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旗

时间:2016-07-05 15:54:36 

 
第一章 六十七年前的照片

当年日寇滥炸后仅存的完整建筑物如今却要被毁

在闸北区恒丰路附近的裕通路85弄弄口,有一排不起眼的中式“三层楼”房子。据《闸北区志》记载,这个“三层楼”却是一个重要的历史遗迹。1937年,日寇对苏州河北狂轰滥炸后,闸北成了一片废墟,仅剩下的一处完整建筑物,便是这个“三层楼”。如今,因为旧区改造,作为重要历史见证的“三层楼”,就要被拆除了。有识之士提出,“三层楼”不该拆,应当从爱国主义教育和历史遗迹的角度加以保护。

记者昨天来到“三层楼”采访,巧的是,天目西路街道“三层楼居委会”的办公室就在“三层楼”里。居委会主任周玉兰介绍说,“三层楼”是在上世纪30年代由四个有钱人合伙建造的,当时共有四幢。之所以在日寇轰炸下“幸免于难”,据说是因为当时住在楼里的外国人打出了外国旗子。以后,幸存的房子成了这里最显眼的建筑,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闸北境内最高的建筑。人们习惯于把这里称为“三层楼”,连“三层楼居委会”也因此而得名。

由于恒丰路拓宽和旧区改造,此前已经有两幢“三层楼”被拆除,剩下的两幢现在也“岌岌可危”,被列入了拆除的范围。眼看这一历史遗迹就要“销声匿迹”,闸北区政协委员吴大齐等心急如焚,提交提案反对拆除“三层楼”,他认为,尽管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三层楼”没有保护建筑的名分,但这些建筑是不可多得的历史见证,这样的遗址在上海也并不多见,应采取各种措施积极保护下来,将其改建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教育后人勿忘国耻,警惕日本军国主义的复辟。周玉兰也觉得拆除“三层楼”实在可惜,居住在这里的几十户人家虽然盼望改善住房,但他们也认为“三层楼”应该得到保护。

《新民晚报》2004年6月9日

由于要参加今天的评报,所以我把同城几家主要竞争媒体的当日报纸都找来看了一遍。每家报社每天都会有类似的会议,大家各有眼珠盯牢的几家媒体,如果别家有的新闻自家没有,叫漏稿,责任可大可小,严重的能让相关记者立马下岗;如果自家有别家没有,当然沾沾自喜一番。奖励嘛,一些铜钱而已,多数时候只有口头表扬。重罚轻奖,皆是如此。

所以开会前一小时,我把《 新闻晨报 》、《 青年报 》、《 东方早报 》、《 解放报 》、《 文汇报 》和《 新民晚报 》等扫了一遍,于是就看到了以上这则新闻。

这则新闻我们漏了。

不过在我看来,这算不上是重大新闻,也不是条线上必发的稿子,属于别家的独家新闻,是他们记者自己发现的稿,总不能不让别人有独家新闻吧。虽然领导们总是这样想,但小兵如我们,还是觉得,该给别人一条生路走……如果真有份什么好新闻都不漏的报纸,那别家报社岂非都不用活了。而且《 新民晚报 》是每日上午截稿,相比我们这些前一天晚上截稿的早报而言,本来就有先天优势,报道比他们晚一天是常有的事。

再说,评评报而已,有必要得罪平日在报社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吗?

所以,评报时轮到我说话,我只以一句“今天《 新民晚报 》有篇关于历史遗迹的独家稿,我们要是以后能多些这样的发现性稿子,报纸会更好看”轻轻掠过,丝毫没有加罪于谁的意思。

可是头头自有头头的想法。如果是新来的头头,想法就特别多。

评报会开完,蓝头让我留一下。

蓝头姓蓝,是新来的头,所以叫蓝头,职务是副总编。这是个分管业务的副总编,于是我们分管业务的变成了两个副总,职务重叠,谁都知道这其中涉及报社高层的权力纠纷。

蓝头新来很卖力,磨刀霍霍,已经有许多不走运的记者编辑挨刀子了,被他叫住,让俺满心的不爽。不过我在报社也算是老记者,功名显赫,听的见的多了,心一横,谁怕谁呀。

话是这样说,好像心还是有点慌,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想和你说晚报那篇独家稿的事。”蓝头满脸笑容。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一副成竹在胸的老记派头,好像我是领导似的。

“别人有独家稿不怕,但我们得跟上。有时候,先把新闻做出来的,不见得是笑到最后的。”蓝头开始娓娓道出他的计划。

原来他想让我去作一个深入调查,把这两幢大楼的底细翻出来,扩大影响,力图通过媒体的影响力,最终把这两幢大楼保下来。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件“功德无量的事,同时也展现了媒体舆论监督的力量。最重要的是,也展现了我们《 晨星报 》的力量”。有句话我知道他没说出来:“这也展现了我蓝头的英明领导”。

“我虽然刚来不久,可你的报道我看了很多,你是《 晨星报 》的骨干,这个专题报道就交给你了。”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

“没问题。”我拍胸脯保证,心里暗笑,看看,这蓝头还知道哪些人能动,哪些人不能动,哪些人要捧在手心里不是?

深入报道是件细活,我打了个电话,和居委会说好明天下午去采访。而明天上午,我打算去一次上海图书馆。如果那大楼真如《 新民晚报 》报道里说的那么有名,上海图书馆一定有它的资料。要想把大楼保下来,这类能证明其珍贵性的资料是不能缺少的。再说,引用一下资料,我的稿子也好写。

第二天早上九点,我就到了上海图书馆。我是那里的熟客,早就办了张特许阅览证,可以查阅那些不对外的文献资料。他们管宣传的几个人我都认识,最关键的是,他们几个古旧文献书籍的分理员我都熟。虽然他们的内部网络可以查书目,但许多时候没人指点还是有无从着手之感。

也巧,刚走进上图的底楼大堂,就看见分理员赵维穿堂而过。

我把他叫住,然后递了根“中华”过去。我不怎么抽,但身上好烟是一直带着的。

“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不准抽烟。说吧,这次又要查什么?”赵维推开烟,很上路地说。

“呵呵,还是你了解我。”我笑着把烟收回去。

“没事你还会上这儿来?”

