这样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个人轮流洗了澡,便各自在一张床上躺下了。我靠着枕头,模模糊糊想起有件事情还没做,起床把电视线给拔掉,这才安心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个人洗漱完毕,拖着箱牵着狗,走向了电梯口。远远看见电梯门开着,里面有个熟悉的人影,正侧身对着我们。

斯琴在旁边奇怪道:“咦,黄淑英怎么跑上来了?”

仔细一看,果然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黄氏母夜叉。我耸耸肩膀,朝电梯里走去。黄淑英正面朝着控制板,右手在上面按来按去,十几秒还没有按好。

斯琴在身后说:“淑英姐,早上好啊。”

黄淑英却还在控制板上戳来戳去,自言自语道:“电梯坏了。”

电梯坏了?我心里犯起了嘀咕,不会是她自己的病又犯了,控制不住手指了吧?

她的肩膀开始抖了起来,我猜得没错,她又在跟自己的手生气。我跟斯琴对视了一眼,轻声说:“黄小姐,我来看看吧。”

黄淑英的肩膀停止了抖动,静止了三秒钟,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竟然一掌向我脸上打来!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出乎意料的,很容易就抓住了她的手腕。斯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干嘛打人?”

我却一句抱怨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死死盯着黄淑英的手。不,那不是一只手,是一块鲜血淋漓的肉,像刚刚割下的一小片牛扒。

黄淑英伸出一样肉汁四溢的左手,向我脸上摸来,我脖子跟水泥一样动不了,而她哭喊着说:“姐姐,还我手指头!”

“喂,醒醒。”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果然有一只手,在轻轻拍着我的脸。我心头大骇,以迅雷不及电驴下载得快的速度,把那只手死死抓住。

“放手啦!”

那只手从我的魔掌中扯了出来,接着是哗啦啦的声音,伴随着阳光一起洒落。房间里顿时明亮起来,我眼前的事物渐渐清晰,那窗边站着的,除了斯琴还能有谁?

然后脸上突然一热,却是肥猫那个小畜生,跳上床来舔我。

斯琴指挥道:“还不起床,看看都几点了!”

五十分钟后,我们吃饭早餐,在酒店大堂里整装待发。约好的时间到了,黄淑英却迟迟没有下来。没关系,不迟到个十几分钟,简直是有失女人的身份。

可是,到了九点钟的时候,我们渐渐等不住了。真后悔昨晚没有问黄淑英的房号,要不然现在也好打听一下,那家伙是不是提前退房,跑路去了。

就在我们快要爆发的时候,可敬可爱的富婆黄淑英,终于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我们就像是太监和宫女,屁颠屁颠迎了上去,嘘寒问暖的,终于顺利把她迎到了停车场。

我把行李都放进了车尾箱,又殷勤地打开前右车门。黄淑英打量了我一眼,却自己打开后座的车门,钻了进去。

斯琴也莫名其妙的样子,我想了一会才明白,如果车是由“司机”而不是“主人”开的,那后座才是最尊贵的位置。

算了,为了那可怜的三千块,更为了讨斯琴的欢心,当一回司机又何妨。

我们住的酒店,在县城的西边,而老六出生的那个小村子,则要往东边的山里开去。车子穿过了整个县城,像一只风尘仆仆的红色甲虫,爬过一片灰褐色的树叶。

我们到了县城的最东边,这儿有个不小的农贸市场,门口停着几辆载客的摩托。我跟斯琴说:“你看看哪个长得老实,叫过来带路吧。”

没有料到,后座的黄氏母夜叉却发难了,她冷冷地说:“昨晚你们不是讲,认识到小白脸老家的路吗?还是说你们在骗我?”

我一时语塞,斯琴靠在座椅上,低声问我:“自己认路的话,你有几成把握?”

我皱着眉头说:“呃,三成吧。”

斯琴无奈道:“那也没办法了,走着瞧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说:“那好吧。”

开着公司配的二手车,载着前天认识的女人、昨天认识的女人,还有一条卷毛狗,走在来过一次的陌生县郊。虽然握着方向盘,却不知该往哪开。

看着挡风玻璃前,越来越冷清的县道,我突然想到,其实我们都坐在命运的车子里,我们都是乘客,不知道司机会往哪开,甚至,不知道司机是谁。

呃,别是黄淑芬就好了。

在尘土飞扬的乡道上走了一个多小时,经过好几个似是而非、让人无比困惑的路口,远远的,我发现了一个蓝得很旧的路牌。路牌上面写着“席屋角村”,还画了一个圆溜溜黑乎乎的东西。

Lucky!

我兴奋地喊:“找到了,我找到了!哈哈哈,我这人肉GPS可不是浪得虚名啊!”

斯琴也开心地鼓起掌来,然后又问:“路牌上画的是什么啊?”

我沾沾自喜地介绍:“客家围屋,是他们席家老祖宗建的,现在估计成了什么文化景点吧。”

斯琴好奇地问:“围屋?就是被外国当成导弹发射基地的那种吗?现在还有人住围屋啊?”

我点头道:“有,当然有了。去年我来的时候,他们一家老小都住在里面呢,左边是姑姑家,右边是叔叔家,热闹得很。而且远近几十里的山上,就他们那么一个围屋,所以连电线杆到现在都没架,别提电视什么的了,挺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斯琴指着旧路牌下面,一个铁皮红字的牌子说:“你看你看,还有个观音庙耶,要不要顺路去拜拜?”

黄氏母夜叉在后座冷冷地问:“还走不走了?”

斯琴撇了一下嘴,我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踩下油门。

车子向左拐个弯,脱离了乡道,爬上通往围屋的山间小路。这样的黄泥路依山而建,只有一辆车的宽度,左侧是山,右侧是悬崖。隔上一段路,会修一个向外凸出的空地,如果对面来了车,就必须有一辆停在空地上等,这样才能顺利通过。

黄泥路上黏糊糊的,还有昨天暴雨的痕迹。我抬头看了看天,幸好今天天气不错,要不然来上昨天那样的一场雨,就算我没把车开到沟里去,来个泥石流、山体滑坡什么的,那我们就被困荒山野岭,来个柯南真人版了。

山路弯弯曲曲,上坡然后是下坡,下坡之后继续上坡。山那边的白云像绵羊一样慢慢地走,云影在山坡间移动,树木一下变得墨绿,一下又明亮起来。如果是一次郊游,这样的景色倒挺让人心情舒畅。

在山路上走得虽慢,倒不担心迷路,因为路只通往一个方向。斯琴一直默默地看着窗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问:“咦,怎么路上车那么少?”

我这也才觉得奇怪,上次跟老六一起来的时候,往山里走的车还挺多的,隔不了多久,就有心急的司机在后面打闪光灯。可是今天从路口走进来,已经有五十分钟了吧,硬是一辆车都没看见。

斯琴压低了声音说:“喂,你不会走错路了吧?”

我看着前方不远的河谷处,发黄的河水上一条狭窄的水泥桥,肯定道:“没错,你看,我认得那道桥,桥过了再走一会就到。”

斯琴还想说什么,转过这个弯,前面的山道上出现了一辆大卡车。卡车外被厚厚的泥土包裹着,跟这山仿佛浑然一体,走得又慢,不仔细看的话,简直以为是路上一块大石头。

我看见前面不远有一块空地,赶紧踩一脚油门,抢先到那里停了。大卡车慢慢开了过来,司机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打着赤膊,抽着烟,朝我友善地点头。

大卡车从我左侧开过的时候,司机从高高的驾驶楼伸出头来,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大声道:“老板,是不是去观音庙烧香啊?很灵的!”

我笑着说:“不,去席家大围屋。”

司机吐出浓浓的一口烟雾,看不清表情,好像听见他说了半句:“原来是记者啊,我跟你讲……”

在卡车引擎的轰鸣中,两辆车交错开远,我也就没听清他下半句话。他把我当成记者了?难道说这样普通的景点,还常有过记者来拍照?

卡车在后视镜里越变越小,我耸耸肩膀,继续开车。车子跨国那条简陋的、据老六说是苏联援建的水泥桥,到了河的另一边。我喝了一口水,向后面沉默了一路的富婆报告:“黄小姐,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

后座里没有任何回应,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不屑于回答。

果然再颠簸了十来分钟,传说中的席家围屋,就这样出现在眼前。土黄色的墙,黑灰色的瓦,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形,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巨型的冬菇,长在半山腰的平坦处。

斯琴估计从没看过这样的建筑,惊讶道:“哇,好大,好,好圆呀!”

我看了她胸口一眼,坏笑道:“嗯,没错,估计有D杯。”

斯琴伸出拳头刚要捶我,后面却传来黄淑英的声音:“今天是谷雨,怎么田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左右打量了下,果然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农田里,并不见有什么人影。从小在城里长大,我对种田没什么概念,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只好胡诌道:“是不是天气太热,怕中暑什么的,都乘凉去了?”

斯琴对此嗤之以鼻:“温室花,掌中宝,都像你那么娇弱,全国人民早饿死了。”

黄淑英冷笑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却又轻轻念道:“清明早,小满迟,谷雨立夏正相宜……”

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她大概是在念小时候记下的农谚。就如同她粗大的手指关节,童年不可抹却的记忆,也伴随着她一起长大。虽然她身穿着罗马巴黎的名牌衣服,虽然她努力说一口港味粤语,虽然她自己耻于承认,但其实她的本质,就是一个农民的女儿。

我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用棉被盖着的冰棍,五分钱一粒的玻璃珠,玩断了腿的变形金刚。突然觉得,后座那个一身名牌、颐指气使的黄氏母夜叉,其实也不是那么可恨。

……该死,这不是抒情的时候。

三分钟后,这辆载着三人一狗的红色速腾,停在了客家围屋大门口,一个半月型的水塘旁。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轻松地喊:“终于到了!”

斯琴却看了我一眼,想要说些什么,眼神往后一瞟,又吞了回去。

我皱着眉头想,这是怎么了,她有什么不对劲的?

等我在晒谷坪上停好车,拔了钥匙下来,粗略看一眼四周,便知道斯琴有什么不对劲了。或者说,不对劲的不是她,而是这里。

我上次跟老六一起来的时候,水塘里面有一群鸭子,快乐地游来游去。而现在,水塘里面不见一点水面,都被密密麻麻的浮萍遮住了。

再看一看四周,草木荒芜,白色红色的垃圾袋四处飘飞,只不见有一个人的踪影。没有牲畜的吵闹,只有偶尔不知道什么虫鸟的鸣叫;没有老人、小孩、妇女,更不见青壮年劳力,别提老六那个日不死的芳踪了。

围屋的外墙有十来米高,是用来防御敌人的,墙上没有一扇窗户,只有一些黑乎乎的枪眼。在这厚厚的围墙里面,同样听不见一丝响动。看起来,这座偌大的席家围屋,恐怕已经被废弃了。

斯琴伸出右手,在鼻子面前扇了两下空气,皱眉道:“什么那么臭?”

我也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果然有一股臭味,若隐若现的,好像从围屋的那一边传来。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关车门的啪嗒声,然后是一声冷哼。

“我没猜错,你们果然是骗钱的。”

这个让人无比厌烦的口气,除了黄淑英,还能有谁?在这一瞬间,我对她稍稍减去的恶感,马上恢复了全满的状态。

回过头去,斯琴正在低声下气地对她说:“淑英姐,先别着急……”

黄淑英却完全不给她面子,得理不饶人地逼问:“席克斯呢?你的好同事席克斯呢?我看,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席克斯住哪,把我带到这荒山野岭,不是诈骗就是抢劫。等着,你们给我等着。”

她动作麻利地从驴牌的手提包里,掏出那个名牌手机,短短两天之内,第二次按下报警电话。

我却不慌不忙的,一点也不担心会被抓起来。电话能打出去才有鬼呢,只要一过刚才那水泥桥,无论是什么牌子,什么运营商的手机,立马就没了信号。据老六介绍,是因为这一块鬼地方,刚好处于两个信号覆盖范围的缝隙间。

所以说,这里既不通电,又没有手机信号,简直是个与世隔绝的超级乡下。要不然的话,我怎么会第一时间,就推测老六躲回这里了呢?

我刚要抱起两只手,等着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在这一瞬间,无缘无故的,哪里荡起“嗡”的一阵轰鸣。

这响声不算太大,却如同一辆小型喷气飞机,擦着头皮飞过,震得人牙齿发酸,耳朵生痛。

我左右张望想要找出声音来源,只两三秒的时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差点小腿一软跪了下去。我赶紧捂住耳朵,那声音却如同在大脑里发源一样,完全没有变小的痕迹。

难道是我自己耳鸣?看一眼斯琴,她同样捂住耳朵,肥猫更是满地乱窜,狂吠不止。

然后是“啊!”的一声尖叫,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我转头去看黄淑英,她右手捂着耳朵,正慢慢蹲了下去,随时就要昏死的样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强忍着不适,朝她走了过去。只怪自己可笑的个性,即使是厌恶的女人,也免不了有绅士风度的表现欲。

啪嗒。

右脚踩上什么的感觉,低头一看,是黄淑英掉在地上的名贵手机。第一反应是这下子惨了,手机夹在鞋底和一块石板中间,屏幕已经掉了出来。

第二个反应,这下真的惨了,我得赔这个母夜叉多少钱啊?

第三个反应是,咦,那响声停止了。

周围又静了下来,只剩下肥猫的叫声。

斯琴也几步走了过来,弯腰去扶蹲在地上的黄淑英,对方却恶狠狠地拍掉她的手,尖声骂道:“滚远点!”

我皱眉看着斯琴,疑惑地问:“你怎么了?手臂上怎么有血?”

斯琴往自己右手看去,马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左手一抹,却又露出白生生一截手臂。她同样大惑不解道:“咦,这不是我的血啊。”

一秒钟后,我们一起扭头,朝黄淑英看去。

血,是她的。

我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黄淑英右脚旁的石板上,有硬币那么大的一摊鲜血,而且还在不停扩大。血却不是从她手掌里滴下,而是――从她的耳朵里。

暗红色的血,从她的耳洞里流出来,经过耳垂、腮帮、下巴,像钟乳石的滴水般,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掉。黄淑英刚才捂着耳朵的手,也沾染了不少的血,刚才拍斯琴的时候,就黏到了她手臂上。

黄淑英吃惊地盯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的,鲜血缓慢地流淌,跟指甲的猩红连成一片。她又用指尖抹了下耳朵,等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后,接下来就是歇斯底里一声大叫:“医院!我要去医院!”

情况顿时兵荒马乱起来,我并没有晕血这一种言情小说必备病,但冷不丁遇到这种状况,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跟我比起来,斯琴显得镇定多了,先是掏出一张纸巾给黄淑英擦血,又把她慢慢扶起身来。

然后,她对着我骂道:“开车门啊,还不快去!”

我终于回过神来,跑过去打开后座车门,帮着把黄淑英塞进去。斯琴又抱起肥猫,动作迅速地跳进前门,毫不含糊地指挥道:“去医院,麻利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扭动钥匙,开车!

山路像来时一样狭窄,我却顾不了那么多,以两倍的速度狠狠开下山。虽然不是我的过错,黄淑英耳朵出血却是实实在在的,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赖在我身上,我卖蛋蛋也未必赔得起。

走了才五分钟,我进山时担心的情况,就真的发生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

像是昨天的重播,天突然就黑了下来,紧接着是风,然后,倾盆大雨如同倒豆子一般,恶狠狠打在挡风玻璃上。

还有电闪雷鸣。每一次雷声轰隆,肥猫便吓得浑身发抖,响雷过后又对着天一阵乱吠。

斯琴打了肥猫一下,嗔怒地看着我说:“真倒霉,怎么又下雨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这能怪我么,又不是我打的降雨弹。

斯琴忧心忡忡地问:“那么大雨,能回到县城去么?”

我看着雨雾蒙蒙的山沟,即使打了远光灯,也无法见到二十米外是什么东西。来的时候,弯弯曲曲的山路已经让我提心吊胆,更别提现在雨大路滑,还有该死的不知道是不是真那么倒霉的山体滑坡。

能回到县城去么?我也想问这个问题。

斯琴呆呆看了一下我,又回头去问黄淑英:“淑英姐,你好些了吗?”

却没有回应。

她只好加大声量,喊道:“淑英姐好些了么!”

黄淑英的回答显得很迟疑:“哈?你,你说什么?”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愿只是风雨声太大,而不是她就这样聋掉了。

三秒钟之后,我不再担心这个问题了,因为更让人头疼的问题,马上摆在眼前。

眼前,是那座简陋的水泥桥。来时已经浑黄的河水,这时候已经吞没了大部分的桥梁,而且还在不断地往上。该死,涨得那么快,上游难道有个水库正在泄洪?

这会儿,雨势暂时小了一下,我把车停在桥面前,心里紧张地盘算着。

斯琴盯着河面,不安地问:“怎么了,过不去吗?”

想了一会,沉吟道:“现在还过得去,可是你们看河对面那座山,还有一点亮的那里,那是我们来时的路。你仔细看,路上那一大堆的土黄色,像不像山体滑坡?”

斯琴瞪大眼睛看了几秒,犹豫道:“我看不清耶。”

我叹了口气说:“对,我也看不清。现在这么大雨,过了桥,走到对面那座山上,我估计要三十分钟的时间。万一那真的是滑坡,而我们回来的时候,桥面又被水淹掉了,我们就会被困在山路中间。黄泥路本来就不结实,再给雨水泡软了,车一压很肯能就会塌掉,我们就直接掉山下去了。”

斯琴长大了嘴巴问:“那怎么办?”

回忆起以前,当被问到这句话时,可以毫无新意地答一声“凉拌”,那是多么轻松的感觉!

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后座传来了一句坚定的声音:“往回开,到围屋里避雨。”

我吃惊地回头看去,黄淑英一手捂着耳朵,眼睛直勾勾地跟我对视。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看来刚才真的只是风大雨大,并不是她成了个小聋女。

再看她脸上,一副“我说了算”的样子,像是在给下属安排工作。没想到这个黄氏母夜叉,在关键时刻却能果断下决定,而不是一味胡搅蛮缠。虽然耳朵正在出血,但面对着可能遭遇的更大危险,她权衡利弊之后,还是选择了暂时回避。

围屋所在的位置,有一大片的空地,就不用担心泥石流什么的了。

这样想来,一个能从农家女变成富婆的人,果然是有两把刷子,就像古诗里说的那样,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很漂亮……

我把车开到水泥桥前的开阔处,小心翼翼地掉了头,再朝着席家围屋的方向开去。

雨势这会儿又大了起来,我们走在荒山野岭、电闪雷鸣之间,仿佛回到了洪荒时代。来时十几分钟的路,现在可能要花半个小时来走。

斯琴往后座瞄了一眼,凑近我的耳朵,压低音量问:“你说好好的,黄淑英的手机怎么会那样呢?”

我咧咧嘴说:“我哪里知……”

一道巨大明亮的闪电,轰隆隆打在对面山的背后,一瞬间,把车厢里照得明亮无比。电光火石之间,有一张古铜色的脸,一些零碎的词句,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EVP,中文叫做‘超自然电子噪声现象’……”

“比如说,收音机里的白噪音……”

“不必太过担心,您二位目前的阶段……”

“还不会有实质性的伤害。”

闪电过后,车窗外又黑了下来。刚刚想起那些的片段,却再也抹不去。我对着车窗外白花花的雨丝,兀自张大了嘴。

黄淑英的手机怎么会那样?

我不是不知道,恰恰相反,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斯琴在一旁担心地问:“喂喂,怎么了?”

我看着她脸上焦灼的表情,窗外是滂沱大雨,身后坐着个耳朵流血的受害者,还有一只狗在不知死活地叫。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个揭秘恐怖真相,探讨技术问题的好时机。

我把下巴勉强归了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撒谎道:“没事,给刚才的雷吓的。”

斯琴很怀疑地问:“是……吗?”

我点点头说:“嗯,没错。雨太大,先别讲话,我好好开车。

跟我预计的一样,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回到了客家围屋前。我把车停在晒谷坪上,幸好刚才已经来过一次,还记得水塘的位置,要不然这么大的雨,很可能直接开了下去。

作为在场唯一的男人,照顾患者这一个责任,我只好义不容辞了。我像就要去潜泳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推开车门,冲入雨里。车尾箱里除了行李,还有一把大雨伞,我抓起来打开,架在后座车门外。

我先接了黄淑英,扶着她走到围屋大门口的房檐下,再回头去接斯琴。她抱着肥猫,脚下小心翼翼,避开石板凹陷处的水坑,慢慢走到了屋檐下。

然后我收了伞,三人一狗都默默无声,站在这一片沧桑的屋檐下。我已经忘了老六说的,他的什么祖宗在什么朝代,兴师动众、热火朝天地建起这一座气派恢弘的围屋。

到了如今,那门楹上写着的“流芳万代”四个大字,已经褪去了所有的红漆,再也看不出曾经鲜红过。探头看进大门里面,不停歇的是白色的大雨,其它就只有满地荒草。

我叹了口气,那些席家的子孙们,都流落到哪里去了呢?

“发什么愣呢你?”

斯琴把肥猫往我怀里一塞,走到黄淑英身旁,关切地问:“淑英姐,耳朵好点了吗?”

黄淑英挪开捂着耳朵的手,看看掌心没有新流的血,吐出一口气说:“好点了。”

接着她说:“就是有点口渴,那个谁,车上还有水吗?”

斯琴也想起来似的,抱怨道:“哎呀,我也觉得好饿。”

我低头去瞄黄淑英手上的腕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饭点到了,会饿也是正常的。我刚想开口,看见她俩脸上愁眉不展,外面又凄风惨雨的,便有意调解下气氛。

我摸着自己的肚子,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说:“这位姑娘,小生也是饿得心慌啊,可是此处荒山野岭的,哪儿能有东西果腹呢?”

我顿了一下,看着怀里的肥猫说:“如此说来,小生倒有一计,只是不知道二位,是否忌吃狗肉……

斯琴杏眼圆整,怒斥道:“你敢!”

我后退半步,眼珠滴溜溜一转,又说:“小生却还有一计,只要姑娘献上芳吻一个,小生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定解决姑娘的温饱问题……”

斯琴举起了巴掌,威胁道:“芳吻没有,芳掌你要多少?”

我偷瞄一下旁边的黄淑英,她嘴角泛起了一道浅浅的笑。到了这里,程度也就够了,我哈哈一笑,把肥猫还给斯琴,打伞冲进了雨里。

刚才的车尾箱里,除了雨伞,还有半箱矿泉水,十来袋方便面,各式各样的饼干。本来这些战备资源,都是我用来防范路上大塞车的。尤其是万一遇上大雪封路,这些干粮除了自己吃,还能拿来卖钱呢。

没想到,如今被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这些东西倒是派上了大用场。

我拿了三瓶矿泉水,两包方便面,一筒消化饼,一筒奥利奥,再次回到围屋大门口,开始分发物资。斯琴选了奥利奥,体贴地问黄淑英:“淑英姐,要不要回到车上坐着吃?”

黄淑英张望了一下大门内,回过头来说:“里面屋子里,可能还有些桌椅,我们进去找个地方坐吧。”

我打量着充满农家气息的围屋,不禁一笑。吸引她的是桌椅,还是内心深处的童年记忆?

就这样,三个人跨过高高的门楣,踏进了暴雨里的客家围屋。一进门,我指着右手边说:“喏,席克斯的父母家,就从这边过去。”

斯琴建议道:“那我们就走这边吧,说不定,会有老六那王八蛋的线索什么的?”

黄淑英喝了大半瓶矿泉说,然后点两下头,算是同意。

围屋最外面的高墙,呈一个巨大的圆形,里面还有两道同样是圆形的围墙,分隔出大小两个圆环。两排房子就是依着这些围墙,分成一进跟二进,一间间地建在一起。至于三个圆圈的最中央,整个围屋的圆心,则是席家的大祠堂。

如今,二进的木门紧紧关着,看不见里面的任何景象。

我记得老六家的房子,是在最外沿的位置,可如今一间间找过去,每间房子都封门闭户,门扉上颜色斑驳的门神,形状各异的门锁,还有门边同样苍白的春联,丝毫没有记忆点,根本认不出老六的父母家。

三个人默默地走着,滂沱的雨声中,只有我啃方便面的脆响。还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这里满地是奔跑的小孩跟鸡鸭,如今却只有疯长的草,还有雨水下沉默不语的石板,像死去动物的牙齿,凹凸起伏,残缺不全。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么大一座围屋里的人,在不到一年内搬得干干净净?我们本来是为了解决谜题,才踏上寻找老六的踪迹,可事到如今,却仿佛踏入了更复杂的迷宫里。

或许,提议来这里找老六,是把我们引入了一个无法回头的险境。在这荒废了的客家围屋里,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到头来,只能归咎到我的自作聪明。

就在我低头思索的时,身后的斯琴兴奋道:“你们看,这里门开着,房子里还有桌椅呢!”

我抬眼朝她手指的方向,看进了身后的一间屋子里。果然,空空如也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圆形的木头八仙桌,还有散放着几张粉红色塑料椅。

斯琴刚要往里冲,我伸手拉住她说:“我先进去看看。”

我起疑心也是很正常的,别人家都锁着门,为什么就这间房子,大门洞开,里面还放着一套桌椅?我走进房间,打量这一套怪异的搭配。

“没什么吧?”

进来没三分钟,身后的两个女人也踏入了房子。斯琴对着一张塑料椅,大剌剌坐了下去,黄淑英则拿出一张纸巾,先细细地擦过了,这才慢慢坐下去。

外面的雨下得那么大,这房子虽破旧,倒也不漏水,地板还是干燥的。斯琴把肥猫放了下来,这小畜生脚一着地,兴奋得满屋子乱转。

我也端来一张椅子,跟她们一起,围着八仙桌坐了下来。

八仙桌的桌面是白底黑蚊的大理石,斯琴伸手摸了一下,然后看着自己的手指说:“咦,这桌子怎么这么干净?”

我皱着眉头,也跟着在桌面蹭了一下,果然,上面只有薄薄的一层灰。就像是几天之前,还有人用过这张桌子。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会是谁呢?难道说,是老六那个日不死的回来过?

忽然之间,身后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回头看去,黑乎乎的屋角里有什么东西在动。突然一个闪电劈了下来,整个屋子里亮如白昼,那会动的东西愣了一下,接着汪汪汪吠了起来。

闪电过后,屋子里又恢复了昏暗。肥猫这个胆小鬼,先是被吓得狂吠,等雷声过去了,又才悉悉嗦嗦地刨了起来。我眉头一皱,难道是那里藏了什么东西,激起了肥猫的兴趣?

这样想着,我忍不住站起身来,走过去看一看究竟。脚却像踩到什么似的,有一种松软的感觉。一看脚下,却是有人在阴暗的屋角里,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稻草。

再仔细打量一番,这些稻草,被铺成了一张单人床的大小,在该是枕头的位置,肥猫正在辛勤耕耘的,却不过是几张报纸。

我把肥猫捉到一旁,掀开那几张皱巴巴的报纸。报纸下面,只有稻草。我挠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蹲下身子,提心吊胆地把手伸进稻草里,摸索一番。

稻草里面,仍然只有稻草。

我站起身来,松了一口气。是我自己神经过敏了吧,要不然就是狗的嗅觉比较发达,能察觉到人类闻不到的气味。我低头打量脚边的肥猫,它正抬头看我,短短的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只可惜,你还是不会说话。

刚才那些报纸,已经被肥猫刨烂了不少,我顺手捡起几张完好无缺的,然后走回八仙桌坐下。

黄淑英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门外的雨。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耳朵似乎已无大碍。她的矿泉水已经喝光了,桌面上的那筒消化饼,却还是鼓鼓囊囊的,只少了两三片。

再看一眼斯琴,她把奥利奥吃得一片不剩,很好地落实了建设节约型社会的政策,贯彻了吃光喝光身体健康的指导思想。

她瞟了我一眼,毫无廉耻地问:“喂,还有一包方便面呢?”

雨还在不停地下,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噼里啪啦。像这样的雨势,让人根本无计可施,什么都干不了。我把报纸摊在桌面上,这是本市的一张晚报,日期在一个月前,我借着门外黯淡地光,百无聊赖地看了起来。

黄淑英的身子却扭了一下,安静了,然后再扭一下。过了一会,她终于憋不住地问:“那个谁,这里有洗手间吗?”

我皱眉想了一下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厕所是建在围屋外面的,出了大门往左转就是了。”

像她那么精明的女人,也还是分不清左右,迷惑地问:“左?”

我只好解释道:“靠着山的那一边,跟我们来路相反的方向。”

黄淑英点点头,站起身来,斯琴好心问:“淑英姐,要不要我陪你去?”

黄淑英摆了摆手,拿起雨伞,独自朝门外走去。大概是知道农村里都是旱厕,没遮没掩的,不愿意把大白屁股亮给斯琴看。

斯琴撇了一下嘴,又转过头来问我:“喂,你说,厕所建得那么远,如果很尿急的话,谁能忍到那里啊?还不半路就拉掉了?”

我把手里的报纸翻了过来,一边看一边敷衍道:“人家有木做的马桶嘛,晚上就在马桶里解决,早上起来再倒夜香咯。”

斯琴好奇地问:“夜香?是什么啊?”

我没好气地说:“马桶里还能盛什么?鱼翅炖木瓜啊?”

她继续追问道:“直接说大便好啦,为什么要叫夜香啊?”

我愣了一下,笑道:“听起来文雅点嘛,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粗……咦?”

斯琴锤了我手臂一下,我却没有理会,聚精会神地盯着报纸。她看我脸上严肃的样子,也把头靠了过来,问道:“你在看什么啊?”

我用手指着版面中间,豆腐那么大的一块,标题是:“围屋外墙倒塌,造成二人死亡。”

斯琴也吓了一跳,逐字逐字地读了起来:“本报讯,我市北部县的席家围屋,于本月28号发生外墙倒塌事件,目前已造成二人死亡,至少一人失踪。我市领导表示高度关注,下令展开积极营救,并妥善安置村民。据介绍,席家围屋已有两百年历史,此次茅房旁的土墙发生倒塌,是因为年久失修,开春雨量充沛所致。经专家检测,不排除再次发生事故的可能……”

斯琴跟我对视了一眼――外墙,茅房,倒塌,黄淑英!

我们同时跳了起来,斯琴先去抱起肥猫,跟在我后面冲出房门,一边跑一边大喊:“淑英姐!”

我也同样大声呼喊:“黄小姐!”

大雨吞没了我们的喊声,我只好加快脚步,一口气跑到围屋大门口。刚要向左跑去的时候,却看见晒谷坪上,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白花花的雨幕中,那红色的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却是我那辆二手速腾,尾箱门高高地翘着,像大雨中一面红色的广告牌。难道是我刚才拿东西的时候,忘了关好?

斯琴从后面赶了上来,用力一拍我的肩膀,喊道:“发什么愣?还不去找黄淑英?”

我回过神来,现在的确不是关注车尾箱的时候。我看一眼屋檐外的大雨,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扎了进去,扔下一句:“你在这等我!”

这围屋的集体茅厕,在靠山的那一边,报纸上所说倒塌的土墙,也应该是相同的方向。刚才开车来的时候,视线被另一侧土墙阻挡,所以我们并没有发现。

如今,我在泥泞的地面上跑了百来步,一堵倒地不起的土墙,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多久没这样淋过雨了?

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我就成了只落汤鸡。全身上下就湿透了,头发粘在脑门,衣服粘在背上,雨水肆无忌惮地往领子里灌。

我站在雨里,那一堵十来米高土墙,躺在地上。泥砖和巨大的石块,凌乱地叠在一起,像是史前生物的巨大遗骸。

土墙的一边,连着缺了一个大口的围屋,另一边是茅房的遗址。本来几间连在一起的旱厕,现在大部分埋在土墙之下,只剩可怜兮兮的半爿。倒塌的泥墙拌着雨水,填满了原来的厕坑,浑浊的液体在地面横流,散发出让人作呕的气味。

我们刚到围屋的时候,所闻到的那股臭气,源头就在这里。

照这样看来,报纸上说的两个死亡的村民,都是在如厕的时候遇难。至于失踪的那个……我盯着被大雨填满的厕坑,不敢再往下想。

我抹去眼帘上的雨水,四处张望,却根本没有黄淑英的身影。那倒也是,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上厕所,更何况是满身名牌的黄淑英。

滂沱大雨中,还未倒下的那些围墙,也显出岌岌可危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危险。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大喊起来:“黄小姐!黄小姐!”

不出我所料,得到的回应只有雨声。这么大雨,黄淑英,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汪汪汪汪!”

“陆小安,你快过来!”

身后传来狗吠,还有斯琴的叫唤。她那边有大门的石梁支撑着,不至于会倒塌,那她这样焦急地呼喊,是出了什么情况呢?

我抹了一把雨,撒腿往那边跑。冲过重重的雨幕,我看见斯琴正站在大门外,脸上的表情惊疑不定。

我跑进屋檐下面,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斯琴转过身去,指着大门里面说:“你听,是不是有人在里面喊?”

我侧耳去听,噼里啪啦的雨声中,有一把声音若隐若现。

“救命。”

斯琴躲在我身后问:“你听到了吗?”

我皱着眉头说:“嗯,听起来像是……”

斯琴点点头说:“黄淑英。”

我再次往大门内看去,却发现了一些一样,不由得问道:“斯琴,我们来的时候,二进的木门是开着的吗?”

斯琴皱眉看了一会,同样不确定道:“我想想,好像是关起来的吧……”

我点点头,拖起她的手往里面冲。不用想了,虽然不知道她跑进去干嘛,但是里面喊救命的那个,一定是黄淑英。

我们在雨中跑了一段路,过了两道门之后,便是围屋的二进了。这里跟老六家的那一进差不多,只不过是圆环小了一号,房子没有那么多。

我指着圆心的大祠堂说:“祠堂门着锁,那么,黄淑英应该是在两旁的哪一间房子里,遇上了什么情况。”

斯琴点头说:“我们分头找。”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男左女右,沿着二进的圆环找了起来,一边找一边大声喊:“黄小姐你在哪!”

斯琴喊的是:“淑英姐,我来救你!”

二进里跟一进同样,大多数房门是上锁的,仅有几间打开的,里面也是空空如也,进去三秒就知道,不可能藏着一个人。

我就这样一边喊一边找,起初还能很清楚听见斯琴的声音,当跑完四分之一的圆弧,分隔在直径的两端,中间隔着整个祠堂的时候,她的声音也跟黄淑英一样,变得若隐若现了。

一路下来,这是我进去搜查的第四间房子了,却仍然空无一人。我站在房子里侧耳倾听,呼救声仍然不时传来,却根本辨不清方位。该死的黄淑英,是跑到哪里去了?

我摇了摇头,刚要出门,一个人影却冲进门来,砰一声撞到一起。我摸摸生痛的额头,定睛一看,却是抱着肥猫的斯琴。

我们异口同声道:“你怎么在这?”

然后我回过神来,是因为两人各自跑了半个圆环,找遍了整个二进的房子,所以又碰头了。

斯琴皱着眉头问:“没找到人?”

我同样明知故问:“你也是?”

两个人一起摇头,这时候,突然又传来一声:“救命!”

这次的喊声比之前的清晰,肥猫发现了什么似的,竖起耳朵,朝门外吠了起来。我们顺着它吼的方向看去,视线却被一堵墙挡住了,那是大祠堂的外墙。

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在大祠堂的正后方,跟祠堂门相反的方位。在这里听起来,黄淑英的呼救声最清晰。莫非……

我刚这样想着,斯琴已经叫了起来:“祠堂里!”

话音未落,她已经跑出门外,我来不及想太多,只好跟着她,朝来时的方向狂奔。一路上,我所担心的是那个关着的祠堂门,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打开。但是这对斯琴来说,似乎完全不是问题。

跑了三分钟后,斯琴连歇口气都不用,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在祠堂门上。“啪嚓”,朽木迸裂的声音,祠堂门应声而开。

我扶着膝盖,抬头朝祠堂里看去,暗淡的光线中,出现了不该在这里的东西。

斯琴同样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自言自语道:“不会吧?”

我站起身来,扶着祠堂门的门框,向里面探视。真的是那些东西,我们并没有看错。

上一次跟来时,跟着老六到祠堂里参观了一下。祠堂内壁有一圈屋檐,中间是露天的天井。除了祠堂门之外,整个圆形内壁,几乎放满了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祖先牌位。祠堂内香火缭绕,几百年来的席家祖先们,就像是坐在运动场的席位上,注视着圆形的天井里,徒子徒孙们的一举一动。

如今,这些木头做的牌位都被搬空了,祠堂里一片空荡荡的。那些灵魂却似乎没有离去,在祠堂里低低地徘徊,在我看来,反而平添了几分诡异,让人背脊一阵阵地发冷。

当然了,真的让我跟斯琴吓到的,是天井的石板上,散落一地的那些东西――女人的各种颜色内外衣物、化妆品、吹风机,还有黄淑英刚才拿走的雨伞。

视线越过这些杂物,在祠堂的深处,睡着一个LV旅行箱。

这样一个箱子,最宽的那一面朝下,就躺在天井的边缘,屋檐往外一点,以前摆着蒲团,供子孙跪拜的地方。

大雨从天而降,把所有东西都浇了个透,死气沉沉地贴在石板上。

我又踏前一步,整个人越过门槛,走进了祠堂里。没有错,这正是黄淑英带的那个旅行箱。如果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几步外那件黄色上衣,她昨天穿在身上的,就是最好的佐证。

按照常理判断,这一个旅行箱,现在应该躺在车尾箱里。我想起刚才大雨中红色招牌一般的东西,不禁越来越感到疑惑。是谁冒着大雨打开了车尾箱,这玩意搬到祠堂里面,再把里面的东西随地乱扔?

难道是黄淑英精神病发作?

斯琴也跟进了祠堂里,不停地左右张望。内壁的屋檐下,虽然笼罩在昏暗的光线里,却一眼可以看穿,空荡荡的,根本没地方可以藏下一个人。

“救命!”

一声更加清晰的呼喊,穿过密密的雨帘,就这样扩散开来。

与此同时,肥猫大声吠了起来。回头去看它shi威的方向,赫然就是天井深处,那一个躺着的旅行箱。

我吞了一口口水,不会吧?

这一个旅行箱,昨天我近距离端详过一次。体积并不大,如果是我或者斯琴的话,根本是钻不进去的。可是,如果是黄淑英这种身形娇小,看上去柔韧度也不错的女人……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黄淑芬得发多大的神经啊?

斯琴却没有管那么多,把肥猫放在地上,也不管正下着大雨,一下就冲进天井,跑到那旅行箱旁边。我赶忙跟上,捡起旁边放着的雨伞,在她头上打开。

斯琴半跪在地上,用手拍拍旅行箱,喊道:“淑英姐!”

箱子里静静的没有声音,两秒钟过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急促的呼喊:“那个谁,救我,快救我!”

斯琴一边摸索着箱子,一边问:“淑英姐,你怎么会在里面?”

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却是反问道:“什么里面,我在什么里面?”

斯琴愣了一下,回答说:“在拉杆箱里,在你那个LV的箱子里。淑英姐,你怎么会在里面?”

箱子里似乎是在努力回想,隔了一会终于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刚走出围屋大门,突然脑袋后面很痛,睁开眼就什么也看……救我!快救我!”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黄淑英不像是在撒谎,况且这样诡异的苦肉计,除了心理变态,没谁能使得出来。这样的话,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废弃的大围屋里,除了我们三个,还有另外的人。

这一个或者几个人,从车内偷出了行李箱,把黄淑英打晕放了进去,再扔到这个祠堂里。他,或者他们,这样不辞劳苦,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我突然觉得脖子一阵发凉,环顾了一下四周,却仍然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这时,箱子里爆发出一阵呼救:“救我,快救我,我要闷死了!”

斯琴右手攥着什么东西,左手手肘狠狠撞了我一下,骂道:“快帮忙!”

我赶紧蹲下身来,仔细看她手里的东西,却是一把金黄的小锁。原来这旅行箱的拉链,是向两边都可以拉开的,铜锁扣在两个拉链头上,牢牢锁住了这个箱子。名牌旅行箱,做工又特别严谨,就算想把拉链扯坏,也没那么容易办到。

我把雨伞递给斯琴,双手用力去掰那铜锁。这种驴牌的包箱专用的锁,我一直以为是装饰用途,掰了两下才知道,不全然是这样。没有任何工具,要徒手打开这个锁,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这个旅行箱,远远比看起来更坚固,就连斯琴这种暴力型的女人,也是老鼠拉龟,无从下口。

我忽地站起身来,在箱子旁边走来走去,打量着脚底下。哪里有块石头什么的,捡起来把锁弄烂,就可以打开箱子了。

走了两步,我突然停住了脚步。

祠堂的天井里,铺的都是一块一块的大石板,找不到哪怕鸡蛋那么大的碎石。但是,我却发现了另外一样东西。

在石板上,有人用黑的颜料,画了些奇怪的图案。祠堂里光线昏暗,大雨滂沱,我们心思又全在那旅行箱上,所以刚才根本没留意。

我抹了一下额头上的雨水,抬眼看去,才发现这些黑图案,布满了整个天井。那是些古怪的文字,像希腊字母,又像楔形文字,一个个脚朝天井的圆心,头朝边沿,一层层扩散开去。

这么怪异的图腾,我明明没有见过,却总觉得似曾相识。我呆呆地站在雨中,一个闪电劈落,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个画面。

在小李侦探所,那个放着许多塑料模特的密室里,天花板上那个圆圈,闪着诡异的红光。

我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没错,这些古怪的文字,跟那个圆圈中的一样。只是当时,这些文字都只有茶杯大小,挤在天花板的圆形图腾中,最靠近圆心的地方。

而现在的石板地上,只有文字,却没有包围着它们的大圆圈。

不会是……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幡然醒悟。这个客家围屋的外墙,就是图腾中的大圆圈!

而我们现在,就站在大圆圈的中心,就像是黑色的云雨笼罩中,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上。

正在这时,身旁却传来一声怒吼:“陆小安!”

我赶紧回过头去,斯琴早就把雨伞扔到一边,脸上雨水和怒气横流,骂道:“你发什么愣啊,淑英姐快没气了!”

的确,蜷曲在那么小的一个旅行箱里,拉链紧紧锁着,面料又不像能通风透气的样子。再加上刚才那么大声地呼救,消耗了不少氧气,到了现在,估计连呼吸都有困难了。

当务之急,并不是去推断什么阴谋,而是救人要紧!

我情急之下,扑通一声跪在雨水里,手指插进石板的缝隙,想要抠起一块来。一下子用力太猛,指甲戳在两块石板之间,差一点就要断掉。

我痛得直吸冷气,却看见大雨之中,有个棕色的什么玩意,从屋檐下向我们飞奔而来。

这个畜生来凑什么热闹?

肥猫跑到斯琴面前,晃去满身的雨水,然后是叮铃一声,一个小小的黄灿灿的东西,掉到了地板上。

钥匙,黄铜的。

我吃惊地看着肥猫,斯琴却没顾那么多,一把抓起那钥匙,就往锁眼里捅。可是因为手滑,那钥匙就像一条滑溜溜的金鱼,拿捏不住,更不肯自己游进锁眼里。

我在旁边看得心急,却也帮不上什么,只好拍着旅行箱说:“黄小姐,黄小姐,坚持住!箱子马上就打开了!”

旅行箱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这让我突然产生一个错觉,会不会从头到尾,箱子里根本是空的?

我手下用力,推了一下旅行箱,沉甸甸的,刚好是一个人的体重。

可能就因为这一下推动,误打误撞的,斯琴终于把钥匙捅了进去,顺时针方向一扭,啪嗒,那日不死的铜锁终于打开了。

我跟她对视了一眼,一人捏住拉链的一头,向左右用力分开。大雨之中,旅行箱就像被摩西分开的红海,终于露出一条缝隙。

“淑英姐,你可以出来……”

斯琴双手托着箱盖下沿,猛地向上掀开。

她要说的下半句话,却牢牢地关在了嘴巴里。

我头皮发麻,向后退了一步,心脏仿佛停止跳动。

旅行箱里,不是黄淑英。

那可容一人蜷曲的空间,塞满了――黄泥。

虽然是做工精致的箱子,那么大的雨,不免也渗进了一些水。泥跟水混合在一起,像是一个小型的沼泽,底下掩埋着腐烂可怕的秘密。

我跟斯琴的视线,仿佛陷进了这个微型沼泽,再也拔不出来。

下了一个多小时的雨,就像是歌剧的序曲,用途是渲染气氛;如今恐怖的正戏上场,雨,就这样骤然停了下来。没有了噼里啪啦的雨声,一时间,周围安静得失了真。

我把眼睛撑到最大,箱子里除了黄泥,再没有其它;我的耳朵没有塞棉花,却听不见任何东西,包括那应该有的尖叫。

时间仿佛静止,压在两人、一箱、一狗之上,让所有事物都无法动弹。

这样的场景,让人难以忘记。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我,一分钟后,我终于忍受不住,把手插进箱子的黄泥里。

刚才差点弄断的指甲,现在已经忘了疼痛。我右手掏出一把泥,左手再舀出半捧水,指缝里渗入了一阵阵阴凉,提醒我得破伤风的可能。但是到了现在,破伤风这种小儿科问题,哪里是我关心得来的。

我不管不顾地挖着,不知道下一次伸进泥土,双手会接触到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找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必须找出些什么。

黄淑英的尸体,就算是切碎的,也说明我找到了一具冤魂不散的尸体;要不然是刚摔碎的手机、一条录音笔、扬声器什么的,说明我发现了一场煞费苦心的阴谋。无论是尸体还是手机,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种存在。

不管理智能不能接受,对于刚才箱子里的声音,尸体、手机、扬声器,最起码是一种解释。

“出来!”

我发了疯似地挖着,有液体从脸上划过,不知道是残留的雨水,是冷汗,还是吓出来的眼泪。

“快出来!”

斯琴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停下来。我置若罔闻地继续挖。

“出来!”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箱子里的黄泥,已经被我挖出来一半。我神经病发作似的跳了起来,双手抓住旅行箱的两边,把它头朝下地翻转,倒出所有黄泥。

泥土掉落在在石板上,堆成一座稀烂的山。我用力把旅行箱扔到一边,跳上那一座泥山,用力地踩着。身边有一只狗,开始大叫起来。

“出来,出来!”

脚踩下去的地方,泥水四处飞溅,咬上了我的裤脚。

“黄淑英,你给我出来!”

歇斯底里中,有人从后面抱住了我。

“陆小安,别跳,别跳了!”

我用力挣脱了那人的怀抱,继续在地上跳来跳去。我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只要我的动作够大,就可以摆脱这场梦魇,醒来的时候,躺在我熟悉的、柔软的枕头上。

“啪!”

我愣在那里,捂着右脸,那里火辣辣的疼。

这不是梦。

斯琴就站在我面前,刚刚打了我的手,就在她的肩膀上。

她瞪大了眼睛,大声喊道:“陆小安,你醒醒,醒醒!”

我的大脑反应不过来,只好呆呆地看着她。

腿肚子一阵生痛,低头一看,是一只淋湿之后瘦得跟油条一样的狗,以差一点就见血的力度,咬在我的小腿上。

斯琴又捏住我的下巴,让我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别发疯了,黄淑英,不在箱子里。”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差一点整个人倒下,幸好她及时扶住了我。

“深呼吸,深呼吸。”

在这个昨天才第一次听到,现在却足够亲切、足够可靠的声音指示下,我不由自主地,用力吸进一口气,吐掉,再吸气。

迷迷糊糊中,那个声音又说:“来,到屋檐下面坐。”

十分钟后,我终于慢慢醒了过来。然而,并不是在枕头上。在经过了超出限度、大脑不能接受的恐怖后,多亏了斯琴的冷静,我终于开始接受这个事实。

事实就是,我跟一个昨天刚认识的美女,坐在我的同事、她的债主老家的祠堂里,大雨刚停,天井中有一口箱子,里面只剩下黏糊糊的一点黄泥。

而黄淑芬的亲生妹妹,黄淑英――失踪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旁边的美女。她跟我并排坐在地上,双腿蜷曲放在身前,手抱着膝盖,眼睛看着前方,默默无语。

我挠了挠头:“谢谢。”

她仿佛吓了一跳,扭过脸来说:“谢我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我都忘了刚才发生什么事,应该是事情超出了界限,脑袋一时接受不了,保险丝烧掉了,所以整个人在那里发疯。幸好有你,幸好你那么冷静,要不然现在估计一头撞柱子上,直接挂了。”

斯琴直勾勾地盯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也别谢我了,你以为我不怕?告诉你,老娘是女生,老娘比你还怕!刚才我也差点疯掉,只是看见你先发作了,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别疯别疯,两个人一起疯就没治了!就这样,我才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我想对她笑一笑,却突然鼻子发痒,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肥猫本来懒洋洋地躺在斯琴身边,被这喷嚏声吓到,原地跳起来,向四周大吠。

我抓起衣服的下角,挤出一大把水,皱眉说:“车子上有大毛巾,我们得赶快擦擦,要不然都感冒就惨了。”

斯琴也摸摸自己的衣服,补充道:“没错,现在雨也停了,我们要赶快出山,找个有电话的地方,打电话报警。”

我双手撑着地板,慢慢站起身来,再把手递给斯琴,同意道:“嗯,总之快点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

斯琴也站了起来,我转过一个身才发现,祠堂门,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

就像是老天在开玩笑,刚才那么大的雨,如今太阳探头探脑的,竟然打算从云后面出来了。乌云越飘越远了,天色越来越亮,毕竟,现在不过是下午一点多钟。

从云层中透下的几缕阳光,刚好就照在祠堂门外的方向。

我的脖子不受控制般,回头打量了一眼天井,还有那一个诡异的箱子。当务之急,是离开这箱子,离开这祠堂,离开这见鬼了的席家围屋,越远越好。

斯琴先我一步,朝着祠堂门走去,扔下一句话:“别发愣了,快走吧。”

我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又不敢走得太快,想尽量表现得轻松一点,多少弥补一下刚才完全吓掉的脸。我挠着头发,刚想要打趣一句什么,突然之间,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女人的声音。

这个声音所说的话,一句话,我跟斯琴昨晚在酒店房间,也听过一遍。

凄厉的一句。

“姐姐,不要……不要!”