我把事情一说,赵维指了指VIP休息室,扔下一句“在那儿等着”就走了。

坐在沙发上等了大约十分钟光景,赵维拿着一本厚厚的硬面精装本过来。

《 上海老建筑图册 》。

“八七年出的书,里面老建筑用的基本都是从前的老照片,对建筑的介绍也相当详细。”赵维说着翻到其中的一页。

“看,这就是那四幢楼,当时日军轰炸后不久拍的,珍贵的照片,文字资料也挺多的。你慢慢看,要扫照片的话去办公室,反正那里你也熟,我还有事,不陪你了。”

“你忙你忙。”我嘴里说着,眼睛却紧紧盯在这页的照片上,一瞬间的惊诧,让我甚至忘记对正快步走出休息室的赵维应该有的礼貌。

我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张令人惊叹的照片。

那简直是一个奇迹,这张照片所呈现的,是近七十年前的一个奇迹。

我猜测着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是那场轰炸过后的一小时,还是一天、两天?不可能更长的时间了,因为照片中的画面上,四处是废墟和浓烟,见不到一个人。

当年日军轰炸过后,上海像这样一片废墟的地方很多,但在这张照片里,残屋碎瓦间,却突兀地耸立着四幢毫发无损的建筑。

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是在高处,取的是远景。遥遥望去,四幢明显高出周围破烂平房的大楼,分外显眼。

在刹那间我甚至以为,当年日军轰炸机投下一颗颗重磅炸弹时,这片街区张开了只在科幻小说中才听说过的能量防护罩,所以毫发无损,否则,以周围建筑被炸损的严重程度,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当然是个可笑的念头,真有保护罩的话,怎么四幢楼四周和之间的平房都塌了,就只留了这四幢楼在?可是,照片上所显示的状态,显然比保留下一片街区更为荒谬和不可思议。

我随手翻了翻前面几页,发现其他建筑都取的是近景,而且照片只占整页的一半左右,只有这张照片取的是远景,而且占了一整页。我翻到后一页,果然,后页上是四幅比较小的大楼近照,以及文字资料。想必当时的编者也觉得这张取远景的照片极为神奇,所以才给予特殊待遇。

我翻回前页,凝神仔细看这张照片,四幢大楼的排列很奇怪,每幢大楼都相隔了一段距离,最前面两幢,后面一幢,再后面一幢。

我总觉得这排列有问题,翻到后面的文字介绍,果然看到这一段:

“当时孙家四兄弟建造四幢大楼,以孙家长兄的大楼为中心,其他三幢大楼呈品字形围在周围,每幢大楼之间的距离有五六百米。”

我翻回去一对照,果然是品字形。

不知不觉间,我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当年这里并不是租界区,凭什么日本飞机周围炸了一圈愣留了这么大一片盲区?

不对,不是一片盲区,而是特意留了四个点没有炸?

见鬼了,以今天美国人的精确制导技术,都不能保证做到这样。当年的日本鬼子,就算是有心不炸四幢楼,也不可能做得这样精确,这样漂亮啊。

文字介绍里也提到了这四幢楼得以保存的原因,和报道里基本一致:住在楼里的外国人打出了外国旗子,日本飞机看到了,就没炸。

很多事情只要有人给出一个答案,大多数人就不会再去深究,眼前就是个例子。而作为要进行深度报道的记者,我当然不能延续这种思考的惰性。

只是不论我如何思索,疑点越来越多,答案却想不出一个。

首先,那是什么国旗?其次,为什么那些外国人不待在租界里?到底有多少外国人,多少面旗?如果四幢楼里都有旗升出来,那么多外国人怎么会聚集到这里来?

即便以上都成立,可是在飞机上的飞行员竟能注意到下面的小旗?!就算注意到了,在那样的战争状态下,在日寇高昂甚而嗜血的战争意志下,还能因为这小小的外国旗就放过这四幢建筑?

再者,就是最奇异的地方,即便日军飞行员决心放过这四幢楼,他们是怎么做到把四幢楼周围的建筑都炸得稀烂,而四幢楼却毫发无损?难道说那时日军的飞行员,凭肉眼制导,就能把精确度控制在十米之内?

这些无解的问题在我脑海中盘旋了许久,我忽然失笑,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一个难以解释的奇迹,难道不是让这幢大楼保存下来的最好理由吗?只要稍加炒作,每一个看了报道的人都会认为,这四幢当年在日军的炸弹下神话般屹立不倒的大楼,在今日的和平年代里,难道连半数都保不下来吗?四幢楼平凡无奇的外观,建造者孙氏四兄弟富有但没有显赫的身份,这些都将不再成为问题。

复印,然后扫描,该干的都干完以后,我把书还了,愉快地走出上海图书馆。报道的主线我已经找到,文章该怎样布局已经心中有数,接下来只要找一些经历过当年战火的老居民,让他们叙说一些当年“神话”发生的细节,就大功告成。据资料上的介绍,孙氏四兄弟当年购下这四块地皮时,曾和地皮的原主达成协议,四幢楼建成后,拨出一些房间给原主居住,所以有一些老百姓在大楼建成后又搬回去住了。从这点上来看,虽然不知道孙氏兄弟是做什么买卖,但此等行径倒颇有“红色资本家”之风。

下午,在裕通路85弄弄口,我很容易就找到了残存的两幢大楼之一。在进入之前,我站在门口拍了张照,从新闻的角度讲,我需要一张今天的照片来和六十七年前的照片进行对比。

和之前在书上看到的那四幅大楼近照一样,如今站在了它面前,除了灰色的外墙让大楼显得老旧之外,没什么区别。这实在是一幢极其普通的老楼,毫无建筑上的特色,和美学艺术之类更扯不上边。惟一有点特别的,是这幢“三层楼”的层高很高,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五层楼。如果不是找到了那张老照片作为切入点,我实在找不出阻止它被拆除的理由。

“三层楼居委会”就在这幢大楼的一楼,周主任不在,接待我的是一位姓杨的副主任。他很热情地向我介绍大楼的情况,只是他所说的我大多已经了解。过了半个多小时,我才有机会打断他的话,问起目前住在楼里的老居民有多少。

“从那时候就开始住到现在的老人啊?!”杨副主任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了想,告诉我这样的老住户已经很少了,楼里的住户大多是“文革”前后入住的,以前的老住户搬的搬死的死,毕竟已经过了六十多年。

“这幢楼里是没有了,后面那幢楼里还住着两位。二楼的老张头,还有三楼的苏逸才苏老先生。都是八十开外的人了。”

我注意到杨副主任称呼中的细微变化,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却有着两种不同的称呼语气。看来他对那位老张头并不是很尊敬。

“苏老可真是个大善人哪,这些年人前人后做的好事可不知有多少,听说他前前后后给希望工程捐了几十万,去年老李家的女婿得了肝癌,他就悄悄送了三万块呢。老张头可就不一样了,孤僻得很,不太愿意理人。”杨副主任开始向我介绍这两位老人。

“老张头,他叫……”我写稿子的时候可不能这么称呼老人家,与其当面问这位孤僻老人的名字,还不如现在就问个清楚明白。

“他叫张轻。不过老实说我觉得这两个人都有些奇怪,不管怎么说,那么多年都一个人过来,没有娶妻生子,那么多年来楼里也没人见过他们的父母亲戚,就那么一个人住在楼里。而且他们都不怎么谈过去的事儿,不知会不会对你说。”

八十多岁的单身贵族?我也不禁愣了一下,这可真是罕见,而这里还一下子就出了两个。不谈过去的事……我又想到了那张照片。

压下心中的疑惑,我起身向杨副主任告辞。还没接触前没什么好想的,说不定他们愿意向我这个记者说些什么。

“你往弄里多走一段才能见到那幢楼,离得挺远的。”杨副主任提醒我。

我忽然想起一事,问:“听说原来四幢楼是以一幢为中心品字形排列,现在剩下的这两幢是哪两幢?”