仿佛有一把寒冰做的刺,从后背狠狠插进我的心脏。我再也没有回头的勇气,身旁传来斯琴一声迟到的尖叫,仿佛是田径比赛的发号令,我们同时撒腿狂奔,不要命地向外跑去。

这种情况,谁不跑谁是傻叉!

老旧的房子向我们身后退去,古老的门梁在头上掠过,两分钟不到,我们跑出了祠堂门、二进门、围屋大门,来到了门口的晒谷坪上。

跑得那么激励,我突然有些担心,拍了拍自己的裤袋。幸好,车钥匙还在。

我又想到,车子不会跟黄淑英一样,失踪了吧?

马上抬起头来一看,还好,我那辆相濡以沫的红色速腾,好端端地停在晒谷场上。

只是,在速腾打开的车尾箱后面,多了个庞然大物。

一辆公交车,静静地停在晒谷坪上,跟速腾构成了一个T字型。

斯琴的反应跟我一样,站在积水中,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公交车。

没错,一辆公交车。现在,它停在我们的两点钟方向,车尾跟围屋大门平行。我们能看见它绿色的车身,很大长方形的窗户,车里有大概五十个座位。车尾的大窗户上,贴着说明线路的大字,“君威华府26戒毒所”,只可惜下面的车号牌沾满了泥污,看不出具体是在哪个城市行驶。

这样的公交车,在城里六车道的柏油路上,我们每天都会看到。只是这一次,它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在这群山之下,鸟不拉屎的荒村,离最近的小小县城都有几十公里。不要说刚才那场大雨,就算是天气最好的情况下,都很难想象这样庞大的公交车,怎样通过那些九曲十八弯的狭窄山路,开到这个晒谷坪上。

眼前的一切,就像LV箱子里的黄泥,让人无法理解。同时,它就那么生硬、毫不讲理、不容置疑的,摆在我们眼前。

公交车的轮胎,跟我们脚下的鞋子一样,浸在晒谷场的积水里。太阳从云层后爬出来,在地上描绘出一片实实在在的影子。

只要我走上十来步,就可以触摸到那绿色的车身,敲响沾了不少泥点的窗户,听指关节跟玻璃碰撞的笃笃声。

当然了,我是不会走上前去的。

因为,这不是一辆空车。从车尾玻璃看进去,车里的座位上,稀稀疏疏坐了十来个人。

这些人默默无语,静止不动,只留给我们黑漆漆的后脑勺。就好像这是辆正在行驶的公交车,几分钟后车一到站,他们就会一哄而下,走到我们身边来。

我跟斯琴面面相觑,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然了,有一件事我们是清楚的,那就是――来者不善,走为上策。

斯琴后退了一步,像是怕被车上人听到似的,小声问:“喂,车停成这样,你能开出去吗?”

我手摸着下巴,估量了一下两车的距离,以及晒谷场上剩下的空间。掉个头再出去是不能够了,如果要逃的话,只能是把车开前一点,然后方向盘往左猛打,从公交车尾部跟围屋大门之间的三四米,硬塞出去。

前提条件是,公交车上面没有司机,或者是司机不打算拦截我们。

斯琴在旁边催促道:“快点说啊,有把握吗?我看车上的人快要下来啦!”

我咬咬牙,用力捏了一下裤带里的车钥匙。搏就搏吧!

回头看了斯琴一眼,她会意地蹲下身去,抱起了肥猫。

我低声数着:“一,二,三!”

话音刚落,两个人便拼了吃奶的力气,向我那辆红色速腾跑去。半路中我按开防盗锁,两人同时拉开了左右车门,迅速钻进车里,再一气呵成地关上车门。

我哔哔一声,赶紧把车门又锁上,然后把钥匙捅进插孔里。抬头看看倒后镜,却被翘起的尾箱盖挡住了,看不见公交车上的动静。不过,光听声音的话,那些人倒没有下车的迹象。

我松了一口气,把车钥匙往外扭去。嗒嗒,嗒嗒,发动机的轰鸣,却没有如预期般响起。

斯琴盯着车钥匙,紧张地问:“怎么回事?”

我吞了一口口水,继续扭动钥匙,车子却好像睡着了一样,不肯发动起来。低头一看油门,我这才发现,车上的地毯有点湿漉漉的。

这下我想起来了,刚才下大雨的时候,车尾箱一直是打开的,虽然被设计成打开了也能挡雨的形状,但雨下得那么大,肯定还有是进了些水。如今,车上不知道哪个部分进水了,所以怎么也打不着火。

我心里不禁犹豫,要不要下车去检查部件。但是,如果说开车我算半桶水,修车这方面,怕是连一茶杯的水平都没有。就算时间宽裕,给我钻到彻底检查个半小时,我也怀疑自己会什么都看不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后面传来“哧”的一声,是公交车气动门打开的声音。斯琴看了一眼她那侧的倒后镜,紧张地说:“坏了,他们要下来了。”

紧张关头,我的大脑就好像这辆车的发动机,就是转动不起来。只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左边车窗,右边车窗,还有前面的挡风玻璃,都密密麻麻沾满了人。这下子,就算车子可以打火,也没办法开了。

我们被包围了。

我环顾着围上来的这些人,有男有女,大多数是年轻人,也有一两个老人小孩。这群人身穿各种式样、普普通通的服装,乍看起来,跟城里真正的公交车乘客一样。

不过,稍微看多几秒,就可以发现他们身上的异常。无论男女老少,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模一样的微笑。甚至,连嘴角上翘的幅度都是一样的。

不是奸笑、淫笑、坏笑,等等不怀好意的笑,而是很快乐、友好的笑。就好像,他们中的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正在做一件令人愉快的、意义深远的事情。

这些人,不是正常人。

他们中唯一的小朋友,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穿着一套学校的制服。如今,她正站在引擎盖前,招手让我们下车。

我吞了一口口水,下意识地又检查了一次车门,没错,是锁上的。

那个小女孩,却不顾上面的积水,爬上了引擎盖。她把双手围在嘴巴旁,做了个喇叭的形状,再贴到挡风玻璃上,对我们讲了一句话。

从她的嘴形,我看出她说的是:“哥哥姐姐,来陪我玩。”

我跟斯琴对视了一眼,很显然,她也没有下车当一回鞠萍姐姐的打算。

“笃笃笃。”

左边的车窗,传来敲玻璃的声音,我惊慌地回头看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穿一身西装,留着一丝不乱的发型,像个典型的上班族。他对我微笑着,举起了手里一件红色的东西。

一把逃生锤。

塑料的锤柄,金属的锤尖。每一辆公共汽车上,都应该配备一把这个玩意。关键的时候,它可以用来击碎玻璃,从密封的车厢里逃出来。

我不知道要敲多少下,才能把我左边的车窗敲烂,我只知道,或迟或早,他们一定能把我左边的车窗敲烂。这样的话,碎玻璃会四处飞溅,如果扎到我俊俏的脸蛋,岂非毁了我的饭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举起双手,示意投降。

窗外的年轻男子,仍然微笑着,示意我把车门打开。

我考虑了几秒,摇摇头,一边伸手去拉门把,一边对身后的斯琴说:“你带着别动,我先下去探一探风声。”

斯琴显然不同意我的做法,焦急道:“陆小安!”

我回过头去,朝她勉强一笑道:“嘿嘿,别担心,或许人家根本没恶意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推开车门,以最快的速度蹿了出去,啪一声把车门关上,再用手里的防盗器上了锁。

就连肥猫也不会相信,这一群“人家”会没有恶意,要不然的话,现在它就不会对着车窗狂吠不停了。看他们脸上神经兮兮的表情,说不定是个变态杀人爱好者俱乐部,今天集体来郊外野餐。

至于黄淑英,或许,已经被当了开胃菜。

见我下车,年轻男子举起逃生锤,指了指车上的斯琴。

看这家伙的样子,像是个小头目,我对他赔笑道:“这位小哥,有什么事我们男人处理就好了嘛,江湖恩怨,不涉妇孺。”

男子摇了摇头,微笑道:“伙伴,不要害怕。我们只不过,要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还好他终于开口说话,要不然我真把他当成了哑巴。我想了一会儿,斟酌道:“这位小哥,敢问是去什么地方?”

男子用右手掌捂着胸口,闭起双眼,一副无限向往的表情道:“荒神赋予我们的,美好宽阔,流淌着奶与蜜之地,是大天火之后,人类仅有的居所,唯一的乐园。那里没有欺诈,没有纷争,只有永恒的宁静。”

我心里暗忖,这家伙不是嗑了药,就是给什么人洗了脑。左右张望了一下,围着车子的那十几个人,同样手捂胸口,闭着双眼,嘴巴里无声地念着咒语。

看上去,继吓不死人的黄淑芬之后,这次我们招惹上的,是一群日不死的疯子。

念完经之后,那男子意犹未尽的,睁开了眼睛。他微笑着转过头去,对右边车窗的一个穿孕妇裙的女人,点头示意。然后,那孕妇举起了手中,另一把大红色的逃生锤。

我情急之下,大喊一声:“慢着!”

孕妇停止了动作,跟其他人一起,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

我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对面前的年轻男子说:“这位小哥,如果我们想去你说的那个地方,该怎么走呢?”

男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指着公交车说:“伙伴,只要跟我们一起上车就好了。很高兴可以这样说,你们都被荒神选中了,这是你们的大荣幸。只要上了我们的车,从此就是我们的一份子,分享荒神赐予我们的所有福祉。”

我继续拖延时间道:“这样子啊……那跟我们一起来的女人呢?是不是也去了那旮什么地方?

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厌恶道:“不,那个女人的心底太邪恶,荒神不会允许她进入我们的乐园。她已经被我们,送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追问道:“那就是哪里?”

男子嘴角露出了笑意,指着脚下的土地。

我吞了一口口水,这样说来,黄淑英真的已经被他们杀了?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男子却仿佛识破了似的,打断道:“伙伴,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请让车里的那位伙伴现在就下来,不然的话,我们只好采取一点措施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眼前浮现出血红的逃生锤,还有飞溅的玻璃碎。与此同时,一个冒险的逃脱方法,也从脑海里蹦了出来。

敌我相差悬殊,时间紧迫,已不容我多想,这个办法,也只好一试了。

想到这里,我点头对那男子说:“好的,你等等,我叫她下车。”

我转过身去,笃笃笃,敲响了车窗玻璃。斯琴满脸疑惑地看过来,我用手指着嘴巴,无声地说:“下、车、准、备、跑。”

斯琴想了一想,会意地点点头,左手抱着肥猫,右手推开了车门。

等斯琴下来,我用防盗器把车锁好,隔着速腾红色的车身,跟她对上了眼,又把视线抛向那辆公交车。我想,她会懂我意思的。

必须会。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那男子说:“好,我愿意加入你们。”

那男子微笑着点头,对着斯琴问:“那么,这位小姐呢?”

斯琴观察着我的脸色,点了点头。

见我们乖乖就范,男子脸上一片满意的神色,微笑道:“伙伴,欢迎你们,欢迎加入我们的大家庭。在这里,你们将会获得永恒的安宁。”

我挠了挠头,再次问道:“呃,你说的,要带我们去什么乐园?”

如同刚才一样,这群人在男子的带领下,闭起眼睛,右手捂着胸口,又开始念经:“那是荒神赋予我们的,美好宽阔,流淌着奶与蜜……”

就是现在。

我对着斯琴猛一点头,咬牙切齿道:“跑!”

事实证明,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说起逃跑这会事,斯琴比我灵活多了。我话音未落,她已经越过了那个孕妇,向着那辆公交车狂奔。

年轻男子发觉事情不对,伸出手来拦,被我的肩膀撞了个趔趄。拔开了围过来的两三个人,眼角余光看过那边,坏了,斯琴被一个壮汉拦腰抱住。

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帮忙,却见那壮汉不知怎么回事,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难道斯琴说她练过武功,不只是吓唬人而已?

现在却不是探讨这种问题的时候,十秒钟之内,我们都跑到了公交车的前门旁。幸好我的眼神不错,刚才的远远看见门是开的,司机的置是空的,现在果然是这样。

我一下蹿上了车,斯琴紧随其后。

刚坐上驾驶席,我便高兴得咧开了嘴。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公交车的那条钥匙,正好端端地插在打火孔里。

斯琴在身后嚷道:“快!他们追上来了!”

我咬着下唇,赶紧去拧那车钥匙,随着一阵抖动,公交车稳稳地发动起来了。我找到车门的开关,用力按下,哧的一声响,把几步外的一群疯子,紧紧地关在外面。

虽然我的驾照是C牌,虽然我开惯了自动档,把手动档忘得七七八八,但这样的紧急关头,交给驾校的三千多学费,总算还对得起我。我双手前后左右,忙个不停,公交车竟然按照我的指令,快速地向后倒,腾了一个U型的弯,然后对着来时的路,突突突开了上去。

从倒后镜里看到,那一群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像并没有追上来的意思。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都是些怕死的疯子,要不然随便孕妇还是小女孩,在车前来个螳臂挡车,那我是无论如何也开不过去的。

好一出智勇双全、英雄救美、虎口脱险的戏码!

我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头也不回地夸耀道:“斯琴,我厉……”

话还没说完,身后却传来她的尖声惊叫:“小心,你后面!”

我下意识地踩了刹车,脸上的笑还来不及收去,后颈立即被什么硬物击中,顿时眼前一黑,砰一声撞到方向盘上。

最后的动作是神经反射般的,右脚僵直着踩下,紧接着,所有的意识都离我而去。

这是星期天的早上,窗外的阳光很好。隔壁没有人在装修,四周足够安静,听得见云在天上走的声音。

心情很好,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心情很好。好像有一个期待已久的、美好的未来,正在等着我。

我伸出手来,在鼻子前扇了扇。房间里,油漆的味道太鲜艳。是不是在哪里刮上了,怎么指甲的颜色都是红的?

不过,没时间去理了。

我想了一想,终于记起要要拿的是什么东西。把它放进手提包里,出了门,走到电梯间。

显示屏上的数字逐渐变大,关着的电梯门后,有一对男女调笑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井底传来。

我从包里掏出手机,想要发个短信。

电梯咯吱一声停下,然后两扇铁门慢慢打开。我愣了一下,鲜红的指甲停在一粒键盘上,动弹不得。电梯里的那一对男女,也同样僵在那里。

老六搂着黄淑英,脸上还挂着笑,眼神里却写满了意外,还有惊恐。

心脏真切地揪了一下,一句话从嘴巴里飘出。因为太久没开口的缘故,声音飘乎乎的,像是来自地底的某个角落。但仍然听得出,这是一把女人的嗓音。

“你们……”

然后,气急攻心似的,眼前一黑。

再次睁开眼时,看见的景物却变了样。一块镀了膜的窗玻璃,挂在我的眼前,窗外倒悬着一片灰蒙蒙的天,偶尔有电线杆掠过。

一张脸伸了过来,挡住窗玻璃,惊喜地问:“你醒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嘶,只觉得头疼欲裂,喉咙里又腥又甜,一时间,竟想不起这女人是谁。

脖子后面一阵剧痛袭来,像是颈椎被撕裂了一般。我痛得呲牙咧嘴,伸手想要去摸,这才发觉到,脖子下面枕着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还有胳膊肘,不经意之间,也撞到了一个很有弹性的肉球上。

紧接着,那女人脸上凶狠的表情,让我马上回过神来。颈后又是一阵痛,我手向后摸去,皱眉问道:“斯琴,这是哪里?”

她撇了一下嘴,没好气地说:“这是我的大腿!”

我脸上一烫,连忙说:“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

我强撑着支起半个身子,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宽阔的真皮座位,淡雅的香水味,轻微的路噪和偶尔的颠簸,都证明我是在一辆行驶中的汽车上。却不是我的红色速腾,更不是那辆我打算抢来开的公交车。

前排的副驾驶座上,突然伸出一只雪白衬衣的手臂,紧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嗨,你醒啦?”

我愣了一下,失声叫道:“阿福!?”

那人探出身子并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他的招牌微笑,打招呼道:“陆先生,您好,我们又见面了。”

我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到了驾驶座那边。椅背跟头枕之间,露出一截黑油油的长头发。看起来,开车的却是一个女生,而不是我第一时间想到的,脖子有洞的老怪物。

我不禁头疼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怎么晕过去的,在失去知觉的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我忽一下坐起身来,紧张道:“车,我的车呢?”

阿福笑着安慰道:“不要着急,我们的汤前辈,您还记得吧?他已经把车修好了,现在正由他开着,跟在我们后面呢。您瞧。”

我扭头从后玻璃看去,果然,那辆熟悉的、亲切的、可爱的、如果弄不见了不知怎么跟公司交代的红色速腾,正好端端地跟在车后。

刚松了一口气,疑问却又像是汽车尾气,在我眼前袅袅升起。我又向旁边的车窗外,再看了一眼,没错,车子正行驶在宽敞的高速公路上――而不是狭窄的山路。

再看一眼天色,似乎已是傍晚。

我皱起眉头,这么说来,自己不但是晕了过去,而且晕的时间还不短。

斯琴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我伸手接过,跟她对视了一眼,发现她的目光很复杂。

我一边拧开瓶盖,一边低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斯琴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这个嘛,说来话长。”

我忍不住朝阿福看了一眼,他善解人意地一笑,回过头去坐好。不一会儿,车厢里响起了轻柔的古典音乐。

我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感觉整个人舒服了些。摸着仍然钝痛的后颈,先问最关心的问题:“是谁把我打晕的?”

斯琴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故意大声说:“公交车后面的座位里,还藏着原来的司机,他拿个扳手把你敲晕了。”

我接着问:“那然后呢?”

她表情复杂地说:“然后,阿福他们就出现了啊,把我们救了出来。”

我不相信道:“就凭他们几个人,能打赢十来个疯子?”

斯琴用力点头道:“那当然啦,他们是私人侦探嘛,身手很好的!”

我满腹狐疑,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低声问:“斯琴,你忘了Karen的小纸条吗?你不觉得阿……他们是一伙的吗?不是要来害我们的吗?还有,最重要的,黄淑英哪去了?”

斯琴很夸张地哈哈笑道:“哎呀,你想太多了啦!如果阿福是要来害我们,直接把我们抓去严刑拷打就好啦,哪里用这么麻烦哟。哎呀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可危急了,具体是这样子的……”

忽然间,我感觉到手掌被紧紧抓住,按在她的大腿上,前排倒后镜观察不到的地方。

然后,斯琴说书一样描绘着当时的场景,低下却偷偷用右手食指,在我的手掌心上写字。

我马上明白了她的用意,一边随声附和她说的话,一边留心去揣摩她写的字。指尖在我的掌心慢慢移动,让我有一把抓住的冲动,只可惜,现在绝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有些笔画复杂的字,我摇头表示没看懂,斯琴便重新写过。两三分钟里,她所写的字,连起来就是:“别、问、别、信、别、反、抗。”

然后她哈哈笑着说:“所以嘛,别看汤大叔年纪不小,那组合拳可是厉害得很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语带双关地问:“有那么厉害?”

她点头笑道:“没错,比你想的还厉害。”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被公交车那十几个疯子掳走,和落到阿福这样的阴谋家手里,到底哪种情况更危险?

车厢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在心里慢慢揣测,斯琴写的三个“别”字。

第一个“别问”,很好理解,就是怕我问得太多,暴露了一些事实,而这些事实她不想让阿福知道。这也说明,在我晕倒的时间内,斯琴并没有被阿福所迷惑,把所有一切都和盘托出。

第二个“别信”,是想告诉我获救的过程,并不像她刚才所讲的那样,而是另有隐情?或许阿福这一伙人,采取了更为危险的手段,才赶走了那群公交车疯子;再不然的话,就像我猜的那样,阿福跟那群人本来就是一伙的。这样说来,他们设下如此复杂的圈套,不知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

至于最后一个,“别反抗”,让我有点想不通。斯琴想说的是,不要尝试反抗,因为反抗是不可能成功的?又或者她想说,阿福这伙人心狠手辣,如果反抗的话,身上会被卸下点零件?

我喝了一口矿泉水,在心里盘算着。既然斯琴都放弃了抵抗,像我这样的塑料体格,当然不必做无谓的挣扎了。

主意已定,精神放松了不少。本来嘛,反正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能把我怎么样?

就在这时候,前座的阿福回过头来,很体贴地问:“陆先生,您脖子后面的伤还疼吗?”

我摸了摸后颈,闷声闷气道:“没什么大碍。”

阿福微笑道:“那就好。刚才我们已经帮您检查过,并没有伤到骨头,当然了,回到深圳以后,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为好。”

我只好说:“谢谢关心。”

阿福点头笑道:“对了,快到吃晚饭的点了,不知道两位饿不饿?前面有个高速公路服务区,如果过去了的话,就要回到深圳才有东西吃咯。而且,如果陆先生没事的话,就能把‘他’接过来啦。”

不知道这个“他”是谁,斯琴马上开心地答应:“好啊好啊,服务区不是新开了间麦当劳吗?好久没吃了,我们去吃麦乐鸡丅吧!”

她用手肘捅了我一下,问:“小安,你说怎么样?”

我看着她的表情,附和道:“好啊,不过我只吃麦乐鸡,不吃麦乐鸡丅吧喔。”

斯琴想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怒骂道:“陆小安!”

阿福也笑了一笑,回头对着开车的人说:“圆圆,前面服务区停。”

五分钟后,我走下了停车场,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坐着的,是一辆深蓝色的宝马X6。日不死的,难怪车厢那么宽,座位那么舒服了。

我那辆寒酸的速腾,也在X6旁边的位置停好。左右车门一起打开,先下来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向着斯琴狂奔而来。却原来,阿福说的不是“他”,小畜生肥猫,“它”也平安脱险了。

接着下来两个男人,开车的果然就是汤老妖怪,另外一个,则是没见过面的肌肉男。

肌肉男穿着美军的迷彩长裤,上身是被撑得紧紧的白色T恤,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又打开后座的门,取出一件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却是一个吉他盒。

代表着艺术的吉它盒,却背在五大三粗的肌肉男身上,这样格格不入的搭配,比起汤大叔脖子上的洞,还要来得诡异。

斯琴弯腰抱起了肥猫,一边摸着它的毛发,一边偷眼去看那吉它盒。从她那奇怪的表情,我用脚指头都想得出,里面装的绝不是吉它。

现在,六个人站在停车场上,阿福在给我们做着介绍:“汤前辈、圆圆,您二位已经见过了。另外这一位,也是我们的同事,名字叫阿诺。”

我心说,难怪长这身肌肉,名字都是跟施瓦辛格学的。

阿福又面向着肌肉男说:“阿诺,这两位是我们的客户,陆先生,斯琴格日勒小姐。”

阿诺竟然脸红了,不好意思地一笑,伸出手来。他羞涩的表情跟身材完全不搭,看得我就要起鸡皮。我犹豫了一会儿,才跟他握到一起。他一副小心翼翼、轻拿轻放的样子,却捏得我“啊”一声叫了出来。

接着,阿福跟圆圆领头,我跟斯琴被夹在中间,汤大叔和阿诺殿后,一行六人走进了麦当劳。

斯琴的表现兴奋过了头,拉起我的手说:“小安,我们点东西去吧”,又对着阿福说:“这一顿我们请,好表达一点谢意。”

阿福却笑道:“何必客气,陆先生的脖子受伤了,找个地方先坐下吧,我跟斯琴小姐去点餐好了。”

斯琴脸上的失望转瞬而过,笑着说:“那也好,来,你们要吃什么?”

我举手道:“吉士汉堡,薯条,雪糕,大可乐。”

汤大叔简洁地说:“汉堡,咖啡。”

圆圆估计是在减肥,只要了一份玉米,一杯牛奶。

阿诺以一种很内疚的表情说:“板烧鸡腿堡,十个。”

我张大了嘴,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阿福却习以为常似的,答应道:“没问题,你们等一会儿。斯琴小姐,我们走。”

我忍不住问阿诺:“十个!板烧鸡腿堡!你吃得了那么多吗?”

他很害羞地答非所问:“也不是每次都吃那么多……”

圆圆接过斯琴手里的肥猫,在旁边连珠炮似地说:“当然不是每次都那么多了,如果刚训练完,你能吃更多!陆先生你知道吗,他的最高纪录是六个肯德基全家桶!今天呀,是因为陆先生跟斯琴小姐在,所以不好意思吃那么多,对吧阿诺?我没说错……”

汤大叔在旁边咳嗽一句,圆圆吐了吐舌头,马上噤了声

我勉强把下巴装回原处,一顿饭,六个全家桶!要是阿诺可以流水线量产,空投一个团到敌国去,三天就能吃垮整个国家。

我们找到一张六人的桌子,坐下的时候我发现,阿诺把吉它盒放下的动作,非常的小心翼翼。

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呢?或许就是赶走十几个公交车疯子的武器?

等餐的空隙,我提出要去厕所,汤大叔马上表示,他也有同样的需要。

在卫生间里我满怀心事,导致拉得不那么畅快淋漓。看起来,斯琴的担心没有错,想要从他们手里逃掉,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目前来说,阿福不像要对我们不利的样子。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会要我跟斯琴做什么?

回到餐桌的时候,阿福跟斯琴,经过三番两次的运输,一共弄来六个托盘。本来就不大的桌面上,堆满了食物,尤其是小山包似的鸡腿堡。

风卷残云,狼吞虎咽――这里主要指阿诺,还有肥猫。

我心不在焉地拈起一根薯条,沾了点雪糕,再往嘴巴里送。对面却传来阿福的声音:“陆先生,斯琴小姐,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先跟您二位交代。”

我抬头看去,阿福双肘撑在桌面上,交叉的十指背面,承担着他俊朗的脸庞。在人声鼎沸的快餐店里,在逼仄的塑料餐桌上,他的神态却无比从容,仿佛置身于宽敞的办公室中。

他笑了一下,沉稳道:“其实,我们不是侦探。”

听他这么一说,我差点把薯条戳到鼻孔里。

虽然早就猜到这个事实,但从对方口里直接说出,却又是另外一种感受。我心里疑惑的是,为什么阿福会向我们坦白?难道说,由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不必再担心我们的反应?

我跟斯琴对视了一眼,从她的眼神里,我读出了同样的不解。

再看一眼其他的三人,汤大叔、圆圆、阿诺,他们却像没听到似的,自顾自地吃个不停。

我拿起一张纸巾,擦去脸上沾的雪糕,装傻道:“你们不是侦探?难道说,你们是……隐藏身份的国际**?”

阿福微笑道:“您说对了一半,‘隐藏身份’的那一半。不过很可惜,我们不是国际**,而是……”

他用手指敲着桌面,淡然道:“国际**想要抓的人。”

我下意识地靠在椅背上,张望了一下左右。我们被嘈杂的人声包围着,像安坐于任何一家麦当劳,嘴巴里嚼着刚炸好的薯条,有一种庸俗的安全感。

但是,阿福所说的话,以及他脸上那诡异的笑,却把我从日常中抽离,投放到一个超现实的环境里。

国际**,想要抓的人。

我吞下嘴里的薯条,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是因为你们杀了小李吗?”

阿福的眼珠朝上,思索了一会儿说:“陆先生,请您相信我们,我们没有杀他。确切来讲,我们只是……没有救到他。”

斯琴在旁边问道:“所以说,小李真的死了?”

阿福用手指敲着桌面,不动声色道:“斯琴小姐,陆先生,在这里我要对您二位的敏锐头脑,表示一点敬意。很遗憾,正如您二位所猜测的,李景华先生已经遇难了。”

原来侦探小李的原名,叫做李景华,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

阿福微笑着说:“虽然二位没有必要知道,但是李景华先生,他死得很惨。”

听完这句话,我注意到,旁边桌子的一家三口中,那位中年师奶,投过来好奇的眼光。

但是,两秒钟之后,她又回过头去,专心喂儿子吃一个苹果派。

是出于“少管闲事”的心理吧,又或者是好端端在麦当劳里吃个汉堡,听见什么“杀人”、“国际**”之类的词汇,根本都不会当真。

这位师奶一定没有想到,在隔她不到一米的地方,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男人,有可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嫌犯。

我故作镇定道:“是吗?有多惨?”

阿福表情友好,像在说着一个优雅的笑话:“李先生他在一艘船上,被绑了起来,塞进装汽油的大桶里。然后,在他知觉非常清醒的情况下,桶里慢慢被到入水泥,直到装满整个汽油桶,直到水泥全部凝固,才被扔进海里。”

我吞了一口口水,差点把自己呛到。想象一下,比活埋还残忍的死法,受害者死前还有多么绝望,多么害怕。

斯琴却比我镇定多了,她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阿福,你讲这些,是在恐吓我们吗?如果我们不跟你合作,也会是这个下场咯?”

阿福摇头笑道:“不不,斯琴小姐,您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想要伤害你们,事实恰恰相反,我们所努力的方向,正是为了保护您二位。”

斯琴冷笑道:“保护?”

阿福点头说:“没错,保护。实际上,自从接到来自那一边的短信之后,您二位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容我这样说,目前,您二位的处境相当危险。”

大概是因为我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阿福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想一想,李景华先生,作为一个精明的侦探,就是被这个漩涡所吞噬的。”

我皱着眉头说:“你以为这样讲,就可以摆脱关系吗?小李如果不是你们杀的,为什么你们在侦探所里,不告诉我们事实,反而要冒充他的同事呢?”

阿福解释道:“陆先生,刚才我说过了,我们之所以这样做,正是为了保护您跟斯琴小姐的安全。”

我被他这种镇定自如、自以为是的态度所激怒,不由得气急道:“少来了,安全个毛线啊?我问你,老六被你安全到哪里去了,还有他的女朋友Ka……”

斯琴却在桌子底下,用力捏了我一把,抢断道:“要我们相信你也很简单,只要告诉我们,小李到底是谁杀的?”

我疼得说不出话,低头去揉自己的大腿,发现斯琴正在用左脚鞋跟,轻轻敲了几下椅子腿。是太紧张的表现吗?

我抬起头来,看见阿福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第一次在我们面前,露出一种犹豫不决的神色。半分钟后,他终于开口说:“知道事情的真相,不会产生半点帮助,只会招来更大的危险。即使这样,您二位仍然坚持,要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吗?”

我跟斯琴对视了一眼,一起点头道:“是。”

阿福抿嘴点了点头,答应道:“那好吧。我只希望听完之后,您不要后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为他就要开始坦白交代。岂料他却转过身去,对其他三个同伴说:“对不起,请你们先到门口去一会儿,十分钟后回来。”

阿福的语气里,并没有任何商量的意思。圆圆马上站起身来,一手抱着肥猫,阿诺则先抓起三四个鸡腿堡。汤大叔脸色不悦,把电子喉咙拿起又放下,最后还是站起身,向着快餐店门口走去。

看着三人的背影,我不禁大惑不解。难道阿福所要说的秘密,连他的同伴都不知道,更没有权利知道?

阿福再一次架起双肘,把下颌放在交叉的十指上,开始了这一段揭秘之旅。

对于事实的真相,对于卷入这件倒霉透顶、惊心动魄的事故的原因,我们期待已久,没有任何理由放弃。然而,会不会像阿福所说的那样,知道真相之后,我们会感到后悔?

现在,随着阿福的嘴唇张开,想要停下,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温柔地注视着我们,缓缓道:“杀死小李的人,叫做阿寿。”

斯琴怀疑道:“阿寿?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福点头说:“斯琴小姐,您的直觉很敏锐。没错,阿寿是我的弟弟,亲生弟弟。”

我眉头拧成了一个麻花,阿寿?阿福的弟弟?杀害侦探小李的凶手?

阿福的表情,带着回忆起亲人的温馨,微笑着说:“十年前开始,我们全家一起移民美国。从第二年起,我就再没叫过他阿寿,更没有叫过弟弟。我跟父母们,以及其他人,都称呼他为……”

阿福闭起眼睛,脸上浮现出似曾相识的陶醉,缓缓说出两个字:“荒神。”

再没什么能表达我心中的震惊,我几乎要拍案而起了!说来说去,阿福跟那群公交车疯子,还是一伙的!

我真想把桌子掀翻,把一堆垃圾食品跟各类酱汁,统统倒在他脸上――如果不是斯琴紧紧拉住我,并且麦当劳的桌子是钉牢在地上的话。

斯琴手拉着我的手,目光安抚着我的目光,轻轻但不容置疑地说:“陆小安,听他讲完。”

在斯琴的劝说之下,我起了一半的身子,又重新落回去,却像坐到了针毡上。对面坐的这个男人,看上去温文尔雅,仪表堂堂,却是杀人凶手的亲生哥哥,一群疯子的“伙伴”,还带领着几个危险的“同事”。

他仍然闭着眼睛,无限崇敬地说:“确切来讲,他是荒神在地上的代理人。然而对我们来说,敬他与敬荒神,都是一样的福祉。”

阿福的表情,那走火入魔的表情,让我确信――如果现在,他想要杀死面前的一男一女,就像他弟弟杀了小李,就像我们走在路上踩死两只蚂蚁,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时候,他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神中,却有一股黯淡的悲伤,低声道:“可是后来,在对荒神的旨意、对真理的理解上,在对迎接末日的方式上,我和他之间产生了巨大的、不可调和的分歧。经过漫长而激烈的辩论,没有人能说服对方,所以,我们彻底决裂了。”

阿福歇了几秒说:“之后,我带着几个意见相同的伙伴,离开美国,回到东方的故乡。在这里,我继续坚持自己的信仰,并且认识了一些新的伙伴。”

他又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遇上他,就如同我们永远猜不透荒神的旨意。为了阻止他的一些举动,为了不让他在侍奉荒神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我只能做出举措。”

讲到这里,阿福的眼睛骤然睁大,像是空调最冰冷、最强力的风,直吹到我们脸上。我不由得摒住呼吸,像是冷得喘不过气。

他的目光扫过我们,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亲手杀了他。”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脑子里一片混乱。这是什么状况?对面坐着的这个衣冠楚楚、外形阳光的男人,说他杀了自己的亲生弟弟?

还是斯琴的头脑比较有条理,找出了我没发现的疑点,在一旁问道:“阿福,照你刚才的说法,你是在回国之后杀死阿寿的吧?那阿寿又是怎么谋杀李景华的,难道是先去了趟美国,并在那里遭遇不测?”

阿福收起眼里的杀气,回归了平时的温文尔雅,微笑道:“斯琴小姐,我发现您的逻辑能力,好得不像普通的女人。不过,您还是猜错了,李景华先生,确实是在国内遇难的。而那个时候……”

阿福把玩着一根薯条,不经意地捏成两段,缓缓道:“阿寿,确实已经死了。”

听他这么说,我脑子里激荡了一下。许多零碎的线索,在脑海里不断交织,却没有办法连成一线。

已经死去的人,杀了还活着的人。这种恐怖的可能性,现在想起来,是不是有些可疑的亲切感?

斯琴却不耐烦似的,轻轻拍了一下桌面,嗔道:“你就不能把话讲清楚吗?故弄玄虚的干嘛?”

阿福笑了一下,安抚道:“斯琴小姐,您别着急。想一想当初您二位来找我,是因为什么?因为收到了几条短信,而这些短信,是来自于一个……”

我脑子里一激灵,大声喊道:“死人!”

我的声音太大,即使在吵杂的快餐店里,也有些排众而出。周围的几张桌子,向我头来好奇的目光,不过几秒之后,又都收了回去。

阿福轻轻地鼓掌,赞同道:“没错,往生者,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死人。”

我靠在椅背上,浑身上下泛起一股凉意。

死人、短信、黄淑芬。

在这事件的开头,带我们进入到恐怖之中的,那一个引子――

“今晚吃什么?”

我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事情到了这里,似乎终于要有一个解释。既然有一种所谓的科学技术,可以让死掉的人发短信,询问活着的人晚上要吃什么,那么,自然也可以发短信指挥活着的人,去做一些别的事情。

比如,干掉某个倒霉的侦探,

就算是愚钝如我,在经历了这么一段恐怖后,也可以大致地猜出,侦探李景华先生,到底是为什么而死的。

是因为他拥有一项技术,一项带来厄运的技术。现代灵媒,跟死去的人联系的专业技术。

我紧紧皱着眉头,阿福微笑不语,斯琴也陷入了沉默。接下里,就让我好好整理一下,这件事情的始末。

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老六找到了小李,并且通过这种技术,问出了他死去的前女友留下的存折密码,取出了里面的三十万元。

按照我们之前的猜测――老六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贪图小便宜,没有交剩下的8000块尾款,小李便报复老六,让黄淑芬不断地骚扰他,弄得他只好仓皇出逃,去一个没有现代通讯的地方。

我不禁一愣,从走进餐厅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处于阿福及其同党的监视下,根本没有机会写字,更缺乏纸和笔。斯琴塞给我的这个纸团,上面会是什么内容呢?

阿福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微笑着问道:“陆先生,怎么啦?”

我急中生智,皱紧眉头道:“哎呀,这里怎么湿湿的,不会是把狗尿撒到我身上了吧?”

其实我心里明白,衣服上湿漉漉的一块,是刚才可乐杯凝结的水珠,不小心沾到上。肥猫似乎不满意我冤枉它,朝我吠了两句。

我把肥猫递给旁边的阿诺,一边把手伸进裤兜,一边焦急道:“纸巾,谁有纸巾?”

阿福掏出一块方格的手帕给我,我伸出手来之前,早已把那小纸团,漏在了裤兜里。

擦了会儿衣服,斯琴跟圆圆也从厕所出来了。一行六人连同一只小狗,就这样走向停车场。

圆圆打开了X6的前门,我刚想往后座里钻,阿福却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奇怪道:“干嘛?你要坐后面啊?”

阿福笑着说:“陆先生,您跟斯琴小姐住得不近,对吧?我们在这里兵分二路,汤前辈跟阿诺送您回家,我跟圆圆送斯琴小姐回去。照现在的时间算,七点钟都能回到。48小时就从这里算起,我们后天的七点钟再回合。您说,这样安排好吗?”

话是这样说,但他的语气里,却根本没有商量的意思。从现在开始,就要把我跟斯琴分隔开,免得我们两人合谋,坏了他的好事?

我支支吾吾的,正不知道怎么回答,斯琴却打开了另一边的后车门,爽朗笑道:“好好好,就这样吧,更节省时间。”

我疑惑地看着斯琴,从她刚才塞来的纸条,我知道她还有许多事情――许多我没有想透、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我,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争取一下同车呢?

要知道,我们现在都没有通讯工具,如果回到深圳之后,被软禁在各自的住所,就好像是茫茫人海中的两个孤岛,无法互通音讯。按照古人的说法,简直就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了。

如果可以坐在同一辆车上,即使不能谈话,就算像来时一样在掌心写字,也是很有效的沟通方法啊!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阿诺却扶着速腾的门框,羞涩地招呼我说:“陆先生,我们走吧。”

我最后看了斯琴一眼,转过身,慢吞吞地朝速腾挪去。脑后传来斯琴的声音,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对了阿福,黄淑英后来怎么了?”

阿福安慰道:“已经报警了,请您放心。”

斯琴又换了个话题问:“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用回手机啊?”

阿福不太愿意答似的,敷衍道:“等解决完这件事情,斯琴小姐,我们上车吧。”

斯琴问的最后一句话,更加离题八百里:“阿福你上次说,白噪音下一阶段的实质……”

接下来的,是先后两次砰、砰,关门的声音。阿福在车内会不会答她,会怎么答她,我可是猜不出来。

我也不想去猜。因为,斯琴留下来的最后的暗示,我已经全部收到了。

黄淑英的结果,手机,下一阶段的实质性伤害。这些,都是设问。

钻进速腾之前,我用力捏了捏裤兜里的小纸团。答案,就在其中。

阿福算得很准,当我提着被雨浸湿的行李,站在自己的公寓楼下时,刚好是晚上七点钟。

他们总算有信用,把我送到楼下停好车,钥匙交还给我,便准备走人。没像我担心的那样,留下一个人来看守我。

我转念一想,或许我不在的这一两天,他们早就把摄像头啊、窃丅听器啊什么的,统统都装好了。不过也算了吧,反正我没女人可以带回家,也不怕他们拍成光碟啥的,以此来要挟我。

我站在大堂门口,跟他们挥手告别。汤大叔脸上的表情,欲言又止的,颇为忌惮地看了几眼阿诺,还是悻悻然罢了。看起来,他们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等他们俩上了的士,我便转身迈向大堂。今晚值班的,还是我那个相熟的保安,他帮我拉开玻璃门,打趣道:“咦,玩够了,一个人回来啊?”

我看着他那熟悉又陌生的脸,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他以为这段时间里,我是跟那个长腿美女一起出去,荒淫无度、声色犬马了吧?

其实要说起来,这两天一夜里,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岂止是“玩够了”,简直是玩出火了!够了,太够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进电梯里,看着两扇门缓缓关上。明知道回房看更好,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把裤兜里的小纸团掏了出来。

展开之后的纸团,只有半个巴掌大。我定睛一看,一个大大的黄色M字,却是从麦当劳托盘的宣传资料上,右下角的地方撕下来的。

我在电梯的白炽灯下面,把皱巴巴的纸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可是无论正面还是反面,愣是连一个字都找不见。

这张小纸片,是斯琴特意留给我的,上面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这样想着,我把纸片举到头顶,对着白炽灯看。没有,还是没有。

如果硬要说起来,纸片上唯一有人动过的痕迹,就是大M字下面,那一排麦当劳的英文名。本来应该是“McDonalds”的,被抠掉了几个字眼,变成了“McDond”。

McDond,这是什么鬼意思?如果这就是斯琴留给我的信息,那不是欺负我英文太烂么?

正在挠头的时候,楼层到了,电梯门左右打开。我耸耸肩膀,把纸片又揉成一团,重新放回裤兜里,走出了电梯。

到了自己房门口,把钥匙掏出来,心里想着,出门时是一男一女外加一狗,到现在回家,就剩我孤零零一个人咯。

屋子里黑透了,我开了客厅的灯,先把行李扔到地上,再把自己扔进沙发里。

这两天下来,确实累透了。

下午淋了一场雨,幸好在昏迷的时候,斯琴用阿福车上的毛巾,帮我细细擦干了,这才不至于感冒。但是身上的衣服被雨淋过,总觉得酸酸的难受。

心里明明知道,要赶快去洗个热水澡,再换一身干净松软的衣服,却陷在沙发里,动也不想动。眼睛,不由自主就闭上了。

突然之间,哐啷一声。

我一个激灵,双眼霎时间睁大,整个人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屋里有人。

声音,是从浴室里传出来的,刚才仓猝的一声响后,现在是绵长的水声。水花从莲蓬头洒下,冲刷在地上,还有人身上的声音。再仔细一看,浴室的磨砂玻璃后面,透出模糊的白光。

动静其实很明显,只是刚才进门的时候太累,心思又在别的地方,才会没注意到。

浴室里面,会是谁呢?

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斯琴。毕竟她在我家洗过澡,而那一次,门口也是突然多出了个人。

我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脑袋。斯琴已经被阿福挟持着,回到她跟Karen合租的,那个又旧又破的房子里。

我吞了一口口水,下意识地往裤兜里搜,想要拿手机报警。

手机,当然是没有的。

我怕被人发现似的,摒住呼吸,蹑手蹑脚走到电话机旁。电话线已经拔掉了,如今,就算是害怕黄淑芬,好歹也要先打个110。

拿起电话之后,黄淑芬倒是没来,可是,别的谁也找不到了。听筒里都是忙音,不知道是电话线故障,还是给阿福那群人剪断了。

浴室那里,依然传来不停的水声。我放下话筒,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要是斯琴在就好了。

该死,才认识了多久,难道我已经陷入了情网?不过就算我再怎么陷,斯琴也不可能会出现。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来,这次只能靠自己了。

我环顾了一下客厅,想要找件趁手的武器。像港产片里一样,拿个玻璃烟灰缸往人头上敲,本来是个不错的选择。错就错在,我这辈子硬是没学会抽烟。饮水机上面的那个水桶,倒是挺够分量的,可惜我也不太举得起。

那好吧,到厨房里找。

我像做贼一样,轻轻走过浴室的玻璃门,钻到了厨房里面。这里的凶器琳琅满目,害得我挑花了眼。菜刀?我不想鲜血溅上英俊的脸庞。砧板?太重。擀面杖?我没这玩意。平底锅?平底锅……那就平底锅吧!

我右手抄起锅,左手握拳给自己鼓劲,努力挤出个凶狠的表情。日不死的,管你浴室里的是人是鬼,只要敢出来,看老子不拍扁你的脸!

就在这时,哗啦啦的水声停了下来。叭叽,叭叽,腿踩在地板积水上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用毛巾擦身子的声音。

接下来,是一个人唱歌的声音。

“……别的那样哟,别的那样哟,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手执平底锅,愣在了浴室门口。这一个声音,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脸上装出来的凶狠,正在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正儿八经的凶狠!

我把平底锅哐啷一声扔到地下,因为,用平底锅不够解气、不够有触感,我要用我的赤手空拳,揍扁这个日不死的!

“老六!***给我出来!”

我走上前去,砰砰砰拍着浴室的玻璃门,疯了一般地喊。

浴室里响起那无赖的声音:“哎?小安你下班啦?”

我狠狠拧着把手,又用拳头去捶门,出离愤怒地喊:“我下你妈!给老子滚出来,快!”

里面一阵悉悉嗦嗦,然后是老六不满的抱怨:“兄弟我落难,不就是来你家洗个澡,吃点东西,至于吗?行行行,别催了,等哥穿上裤子……”

我向后退了一步,掳起不存在的袖管,准备着,时刻准备着。

吱呀,浴室门打开,一团白色雾气,裹挟着人影出来。

我抡起右臂,不管三七二十一拳打了过去!

砰!指关节撞上皮肉的声音,震荡像水波一样在他脸上散开,肾上腺素狂飙,一切像慢动作回放。

老六没有料到,我自己也没料到。

原来,一拳挥到仇人脸上,是他妈的那么爽!

老六当场就弯下了腰,捂着腮帮子,怪叫道:“我丅操,你疯了?”

我本想再给他来一下,才觉得拳头有些生痛。往上面一看,好几个牙印,敢情刚才是打他牙齿上了。真倒霉,要是斯琴这会儿在就好了,我就在旁边看,她能把老六打得跪地求饶。

算了算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作为一个斯文人,还是以批评教育为主,暴丅力虐待为辅。

我叉着双手,不声不响地看着老六。他仍然在骂骂咧咧的,好一阵子才直起腰,放开脸上的手。

这会儿,浴室的水气都散完了,我把他好好地打量了这一阵。他穿着从我衣柜里偷的短裤,勒得腰间凸出来一圈。右脸被我打得肿了起来……

不对,认真打量的话,他左脸也变胖了。比起在星巴克那次,他又瘦又憔悴的样子,现在的他竟然白胖了些,精神也好多了。这两天他不是逃亡去了吗,怎么反而胖了?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老六嘶了一声,骂道:“你发神经啊你,把哥当贼了,还是在生那个手机的气啊?”

我答非所问道:“你丅他妈怎么进来的?”

老六切了一声说:“你就装傻吧,你不是给了我一串吗?哎哟,你丅他妈下手真狠……钥匙我也不是第一次用啊。”

我这才想起来,他给了我一串备用钥匙,我也给了他一串的,自己出差的时候,对方可以来帮忙浇花、关个煤气啥的。

见我没说话,老六伸出右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奇怪地问:“你中邪啦?这两天跑哪儿去了你?”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来气了,狠狠推了他肩膀一把,骂道:“我还没问你去哪了呢!”

老六从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火,莫名其妙道:“你说我?我在Karen家过的周末啊,咋了?”

我一下子就懵了,结结巴巴地问:“Ka、Karen家?”

老六也搞不清楚状况,问道:“对啊,又招惹你什么了?”

我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吞了口唾沫问:“那,那Karen呢?她没有被绑架?”

老六捂着腮帮子,不解地说:“绑架?好好的有什么绑架?她当然跟哥一起啊,我说,你小子莫非喜欢上她了,就因为这个揍的我?”

我已经理不得太多,双手抓住他肩膀不停摇晃,歇斯底里地问:“那室友呢?Karen的室友呢?”

他掰开我的双手,没好气道:“她一个人住,哪来的室友!我说你……”

仿如一道晴天霹雳,把我劈得呆在当地。Karen没有室友,那斯琴她――是人是鬼?

我看见老六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进去一个字,只觉得双腿发软,顺着墙根就往下溜。

然后一对肉乎乎的手掌,扶住了我腋下,旁边有人在喊:“小安,你怎么了小安……你别吓哥啊!”