“你现在要去的那幢‘三层楼’,就是位于中心的那幢。这里是外三幢中向着西北面的一幢。”

当我沿着裕通路85弄向里走的时候,我才明白刚才那句“挺远的”到底有多远。直到走到弄底,不,应该说是穿出这条弄堂,走到普济路的时候,我才看见另一幢“三层楼”。算一下,距离上一幢有一二百米远。

我用手搓着额头,这情况还真有那么点奇怪。

从中心的一幢到边缘的那幢就要这么远,那边缘的三幢之间的距离,岂非要三百米甚至更远?算算位置,如果那两幢被拆去的“三层楼”还在的话,一幢该在民立路或共和路上,一幢该在汉中路附近。

其实在看那张照片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这几幢楼之间的距离挺大的,现在实地走一走,才想到,这之间的距离,已经大到不合逻辑。

四兄弟建造四幢大楼,难道不该是紧贴着造在一起的吗?为什么隔那么远?要是四兄弟关系不好,又为什么要在同一片地域建房子,而且房子的式样还一模一样?真是横竖都说不通啊。

把额头来回搓了几遍,我走进了这幢中央“三层楼”。

这大楼从外到内都建造得十分平民,一楼的采光并不好,虽然是下午,但走进去,一楼的许多地方还是笼罩在阴影中。我顺着木质楼梯向二楼走去,脚下的木板发出吱吱的声响。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把大楼造得小一些,只建两层,但却能造得比现在好许多。若是拿四幢楼的建造费合起来造一幢,就可以造得相当豪华,四兄弟住在一起也绰绰有余。

这样想的时候,我踏上了二楼。

老式的大楼是没有门牌号的,张轻住在哪里,只有靠问。

“请问张轻住在哪里?”我问一位从左边门里出来的老太。

“张轻啊?!”老太操着宁波口音,皱着眉头,似乎想不起来。

“就是老张头。”

老太恍然大悟,随手指向右前方紧闭着的一扇朱色房门。

没有门铃,我敲响了房门。

“谁啊?”过了一会儿,门里传出低沉而混淆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矮小精干的老人,身子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但一双眼睛却很有神,头发花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十多岁。

“您好,张老先生吧,我是《 晨星报 》的记者那多。”我拿出记者证。

张轻扫了眼我手上的记者证,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您是从这幢楼建好就一直住到现在的老居民,最近这幢楼面临被拆的危险, 《 新民晚报 》昨天已经作了一个报道,我们报纸也想跟着报道一下。希望能让有关部门改变主意,把这两幢仅存的‘三层楼’保留下来。”

“你去问居委会吧,我没什么好说的。”老人丝毫没有让我进去详谈的意思。

“可您是老住户,有些情况居委会不了解,只能来问您。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只半小时就好。”我微微弯着腰,脸上笑容可掬。

“你想了解什么?”老人低低地说,依然挡在门口,一动不动。

“我在上海图书馆里查到一幅照片,就是一九三七年日军轰炸以后,四幢楼安然无损的照片,这简直是个奇迹,我完全无法想像那是怎么发生的,所以……”

老张头的眼珠忽然收缩了一下,他扫了我一眼,眼神在瞬间变得十分凌厉,让我的话不由得微微一顿。

“没什么好说的,我要睡午觉了。”

朱红色的门在我面前关上,我竟然连门都没能进得去。

无奈,只能上三楼去。

问到苏逸才的屋子,我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略显富态的老人,头发眉毛雪白,脸上的皱纹,特别是额上的皱纹深如刀刻。

“您好,我是《 晨星报 》记者那多,能耽误您点时间吗?”我改变了策略,先进去再说。

“哦,好的,请进。”老人微笑着把我引进屋子。

屋里的光线很好,这间屋子约有十五六平方米,没有太多的家具摆设,最显眼的就是四面大书橱。靠窗的八仙桌上摊着一本墨迹未干的绢制手抄本,毛笔正搁在旁边的砚台上,看起来已经抄完了,正放在太阳底下晾干。我看了一眼,应该是佛经,最后一页上写着“圆通敬录”的落款。

我注意到手抄佛经的同时,苏逸才已经开始把佛经收起来,放入书橱。随着他的动作望去,我不由得一愣,那书橱里几乎放满了这样的手抄本。

“您向佛吧?”苏逸才招呼我在八仙桌前落座的时候,我问。

苏逸才笑了一下,问:“你刚才说,你是……”

对于这张新兴报纸,像苏逸才这样的老人不熟悉是很正常的,我忙复述了一遍,把记者证拿出来。苏逸才摇摇手示意我收回去,看来这位老人要比二楼那位好相处得多。

“您是在这幢大楼里居住时间最长的居民之一了,来这里是想向您了解一些大楼的掌故。毕竟这幢大楼有相当的历史价值,如果拆迁太可惜,希望通过媒体的努力,可以把‘三层楼’保下来。”

“说到居住时间最长,这里可不止我一个啊。看来你已经在二楼碰过壁了吧?”苏老呵呵笑道。

我也笑了:“我连张老的门都没进去。”

“其实老张人挺不错的,就是性子怪了点儿。你想问些什么?”

我心中大定,看起来面前的这位老人是最好的采访对象,肯讲而且废话好像又不多。希望他的记忆力好一些,能提供给我尽可能多的细节。

“一九三七年那次日军轰炸之后,‘三层楼’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是闸北最高的建筑,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使‘三层楼’有了纪念价值。我在上海图书馆看见一张照片,是那场轰炸之后不久拍的,那场面太神奇了,周围一片废墟,而‘三层楼’却得以保全。我非常好奇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这番话说完之后,我心里却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苏逸才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了。

“太久远的时间了,我老了,已经记不太清楚啦。”

“据说是当时住在楼里的外国人打出了旗子……”我试图提醒他。

苏逸才的脸色一肃:“对不起,刚才是我打了诳语,并不是记不清楚。”

我心里一喜,看来他向佛之心还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可苏逸才接下来的话却让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但是,那是一段我不愿意提起的回忆,所以,只能说一声抱歉啦。”

走出中央“三层楼”,我向居委会所在的“三层楼”走去。一无所获,却反倒激起了我把事情搞清楚的好奇心。

两次碰壁并不能堵住所有的路,对我这样一个老记者而言,还有许多寻找真相的办法。

老张头和苏逸才的奇特反应,使我开始觉得,六十七年前的那场轰炸,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仅保下了这片建筑,更让当事人噤若寒蝉。

回想起来,围绕着“三层楼”的不正常现象已经很多了,除了在日军轰炸中幸存这最大的疑点之外,看起来孙氏四兄弟也有问题,为什么造了这四幢相隔这么远的大楼,为什么是品字形……

回到居委会,杨副主任忙了半天,终于找出了我要的资料。

虽然眼前“三层楼”里的两位老居民都对当年绝不透露,但我没有忘记,还有两座我没去过的“三层楼”。

就是那两幢已经拆除的“三层楼”。

那里面应该也住着一些见证过当年情况的老人吧?

居委会的工作做得非常细致,虽然那两幢楼里的居民已经搬迁,却还是留下了他们的新住址和电话。

我又得到了三个名字。

钟书同,杨铁,傅惜娣。

没想到,竟然看到了钟书同的名字。从居委会提供的资料来看,我并没有搞错。就是他,我在读大学的时候,还听过他关于三国历史的一次讲演,非常精彩。钟书同却不是因为拆迁才被迫搬的,他本来也是住在中间那幢“三层楼”里,七八年前买了新宅就搬出去住了。

这位九旬老人是中国史学界当之无愧的泰山北斗,他对中国历代史都有研究,而其专业领域,就是对两汉,尤其是从东汉后期到晋,也就是俗称的三国时期的研究,更是达到了令每一个历史学家都惊叹的高度。他采用的许多研究方式在最初都被认为不合学术常规,但取得的丰硕成果使这些方式在今天被越来越多的历史学家所采用。许多学者谈起他的时候,都以“他几乎就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来形容他对那段历史的惊人了解。

所以,很自然我第一个就打电话给他。

可惜,我在电话里被告知钟老去巴黎参加一个有关东方历史文化的学术会议了,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失望之余,我不由得惊叹,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位老人已经九十二岁高龄了,竟还能乘长途飞机参加这样的学术会议。

无奈之下,只能联系另两位的采访。

说起来真是很惨,我们晨星报社在外滩,而杨铁搬到了浦东世纪公园,傅惜娣则在莘庄。也就是说,从报社出发,不管到哪里我都得跑十几二十公里。

不过从好的方面讲,我跑那么远来采访你,你也不好意思直接把我轰出去吧,总得告诉我些什么。

世事总是那么的出人意料,对杨铁和傅惜娣的采访,除了路上的奔波不算,竟然非常顺利。

而两次极为顺利的采访,却为当年所发生的一切,蒙上了更阴霾厚重的疑云。 
 
第二章 扛旗子的四兄弟

我向蓝头汇报了一下大致的情况,说到当年的奇迹,又给他看了扫描的照片,他显得非常兴奋。他认同了我对报道的切入点,一定要把当年的奇迹细节还原出来。看来他还算是有点眼光的。

我跟他说,两位采访对象都很远,而这个报道又会做得比较大,所以可能这一两天里搞不出来。本来我的意思是想让他给我派采访车,没想到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那多你不用管时间,只要把报道做深做透,不管是一个星期还是两个星期都行,这个月你不用担心工作量,把这个报道搞出来,稿费奖金不是问题。

于是,坐着地铁二号线,我来到了杨铁的家里。

两室一厅的屋子,老人和子女一起住,子女白天上班,好不容易有个年轻人跑上门来聊天,老人显得相当开心。

杨铁看上去比张轻和苏逸才都苍老得多,精神头也并不算很好。

“哎呀,真是幸运啊,我还记得当年日本飞机来的时候,一大片,飞得真低啊,轰轰的声音,那时觉得都完了,躲在屋里不敢出去。”杨铁说起当年的事,并没有什么忌讳。

“可为什么没炸这片房子呢?周围的房子可都遭了殃啊。”

“周围?我们那一片都没炸啊?”杨铁奇怪地问我。

我正在想这老人是不是人老了记性也差,杨铁却似乎反应了过来。

“你不会以为我那时就住进了‘三层楼’里吧?”

“啊,难道不是吗?”我意外地问。

“不是不是,我是三九年搬进去住的,三七年那场轰炸可没碰上。不过炸完我还上那儿去看过,是挺奇怪的。”

竟然是一九三九年才搬进去的,大概就居委会的角度来看,这已经可以算是最老的居民之一了,可我想知道的,是一九三七年日军轰炸时就在“三层楼”里的居民啊。

“哎,看来是我搞错了,本来还想问您老外国旗的事情呢。”我心里郁闷,可来一次总也不能就这么回去吧,想想还是问些别的吧。

“外国旗?”

“是啊,听说楼里有人升了外国旗出去,所以日寇看见就没炸。”我顺口回答。

杨铁的面容忽然呆滞了一下,他腮帮上的肉抖动起来。

“旗,你说外国旗,他们把那面旗升出去了?”

“我看了本资料书,上面这么写的。”

“那旗子,难怪,难怪。”杨铁点着头,眼中闪着莫名的神色。

“您知道旗子的事?”我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那时候住那儿的,谁不知道那面旗子啊。”

“那面旗子是哪国的国旗啊?”虽然已经暗暗觉得那外国旗可能并非如此简单,我还是这样问了。

“那可不知道了,当时上海租界里飘的那些旗,我们都认识,可这旗子没见过。”

“那拿旗子的是哪国人?”这个问题刚问出我就在心里暗骂自己笨,杨铁当时又不在,他哪会知道是谁把旗子亮出来的。

“哪国人?”杨铁笑了,“中国人呗。”

“中国人?”看来杨铁很熟悉那旗和旗的主人,可难道那本图册上的资料有错?

“不过也难怪,一开始我们都当他们是外国人,可后来,他们一口京片子说得比谁都利索,接触多了,才知道他们家代代头发都有点黄,眼珠的颜色也不是黑的,大概不知祖上哪代是胡人吧。”

“您认识他们?”