他这么一喊,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快坐到地板上了。我想要站起来,可是双腿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老六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搀到沙发上坐下,还给我倒了一杯水。我机械性地把水接了过来,明明口干舌燥的,却根本想不起要喝。

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个女人。斯琴。

老六不像在骗我,他也没必要在这个地方撒谎。

两天之前,星期天的那个早上,我在老六家门口遇见她。她说是Karen的室友,说老六欠了她八万,我当时就信了,根本没想过去考证。

现在想起来,她根本没提供过作为“Karen室友”身份的证据。我之前根本没去过Karen家,所以无论斯琴带我去哪,我也分辨不出来。至于小李侦探所楼下,斯琴说她熟悉Karen的字迹,根本就是一面之词。甚至所谓保安给的发票,也可能是她一早准备好,偷偷换掉的而已。

如果说,斯琴并不是Karen的室友,也不是她自己所说的,以兼丅职模特为生的普通女人那么她身上一些奇怪之处,也可以得到解释。比如说,很好的身体素质、强大的逻辑能力、在不应该犯傻的时候装傻、高超的演技骗过了阿福――当然,骗我更不在话下。

最重要的是,她那超出常人的――镇定。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斯琴不是斯琴,那她是谁?阿寿的信徒?阿福的伙伴?小李的前同事?要不然的话,干脆就是来抓阿福的国际刑丅警?

我突然觉得头疼欲裂,想要双手抱头,却忘了手里还有个玻璃杯。水杯掉在地上,玻璃渣四处飞溅。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啊,啊啊!”

老六的尖声惊叫,反而让我清醒了一些。我抬起头来,看见他脸色煞白。只是一个水杯,他怎么会吓成这样?

水杯碎了,然后某个人不必要的吓个半死――这一个场景,我绝对经历过。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六,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老六胖乎乎的脸,肉在不断抽搐,他用极不自然的语调说:“小、小安,你刚才站不稳,现在又拿不稳杯子,难道你、你也得了那、那个病?”

我完全搞不懂状况,痴痴呆呆地问:“病?什么病?”

老六带着哭腔说:“渐、渐冻人……”

我皱着眉头,烦躁道:“什么贱丅人动人的?”

老六双手捂着脸,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从指缝里露出一句话:“就是霍金得的那种病,A、L、S……”

我如遭雷殛,四肢都通电了似的麻痹,脑袋里却有一道强光划过,照亮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那件事情,难道会是这样子的?

右手抖抖索索的,从裤兜里掏出那个纸团,展开。

手里的纸条,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斯琴留给我的信息是什么。不是剩下的那些字,而是被抠掉的三个字。McDonalds减去McDond,等于――

ALS。

我坐在沙发上,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似乎领口里被倒进一桶冰块。脑海里翻天覆地,难受得只想呕吐。

阿福说:“您二位目前的阶段,还不会有实质性的伤害……”

斯琴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用回手机啊?”

黄淑英不停颤抖的手指,她说:“姐姐,不要切。”

还有我做的那个梦,电梯里猩红的手指,无论如何也按不了楼层。

原来这所有的问题,都指向同一个答案,那就是――所谓的ALS,会让肌肉逐渐萎缩的――渐冻人症。

老六双手不再捂着脸,伸过来抓住我的手腕,一个劲地说:“哥害了你啊小安,哥不该塞手机给你,哥害了你小安……”

他的过度反应,反而让我头脑清醒了些。因为我心里清楚,自己并不是得了什么ALS,刚才只是一分神,才把杯子掉在地上。

我盯着他皱成苦瓜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当时黄淑英的水杯掉在地上,是因为她怀疑死去的姐姐,要带走自己的手指。如今,老六吓成这个样子,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老六也得了ALS?

不对啊,就凭他现在吓得半死的德性,如果真得了这病,不可能会在这两天时间里,把自己吃得胖了起来。

那么,他怎么会对ALS这么熟悉、这么敏感,还口口声声说是他害了我?难道说,曾经因为他的缘故,他身边的亲朋好友得过这种病?

难道说是……

突然之间,我想起了今天昏迷时的梦,电梯里,老六――现在我记起来了,是瘦瘦的老六――跟黄淑英抱在了一起。到了这时,我终于想通,这个梦是以谁为视角。

我反手抓住老六,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道:“你跟黄淑英什么关系?”

老六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认识她?”

我没有回答,继续追问道:“黄淑英,你是不是跟她有一腿?”

老六避开我的眼神,视线朝下看着沙发,支支吾吾道:“怎么可能,她是黄淑芬的亲生妹妹……”

听他这么说,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日不死的一开口就扯谎,如果不是他品行如此恶劣,根本不会惹上这档子事,更别说把我拖下水了。

气急攻心到了极点,我反而冷静了下来。想了一会儿后,我双手抱在胸前,嘲笑道:“哈哈,上次在星巴克,你不是说黄淑芬只是普通朋友吗?跟普通朋友的亲生妹妹搞上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老六偷偷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回答不上来:“这……”

审讯疑犯,攻心为上。我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你说吧,黄淑英是怎么患上ALS的?”

老六大惊失色,抬起头来,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张大了嘴巴说:“怎么,你怎么会知道?”

我脸上似笑非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我心里清楚,越是这样不说话,他越以为我什么都知道了。

果然,不过半分钟而已,老六的心理防线,便全部崩溃了。他闭上眼睛,用右手掌根猛敲自己的太阳穴,痛苦地喊:“呜啊啊,我也不想,我也不想的……”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次的心理战术成功了,接下来,我就可以打开老六的话匣子,搞清楚他一直隐瞒着我的,他跟那两姐妹的爱恨情仇。

我想知道,黄淑芬是怎么死的,又为什么要在死后,报复曾经的恋人,还有自己的亲生妹妹?

我等老六发了一会儿疯,这才宽慰道:“好了好了,老六,你也甭太自责,事情都过去了。”

他睁开眼睛,求饶似的看着我,可怜兮兮地说:“当初,我真没料到会这样,真没料到……”

我心里把这混蛋骂了一万遍,当初,当初个毛线?当初我要料到他这么害人,每天揍他三顿,都算是手下留情。

但是,现在要套他的情报,暂时还不能表露出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装作和颜悦色道:“老六,有些事情憋着,心里难受,要不然你就敞开了说吧。说完了,我们才好一起商量,把这问题给解决掉。”

他却又一下子警觉起来,胖脸上的一双贼眼,滴溜溜地转,想要探探我的口气:“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我冷笑一声道:“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无论什么下场,也赖不上你。只是……”

我语调拖长向上,像一个鱼钩,把老六的心钓得悬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问:“只是什么?你快说啊。”

我故意用无所谓的口气说:“只是,这件事不解决,等到Karen也患了ALS,你就得又找一个咯。”

老六瞠目结舌的表情,让我无比确定,这一次点中了他的死穴。与此同时,心里又添了一层紧张,如果ALS真如我推测的那样,具有一定的传染性,那我们每一个局内人,岂非都有玩完的危险?

这样子的话,更要把老六所知道的一切,全都榨出来,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共商解决之道。

老六的表情整个垮掉了,眼神里仅剩的一点光,也慢慢黯淡了下去。我冷冷地盯着他,这一副样子,却比前两天在星巴克时,还要来得憔悴。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索性就告诉你吧。”

我站起身来,避开地上的玻璃碎,给老六倒了杯水。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我心里不禁好笑。

老六喝了半杯水,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跟我谈条件说:“小安,等我说完了,你也把知道的全告诉我,这样公平一点,好不好?”

我想了一会,点头说:“好。”

老把杯子放到茶几上,便拧开了话题的水龙头。那些积蓄在心里的往事,像自来水一般,源源不绝地涌出。

老六开始说:“小安,你也知道,我跟黄淑芬谈过恋爱,那是三年前,我大专刚毕业的时候。那时,我在广州一个公司上班,那公司你也知道的,跟我们现在这公司是死对头。”

老六用肉乎乎的胖手,拂了下额前的头发,得意道:“要说起来,那时我可瘦了,翻版吴彦祖,一比一的比例……”

我撇了撇嘴说:“别扯些没的。”

老六醒悟道:“哦哦,后来我认识了一个供应商,就是黄淑芬。她自己开的小公司,从欧美买一集装箱一集装箱的电子垃圾,像机械臂、服务器、硬盘什么的,选出没坏透的,让公司的技术人员修好了,再卖给国内国外的客户……”

我不耐烦听他这些发财经,催促道:“然后呢?”

老六接着说:“我当时在采购部上班,跟她买了两台二手服务器,然后就认识上了,再然后……我们就谈起朋友了呗。小安,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知道,她年纪是比我大,长得也不怎么样,但是对我挺好,我也是真心喜欢她的……操丅,我说你别这样看我,骗你我是小狗。”

他喝完剩下的半杯水,又接着说:“当时,我们都快谈婚论嫁了,如果不是她妹妹搅局的话。黄淑英当时还在她公司,当副总,我一直把她当小姨子、小妹妹对待,从来没有什么坏念头。可是你知道的,人帅麻烦也多……”

我双拳紧握,抑制住再揍他一顿的冲动,咬牙切齿道:“说重点!”

老六咧了一下嘴,眼神闪烁道:“那个,老六,我不知道黄淑英怎么跟你讲的,实际上你要相信我,是她先勾引我的,在她姐的生日宴会上。淑芬她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后来是我觉得这样下去,对她两姐妹都不公平,就提出要分手。没想到过了不久,淑芬就出了车祸……”

我心里暗自冷笑,老六啊老六,都到了什么时候,还是一开口就扯谎。他还以为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黄淑英告诉我的,却没料到我从他的日记本,还有那怪异的梦境中,已经知道了更多。

在那个关于电梯的梦中,黄淑芬到没装修好的家取东西,却无意间撞破一对狗男女。狭窄的电梯里,她看见即将结婚的男朋友,跟自己的亲生妹妹搂在了一起。这样的场面,哪个女人承受得了?

到后来她出车祸死掉,很难说没受这件事的影响,甚至,还有更残忍的阴谋在里面。

难怪黄淑芬变成鬼以后,也没有饶过这对狗男女。话说回来,老六这日不死的,真不是个东西,劈腿就算了,还劈在一对亲姐妹身上。所以他身上的一切报应,都是他妈的活该,以后就算疯了死了,我也不会同情他。

至于我,被这贱丅人拖下水,无辜受罪,可真是冤大发了。

老六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仍然在一边长吁短叹。我看着他那煞有介事的表情,突然就笑出了声。

老六停止了唠叨,偷偷打量我一眼,底气不足地问:“小安,你笑什么?我说的可能跟黄淑英说的不一样,我知道她会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小安,我们一场同事,你要相信我才对啊……”

我长叹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六,三十万花完了吗?”

老六双手撑着沙发,仓惶地向后挪去,好像我伸出的不右手,而是一条剧毒的眼镜蛇。他看着我的表情,更是充满了畏惧,不敢置信道:“三十万,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黄淑英……”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打了自己一巴掌,喃喃道:“不对,这笔钱她也不知道,难道,难道是……”

老六抬起头来,伸直了圆滚滚的手臂,指着我大惊失色道:“你去找了小李!”

我摸着自己的后颈,不置可否。

他扑上前来,抓住我的肩膀不停摇晃,急切道:“你找到他了吗?你找到他了是吧?快带我去见他,我还有点手尾要他帮忙搞定。”

我点点头道:“小李嘛,我倒是知道他在哪。”

老六睁大了眼睛,拉起我的手就要往门口走,嘴里叨叨地说:“快带我去找他,要不然我这辈子也别想用手机了,快!”

我好心提醒道:“别急,先租条船吧,最好再弄套潜水设备,才好进行打捞活动。”

老六回过头来,不解道:“你是说……”

我不急不徐地说:“小李现在,正躺在海底睡大觉呢。”

老六头脑一时转不过弯,皱眉想了许久,这才醒悟道:“你是说小李他,他死了?”

我点了点头,又坐回到沙发上。

老六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双手揪着头发,慢慢蹲了下去。他的身体一抖一抖的,压抑了十几秒才大爆发,歇斯底里喊:“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我等他哭喊得差不多了,这才拍拍他后背,安慰道:“老六,你先别急。你也知道,我得了那种病,比你更需要解决这个问题,消除诅咒。所以在这方面,我们目标是一致的。”

老六停止了发泄,仍然蹲在那里,静静地听我讲。

我打了一下腹稿,这才说:“托你的福,这两天我过得是惊心动魄,比欢乐谷的完美风暴还刺激,说出来你都不信。不过这样一来,我也掌握了许多信息,是你不知道的。老实告诉你,我已经有了基本思路,怎么收拾死鬼小李留下的烂摊子,彻底解决黄淑芬带来的问题。只不过……”

老六回过头来,神情紧张地问:“只不过什么?”

我盯着他说:“只不过,你要全力跟我配合,第一步就是实话实说,不能像刚才那样,一句真三句假。”

或许对于老六来讲,说实话是一个很大的考验,所以他的这一个头,才会点得如此艰难。

我把他拉起身来,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沉吟了:一会儿说“那好,我们先从小李侦探所开始。你知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高科技方法,才能做到跟死人联系的?”

听完我的话,老六却嘴角一撇,颇有些想笑的意思。我皱眉问:“有什么好笑的?”

老六忙收敛了说:“没,没事,我就是觉得小李玩的那一套,哪来的什么高科技?”

我点头道:“那好,你详细讲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六抬起下巴,搜寻了一下回忆,然后说:“当时嘛……我决定要做之后,小李就让我回家,准备好两样东西。第一是死者用过的手机,第二是死者身上的一部分,比如头发、指甲之类。你看,要是再附上生辰八字,不是跟那些打小人、下降头的一个德行吗?”

我不禁质疑道:“慢着,你去找小李的时候,黄淑芬不是都死了一年吗?你去哪里弄的头发指甲?总不会把骨灰偷一份来吧?”

老六点点头,似乎在赞赏我的洞察力,然后他得意道:“嘿,这就要算哥的运气好了。你知道吗,存折我是在一个月饼盒里发现的,里面还有一个玻璃瓶,放了大半瓶手指甲。淑芬以前每次剪完指甲,都储存到这个瓶子里,以前我觉得她心理变态,这次倒帮了大忙……”

听他这么一说,我只觉得指甲一阵生疼。难怪做的那么多噩梦里面,都是跟手指有关,难道说,就是因为灵媒的材料来源于指甲?

老六又回忆了一会,接着说:“然后,我就把这两样东西都交给小李。他那地方你去过吧,办公室里放着好大一个铁笼……”

铁笼?在我的记忆中,侦探所里并没有这玩意。转念一想,老六所说的,应该是小李没搬之前的办公地址。

老六继续说着:“笼子里养了好多的猫,各种颜色都有。我一开始不知道这是干啥的,也没特别留意。那一次把东西交给了他,准备走的时候去上厕所,看见地上有新鲜的血迹,还有没扫干净的毛。我这就猜啊,小李办的那事,除了指甲什么的,肯定还要用到猫……”

猫!

我背脊发冷,浑身汗毛直竖。那条黄淑芬发来的短信,像吸满了血的蜱虫一样,用长满倒刺的脚爪,紧紧钩住我的脑子。

“今晚吃什么?鱼肉鸡肉猪肉牛肉牛奶猪肝虾肉老鼠……”

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黄淑芬会提到这些食物以及老鼠,难不成她是个猫妖?现在想起来,肯定跟灵媒技术所用的猫有关。

至于被杀害的猫,具体是怎么利用的,绝非一个令人愉快的场景。

老六用他的肉掌,拍拍我的大腿说:“小安,发什么呆?”

我回过神来道:“没事,你接着讲。”

老六张开了嘴巴,却又闭上了,挠头道:“我想想……”

我安慰道:“好好想想,小李拿到指甲跟手机之后,是怎么处理的?”

老六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不确定道:“我好像记得,他是用一个广口玻璃瓶,就是宜家卖19块9的那种,然后把指甲跟手机一起放进去了。”

这日不死的果然抠门,玻璃瓶大小款式记不得,价格确实清清楚楚。不过,现在可不是取笑他的时候,我皱着眉头问:“然后呢,还有没有?”

老六低下头去,抓耳挠腮地想了好久,抬起头来说:“没有了。”

我不甘心地问:“真的没有了?”

他点头确认道:“真的就这些了。”

我还是有些不相信地说:“老六,这可是关乎人命的事啊,你可不能还有隐瞒……”

老六恼羞成怒道:“你不信我是吧?我至于吗我,我真的就只记得这些……”

我安慰他道:“好好好,我相信你。”

然后我又自言自语道:“指甲、手机、死猫,还有玻璃瓶,小李这手绝活到底是怎么弄的……”

这时候,老六打断我说:“我已经说完啦,现在该轮到你了。”

我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说,这才发觉两天里发生的事情,真是千回百转、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说起。而且其中有一些人和事,比如斯琴跟黄淑英,在我想清楚前还不打算告诉老六,免得节外生枝。

我挠着头发,打了一会儿腹稿,便一口气解释道:“具体的经过太复杂了我直接跟你说结果,我怀疑有一个境外的恐怖组织同样通过小李侦探所,利用这种灵媒技术跟他们死去的‘领袖’联系上了,并听从他的指导行事……”

老六跟不上道:“什么什么,慢点说。”

我深呼吸了一下,放慢速度说:“总而言之,照我现在得到的消息来看,小李这个人,已经被杀掉灭口了。”

老六睁大了眼睛,震惊道:“什么!你说什么?”

我点点头,正色道:“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是小李真的已经挂了,而且还很死得惨。你回想一下,当初你想回去交那8000块尾款,是不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人?”

老六不再说话,脸上露出了害怕的神色。毕竟对他而言,小李是真正见过面、打过交道的人,听闻小李的死讯,心里的触动自然更大。

我观察着他的脸色,火上浇油道:“所以说,你要认识到,我们被卷入了多大的麻烦里。而且,据我推测,黄淑芬跟‘领袖’的灵媒业务,小李是在同一批次完成的。这样子的话,你所知道的一切,便对那群人的秘密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我换了一口气,接着说:“所以我有理由相信,这群杀了小李的人,为了保护他们的秘密,一定会找你麻烦。”

老六脸色变得煞白,紧张道:“我想你说得对,你知道吗,我为什么从Karen家出来之后,不回自己家反而逃来你这?就是在我那层楼的走廊里,发现了几个奇怪的人。”

他粗脖子上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表情变得非常慌乱,紧张道:“接、接下来,你说该怎么办?”

我话锋一转说:“你也不用太害怕,因为我已经有了初步的对策。我知道有一帮人,当初他们谋杀了那个‘领袖’,现在为了避免遭到报复,也正在千方百计要除掉那个灵媒设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现在来说,我们跟那帮人是同一阵线的。”

老六睁大了眼睛,骂道:“操,怎么整得跟好莱坞大片似的?”

我接下去说:“刚刚把我送回深圳的,就是跟‘领袖’做对的一帮人。他们跟我约好,会在48小时之后上门来接我,然后去完成一件事情,他们说是‘关系到许多无辜人的生命’。照我想的话,这件事肯定跟摧毁‘领袖’的灵媒设施有关。”

老六似懂非懂地点头,我接着说道:“总而言之,无论是‘领袖’的手下,还是跟他们做对的那帮人,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疯子。无论落到哪一方的手上,我们都没有好结果。”

听我讲到这里,老六急促道:“那我们报警!”

我缓缓点头,老六所说的,也正是我心里的想法。况且,对于黄淑英的失踪,阿福虽然说他已经报了案,斯琴却也明确暗示过我,不要相信阿福的话。

斯琴……想到这个名字,我不禁牙疼似的,咧了一下嘴。

老六腾地站起身来,像是要马上行动的样子。我站起身来,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别着急。

我对老六解释说:“报警之前,必须解决一些问题。我们得好好想想,该怎么描述案情,接警的110才会相信,而不把我们当成想象力丰富的疯子。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让**把那两派人马,一网打尽。要不然的话,哪怕漏掉一个歹徒,你跟我都没有好果子吃。”

老六颓然坐下,沮丧道:“听你这么说,我们这次真要小命不保了。我好不容易找够了钱,刚要交的首期啊,真倒霉……”

我看着他那灰溜溜的样子,心里却产生不了一点同情心。像这样不负责任、满嘴跑火车的王八蛋,就应该倒大霉才对。

不过,唉……

毕竟同事一场,毕竟,他也算不上大奸大恶。

我拍拍双手,转移他的注意力道:“好了好了,先别说这些。你还没吃晚饭吧?我们就先犒劳下自己怎么样?就算真的要死,起码做个饱死鬼。”

老六闭上眼睛,老僧入定,过了许久才说:“小安,你说得对。我算是想通了,这钱啊,攒得再多,还得有命花才行。”

我称赞道:“靠,你终于想通啦?”

他睁开眼睛,脸上的肥肉抽搐着,咬牙切齿地说:“哥今晚,就带你去腐败!多的没有,身上这6000块现金,咱兄弟俩折腾完拉倒!”

我想起那个历史悠久的笑话里,老财奴听说了儿子如何败家,便豁出去道,好,今晚我他妈也吃一顿豆腐!

老财奴说这句时的表情,跟老六现在,肯定是一模一样的。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了声来。

老六不明所以,看着我笑,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一浪接一浪的笑声中,对于未来的恐惧,也暂时被掩盖。

两个人就这么说定,我闻闻身上酸臭的衣服,决定先去洗个澡,然后再出去花天酒地。我已经想好了,一起出去估计也没什么,阿福那一群人,监视的同时,估计也会保护我们。毕竟现在来说,我们对他还有利用价值。

主意已定,我深怕老六反悔,打仗似地冲进浴室,要来个速战速决。

6000块耶!是去王子厨房?金屋国菜?还是去潮州菜馆吃天九翅?要不然的话,先随便吃上一餐,然后再去酒吧泡妞?就算是放纵一夜,也不用有负罪感,反正我是单身汉。

单身汉……

水从莲蓬头洒下的那一刻,我突然怔住了。就在今天早上,我跟一个女人有说有笑,心里还动过念头,要结束自己的单身生活。这样一个女人,长腿蜂腰,虽然粗鲁了点,可是心底也算善良,而且又是少数民族同胞,按照国家政策,可以生两个孩子。我最喜欢孩子了……

该死!我醒悟过来似的,狠狠地按下洗发水的泵头,把香波抹到头上,狠狠揉搓着。现如今,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更何况对方,是一个身份神秘莫测的女人。

斯琴啊斯琴,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七八分钟后,等我洗好澡出来,老六也整装待发的,霍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干脆利落道:“走!”

嘿,看样子他是真想通了,倒没打算反悔。

我一边开门,一边跟老六商量道:“你说,今晚吃什么?四头鲍?火瞳翅?哈哈,不过什么都行,你请客,你说了算。

老六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道:“小安,要不然这样吧,难得吃一顿好的,我先去把Karen也接上。她老是埋怨我,从没带他吃点好的……”

我把门关好,大方地笑着说:“行,当然行了,那就先去接她吧。”

想起斯琴冒充Karen的室友,带我去的那个老旧小区,我不禁问道:“老六,Karen其实住在哪里?”

老六不假思索道:“君威华府,你知道怎么走不?”

我一下子愣在当地,君威华府,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熟悉?

老六走了两步,这才发现我没跟上,回过头问:“怎么了,不认识路?有我在怕啥?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我应该是想起了点什么,可是下午脖子后面挨的那一下,把我的记性也打碎了不少。

老六看我这样子,善解人意道:“小安啊,累了不想开车是吧,跟哥说一声嘛。可惜驾照还没拿到,要不然就哥来开吧……”

按照我们公司规定,老六跟我一样有配车资格,可他一直没要,一是为了省钱,而是因为一直没学会开车。

走廊的感应灯灭了,老六拍了一下手,继续滔滔不绝道:“今晚决定了要腐败,咱哥俩打车去吧!要是平时的话搭公车也行,就是你家楼下没有站点,要转一次车去搭……”

我心里凉了一下,着急地打断道:“你刚才说什么?”

老六不解道:“我刚才说的?驾照?打车?公车?”

我用力跺了一下地板,急促道:“对,就是公车,公车!你说说,到Karen那个小区的公交车,都有什么路线?”

老六掰着手指,如数家珍:“308路,202环线,26路,还有47……”

感应灯又灭了,走廊陷入一片黑暗。我用力拍了一下手,心里跟周围一起澄亮起来,脱口而出道:“26路,君威华府到戒毒所,车身是绿色的!”

老六狐疑地看着我说:“你还挺熟的嘛,咋了?”

难怪下午那绿色的车身,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没搭过这一路车,最起码看过它在路上跑啊!随之而来的,是那凶险的一幕幕,如同黑暗中的幻灯片,在脑海中不停放映。本来以为这样也就完了,却没有料到,事情远比想象的凶险。

情况紧急!

我扯住老六的衣领,向着电梯快步走去,一边焦急地说:“老六,Karen有危险!

老六吓了一跳,两条胖腿小跑着跟上,却抱着一丝侥幸道:“小安,跟哥开玩笑呢吧!”

我冲到电梯门口,按下倒立的箭头,骂道:“谁他妈有空跟你讲笑,快告诉我,Karen家座机多少?”

老六知道事情严重,结结巴巴地说:“她租房子那没、没装座机。”

电梯门开了,两人一头冲进去,我心急问:“那手机呢?”

老六懊丧地说:“跟我一样,都关了啊!”