杨铁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人老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不好意思啊。他们就是造‘三层楼’的人,孙家的四兄弟。”

又是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答案。

“这么说来,他们那时候在楼里把旗子又亮出来了。”杨铁自言自语地说着,他仿佛已经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去了,只是那回忆看起来,并非那么美好。

从杨老刚才的说话中,我已经知道所谓的外国人并不存在,所谓的外国旗也只有一面,就是这面旗,从“三层楼”上升了出去,竟保住了整片区域?

这到底是面什么旗?

“一面旗子,怎么会起这么大的作用?”我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是你没见过那旗。”杨铁长长叹了口气,用他那沙哑的声音,说起那段尘封数十年的记忆。

当时,闸北那一片的老百姓,只知道孙家四兄弟说一口京片子,却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里人,从哪里来。只知道有一天,他们坐在一辆无顶小轿车上,慢慢地从闸北开过。而车上的四兄弟中,一个体格惊人魁梧,明显比其他三人壮出一大截的汉子,站在车里,双手高举着一面大旗。后来,杨铁才知道,那就是孙三爷。他不知道孙三爷到底叫什么名字,但却听说,孙三爷曾经是孙殿英手下的副师长,大家都姓孙,也不知有没有亲戚关系。

孙殿英?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一凛。那个掘了慈禧太后墓的军阀孙殿英?

听说,在来闸北以前,孙家四兄弟坐着车扛着大旗,已经开遍了好些地方,连租界都不知给使了什么手段,就这么竖着面怪旗子开了个遍。终于还是开到了闸北来。

说也奇怪,车子开到了闸北,没像在其他地方那样一穿而过,反倒在闸北大街小巷地依次开了起来。就这么过了几天,忽然有一天开始四兄弟不开车了,扛着大旗满大街地走起来。

“多大的旗子啊?”

杨铁指了指旁边的房门:“那旗子可大了,比这门板都大,风一吹,猎猎地响啊。”

“这么大的旗啊,那旗杆也短不了,举着这面旗在街上走,可算是招摇了。”我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整天高举这样的大旗,得需要多么惊人的臂力和耐力。

“招摇?”杨铁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古怪,缓缓摇了摇头。

“怎么,这还不招摇?!要是现在有人举这么大面旗在街上走,围观的人都能把路给堵了。”我说。

“你看我现在这身子骨差了,出门走几步路都喘,嘿嘿,当年几条街上提起我铁子的名头,可响亮得很。我还有个名字叫杨铁胆,惹火了我,管你再大的来头都照揍不误,隔街和我不对头的小六子,请来巡捕房一个小队长,想镇住我,还不是给我叫一帮兄弟……”

我心里暗自嘀咕,没想到眼前的老人在当年还是个流氓头子,这会儿说得口沫横飞,中气也渐渐足起来,还时不时握起拳头比划两下,或许这拳头当年人见人怕,而今天早已枯瘦不堪。只是这跑题也跑得太严重,我可不是来这里听您老当年的“光辉事迹”的。

我示意了几次,杨铁这才刹住势头。他喝了口茶,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沫子,端茶的手却抖动着,我以为是因为他刚才的兴奋劲还没过。

杨铁也注意到了自己发抖的手,他放下杯子,讪笑了一声:“老了,没用了,当年的杨铁胆,如今只是回想起那面旗子,就怕成这样,嘿嘿。”

“我刚才说自己的事儿,其实是想告诉你,那面旗子有多怪。像我这样的胆子,连坟头都睡过,巡捕房的人都敢打,第一眼看见那旗,却从心底里凉上来。”说到这里,杨铁又喝了口茶,仿佛要用那热腾腾的茶水把心里的凉气压下去。

“我都这样,其他人就更别谈了,刚开始的时候,没人敢靠近那旗子,就是远远看见那旗,腿就发软,心里慌得很。所以啊,那四个人和旗子走到哪儿,周围都没人,都被那旗子给吓走啦。”

说到这里,杨铁又大口喝了一口茶,看他的架势,仿佛喝的不是西湖龙井,而是烧刀子这般的烈酒。

“哈哈,可我杨铁胆的名字也不是白叫的,那时我就想,那四个人敢举着这面旗子走,我难道连靠近都不敢?我不但想要靠近,还想要摸摸那旗子咧。后来那面旗子看得多了,心慌的感觉好了许多,腿也不软了,有一次我大着胆子跟在他们后面,越跟越近,呵呵,你猜怎么着?”

我已经被勾起了好奇心,顺着他的话问:“怎么了?”

“等我走到距离那旗子三四十步的光景,感觉就全变了,你别说我唯心,那感觉可是确确实实的,就像从腊月一下子就跳到了开春。”

“从冬天到了春天?”我皱着眉头,揣摩着话里的含义。

“非但一点都不怕了,还浑身暖洋洋的,好像有一身使不完的劲道,你说怪不怪?”

“那您摸到那旗了?”我问。

“没有,那孙家四位爷不让我碰。”杨铁脸上有沮丧之色。

“呵呵,您不是连巡捕房小队长都不怕,孙家四兄弟不让您老碰那面旗,您老就不碰?”我笑着问。

“哈,事情都过了六七十年,你激我有啥用?老实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在武馆里练过几天拳,功夫不到家眼力还是有的,举着旗子的孙三爷,可不是光有一身肉疙瘩,我一看就知道,外功了不得啊,就我这样的,让人轻轻一碰骨头就得折。”

我点了点头,那孙殿英是趟将出身,手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凶悍,能当上副师长,当然不会是寻常人物。

杯子里的茶被杨铁几口已经见了底,他站起来加满水,继续说着当年的故事。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那件事以后,孙家四兄弟就再也不扛着旗子溜达了,他们盘了四块地下来,然后沿着这几块地画了个圈子,他们许给圈子里的那些街坊每户一千大洋搬出去,要是念旧还想回来住宅区的,等他们的大楼盖成两年以后,按原来的大小让他们住进大楼里,不过这样的每户只给五百大洋。嘿嘿,这在当年可是好大的手笔啊!我就是当年得了好处的一户,圈子外面的街坊邻居不知有多羡慕呢,可人家孙家四兄弟就是不把他们圈进去,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后来四兄弟不在了,国民政府要收房子,可我们这些手里握着房契的,还是在两年以后顺顺利利地住了进来。”

我一直听得一头雾水,杨铁的这一段话,里面的问题不少。

“等等,杨老,您说后来发生了一件事,那是什么事?”我按照顺序开始问第一件不明白的事。

杨铁皱紧了眉头,摇着头说:“那事儿我还真说不清楚,因为事发那会儿我不在,经历的人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一个个怕得要命。”

“说不出所以然,怎么会呢?”

“就是这样。只听说,是孙家四兄弟扛着旗走在街上的时候突然发生的,周围所有的人都被吓着了。可我问了好几个人,不是不愿意说,就是不知道在说什么。自打那事发生以后,他们就没把旗亮出来过。嗯,好像那事就发生在现在中间那幢‘三层楼’盖的地方。”

“那您说画了个圈,是什么意思?”我接着问。

“那四幢楼不是隔得挺开吗?”

“是啊。”

“那就是了,中间那些地上的街坊都在圈子里了。”

杨老说得不清不楚,我接连问了好几回,才搞清楚那是个怎样的圈子。我实在没有想到,我原本以为那张照片上的最大疑点,竟以这种方式被化解了。

孙家四兄弟以中央“三层楼”为圆心,以到外圈三幢楼的距离为半径,画了个圆圈,这圆圈里所有的住户,都在他们的银弹攻势下很快搬走了。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那么大的地方,该有多少户,又花了这四兄弟多少钱,怪不得杨铁说“好大的手笔”。

可买下那么大片地方,却只盖了四幢大楼,其他的低矮平房一会儿说要建花园,一会儿说要再盖几幢楼,总之,孙氏兄弟派了工程队进来,把这些平房一一铲倒,却没见他们真盖什么东西出来。

这也就是说,在日军轰炸之前,四幢“三层楼”之间的房子,就已经是一片废墟。日军没有实施当时不可能达到的“手术刀”式的精确轰炸,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炸四幢“三层楼”范围内的任何东西。只不过轰炸结束之后,到处都是残砖碎瓦,所以看那张照片,就给人以错觉。

于是,这个疑点现在就从“日本飞机为什么没有炸这四幢楼”转到了“为什么没炸这片街区”。目前这一样是个不解之谜。

“杨老,那您刚才说孙家四兄弟不在了,这不在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因为我本已经开始打这四兄弟的主意,要是能找到这四兄弟或四兄弟的后人,什么都解决了。

“失踪了,没人知道这四位去哪儿了。就在日寇炸过以后一个月的光景吧。那一片他们买下来以后本来就不让闲人进去,日寇来后又兵荒马乱的,到底什么时候失踪的我也不清楚,听说巡捕房还专门立案查过,没结果。”

晚上,我靠坐在床头。手上拿着的纸在床头灯的映照下有些泛黄。

这是白天临走前,我让老人给我画的,是他记忆中那面怪旗的模样。这面旗给他留下的印象相当深刻,他很快就用圆珠笔画了出来,并且指着画在旗上的那些花纹对我信誓旦旦地说:“就是这样的。”

毫无疑问这不是哪国的国旗,不用看这面画出来的旗,只要想一想围绕在这旗上的种种神秘之处,就会知道哪有这么诡异的国旗。我只是希望从旗上的花纹能研究出这旗的出处,以我的经历,对许多神秘的符号并不像普通人那样一无所知。

可是我什么都看不出来,面对着这些歪歪扭扭像蝌蚪一样的曲线,我实在无法把它们和记忆中的任何一种符号联系上。

看得久了,那些曲线仿佛扭动起来。我把纸随手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我知道那只是我的错觉,就像一个人盯着某个字看得太久,原本从小就识得的汉字也会变得陌生一样。杨铁老人所画出的这面旗,显然并没有他记忆中孙三爷手中高擎的那面真旗的魔力。

经历了一系列的冒险之后,我虽然不会随便就相信某些神秘事件,但大胆设想还是敢的。如果真有那样一面令人恐惧的旗,“三层楼”在战火中保存下来的谜底也就可以破解了,因为以当时的轰炸机而论,进行低空轰炸得靠飞行员的肉眼,而飞行员看见这面旗产生了恐惧而不敢靠近的情绪,当然这片区域就得以保存了。要是真如杨铁老人所说,那面旗子会对人产生这么强大的心理作用,那些日军飞行员没摔下来就算是素质非常好了。

现在好了,我靠着十足大胆的设想,把“三层楼”保存之谜破解了,但那又怎么样,就算我相信,会有别人相信吗?我能这样写报道的标题—— 一面鬼旗赶走了日军?我能这样写吗?那还不得立即下岗?!

况且,就杨老的回忆看来,那旗子赶走了日寇,纯粹属于副作用。而孙家四兄弟拿着这面旗子,当年就这么画了个圈子,赶走圈子里所有的人,必有所图。他们图的是什么?旗又是什么旗?

唉!关灯,睡觉。

第二天上午,我敲开了傅惜娣家的门。

打开话匣子,当年的种种从老太太的嘴里源源不断地倒了出来。老太太总是有些絮叨的,杨铁说一分钟的事,她需要多花一倍的时间来叙说。

女人的记忆本就比男人好,更何况是令她印象无比深刻的鬼旗。是的,老太太很清楚地称那是面“鬼旗”。

于是我听到了许多的细节,只是那些细节对我的目的来说,又是无关紧要的,而老太太又时常说着说着就跑题,比如从鬼旗说到了自己的女红活上。

“很漂亮,真是绣得活灵活现。”老太太很费力地从箱子底下翻出的当年女红活儿,作为客人的我无论如何也是要赞上几句的。而且绣得是不错,当年女性在这方面的普遍水准都很高。

看着老太太笑开花的脸,我知道自己要尽量把话题再转回去。真是搞不明白,明明在谈一件神秘诡异的事情,明明她自己也印象深刻说当年怕得不得了,为什么还会说跑题呢?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听说当年发生了一件事,之后孙家四兄弟就不再扛着旗在街上走了。那事发生的时候,您在现场吗?”

老太太的手一抖,绣着两只鸳鸯的锦帕飘然落地。

“你,你也知道这事?”

“昨天我去过杨铁杨老那儿,他说的。可那事发生的时候他不在,所以他也没说明白。”我弯腰把锦帕拾起来,轻掸灰尘后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

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真希望我不在啊!”

“这么说当时您在场?”我喜出望外。

“我活了这么多年,就算是撞鬼的时候都没像那时这么怕过。”

我心里一动,听起来这老太太还撞过鬼?不过撞鬼这种事许多人都碰见过,许多时候是自己吓自己。也有真没法解释的灵异现象,比撞鬼还怕,那可真是吓着了。

“那时候我刚出家门,家里的盐没了,打算去买些粗盐,正好孙家四兄弟举着旗走过来。我连正眼都没看那鬼旗子,除了第一回不知道,没人会故意看那旗,除了杨铁那不要命的。本来,鬼旗子不正眼看就没事,最多觉得有点阴阴的。可那一次,我都没看,结果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过去,街上除了孙家四个就没有站着的了。我这老脸也不怕你笑话,我都吓得尿出来了。别说是我,就是大男人十个有四五个都和我一样,还有被吓疯的呢。”

“吓疯了?”