真该死,果然是这样。脸上笑得诡异的年轻男人,趴在挡风玻璃上的小女孩,往我脖子砸扳手的司机。公交车下来的,是一群迷失心智、不受道德观约束、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必须尽快赶到Karen家,十万火急!

我看着缓缓变化的楼层,胸口说不出的焦躁,眉头也越皱越紧。虽然Karen是老六的女朋友而不是我的,虽然我本来对她没什么好感,但是现在人命关天,岂能放任不管!

老六看我这样子,三魂七魄都吓掉了一半,慌张道:“小安,你别吓我啊!”

我口里数着:“4、3、2、1!”一个箭步冲出电梯门,扔下一句话:“你打电话报警,我去停车场开车,三分钟后来大堂门口!”

二十分钟后,我坐在驾驶席上,用力拧着方向盘。红色速腾在街灯之下、滚滚车流里,左右穿插,险象丛生。

老六坐在右边,我不用看,也知道现在他那张胖脸有多白,拳头又攥得有多紧。

刚才一路上,我简单扼要地,向他描绘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大雨冲刷中他的老家围屋,山洪暴发,诡异失踪的黄淑英,还有门口那一辆公交车。

26路,君威华府到戒毒所,装了半车疯子。

我把事情大致交代清楚,只是隐去了斯琴,这个冒充Karen室友的女人。解释起来麻烦,而在身份未明的情况下,要我把她当成一个奸角来描述,我不忍心这么做。

听我讲完以后,老六提出的疑问,也是我心里所想的。那就是――阿寿手下的这群人,为什么不直接去抓他,而要把一辆公交车,千里迢迢开回他老家去。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26路公交车绝非巧合,这一群疯子,肯定知道Karen的具体住址。

我不忍心说出的一句话是,Karen,凶多吉少。

五十米外的绿灯闪烁,我狠狠踩下油门,看着前面变成黄灯,闪,闪,闪!赶在红色亮起之前,我们冲了过去。

不是我对车技有多自信,也不是对罚单无所畏惧,而是刚才老六说了,今晚全部由他埋单。

夜幕低垂,城市里华灯璀璨,我开着一辆明显超速的车,在漆黑的柏油路上乱闯乱撞。这么一来,就有了点警匪片的味道。

――如果我认识路的话,那就更帅了。

我冲着老六大喊:“前面怎么走!”

他也声嘶力竭道:“右,转右!”

又过了二十分钟,我们终于来到君威华府的小区门口。斯琴上次带我去的,是一个带花园的老旧小区,而这个Karen的真正住所,则是建在一间大型的沃尔玛之上,是那种楼层很高的商业住宅。

在老六的指挥下,我把车开进了地下车库。经过了长长的螺旋车道,我把车开到地下负二层,然后以近乎飘移的角度,把车猛地塞进了车位。

我心急火燎地去推车门,却感觉到一股黏糊糊的阻力。是这里的空气太不流通,都凝固起来了吗?

车库里灯光昏暗,老六跑得比我更快,向着一个散发着白光的水泥门。我追上去问:“老六,**什么时候来?”

老六边跑边说:“应该很快,我打电话报警时,把情况说得严重了一点点。”

我点点头,以他出色的演技,骗过接电话的小女警,应该没有问题。

两人跑到电梯门口,一部货梯两部客梯,却都在二十几层之上,无论我们怎么用力去按,也不会下来得快一点。

老六抬头盯着显示板,我看着他的脸问:“老六,你有没有想过,等下**到了,如果什么情况也没有,你这属于报假案,扰乱警务,要被拘留的。”

他却胸有成竹地嘿了一声,说:“把我关起来最好,到看守所里蹲几天,我就不信你说的‘领袖’,还能在人民干警的眼皮底下,把我谋害了。”

我抿嘴点了点头,老六这个办法,倒是挺有建设性的。要不然的话,等会我也犯点什么事,让**叔叔把我领走?要不然就揍老六一顿吧,打架斗殴是关多久呢……

正在这时,老六却突然喊了一声:“小安,你看!”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三个电梯门的上方,显示板上都是大红色的“27”,像是被钉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怎么搞的?27楼哪个日不死的,偏在这个时候添乱?

我回头看了一眼消防门,犹豫着问:“要不然,我们爬楼梯?”

老六却用力摇头,焦灼地说:“Karen,她就住27楼!”

他的话音刚落,像是听从一句什么咒语,面前的三部电梯,突然同时动了起来!

27、26、25……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似地向后退了几步,想要离电梯远点。24、23、22,显示板上的数字,正在一层层地变小。当三个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会有人,或者没有人,从里面出来?

我跟老六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找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恐慌。

1***、17,我感觉脚底痒痒的,打算着要跑,却又不知该往哪跑。于是,打破沉默道:“怎么办?”

16、15、14,老六反问一句:“你说呢?”

13、12、11,我吞了一口口水,公交车上的那些脸孔,一个个浮现在眼前。领头的年轻男人,挡风玻璃上的小女孩,挡住斯琴的孕妇。他们脸上的微笑,慢慢扭曲起来,像是蒙克的那张《尖叫》,不顾一切、疯狂而绝望。

10、9、8,缆绳的声音如期而至。

7、6、5、4……

我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跑!”

老六拔腿向停车场冲去,我焦急地叫住了他,然推开消防门,一起顺着楼梯往上跑。地下车库的气氛诡异不祥,没有伏兵的话,那才叫有鬼,这是我的预感。

那楼梯之上呢?

我抬头看去,层层叠叠的栏杆,构成一个无限收缩的“回”字。27层的上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我预料不到。

十分钟后,我们停在某一个楼层,消防门后不远的地方。准确来说,是我在消防门上的半层楼梯,老六在之下的那半层。我们,爬不动了。古人云,爬楼梯难,难于上青天。

我弯腰扶着栏杆,像狗一样喘着气。如果斯琴在这里的话,就算是体力不支,我也会咬牙紧跟,不愿意输太多吧?

下面的那层楼梯,传来啪的一声。我朝下一看,老六已经顾不上脏,一屁股坐到楼梯上。身为一个胖子,他能一口气爬到这里,已经算不错了。

老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小安,还有几、几层?”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劲抬起头来,看见楼梯转角的墙上,那两个红色阿拉伯数字是――13。还好,加上地下那两层,总算爬了一半有多。

听完我的汇报,老六一脸绝望地说:“还有14层呢,怎么爬上去啊?”

我想了一想,建议道:“要不然,我们从这里搭电梯?”

老六琢磨了一会,点点头道:“我觉得能成,就算有你说的坏人,他们也没有千里眼,不会知道我们在这一层楼。”

我摸了摸酸软的腿肚子,同意道:“行,就这么办。”

老六手拉着栏杆,试了几次才站起身来,慢吞吞地爬完那几阶,把手伸向消防门,一边嘀咕道:“不信有那么倒霉……”

话还没说完,白色的消防门就被他推开了――或者准确点说,是有人帮他拉开了。

有个人站在门外,光线从他背后汹涌而来,但他的正面却被黑暗笼罩着。老六看他站着不动,试探地问:“哥们,让让?”

逆光之中,那人脸的轮廓,却有几分眼熟。

门口男人,死死地站在那里,不动更不说话。老六有点恼火,加重了语气道:“哥们,让让!”

那人却反而向着老六,踏近一步。他脸上的五官,在黑暗中慢慢浮现,就如同我心里的恐惧。

这个人,这个年轻人,我下午刚见过!

年轻人抬起头来看我,脸上挂着那诡异的微笑,语气温和地说:“伙伴,你好。”

老六摸不着头脑,刚要开口骂:“伙伴你个……”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向后退了一步,回头问我说:“小安,难道他们就是?”

我吞了一口口水,点头道:“就是公交车上的疯子!”

值得庆幸的是,跟下午不同,这次他是一个人出现的。合我跟老六二人之力,撂倒他应该没问题。

老六的想法,显然跟我一样,他冲前去揪住那人的的衬衣领,愤怒道:“Karen呢?你敢动她一根汗毛试试,老子跟你……”

他充满男子汉气概的话,还没有讲完,楼梯下就传来了一阵声音。嗒嗒嗒,啪啪啪,纷纷乱乱的都是――脚步声。这些声音层层叠叠,像是搭积木一样,迅速接近我们脚底。

我探头朝下看去,在楼梯“回”字的缝隙里,看见了黑压压的人头。

老六松开了那人的肩膀,背朝着我退了几步,差点被楼梯绊倒在地。他一手扶着栏杆,声音颤抖着问:“小安,你刚才说,下午是怎么逃的?”

我定了定神,对着那年轻男人,大声说道:“伙伴,是荒神派遣你来接我们的?”

那男人却抬着头,微笑着看我,不做任何动作。看起来,疯子上了一次当后,也会学乖的。

而下面的那群人,已经跑到楼梯转角了。

我跟老六对了一下眼,异口同声地喊:“跑!”

酸痛无力的大腿,被灌了铅的小腿,在恐惧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屈膝,蹬直,踩住楼梯一步步向上。

到了前面的转角处,我们就爬完了三层。老六这个日不死的,爆发了逃命的小宇宙,用他那两条胖腿,竟然跑到我前头去了。

我在喘气之余,抽空往下面看去。身后那群紧追不舍的疯子,就像是园林的池子里,追逐几片面包屑的金鱼。

等我回过头来,却砰的一声,撞在老六肉乎乎的背上。

我脱口骂道:“不要命了?还不快跑!”

老六却没有回答。

我抬头看去,却是一个铁塔般的高大身影,挡在老六面前。我刚要惊呼,那身影伸出粗壮的右手,一把抓住老六的肩膀。

老六身形一矮,惨叫道:“救我,快救我!”

我忙走上几步,伸出两只手去抬,那人的手却像是生铁浇铸的,纹丝不动――这种感觉,我却有点熟悉。

然后,那铁塔般的、背着个黑箱子的壮汉,用非常腼腆的语气说:“陆先生、席先生,很抱歉吓到你们。”

我像看到救星一样,惊喜地喊:“阿诺!”

老六吃痛地喊道:“啊什么诺,快放手啊!”

阿诺终于反应过来,触电似的缩回右手,像是不小心打碎了碗碟的小男孩。

我不解地问:“阿诺,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诺脸上又露出羞涩的表情,不好意思地说:“是阿福让我来,保护你们的。”

我还想说什么,老六却气急道:“你们好好寒暄,让我先走!他们,追上来了!”

 阿诺连忙侧身,让出一条通道,他背后的吉他盒装在栏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跟老六赶紧几步,跑到上面的楼梯去。

然后阿诺转过身去,正面对着楼下,马上要汹涌而来的人潮。顿时,他身上羞涩的样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涛拍岸、一夫当关的强大气场。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在同一时刻,后面的追兵已经到了。我在阿诺身后,就觉得人身安全有了保障,于是斗胆停了下来,观察一下后面情况。

下午的公车上,那些人是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这一次却不同了,全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难道说,他们也吸取了教训,知道绑架这回事,得靠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老六却在我身后,咦了一声说:“你看,他们是一个公司的。”

听他这么一说,再仔细一看,果然,这群人虽然穿着不一样的衣服,但脖子上的吊牌,却明显是同一个款式的。

下午是同一辆公交车,现在是同一个公司。这里面,莫非有什么奥妙?

就在我走神的时候,双方人马已经交上了手。只见阿诺稳稳当当地站着,双手向前伸,挡住了下面几级阶梯上,至少四个年轻男人。本来一条长龙似的二三十个人,被阿诺硬邦邦挡在那里,淤塞成一团乱麻。

乱麻之中,发出含义模糊的喊声,还有不断挥舞的拳头,雨点般落在阿诺身上。我们听着啪啪作响,阿诺却毫无感觉似的,像毛毛细雨中的一块巨石。

疯子之中,有一个身形较瘦的,猫腰想从阿诺腋下钻过。阿诺只用一只手,便牢牢地揪住瘦子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提离地面三尺,然后再扔了下去。人群像反应不良的多米诺骨牌,最前的几个人歪斜了下身子,便把瘦子漏了出去,滚下半层楼梯,软绵绵躺在转角的水泥地上。

阿诺对付着那么大一群人,却仍然留有余力,声音平稳地说:“陆先生、席先生,请你们到十八楼,我的同事在那里等。”

他目前的情况游刃有余,自然不需要我们担心。于是我大声道谢之后,便跟老六一起,顺着楼梯朝上面爬去。

刚爬了几级楼梯,突然之间,我的右腿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左腿一时没迈开,胫骨撞到了楼梯的边缘,疼得我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低头一看,那抓着我的东西,却是一只手!

我吓得魂飞魄散,那只手所连着的人,正以一种违反人体结构的扭曲姿态,像一个畸形的果实,凌空挂在我这棵树上。

正在恐慌之间,阿诺却淡定地长舒猿臂,一把捏那人的手腕,啪嗒,骨节碎裂的声音。这人像果实般被阿诺摘下,又轻轻地扔向人群中去。

我看得目瞪口呆,老六在上面几级楼梯上喊:“还发什么愣,快跑!”

晕头晕脑地爬了两层楼,被吓掉的三魂七魄,这才慢慢归位。下面传来杂乱的噼啪声,还有那些人的呼喊,阿诺却毫无声息。

刚才他说,楼上有“同事”在等着,会是哪个同事?

我抬起脚来,阿福?汤大叔?圆圆?有没有可能是……斯琴?

鞋底落到下一级阶梯上,我突然这么想,如果斯琴正在上面等着,那么,就算她是阿福的同伙,一直在骗我、利用我,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该死,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了她?这个蒙古妞。

老六在我前面,气喘吁吁道:“十七,十七,小安,他是,日本人。”

我还没回过神来,奇怪道:“谁?你说谁?”

老六说几个字喘一口气,解释道:“十八,快到了,我说下面那个,大块头。你没发觉,他的口音,很奇怪吗?”

我仔细一想,确实像老六说的那样。本来他说话就少,我还以为是腼腆,琢磨起来,果然普通话不像是他的第一语言。

汤大叔是美国人,阿福是美籍华裔,现在又冒出个日本人。这一派人的背景也挺复杂,如果他们真是开侦探所的,倒算得上是国际性大机构了。

老六有气无力地欢呼:“到,到了!”

我抬起头来,果然,十八楼白色的消防门,就静静地关在我们眼前。推开这道门,会是谁在等着我们?

结果,当然不是斯琴。我哂笑了一下,心里有些失望,然后又有些希望。

在消防门后等着我们的,是那个让人觉得傻乎乎的圆圆。看见我们推门而出,她便冒冒失失的,向着楼道的那一边走去,也不管我们会不会意。

当然了,像我跟老六那么聪明的,毫无疑问,紧紧跟了上去。

圆圆带着我们,来到1809号房门口,不按门铃,却伸手在门板上敲了几下。这几下子有轻有重,中间还有间隔,想必是他们开门的暗号。

我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地方?”

圆圆的舌头比脑子跑得快,冒冒失失道:“这里是我们以前租来……啊对不起对不起,这个不能说。”

老六有些不安,扯着我的衣角,低声说:“Karen,就住在2709。”

我不由得朝天花板看去,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了,门后站着脖子上破了个洞的汤大叔。

我们三人走了进去,这里被布置成一间办公室的样子。不出我所料,阿福也在这所房子里,穿着他永远不变的黑西裤,白衬衣。他从窗户旁的办公桌后,欠身道:“真抱歉,让您二位受惊了。”

圆圆没头没脑地插嘴道:“别怕,他现在感知不到我们了,因为房子里有这个。”

我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办公桌上的一部小仪器,很像无线路由,只是屁股后黑色的天线,不是一根而是五根。

难道说,这就上次在侦探所的杂物间里,我没有发现的那台手机信号屏蔽仪?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阿福微笑着开口:“席先生,终于能跟您见面,我实在是太兴奋了。”

老六却不吃这一套,质问道:“带我们来这里干嘛?Karen呢?我女朋友呢?”

阿福右手松松地握拳,放在下巴前面,仍然微笑着说:“席先生您放心,李凯伦小姐,我们已经及时的,把她转移了出来,没有让她遭受任何的威胁和危险。”

老六哼了一声说:“那你把她送哪去了?”

阿福摊开了手掌,微笑道:“李凯伦小姐,就在这间房里。”

老六气愤道:“在你妹啊!这户型跟2709一模一样,只有一间单房,哪里能藏丅人?”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果然像老六说的,这里除了左边的厕所,再没有一个房间。厕所的门虚掩着,我探头去看,阿福总不会把人关在里面吧?

阿福却笑着说:“席先生,您稍安毋躁。”

他走向右边的墙壁,用手指轻轻触碰,像是在摸索着一条不存在的门缝。然后,一道暗门,真的就这样打开了。

阿福站在门边,向着目瞪口呆的我们,伸手示意道:“您二位,里边请。”

我跟在老六身后,走到门口,朝着里面张望。却原来,这是隔壁1807的房间,把中间的墙壁打通了,算是个双拼的户型。这里面的一桌一椅、所有布置,却跟1809完全相同,几乎让我产生错觉,以为这不是门而是一面镜子。

如果不是两张抢眼的轮椅,以及轮椅上的女人。

是的,两张轮椅,两个女人。除了老六想见的,还有我想见的那个。

斯琴跟Karen。

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会被安置到轮椅上。斯琴的手不自然地放在椅背,Karen则低垂着头,长发披到膝盖上。

还有肥猫,估计是今天累得够呛,躺在一个角落里安睡。

斯琴的神情疲惫,没有了平时的鲜活劲,像一条离了水的鱼。看见我来,她眼神忽地亮了一下;再看看我身边的老六,眼睛里的光芒,又慢慢黯淡下去。

我知道,她神情的变化是因为,既然我跟老六在一起,说明她的骗局已经被拆穿。我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感觉,是愤怒、兴奋,还是揪心。

我们三人从开门到进来,动静不算太小,如果Karen是睡着了,应该会被吵醒。然而,她却仍垂着头,毫无反应。

我皱眉看着阿福,他却站在旁边,微笑不语。

老六也看出了Karen的不对劲,踉跄着跑了过去,两手抓着她的肩膀,喊道:“Karen,Karen,是我,你快醒醒。”

斯琴看着他的动作,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老六蹲了下去,拨开浓密的黑发,轻轻拍打着Karen的脸,喊道:“Karen快醒醒,我带你走。”

突然之间,Karen的脖子像是完全无力般,诡异地倒向一边。

就在这时,老六像见了鬼似的,尖叫一声坐倒在地,还用手撑着地板,慌忙先后挪了几步。

我看着Karen被黑发遮去一半的脸,也吓得心惊胆战――她的眼睛,是睁开的。而且看起来,从我们一进门,甚至没进门的时候,她的眼一直都是,睁开的。

还有一条口水连成的线,正从她的嘴角,延绵不绝地流到地上。

老六吓完之后,回过神来,又扑了上去,带着哭腔说:“你怎么啦,你别吓我啊Karen!”

这副模样的不是我女朋友,所以我还算稍微镇定,走上两步,把手指探在Karen的鼻子下。还好,有呼吸。

然后,从她的喉咙里,传来嘎啦嘎啦的声音。我再看她的眼珠子,却是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焦急地转来转去。

我紧紧抿着嘴,这样看来,Karen是有知觉的,她看得见也听得见我们,只是没办法表达出来。

她这惨不忍睹的样子,让我想起另外一个形象,一个也不算太常露面,当总让人印象深刻的形象。

歪脖子霍金。

罹患ALS,全身瘫痪,只剩一根手指头能动的物理学家――我终于知道,房间里轮椅的作用了。

我心头突的一颤,想起斯琴给我留下的纸条,不由自主朝她看去。天哪,她不会也得了这种怪病吧?

斯琴猜出了我的想法,撇了撇嘴,张口无声地说:“我、没、事。”

毕竟她是个可恨的女骗子,我装出“关我鸟事”的表情,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男人啊,你的外号叫犯贱。

老六以一个求婚似的姿势,半跪在Karen面前,得不到她任何反应。房间里,陷入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老六突然就爆发了,弹簧一样站起身来,歇斯底里地大喊:“你把Karen怎么了!”

他像一只肥胖的狮子,狠狠扑向阿福。阿福根本来不急挡,砰!腹部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又或者,他根本没打算挡。

阿福稍微弯腰,捉住老六的右手,仍然微笑着说:“席先生,李小姐出了什么问题,您应该比我更明白。”

老六愣了一下,让后猛地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早上都还好好,就算她真的有,也可能那么快……”

阿福从容地解释道:“按照一般的科学理解,AmyotrophicLateralSclerosis,简称ALS,亦即肌萎缩侧索硬化,的确是一种病情发展缓慢的疾病。”

他眼神直视着老六,话里有话地说:“这一点,席先生您是身有体会吧?”

老六似乎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脸上的胖肉抖了一抖。

阿福笑了一下,继续道:“可是李小姐得病的根源,却不是由于她自身。她身上的ALS是外来的,嗯,说是‘被传染’的也不为过。而目前的情况是,那一个‘传染源’已经失控,所以李小姐的病情,才会在一天之内,从无到有,飞速发展。”

老六的身体一直打颤,整个人快要崩溃的样子,艰难地举起手臂,指着我说:“那、那他为什么没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澄清道:“老六对不起,其实我,我没有得这种病。”

阿福又笑了一下,盯着我说:“陆先生,其实,你错了。

我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我错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说,我也患上了这种可怕的绝症?

阿福微笑着,拖长声调道:“在场的所有人……”

他环视四周,眼神在每个人脸上扫过,我、老六、斯琴,还有房门口站着的汤大叔和圆圆。最后,阿福伸出手来指着自己,缓缓道:“包括我,都很快会患上这种病。”

 

我圆睁双眼,张大了嘴,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怎么可能?

难道我自己的

竟然成了眼前的事实?难道说,ALS这种发病率极低、原发性的绝症,在我们这里,变成了一种高危传染病?

然后,我们都会像Karen一样,变成一个无法动弹的瘫子?

我抹了一把冷汗,不,不可能是这样。如果真有那么可怕,阿福他镇定自如就算了,汤大叔,还有那个傻乎乎的圆圆,早就吓得大哭大叫,不可能这么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我对阿福冷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先拿点绝症吓唬吓唬我们,好让我们乖乖给你干活,事成之后再赏解药,对吧?可惜,你骗不了我。”

阿福摇头笑道:“陆先生,我也希望自己是在骗你,只可惜……”

他把目光投向斯琴,斯琴仍然坐在椅子上,对着我点了点头,一字一句道:“这件事,他说的是真的。”

我就要被她真挚的眼神所打动,却突然想起,这个女人,这个冒充Karen室友、身份迷离的女人,已经欺骗了我那么多次。说到底,她根本不值得我相信。

胸口的不满和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脱口而出道:“女骗子!你们根本就是是一伙的!”

阿福伸出食指,轻轻摇动着,啧啧有声道:“陆先生,这次您又错了。她可不是我的同事哟。”

他眼里带着嘲弄的光,微笑道:“斯琴小姐,到了现在,您也不用再隐瞒身份了吧。”

斯琴恶狠狠地盯着阿福,过了一会,认输似地低下了头。她叹了一口气,用疲惫的声音说:“小安,对不起……”

她抬起头来,勉强笑道:“我是警丅察。”

警丅察?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阿福拍拍手掌,朗声道:“好了好了,您二位的感情问题,就先放到一边吧。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解决一个棘手难题,消除ALS的传染源,保证噩运不会降临在我们身上。”

他又笑着对老六说:“而且我认为,只要消除了传染源,即使已经患上ALS的病人,也可以得到康复。

老六这只软脚虾,彻底被阿福的心理战术打垮,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说:“阿福,阿福先生是吧?你一定要救Karen,一定要让她好起来,我不能没有她啊……”

我心里冷笑,他真正担心的,是Karen还是他自己?

阿福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席先生,请您放心,我们当会竭尽全力。在这其中,您的配合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老六鸡啄米似的点头,连声说:“配合,一定配合!”

阿福满意地笑了笑,总结道:“会见时间结束,现在,让我们回到隔壁,制定一个详细计划,然后安排各自的工作。”

我跟在他们身后,就要往外走,斯琴按捺不住似的,猛地站起身子,身后的轮椅被带得半边离地。她的双手仍然放在椅背,拖着轮椅,向前走了两步。我总算看出来了,原来她的手腕,是被反绑在轮椅之后的。

阿福回过头来,斯琴弯着腰,直视他说:“让我去,我能帮上你们。”

阿福皱着眉头笑道:“是吗?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呢,警丅察小姐?”