“有三四个吧,还有好些以后就有点神神叨叨的,所以我都算是大胆的了。”

“可到底是什么事呢?”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傅惜娣是怎么被吓着的。

“没人说得清楚,就忽然所有人都被吓着了。回想起来,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心里却一下子慌急了,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我反复问了几次,却依然只得到极其抽象的感觉,怪不得杨铁也搞不清楚,简直连当事人都不知道是怎么被吓着的。一般人被吓着,总是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有一个原因,然后再产生恐惧的感觉。而当年那条街上的所有人,却是直接被恐惧击中,巨大的恐惧在心里就那么一下子产生了。

这真是一面幽灵旗,诡异得无迹可寻,就算找到了当事人,却完全无助于破解当年之谜。

我摇了摇头,深有无处下手之感。我从包里拿出杨铁画着鬼旗的纸,递给傅惜娣。

“就是这面旗吧?”

“谁说的?!不是这样子的。”却不料老太太大摇其头。

“咦,这是杨老画给我的啊,他还拍胸脯说肯定没有错的呢。”

“切!他老糊涂了我可没糊涂,虽然我只看了一眼,但那样子到死我都忘不了。”傅惜娣说着,把纸翻过来,拿起笔画了面旗。

旗上是一个螺旋形,很容易让人看花眼的图案。

“从里到外有好多圈呢,到底有几圈不知道,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但一定是这个形状的。”傅惜娣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看着正反两面完全不同的图案,我无语地把纸放进了包里。照理杨铁看了旗许多次,印象会比较深,但从图案的规律性上来说,却又是傅惜娣所画更像是真的。

看来,等钟书同从巴黎回来,得让他来辨认辨认。

下午回到报社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最不想看见的蓝头。

“这两天收获怎么样,稿子什么时候能出来?”他笑眯眯地对我说。

见鬼,不是才对我说什么“不用管时间”,怎么见面又问。不过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真是不愿意碰见他。

这回该怎么说来着?说有一面不管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一律生人勿近的幽灵旗?

“采访还算顺利。”我底气有点不足,希望就此先混过去再说。

“是吗,四幢楼是怎么保存下来的搞清楚了吗?那几位老人怎么说的?”

他就不忙吗?我心里抱怨着。

“说了一些关于这四幢楼建造者的事,不过……”我犹豫了一下,该说的还得说,“当时日军飞机轰炸的时候,这两位老人都不在,所以对具体原因也不太清楚。”

“哦……”他拉长着语音,脸色也开始沉下来。

“还有一位没采访,就是钟书同,著名的历史学家,也是‘三层楼’的老住户,前几天打电话说去巴黎还没回来。”

搬出的金字招牌果然转移了视线,蓝头眉毛一扬说:“钟书同?真没想到,你待会儿再打一次电话,他一回来就赶紧去采访。让他从历史学家的角度多谈谈。”

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暗骂。用历史学家的角度多谈谈?谈什么呢,用历史学家的角度来看那次轰炸,还是看那四幢楼?说出来似乎很有水准,细想想根本就是无所谓。

不过领导既然发了话,我回到坐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电话,拨到钟书同家。

居然他今天早上已经回来了。

虽然心里想,这么一位老人家总该给几天倒时差的休养时间吧,可嘴里还是问了出来:“明天您有空吗?”

记者的本性就是逼死人不偿命,不是这样的就不算是好记者。

老人家答应了。

上海的交通一天比一天差,钟书同的住所在市区,从地图上看比杨、傅两家都近不少,可去那两位的家里都可以坐地铁,到钟书同的住所我换了两辆公交车,一个个路口堵过去,花在路上的时间竟然是最长的。

他家的保姆把我引到客厅,见到钟老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包里那张纸拿出来,摆在他的面前。

“这上面画的旗,您认识吗?”

钟书同戴起眼镜,仔细地看了看,摇头。

我把纸翻过来,给他看另一幅。看起来傅惜娣画的是正确的。

“这……没见过这样的旗,这是什么旗?”钟书同居然反问起我来。

我一时张口结舌。原本想来个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没想到钟书同竟然不认识杨铁和傅惜娣画的旗,接下来准备好的话自然就闷在了肚子里。

脑子里转着无数个问号,但只好按部就班地向这位历史学家说明来意。

“没想到啊,过了这么多年,又重新提起这面旗啊!”钟书同叹息着。

“不过,那面旗可不是这样的,在我的印象里……”

钟书同拿来一张新的白纸,画了一面旗。

第三面旗!于是我这里有了三面各不相同的旗的图案。

可它们明明该是同一面旗!

“这旗子图案我记得很清楚,可为什么杨铁和傅惜娣画给你的却是那样?”钟书同皱着眉头不解地问。

“可杨老和傅老两位也很肯定地说,他们记得很清楚,这旗子就是他们画的那个样子。我本来以为,到了您这里就知道谁的记忆是正确的,没想到……”我苦笑。

“不会是那面旗子每个人看都会不一样吧?”我心里转过这样的念头,嘴里也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哟,不好意思,看我扯的。”意识到面前是位学术宗师,我连忙为刚才脱口而出的奇思怪想道歉。

“不,或许你说的也有可能,那旗子本来就够不可思议的了,再多些奇怪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可能。”没想到钟书同竟然会这样说。

“唉,要是我能亲眼看看那面旗就好了。不瞒您老,我原本想以‘三层楼’在日军轰炸下完好保存的奇迹入手写一篇报道,却没想到牵扯出这样一面旗来;可不管这旗是不是真有那般神奇之处,我都不能往报纸上写啊。”

钟书同微微点头:“是啊,拿一面旗在楼顶上挥几下,就吓跑了日寇的飞机,要不是我亲眼所见,哪能相信。”

“亲眼所见?”我猛地抬起头看着钟书同问,“您刚才说,您亲眼看见了?”

从杨铁、傅惜娣那里知道,拿着地契的原居民,直到一九三九年才搬进“三层楼”里住。可钟书同刚才的意思,分明是他在一九三七年的那场轰炸时,就在“三层楼”里。

钟书同也是一愣:“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我是‘三层楼’里几个最早的住客之一,不像杨铁他们三九年才搬进来。我从它们刚造好那会儿,就搬进了中间那幢楼里住,所以轰炸的时候我就在楼里。”

“我在苏老和张老那里什么都没问到,而和杨老、傅老聊的时候没提要来采访您,所以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哦,老苏也不肯说当年的事吗?那老张和钱六是更不肯说了,这两个的脾气一个比一个怪……这么说来,或许我也……”

怎么又多出个钱六,我听出钟书同话里的犹豫,忙打断他问:“钱六是谁?”