斯琴面不改色道:“坦白告诉你,这一次我们的行动,首要目标并不是你,而是……”

阿福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斯琴继续劝说道:“所以,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还有共同的利益。我帮你掌权,你帮我立功,双赢。”

阿福眯起眼睛,似乎正在认真思索,细细权衡。十几秒钟后,他绽放出一个热烈的笑容,对圆圆说:“去把斯琴小姐解开,我们的作战部署中,又多了一名猛将。”

十分钟后,我们六人分成两边,隔着办公桌坐下。对面是汤大叔、阿福、圆圆,这一边是老六、我、斯琴。从外表上看,我们不像是一个松散的利益同盟,而更像是正在谈判的双方。

我偷看一眼右边的斯琴,岂料她也正在看我。我刚忙收回眼神,这才想起,不敢见人的应该是她。女骗子。

我正对面的阿福,用手指敲敲桌面,微笑道:“闲话就不多讲了,我们开门见山吧。我跟同事们,通过对李景华先生所用仪器、残留资料的大量研究,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黄淑英小姐……”

他脸朝着老六道:“也就是席先生的前任女友,她的与我弟弟阿寿的‘瓶子’,掩埋存放在同一个地方。”

“瓶子”?我皱了一下眉头,很快想起,应该是老六说的那个,放着黄淑芬指甲、手机的宜家玻璃瓶。

斯琴不满地说:“这些情况,我们早就掌握了。”

阿福笑道:“斯琴小姐,那您知不知道,这些‘瓶子’是存放在什么样的地方?”

斯琴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在小李的侦探所内。”

阿福轻摇食指,微笑道:“一开始我也是这样认为,但是把整个侦探所的墙都敲了一遍,也没找到哪怕一个‘瓶子’。后来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我们终于发现,李景华先生把这些‘瓶子’,埋到了……”

他闭上眼睛,然后突然睁开道:“全省范围的信号基站下。”

我脱口而出:“信号基站?就是路边山上到处都有,发射手机信号的那种铁塔?”

阿福笑道:“没错,就是那种铁塔。”

我心里若有所动,原来这些恶心的‘瓶子’,是埋在信号基站下,难怪我们最初接触的恐怖,就是一条又一条,通过电波发送过来的短信。

斯琴在旁边质疑道:“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全省范围内,要我们怎么查?总不可能一个个去挖吧?”

阿福轻轻鼓掌道:“不愧是警丅察小姐,每次都能问到重点。这一个问题,的确困扰了我们非常久的时间。我们通过寻访李景华先生的其它客户,掌握了一个信息。在交了预付款之后,李先生会给客户留下一沓发票,凭其中的发票号码、排列次序,就可以确定所对应的信号基站。”

阿福喝了一口咖啡,继续道:“当时,我们根据侦探所残存的资料,得知了黄淑英小姐的这一单业务,是由一位‘席先生’委托的。即使如此,我跟同事们也有点头疼,虽然姓席的不算太多,但考虑到很多注重隐私的客户,留下的都是假名……”

阿福放下咖啡杯,笑道:“说起来运气真好,我们正准备开展全国范围内的大搜查,就在那天下午,有位先生打电话过来,要咨询‘席先生’的业务内容。”

我吞了一口口水,心里再清楚不过,那个打电话的“先生”就是我。

在旁边一直沉默的汤大叔,这时候突然拿起电子喉咙,瓮声瓮气道:“阿福,我不同意你这样做。我们没有资格牺牲任何人的生命,就算是为了……”

阿福少见地露出怒容,很有力度地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够了!”

圆圆也在旁边劝道:“汤大叔,我们还是听阿福的吧,毕竟他才是……”

汤大叔仍然不服气般,脖子上的破洞抖了几抖,终于还是放下了电子喉咙。

阿福敲了敲桌子,重新焕发出笑容,对我们这边说:“不好意思,让各位见笑了。回到我们之前的话题,陆先生跟斯琴小姐,跟你二位见面后,事情没有就此迎刃而解。”

他继续回顾道:“我们没能通过您找到席先生,反而不知为何走漏消息。对方的人也展开行动,还有斯琴小姐所代表的国际**,三方人马你争我抢、互相阻拦,焦点自然就是……”

即使是他那么深的城府,到了这时,也掩饰不住心里的兴奋,眼睛发亮地对老六说:“李先生留给您的发票。”

我紧张地问:“老六,发票呢?你不会弄不见了吧?”

老六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沾沾自喜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发票那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忘。小安,我上个月不是给了你一沓,让你找机会帮忙报销的吗?”

我愣了一愣,苦苦想了十几秒钟,才打捞起一点点依稀的印象,支支吾吾道:“啊,好像、好像是有这回事……”

屋里其余的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发票在哪?”

 在一群人紧张的表情中,我又挠头想了半分钟,终于啊了一声,惊喜地说:“我知道了!”

我拿起随身带的包,在最面的那一格,翻出一团皱巴巴的发票,捧给阿福道:“你看看这个……”

阿福如获至宝地抢了过去,翻过几张,脸上放射出兴奋的、真正的笑。他一秒钟都没拖延,打开桌上的电脑,又从抽屉里拿出几张比例不同地图,对照着发票仔细研究,潜心推算。

老六、圆圆跟汤大叔,都把头凑了过去,像在看一份秘密的藏宝图。只有我跟斯琴坐着不动,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她的脸上写满了沮丧。

那倒也是,我随身的这个包,她与之相处了三天两夜,还曾把它抱在怀里。里她所渴望的“立功”,最近时只有一厘米的距离。只可惜她知道得那么多,还是不够多,只可惜她那么聪明,仍然不够聪明。

我轻轻叹了口气,所谓天意弄人,就是这个意思吧?

就在我感慨的时候,办公桌的对面,传来心满意足的一句:“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抬头看去,阿福原来一成不变的嘴角,被心中的狂喜牵引着,慢慢向着耳朵延伸。我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嘴,竟然有那么大!

他双手抓起一幅地图,举在脸前,颤抖着,再颤抖着,终于爆发出一阵狂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隔着地图,我看不见他那野心家的脸。但要我猜,那一副表情,应该算是“狰狞”吧。

 三分钟之后,阿福终于笑够了,把地图放回桌面,用幅度仍然稍大的嘴角笑道:“真是抱歉,失礼了。只是我一想到,努力了那么久,终于可以拯救几千、甚至几万无辜者的生命,心中的喜悦是在难以按捺。”

关于拯救性命这一番话,他在麦当劳里也跟我讲过,老六却是第一次听,好奇道:“阿福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阿福调整了一下笑容,看着斯琴说:“要不然,就让我们的警丅察小姐,来做一个详细介绍吧。”

斯琴看了我们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介绍道:“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阿寿手下的三个高层干部,正计划在美国实施一次恐怖活动。地点是华盛顿的某个地铁站点,具体手法是……”

听见地点是美国,老六颇有些幸灾乐祸:“毒气?人丅肉炸弹?不会是核弹吧”?

斯琴横了他一眼,沉重道:“我们认为,是一种高科技新型,以超高频声波控制、摧毁人脑的电子设备,其作用原理、防范措施未明。”

我心里一动,脱口而出道:“难道说,是让那些人全部患上ALS?”

阿福点头微笑着说:“陆先生,跟斯琴小姐在一起几天,您的推理能力进步很大哟。”

我不禁高声道:“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我是说,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如果真有那么厉害的东西,各国军方早就拿来当武器了!难道说美国军队的科研水平,还比不上你那弟弟手下的一群疯子?”

阿福用手指敲着桌面,摇头道:“这件事情,确实有超乎逻辑、科学难以解释的地方,像您这样的普通人,当然会接受不了。不过就像您说的,这件可怕‘武器’的背后,有许多偶然因素,即使是美国军方实验室,也无法集丅合在一起的――众多偶然因素。”

阿福伸出食指,微笑道:“第一,因为李景华先生,是一个个伟大的前科学家。”

我大惑不解道:“科学家?他不就是一个侦探吗?”

旁边的斯琴帮忙解说道:“科学家,是他当侦探之前的职业。李景华是牛津大学的博士,毕业后在美国著名的阿塔穆勒实验室工作,专攻人类脑电波的捕捉与利用,科研成果出众。正因为如此,他受到实验室同事的嫉妒,被举报在实验过程中,使用了非人道的材料与方法。州法院经过调查取证后,处以大笔罚金,并裁定他不准再进行相关实验。”

我摸着慢慢疼起来的太阳穴,试着接下去道:“所以,他来到了中国,以另一种方式继续他的研究?”

斯琴点头道:“就是这样。”

难怪第一次听到“李景华”这个名字时,会觉得似曾相识,估计是多少年前看过有关报道吧,华裔科学家如何如何的。

阿福继续伸出中指,笑着说:“第二,是因为席先生的前任女友,跟阿寿的‘瓶子’埋在一起的女人,生前就是ALS病人。”

我吃了一惊,扭头去看老六。他脸上讪讪的,回避着我的目光。看起来,阿福说的不是假话。

这个日不死的老六,口口声声说全部告诉我了,到头来还是留了一手。难怪他之前跟黄淑芬都谈婚论嫁了,最后还是没成,想来肯定跟这病有关。这世上还有没有如此坚贞的爱情,让一方心甘情愿的,跟将要瘫痪的另一方结婚?别人我不清楚,反正在老六身上,是绝对没有的。

阿福接下去解释道:“出于科学难以解释的原因,放在一起的两个‘瓶子’,发生了某种程度的融合。所以,我那死去的弟弟,就拥有制造ALS的能力。”

听完他说的话,我更加头疼欲裂,想了好久才说:“就算这样,你那死人弟弟会‘制造’ALS,他又是通过什么手段,来进行传播的呢?或者说,他为什么会有这个能力,在根本无关的人群之间,传播ALS?”

阿福伸出无名指,微笑道:“您的问题,也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点。想必各位已经有所了解,我们所收集到的往生者脑电波,亦即EVP的程度,与对象死亡前一刻,脑中腺体释放的激素量,成正比的关系。换句通俗的话讲,就是往生者怨念越大,留下的能量就越强。”

老六的头垂得更低,看起来,他心里明白黄淑芬在临死前,对某人怀着强烈的恨意。那么阿寿,死于亲生哥哥之手的阿寿,所谓的“怨念”――只怕会强烈百倍吧。

阿福收回手指,握成拳头,深吸了一口气道:“正是如此之多的、实验室无法复制的偶然性下,阿寿跟黄淑英小姐的‘瓶子’结合起来,形成了这一次ALS的传染源。而我们这一次战役的目标,当然就是……”

老六抬起头来,讨好道:“打破瓶子,消灭ALS!”

阿福赞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按照我们原来的计划,是在这两天的时间内,甄选出10个最有可能的信号基站,同时开始动作。如今天助我也,确定了信号基站,事不宜迟,明天就要展开行动。这一次,我需要各位的通力协助。”

我心里泛起了嘀咕,这个满脸假笑的野心家,会安排些什么差事给我们?

阿福摊开手中的地图,用手指戳着一处,对我们几人说:“各位请看,这里――”

我凑上去一看,这是一张我市地图,在西北边的郊区上,用红色马克笔画了一个圆圈,墨水还没干,透着一股色泽鲜艳的红。

阿福拿起马克笔,在圆圈下写了“TPoint”几个字,一边解释道:“这里,就是埋放阿寿与黄淑英‘瓶子’的地方。”

我心情复杂地盯着这个圆圈,就是这个鬼地方,向大气中发射出恶毒的电波,把无穷的恐惧带到我们身边。同时,在这个信号站之下的某处,埋放着两个死不甘心的灵魂。

阿福又举起马克笔,移动到地图的另一端,在东南边靠海的某座小山上,又画下了一个小些的圆圈,并写上“FPoint”的字样。

他放下笔,指着这个圆圈说:“这里,原本是我们甄选出的可能地点之一,当然,现在已经排除掉了。”

阿福直起身来,朗声道:“明天,我们将兵分两路,实行调虎离山之计。陆先生、席先生以及**小姐,请您三位高调前往FPoint,吸引对方的视线。而我将与几位同事,偷偷潜至真正的TPoint,摧毁噩运的根源。”

老六听到这里,小心翼翼道:“阿福先生,我们这样做,会不会有危险啊?”

我拍了下桌子,忿忿道:“不危险才有鬼呢,这摆明了就是拿我们当饵,那群疯子有多危险,我们又不是没见识过。万一给他们捉到,就要去海底陪小李了。”

阿福诚恳地笑道:您二位稍安毋躁,这一点我早已考虑过了。首先,我会把阿诺也调到FPoint小组里,保障各位的人身安全。其次,只要一旦我们TPoint小组破坏成功,我向各位保证,那些‘疯子’会马上恢复正常。”

斯琴在旁边质疑道:“恢复正常?他们被洗脑,还是催眠过?”

阿福笑着说:“**小姐,我知道您对此很感兴趣,只可惜,这是我们不宜外泄的一点小秘密。或许,等明天事成之后,我可以向您透露一点信息,帮您争取到更大的功劳。”

他很有气魄地捶了一下桌子,总结道:“综上所述,我们的计划就是如此,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吗?”

老六唯唯诺诺道:“没有没有,只是一定要保障我们的安全啊……”

斯琴考虑了一会,郑重点头道:“我没有意见。”

阿福对我微笑道:“陆先生,您呢?”

我耸耸肩膀,无所谓道:“我有资格不同意吗?就这样吧,能活最好,死了拉倒。”

阿福鼓掌道:“好,太好了!明天,大家要拼尽全力,我们只能成功,因为我们失败不起。”

其余五人同声说:“好”,所带的情绪却大相径庭。

阿福补充道:“最后一点,为了保密起见,同时为了各位的人身安全,今晚还请委屈一下,就在这里过夜吧。圆圆,你去把床垫枕头拿出来。对,还有面包和泡面,我猜这二位还没用晚膳……”

我望着窗外低沉的夜色,打了个哈欠。远处的大厦楼顶,闪烁着红色的航空警示灯。鱼翅燕窝变成了泡面面包,计划总是不如变化快。但愿明天之后,老六那些钱我们还有命花。老六正垂头不知想些什么,但愿他不要变卦。

不经意向右看去,却撞上了斯琴的目光。我心神忽然慌乱,她眼神复杂,而我看不穿。

明天会发生什么,只有明天才知道。

一夜无话。 

上午的阳光很好,一辆速腾疾驰在高速公路上,红得格外耀眼。我们从市区出发,已经向东南开了一个小时,转过着弯,就能看到一小片海。

今天是阿诺开车,老六坐在前排,斯琴和我分别坐在他们后面。至于果果跟肥猫,逗留在昨晚的房子里,有圆圆在照顾他们。

我看了一眼后视镜,暂时没发现可疑车辆。追兵跟伏兵还是会有的,不过有阿诺在,问题应该不大。幸好我们前去的不是真正的‘瓶子’埋藏地点,要不然的话,就算有半打阿诺,那些疯子们也非得把我们撕碎不可。

“喂。”

左边传来轻柔的女声,我却把头扭到了右边,不想搭理他,这个女骗子。

她那一边,自顾自的开始道歉、:小安啊、,对不起,我确实向你隐瞒了身份,还伪造了一些证据,好让你配合我的行动。但是请你相信,我这么做,是有苦衷的。

我一声不吭,继续看着窗外。海绵从我的这边迎来,已经越变越宽了。斯琴继续轻声地说:“无论如何,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你以及更多人的安全,这一点请你能够理解。”听她那一堆公文式的对白,我心里突然莫名的烦躁,硬邦邦地扔出一句话:“我就不理解,你咬我啊?”斯琴气急道:“路小安,你你………………”

我狠下心来,继续发泄到:“警X大人,以后有什么指示,您直说就好,小的一定照办。在不劳您费心,编写假话来哄我了。”

斯琴直勾勾地看着我,不说一句话。我心里也有点发慌,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当然,要我认错是万万不可能的。

车子驶进一条穿山隧道,忽明忽暗的灯光,从她脸上有节奏的掠过。我看不透她的表情,车厢里除了路噪就只有沉默。我知道这条隧道很长,却不知道他长的象永远也走不完。

她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生气又像是在笑。然后,她声音冷淡道:“那好,我最后再跟你说一句假话,你千万不能信。”

我故作强硬,眼神迎了过去,看她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路小安,我喜欢你!”心脏停止的一瞬间,车子钻出隧道,终于重见天日。

我只觉得口干舌燥,正想要说些什么,她却已经别过头去,死死的看着窗外。

老六从前座探过头来,吐了一下舌头,看我脸上想揍人的表情,又赶快缩了回去。

我心里百转千回,想了许多的话,却没有一句敢于说出口。等我终于故作了勇气,前座却传来阿诺的声音。他指着前面路边一座小山包,难为青岛:“你们看,前面就是了。”

我顺着他的首看去,果然看见了信号基站的铁塔,掩映在绿色的树木之间,灰溜溜的并不惹眼。开车在高速公路上,这样的信号站毫无感觉就掠过去了。

有谁会想到,他们向大气中发射的不只是手机信号,还有几个倒霉鬼惊险无比的旅程。

等我收回视线,再想说些什么时,那好不容易鼓足的气,早就泄得一干二净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算了,今天先把小命保住,以后的事情,等以后再说吧。

阿诺把车靠着栏杆停放在紧急通道上,再打着了双闪。不时有大车快速驶过,速腾被强大的气流先动,像是惊涛中的一叶小船。

车就停在隧道后不远的地方,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一个点在横幅,写着天气、交通、前方路况之类的。我们要去的信号站就在护栏右边的小山包上,再往右就是礁石和海岸线了。

我们三人下了车,先跨到护栏的另一边,阿诺则打开车尾箱。难处她的包别急他想,还有一把敲水泥用的大铁锤,两把铁锹。

我跟老六一人领了把铁锹,向着山顶信号站的铁塔开始进发。队伍是以斯琴领头,老六跟我随后,阿诺在最后面,一方那群疯子的偷袭,或者防着我们逃跑。

这时已经是中午了,套样越怕越高,射出王道金光,像针一样扎进皮肤里。我还算好,老六这个大白胖子,没走几步就是偷了后背。

萧山不算高,但从下往上慢慢爬也花了二十来分钟。我一路上小心翼翼,东张西望,怕从哪里的灌木从下,突然就钻出来一群疯子。

一路平安。

此刻,我们站在小山顶,对面那钢筋铁骨的信号塔像是史前恐龙的巨大骨架。我抬头仰望,眼光此言,看不清塔顶的仪器,它们到底是怎样发射无形的信号的呢?

再贴他的正下方,有一间红瓦白墙的矮房,里面估计是放着机组。矮房子再往下,那是一片水泥的塔基,根据阿福的说法,那些‘瓶子’就埋在下面。

我手搭凉棚,四处张望了一下。从这个角度往下看,低处的景物一览无遗,山腰只有静止的树木,停在路旁的速腾平安无事,像是一辆红色玩具车。除了这些,就只有不远处的大海,白色的浪花拍打着海岸。

没有伏兵,也没有追兵,一切安然无恙。这我就搞不懂了,是阿福的计划失败,我们的行动没能吸引疯子们的目光??还是说,他们也清楚这只是一座“假冢”,所以安之若素,不会对我们采取行动??

阿诺拿出地图,最后确认了一次,然后羞涩道:“就是这里咯。”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景色还挺不错。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山脚的一边是高速路,另一边就是黑白相间的海岸线。几阵海风吹来,让我忍不住就想要摊开防潮垫,来一次海边野餐了。

当然,这只是在做梦。

老六用纸巾擦着汗,气喘吁吁地问:“然…………然后呢?”阿诺摇了摇头,提起手中的大铁锤,像是小孩举起一根汤匙。然后他不好意思的说:“然后,我们就要开始挖咯。”我心里不禁奇怪,这里不是假的么?我们不是做做样子引开那群疯子就好么,为什么还真要下手开挖??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是做戏做全套吧,反正有个大力士在,我跟着装装样子就行了。

阿诺挠了挠头,羞赧的说:“正式开始之前,还要请各位确认一下,身上有没有任何的电子设备喔:-O。”

斯琴眉头一挑,问道:“为什么?”阿诺眨了眨大眼睛,轻声说:“以前在挖掘‘瓶子’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情况,所以电子设备一律严格禁止。”

老六似乎很有同感,点头道:“就是就是,前几天把我吓得连一千多块钱刚买的卡西欧也扔了…………”

我浑身上下自摸了一遍,确认到:“我没有。”斯琴抽出了一下,低头说:“我也没有。”

阿诺抱歉似地说:“那好,开始咯。”

我以为他就要抡起大铁锤,赶快先把耳朵捂上。他却吐着铁锤,绕着铁塔下的水泥基座,开始转期权来,一边转,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输耳去听,只分辨得出几个“瓦塔西、口咧哇”之类的。老六扭过头来,跟我面面相觑,看来他也听不懂这一长串日语,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概可能是:“荒神,请赐予我力量之类的吧!”的吧?就在我东张西望,想要找个乘凉的树荫时,阿奴弄突然该局铁锤,狠狠地砸咋了下去。砰一声,强烈的阳光下,看不到四溅的火星。

我捂着耳朵,扭过头去,注视着山脚下的公路。突然我发觉,有那么点不对劲儿。

从我们上山到现在,左右两个防线的路上,就没看见一辆车通过这一条高速路,虽然说不上繁忙,但是冷青到一辆车也没有,确实有些奇怪。我刚想把这事告诉老六,高速路上出现的一幕,却让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从身后那条隧道里,并肩驶出四辆公交车,以同样的龟速缓缓行驶,满满当当的,霸占了所有的车道。后面尾随着几十辆小车,无论怎么气急败坏,鸣喇叭打远光灯,四辆大车都无动于衷。

疯子,又是那群疯子。

更为可怕的是,在相反的车道上,同样的情况也在发生。可笑的是,早那点在横幅上,却依然写着:前方通畅,注意车速。

八辆公交车,按二十人一车算,那就是一百六十个疯子。算下来我们一人要对付四十个疯子,不给撕成碎片才有鬼呢。

老六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他反应可比我快,率先跑到阿诺身边,大喊道:“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阿诺轻轻把他退到一边,又狠狠地砸了几下水泥,终于大功告成般的把锤子扔到了一边。我走上前去一看,水泥地被砸出了一个大坑,有三四十公分深,露出下面黑黄的泥土。

他不好意思的交代:“就是这里,你们把瓶子挖出来吧,我去对付那些人。”

我还米问清楚为什么呀挖,阿诺已经转身朝上山的路走去,又是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他背上那个吉他箱,让我多了几分安全感。怕什么。人家有法宝呢。

我哥牛对视一眼,耸耸肩膀,扬起手中的铁锹,挖呗。

还没挖出几锹土,斯琴也凑了上来,心事重重的问:“喂,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我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却也暗自留心,竖起耳朵在听。没有别的声音啊,除了铁锹插进泥土的声音,高速路上喇叭的声音、越来越近的纷杂的脚步声…………

我撇了撇嘴,继续往下挖。

老六这个该死的财迷,估计找到了挖宝的乐趣,铲得比我还卖力。两把铁锹你来我往,脚踢向下,不一会就挖出了半方的土。

“哈哈,有啦!!!”

随着老六兴奋的叫声,我睁开眼睛往坑里看,果然再黑黄色的泥土下,出现了一小片白色塑料。我们又挖了几锹,老六便蹲下身去,用手拔掉上面的浮土,不多一会儿,土里的玩意就漏了出来。这东西真言术,像是一个什么塑料盖,半透明的白色,两旁好像还有拉手。

不就是个塑料整理箱吗??

我跟老六两人合作,先把箱子四周的土挖松,然后一人一边,一二,一二,把整个箱子抬了上来。箱子并不重,倾斜的时候,能感觉得到里面有东西在滚动,那就是他们所谓的瓶子吧。

我拍拍手上的泥土,轻轻踢了一脚整理箱,呼,大功告成!

老六迫不及待地打开箱盖,我跟斯琴也凑了上去。

箱子里面,果然是一个宜家的玻璃瓶。

塑料箱、玻璃瓶,这都是我们平常见得,但是瓶子里的东西,大概就不那么常见了。如今,老刘把玻璃瓶拿了起来,在海边明媚的阳光下,我们都能清楚地看看见瓶里的东西、长江这绝对不是什么赏心悦目得场景。

玻璃瓶的下半部,装满了像是核桃的东西。当然了,那不是真的核桃,因为他们都是粉红色,而且看起来肉呼呼的,怎么说呢,更像我们在菜市场买了十几个猪脑,缩小时即被,在全部倒进瓶子里。

我终于明白了,那些被小李杀掉的猫,是用来做什么的了;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黄淑芬的短信里面会出现老鼠。

脑,猫脑!!

金色的阳光下,这些猫脑新鲜得像是刚被取出,仍然在微微脉动着,散发出诡异的、粉红色泽的光。

握手捂着嘴巴,差点吐了出来,但仍强迫自己看下去。

瓶子的上半部是一台老旧的手机,旧的看不出型号。我只能看见手机的屏幕,因为它的键盘男的那部分全部插进了猫脑中。

旁边传来斯琴干呕的声音,作为一名警X,他的心理素质还是需要锻炼啊。

老六这个神经麻木的家伙,还一边转动瓶子,一边观察道:“哦,原来是这样的啊。”

我刚要让他把瓶子放下来,突然之间,嗡。

我小腿一软,差点儿摔在地上。是身体素质太差,抡几下铁锹就耳鸣了么??“嗡嗡。”

一阵莫名的恶心,从胸口直往上涌。我不经抬起头来,却碰上了老六惊疑的目光,他也听见了,所以,这不是耳鸣。

“嗡嗡,嗡,嗡嗡………………”这声音有点熟悉,我手拄着铁锹,紧张的四处张望,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突然,我想起了点什么。

围屋,黄淑英,流血的耳朵。

手机,是手机=====1!!!!!!

我终于反应过来了,惊恐的抢过老六手中的瓶子,就要往地上砸。这时候我注意到,拿手机露出来的屏幕,却还是黑漆漆的。

“嗡嗡嗡嗡嗡嗡……!"一阵刺耳的声响传来,就像是波音客机贴地飞过。三个人都发现了声音的来源,不约而同的朝一个地方看去。斯琴的鞋底。我完全搞不清为什么声音会从她的鞋底传来。但是看起来,他本人是很清楚的。

斯琴顾不上捂着耳朵的手,把右脚的运动鞋脱了下来,狠狠扔到地上。刺耳的声音仍在继续。他冲过去抡起铁锤,高高举起,疯了似地砸向那个鞋子“砰。”

我松开捂着耳朵的手,那嗡嗡的怪声----停止了。

斯琴虚脱似的坐到地上,被她砸烂的除了鞋子,还有藏在鞋跟里的一个小小仪器。如今,它被铁锤砸得稀巴烂,像是一只粉身碎骨的机器小虫。

我一瞬间就猜到了这仪器的用途,老六却不明白问道:“这…………这是神马?”

斯琴往阿诺的方向看了一眼,答非所问道:“撑住,警X马上就来了!”

我也随他看过去,这才发现,原来最早爬上的那批疯子已经跟阿诺交上手了。

这一群疯子,已经是我们见过的第三批了。跟前两批不同,他们既不是男女老少混杂,也不是身着同一公司制服的男青年。这一群疯子,有男有女,穿着各自的制服,看起来却像是公车集团的男司机和女售票员。不过,跟前两批疯子相同的,是他们脸上所带的微笑。还有,那是一种由衷的心满意足,即使是在挥拳打向阿诺,或者被横着扔出去的时候。我朝山下望了一眼,双向八车道都被公交车塞得严严实实。后面的被塞住的小车司机,有的摇下了玻璃,有的已经下车,朝山上这边观望。

这么多人,怎么会没人拿出手机来报警呢??我仔细一看,这才发现有两三个人,一会把手机贴脸上,一会又拿下来看着,还放在手里甩啊甩的。难道说,这些手机都没有信号了么?

!!!“小安!!!”

我回过头来,却看见老六住着铁锹,正脸色苍白的看着我。

我不耐烦道:“大惊小怪的,他们还没攻上来呢,怕什么呀?”

老六却伸出右手,颤抖着指向我,结结巴巴道、:“开…………………………开了!”

我莫名其妙道:“什么开了?”

坐在地上的斯琴,竟然也手指着我,见鬼似的声音,尖叫道:“开了,开了!!”

我也被搞得紧张了起来,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低头一看,他们说的却是我手中傻傻捧着的玻璃瓶。可是,这瓶盖严严实实的,并没有什么开了啊?

我用手掌托着平地,拿起来细细观察,当转了一百八十度之后,我终于发觉,他们说的是什么“开了”。

手机开了!!!

那插在猫脑里的手机,型号老旧的手机,刚才黑漆漆的屏幕,现在亮了。

我惊恐的睁大了双眼,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几个字,心脏狂跳刀突然停止。

那几个字是:

“今

么?”

发信人----------

芬。

大脑终于反应过来,我高高举起手中的瓶子,就要朝铁塔的一角砸去。斯琴却扑了过来,从我手里抢下瓶子。

我又气又怕的喊道:“干嘛,你干嘛?”他却把瓶子死死的抱在怀里,盯着我的眼睛说:“不能砸,现在还不能砸。”

我抢也抢他不过,用力一跺脚,转身跑到阿诺身边,急切地问:“阿福那边搞什么?快把阿寿跟黄淑芬的瓶子砸碎啊,快让这些疯子恢复啊!!!”

没防备之中,一个中年疯子扑到我身上,双手死命的掐我喉咙。阿诺抓起她的衣领,用力往地上一扔。我捂着被掐疼的脖子,惊慌的躲到阿诺的身后。这一群疯子,好像变得更疯了。

阿诺一拳又撂倒了一个,头也不回地说:“挖,再往下挖。”

我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现在的局势已经容

不得我多考虑,只好找他说的去做。

我踉踉跄跄的跑回坑边,捡起铁锹继续向下挖,老六也跑过来帮忙。这一次,还没几锹下去,我就挖到了什么东西,又是一片白白的。

在刚才那个整理箱下五公分不到的泥里,又埋了一个同样的箱子。

我再顾不得细心处理,一锹狠狠砸下去,把箱子盖铲破,再伸手进去摸。

不出我所料,里面又是一个瓶子。逃出来的第一眼,我就发觉了其中的不对劲儿。

粉红色的猫脑中,沉浮着一点白色的碎片,像是人的手指甲。我记起了那么多关于手的梦,尤其是电梯下到最底部,被困在水泥墙里那个。原来,一切后果皆有因。

一个白色的手机,翻盖打开,插在猫脑里。这个型号我搞清楚了,跟老六的哪个一摸一样

-----夏普9020C。

老六吓得说不出话来,我紧张的胃里一阵翻滚,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一部就是谁的手机-------黄淑芬。

一瞬间,仿如晴天霹雳,让我醍醐灌顶。

根本就没有什么TPoint,这里更不是什么FPoint,什么“假冢”。这里埋得两个瓶子,根本就是黄淑芬跟阿寿的。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调虎离山之计。我们被爱抚骗了。他就是要我们亲手挖出瓶子,亲手砸烂,然后,再让护主失败、狂性大作的疯子,把我们亲手撕碎。

这样一来,他即消灭了阿寿,幽默杀了两个多余的知情者,还出掉了一个危险的**,一石三鸟之计啊。

如果不是到了这里,谁又能相信,阿福那貌似温暖的笑容下竟然藏了那么都的心计。级联阿诺,也是他可以随便牺牲的一个卒子吧。

对面站着的老刘,吓得一屁股坐在低声,这次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是,从他那张了又闭的嘴型,我看得出他说的是那几个字。

“又开了!!1”

我明明已经痛疼欲裂,明明知道再受什么刺激就会很可能疯掉,却仍然强迫症似地,低头去看那手机屏幕。

明明不可能会有手指,穿过粉红色的猫脑,去按那些键盘,但是那手机屏幕就在我惊恐的眼皮底下跳动着。

空白的页面上,出现了暴风骤雨般的字符,挤满了一行之后,飞速占领下一行。

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今晚吃什么。?

为什么我会的这种病?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谈判今晚去谈判

你又偷我东西,妹妹你又偷我东西。今晚吃什么,我就要死了。为什么我就要死了?

你们不会有好日子过。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们!!!

JIANx人!

席科斯!

黄淑英!

在我呼吸都要停止的时候,在这两个名字之后,终于,不再有新的名字出现。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是黄淑英终于发泄完,像卡通片里完成心愿的幽灵,超度升天去了?

睁开眼的时候,手机屏幕却又慢吞吞的,一个字一个字动起来。

还有你。

说的,就。是你看看………………

你背后

我浑身汗毛直属,北极香港金一样停止,疯了似的扭头看去。

身后山下那条路,电子横幅上,写着血一样鲜红的字。

“温馨提示:陆小安,你们去都要死。”

就在这时,我手里捧着的玻璃瓶,突然微微的震颤起来。就好像瓶子里装了一个巨型的音响,正在发出高分贝的摇滚乐。

震动越来越强烈,我低头一看,那个手机在猫脑里上下沉浮,好像随时要从瓶口跳出来,狠狠地咬我一口。

我的理智濒临崩溃,再也忍受不住了,高高举起玻璃瓶,就要往地上砸。

眼角余光里,斯琴伸出右手,高声喊道:“别…………”但是已经太慢了。脑子已经下达了命令,双臂狠狠的向下甩,瓶子脱手而出。

斯琴把怀里的瓶子放在地上,然后猛扑过来,在地上顺势一滚,把瓶子接住,拦在怀中。整

个动作一气呵成,充分体现了他的专业水平。

我还来不及赞叹,一阵诡异的音乐,从她怀里传了出来。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这是黄淑芬生前设定的铃音吧,邓丽君软糯的歌声,在这样诡异的场景里,听起来比鬼叫还可怕。

斯琴小心翼翼地半跪起来,将怀里的玻璃瓶放在地上,紧紧的按住瓶盖。就好像被困早瓶子里的魔兽,马上就要冲出来。

邓丽君的歌声仍在继续,

“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嗒”

这最后一声,“嗒”,是接起电话的声音。

“喂,喂?哈哈…………哇哈哈,娃哈哈哈哈哈哈哈!!”

兴奋的抑制不住、充满野心的笑声,我差点儿就认定就是安抚的。但是,如果解释为他亲生弟弟阿寿的,会更为合理。

“嘻嘻,哈哈,嘻嘻”

另外一个声音,在另外一个地方响起。我们不约而同的超级米开外,地上那阿寿的瓶子看去。

这个瓶子里传来的是一个尖细的女生,有点儿耳熟,对了,在那天凌晨的DV录像里,我听过这个声音。

看这情况是黄淑芬跟阿寿,两个死人通起了电话。

然后是------

“嗡...”斯琴皱眉道:“来了吗,真的来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紧张到:“什么来了?”

斯琴却不搭理我,深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对老六说:“你去把那个瓶子拿来!”

她有抬头看着我,命令道:“小安。你去把阿诺的吉他箱拿过来。”

嗡嗡声越来越大,我不接到:“为什么?”斯琴杏眼圆瞪,发怒道:“你去还是不去!!”

我吐了一下舌头,转身朝阿诺奔去。然后我发现,他这边的情况也不妙。

从山下爬上来的疯子,越来越多,源源不绝,即使再强大的阿诺i,也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

而且,大概是因为阿寿的瓶子被挖了出来,这些疯子护主心切,变得更加疯狂。

或者说他们已经不再是疯子,而是一群豺狼,一群扑上来用牙齿撕咬的豺狼。我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司机,手肘的骨头已经戳出来了,还丝毫不在意的,挥拳向阿诺打去。

阿诺还没等我开口,甩开咬在手臂上的一个疯子,转过身来,把吉他箱从背上解下,小心翼翼交给我。

他难为情的一笑,憨憨的说:“好运。”

我愣了一下,不知为何,我听了诀别的意思、。

然后,他便回过头去,继续跟疯子们浴血奋战。

我手里捧着吉他箱,心里正觉得奇怪。这不是出敌制胜、对付疯子的法宝吗?现在情况这么紧急,为什么他不拿出来用?还是说他忙不过来,要斯琴帮忙用??

“嗡,嗡嗡。”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刚才消失了的刺耳的声音又轻轻的响起来。

斯琴在那边大喊:“快给我死过来啊!”

我不敢再犹豫,双手抱着吉他箱,快速跑了过去。

老六这是也跪在她身边,手里按住阿寿的瓶子。

斯琴小心翼翼,把黄淑芬的瓶子也移交给他,认真的交代道:“按住,不然我们就完了。”

接着她抬起头来对我说:“别傻站着,快把吉他箱给我。”

我正要把箱子交给斯琴,突然之间,斜刺里冲出一个人影。他伸手抢过吉他箱,转身就跑。我终于反应过来,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了她。

斯琴这个没良心的,对准那人的胸口,用尽全力很踹一脚。

砰,那人压着我一起倒地。

砰,吉他箱脱手而出,在地上滚了一圈。

我整个后背撞在地上,胸口发闷,眼冒金星。

幸好,我没有像身上这个倒霉蛋一样,被斯琴踹的晕了过去。

我推开那人,骂骂咧咧的爬起身来,再看看那人的脸。我却是认识的。就是在围屋前出现过,在消防门后出现过,那个一身西装、发型稳定的年轻男人。

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想要判断出现在的情况。

刚刚在通话的两部手机,这会儿已经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时有时无的嗡嗡声。

老六左右手各一个,死死按住地上的瓶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斯琴蹲了下去,一边打开吉它箱,一边喃喃道:“坏了,这下坏了。”

我朝阿诺那边看去、他的脚上、受伤、身上,都爬满了疯子,他仍然站着,可是很快就要蹲下去了。

疯子们,马上就要冲破阿诺的防线了。

我着急道:“斯琴,快把东西拿出来用啊,阿诺就要撑不住啦!”

她却摇摇头,又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打开了吉他箱。

箱盖被掀开的一瞬间,竟然滋的一声,冒出了淡淡的雾气。

我也蹲下身去,仔细观察箱子里的法宝。

原来这是一个小小的便携冰箱,黑色的防振海绵里躺着两个玻璃试管,还有一个注射用的针筒。

两个玻璃试管,却已经碎了一个。透明的液体汩汩流出,冒着箱啤酒一样的白色泡沫。

我吃惊不小,喊道:“这是些什么玩意?用这小针筒,怎么对付那么多疯子?”

斯琴没有答话,从她眼里,我看出了深深的绝望。

老六也在旁边催促道:“快、快拿出来对付疯子啊!”

斯琴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里出现了一个**应有的冷静。

她语气坚硬的说:“不要担心疯子,在这方面阿福没有骗我们,只要把这两个玻璃瓶同时打碎,两分钟之内,疯子们全部会昏睡过去。醒来之后,他们会忘记发生的一切,全部恢复正常。”

我急得尿都快要出来了,焦灼道:“那就赶快砸瓶子啊,你还阻止我干嘛?”

斯琴淡淡一笑,反而问道:“你们听见嗡嗡声了吗?”

我跟老刘同时点头,回答道:“听见了。”

斯琴点头道:“瓶子砸碎之后,现在的嗡嗡声会大一千倍。到时候,我们的大脑会受不了这种高频声音的刺激,跟那些疯子一起昏睡过去。”

我松了一口气说:“那有什么关系啊,反正醒过来之后,他们都变正常了嘛。”

斯琴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他们会恢复正常,但我们醒来之后,则会全部变成疯子。”

老六吓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结结巴巴道:“那,那怎么办?”我比他稍微清醒点,抗议道:“我们带着瓶子跑吧,以后再想办法处理。”

斯琴摇摇头说:“跑?山脚全被围满了,你跑得了?更何况,这两个瓶子,就像是两枚核弹,具有强烈的放射性,跟它们接触时间太长,也同样会使全身神经受损,慢慢患上ALS。”

老六带着哭腔道:“那我们不是死路一条?早知道这样,给我一百万我也不会来了。”

斯琴苦笑了一下说:“办法倒是有的,就在这针剂里。”

我不解的问:“针剂?怎么用的?”

斯琴深吸了一口气,解释道:“只要在砸烂瓶子的同时,把这根针插进脖子上的动脉,就可以保护全身的神经,不受到高频声波的损害。”

老六大喜过望,我比他稍微冷静,提问道:“这件事情,你怎么会知道的?”

斯琴下巴一抛,指向阿诺那边道:“他说的。”我皱着眉头问:“阿诺?什么时候说的?难道,难道是刚才在转圈。。。。。。日语,你懂日语?”

她哼了一声,不屑道:“像我这样的女骗子,会日语也是职业需要。”老刘在旁边抗议道:“你们别那么多废话了,快点儿给我来一针吧!”斯琴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还没看出来吗?这一点针剂,根本不够三个人用!”

她顿了一下,继续解释道:“这些针剂是汤大叔研发的,非常昂贵只准备了阿诺的一份。他的体重等于两个正常人,所以这两根试管里的针剂足够两个人用。”

老六瞪大眼睛道:“可是,我们本来就有三个人啊!”

斯琴摆摆手说:“就算分成三份,也可以大体保住人命,最多落个指尖麻痹,修养一段时间就会好。可是现在。。。。。。”

三个人的目光都投到箱子里,我盯着摔烂的那个试管,心里终于明白,打开隧道的时候,她为什么会那么沮丧。

老六又把持不住了,哀嚎道:“呐,那该怎么办?我那么年轻,我刚存够钱买房。我得不起那种病啊!那种病太、太可怕了!”

我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皱眉道:“那阿诺呢?把针剂给了你,他自己怎么办?”

斯琴看了一眼那边,咬牙道:“阿诺说了,他身体好,撑得住。”

从斯琴说话的表情,我看得出,她和我一样完全不信。难怪刚才阿诺把吉他箱给我时,眼神里已经写上了永别,以及无所畏惧。

我声音颤抖道:“阿诺,阿诺他,凭什么为了我们,要牺牲自己?难道说他是卧底?他也是警X,对不对?”

斯琴却不答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时间被她的眼神凝固,三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她狡谲一笑道:“商业机密。

我一下子就楞了,浑身肌肉紧绷,却不是因为害怕。我记得,这是在老六房子门口,我们争夺那个笔记本时,我哄她的话。

现在想起来,这样的第一次见面,其实非常浪漫,更富有激情。

那若隐若现的嗡嗡声,似乎正在变大。

生死攸关,老六留意不到我们的儿女私情。他死命压着震动越来越厉害的两个瓶子,一个劲儿地嚷:“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斯琴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一管针剂,如果勉强分给三个人,会因为剂量不足而完全无效。最多最多,只能分给两个人,而且有没有后遗症什么的,还得靠运气。现在,我们要商量的是。。。。。。”

她看一眼我,又看一眼老六,一字一句道:“谁不用这个针剂。”我胸口一下堵住了,这个不用针剂的“谁”,将要面对的,是瘫倒在轮椅上的残生。而且,普通人没有霍金那样的医疗保障,连“残生”都不会长。

求生的本能,让我在一瞬间就决定,我绝不做那个“谁”。

我还没有娶老婆,还没有生孩子,连恋爱都没有谈够,我怎么肯去死?

我几乎脱口而出,但是,我看见了她的眼神。

漂亮的、充满期待的眼神。

越过这张可爱的脸,我看见她身后,几十米外,那被一群蚂蚁咬的遍体鳞伤,却仍在勉励维持的大象。

男人是什么?男人就是这样,大义生死,无所畏惧。

阿诺这个该死的,你怎么敢那么男人!

这一瞬间,我全身血液沸腾,爆发出从未体验过的豪壮,破口大骂道:“他娘的,老子不用了!死就死!”

斯琴看着我,眼里有水光山东,脸上慢慢绽放出一朵笑。

看起来,她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她深深吸一口气,低下头,熟练地把试管取出,右手挥刀削掉管塞,再用针筒把针剂吸了进去。

瞬间的冲动过后,当血从心脏里撤退,有一种空空荡荡、毫无着落的感觉。

这可不是开玩笑,我一觉醒来,就要变成瘫子了。我变成了瘫子,斯琴她会来看我妈?我不敢想。变成了瘫子,从轮椅上下来的唯一机会,就是送往火葬场的路上。

可怕。真可怕。

我喉头一阵哽咽,后悔,后悔自己逞能,把下半生凄凉地舍弃。

我看着眼前,斯琴已经把针剂装好了。她右手食指中指夹着针管,拇指轻轻地按在活塞上。

我看着她的脸,这个蒙古女人有多美啊!可惜,我再也没机会跟她表白了。

她却也看着我,脸色温柔,像阳光下一条清澈的小溪。她轻声说了三个字,只可惜,被越来越强的嗡嗡声淹没了。

然后,她把针管直戳向我的脖子,恶狠狠道:“给我活下去!”

我根本反应不过来,瑞丽的针尖在太阳底下,闪烁着光芒,想我疾驰而来,直到一只手从旁边伸出,牢牢抓住了针管。

是老六。

事情如此突然,这下连斯琴也反应不过来了,呆呆地看着老六。

这个该死的胖子,此时却像华宝一样敏捷。他右手抓着阵痛,左手一按在上,站起身来,慢慢向后退去。我眨了眨眼睛,终于有点儿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了。

可是,不至于吧?

老六边后退边摇头,胖脸上满是眼泪鼻涕。

他哭着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慢慢站起身来,大骂道:“靠,你要干嘛!”

他举起手中的针筒,哭喊着说:“小安,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见过那、那种病,我知道有多可怕。我怕死,可是让我得那种病,我还情愿去死。小安,斯琴小姐,下辈子我会报答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我咬牙就要扑过去,却被斯琴拉住了裤脚。

确实,没用的,已经太迟了。我们错过了最初的机会,现在他退到了山顶的边缘,离我们有七八米远。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把针尖插进那白胖的脖子里,一觉醒来,再快乐地生活下去了。

像他这样的人,一开始会良心不安吧,几年之后,就会忘了这世界上有过两个人,一个叫陆小安,一个自称名为斯琴格日勒。

就像他忘了黄淑芬,忘了这个爱他爱到死的女人。

阳光弥漫,嗡嗡声越来越剧烈。那个人站在悬崖边上,举着救命的针管。

老六,席克斯,把我们拖向恐怖的那个人。

真可笑,我还把他当过兄弟。

紧紧握住的右手,却被两外两只手包住了。斯琴举起我的拳头,贴在她脸上,轻轻磨蹭。

然后她闭上眼睛。

我笑了,我竟然笑了出来。

一对坐在轮椅上的恋人,彼此用眨眼皮来沟通信息,不是也挺绝、挺有创意吗?

只可惜,斯琴你个傻丫头,还没教会我摩斯密码呢。

可是,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意外,还有更多的注定。

就在我们彻底放弃,就在阿诺被疯子们扑倒,就在那闪亮的针尖,离老六的脖子只有两公分距离时――

黄淑英的那个玻璃瓶,震动的太厉害而倒下,顺着地势,滚到了老六的脚底。

我后来一直搞不明白,他是为了蓄力吗?为什么会高高抬起左脚,又那么巧的,踩到圆溜溜的玻璃瓶上。

“啊!”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然后老六整个肥胖的身躯,朝着悬崖外飞了出去。

他像只太肥的鸽子,在空中庭留了半秒,衣衫鼓动,便坠向翻滚的海浪。

针管脱手而出,向我们的方向飞来,在空中划出一条白线。

斯琴不愧是女警,她弹簧似地蹦了过去,右手伸的脱臼似的长,拼尽全力,去抓那旋转着的玻璃针筒。

她那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好像,还是差那么一厘米。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我屏住呼吸,连嗡嗡声也停在一个调上。

阳光铺天盖地,想汹涌的巨浪,把我们全部吞没。

九个月后。

我看了一眼手表,敲响浴室的玻璃门,轻声道:“老婆大人,好了吗?我们要迟到了。”

里面的人影动了一下,不耐烦道:“别催别催。”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想去,没错,他落到今天这种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果果前两个月嫁人了,你也知道的,现在除了我们,再没有人去疗养院看他了。

毕竟我跟他同事一场,而且某种程度上,他算是我们的媒人。。。。。。”

“啪啦”,口红放在洗手台面的声音,那女人认输道:“求求你别念经了,五分钟,就五分钟。”

五分钟?我叹了口气。总结婚后几个月的经验,我得出一条结论――

无论什么职业的女人,都可以毫无时间观念。

可是除了等,又能怎么样呢?我走回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顺手抄起今天的报纸,无聊地翻了起来。

噢?

我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终于还是报道了啊,虽然是豆腐那么大一块。

“本报讯:日前,在国际**的协助下,我国警方破获一重大跨国恐怖组织案件,捉获团伙骨干多人。据悉,在此次行动中,警方成功解救数名人质,并起获一批犯罪计划书,其中涉及多起境外恐怖事件的策划。。。。。。”

读完这条消息,我微微笑了起来。确切而言,那次行动捣毁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非法组织。

可惜的是,匪首成了漏网之鱼,暂时未能缉拿归案。不过,按照我老婆的说法,这个相貌英俊的野心家,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落网指日可待。

被救出的“数名人质”里,还包括一个离奇失踪的女人。

我们至今没弄明白,那天下午的暴雨中,她是怎么被抓走的。

当然了,这个世界那么大,我们不能理解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说,九个月前的那件事。

为什么会被报道成“公共汽车司机不满工资水平低,集体堵塞高速公路。”

不过有时候,许多不能理解的事情,还是别去追根问底吧,要不然的话,说不定就会倒大霉,牵扯进一些复杂而凶险的事件里。

总结那一段惊心动魄、倒霉透顶的经历,

虽然最后的结果是我抱得美人归,美人抱的晋升归,但这真的只是侥幸而已。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我最深的感受是――

后怕。

像这样的事情,如果再发生一次,我们不可能如此幸运。

想到这里,我突然嘿嘿一笑。想那么多干吗?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我把报纸翻到另一页,宁愿去关心娱乐新闻。

窗外阳光很好,浴室开始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阳光下的其他地方,许多大事正在发生,惊险刺激、大起大落,让人如痴如醉;但是我只想平平淡淡,过着安稳的生活。

茶几上,新买的手机抖下。我抬起头来,向屏幕瞄去――

谁发的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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