“中央‘三层楼’里的三个老住客,钱六、张轻、苏逸才。你拜访过张轻和苏逸才,怎么会不知道钱六?”钟书同反问我。

“我是从居委会那里了解情况的,可他们只向我介绍了张老和苏老,没说钱……钱老的事啊!”

“哦,我知道了,钱六的性子太过古怪,总是不见他出来,一个人住在地下室里,许多人都觉得他是个半疯子,怪不得居委会的人不向你介绍他呢。连苏老都没告诉你什么,你又怎么会从钱六那里问到什么东西呢?!”

“您说您是最老的住客之一,那其他还有谁?”

“有烟吗?儿子都不让我抽呢。”钟书同说。

我从怀里摸出“中华”。

烟头忽明忽暗,钟书同抽了几口,把长长的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

我就静静地坐在旁边,等着他开口。

“这件事,连儿子我都没和他们说过,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至今也没想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你既然问起,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可我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你要想弄清楚真相,只怕……这事在当时已经这样神秘,隔了这许多年再来追查,恐怕是难上加难了。呵呵,我人老了,好奇心却越来越强,倒真希望你能好好查一查,如果查出些什么,记得要告诉我,也不知在我老头子入土以前,能不能解开当年之谜。”

“我如有什么发现,一定第一个告诉您。”我立刻保证。

“‘三层楼’的第一批住客,除了造这四幢楼的孙家四兄弟,就是我、张轻和苏逸才了。”

我嘴一动,欲言又止。我觉得还是先多听,少发问,别打断他。

注意到我的神情,钟书同说:“哦,你是想问钱六吧?他是孙家四兄弟的家仆,而我们三个,是被四兄弟请来的。”

烟一根根地点起,青烟袅袅中,钟书同讲述起“三层楼”、孙家四兄弟,和那面幽灵旗。

一九三七年,钟书同二十七岁。那是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西方学术思潮的洪流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省同时碰撞在一起,动荡的年代和喷薄的思想激荡出无数英才,二十七岁的年纪,对于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来说,已经足够成名了。

钟书同彼时已经在各大学术刊物上发表多篇学术论文,尤其是对两汉三国时代的经济民生方面有独到见解,在史学界引起广泛关注,至少在上海,他已俨然是史学界年轻一辈首屈一指的人物,包括燕京在内的许多大学已经发来邀请函,他自己也正在考虑该去哪一所学府授课。

一九三七年的春节刚过不久,钟书同在山阴路的狭小居所,接待了四位访客。

尽管这四位来客中有一位的身形魁梧得让钟书同吃了一惊,但四人都是一般的彬彬有礼,言语间极为客气。

这四个人,自然就是孙家四兄弟了。

这四兄弟说到钟书同的学问,表示极为钦佩和赞赏,更说他们四人也是历史爱好者,尤其对三国时期的历史更是无比着迷,有许多地方,要向这位年轻大家请教,而他们更是愿意以一间宅子作为请教费,抵给钟书同。

要知道当时上海的房子,稍微好一些,没有十几根金条是抵不下来的。钟书同在山阴路居所的租金,以他的稿酬支付已经令他有些吃力,所以才想去大学教书,当时一位教授的工资,可是高得惊人。

孙家四兄弟第二次上门拜访的时候,更是连房契都带来了。钟书同虽觉得其中颇有蹊跷之处,但看这四人盛意拳拳,谈论起三国的历史,竟有时能搔到他的痒处,对他也有所启迪,再加上年轻,自信纵使发生什么也可设法解决,所以在三月的一天,终于搬出了山阴路,住进“三层楼”。

而钟书同住进中央“三层楼”的时候,张轻和苏逸才已经在了。那时苏逸才还未还俗,正如我所想的,他那时的法名就是“圆通”。

钟书同刚搬进“三层楼”,就发现其间有许多怪异之处,不仅是楼里住了圆通这么个终日不出房门的和尚,而且张轻也总是神出鬼没,时常夜晚出去,天亮方归。而他住的这幢楼四周,那些街上的平房里,居然一个居民也没有。有时他走在几条街上,看着那些虚掩着的房门,里面空空落落,不免有一种身处死城的恐慌。后来这些平房逐渐被推倒,这样的感觉反而好了许多。

不过虽然周围几条街都没有住人,但钟书同却发现时常有一些苦力打扮的人出没,他们似乎住在其他几幢“三层楼”里。这些苦力除了对这个街区的无人平房搞破坏工作外,并不见他们打算造什么。只是有一天,钟书同要坐火车去杭州,早上五点不到就提着行李出门,远远见到那些苦力把一手推车一手推车的东西从东边的“三层楼”里推出来。天色还没亮,隔得远,他看了几眼,也没看出那车上是什么东西。

四兄弟还是时常到他屋里来坐坐,和他谈论三国时期的种种掌故。对于这周围的情况,钟书同试探了几次,四兄弟总是避而不答。到后来他也明白这是一个忌讳,住了人家的房子,若还这样不识相的话,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一日里对着周围的空屋一阵惧怕后,钟书同就放弃了追根究底的盘问。

可是和四兄弟谈话次数越多,谈得越深入,钟书同沮丧的情绪就越来越厉害。因为四兄弟关于三国的问题实在太多,而他能回答得上来的又实在太少,如果仅仅是这样,他也有理由为自己辩解:一个历史学家再怎么博学,毕竟不可能逆转时间回到过去,所以哪怕是专攻某个时代,对这个时代的了解,特别是细节局部的了解,终归是有限的。然而让钟书同郁闷的是,谈话谈到后来,有时四兄弟中的某人问出一个问题,他无法回答,那发问之人,却反过来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偏偏这推测又十分合理,有了答案再行反推,一切都顺理成章。当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的时候,四兄弟和钟书同的谈话次数却越来越少。钟书同隐约觉得,这四人已经开始对自己失望,言语间虽然还算礼貌,但已没有了一开始的尊敬。

这样的转变,对于钟书同这样一个自负甚高的年轻学者而言,可说是极大的侮辱,偏偏钟书同又无力反击,因为他的确是无法回答那些具细入微的问题,而孙家四兄弟告诉他的许多事,在他事后的考证中,却越来越显其正确。

是以在此后的岁月中,钟书同想尽了一切方法去钻研那段历史,用传统的研究方法走到死胡同,他就创造新的研究方法,以求取得新的突破。可以说他今日声望之隆,有大半得益于当年孙氏四人对他的刺激。只不过当他恢复了自信之后,孙氏四兄弟却早已不在了。

等到八一三事变之前,孙氏四兄弟已经十天半月都不往钟书同房里跑一次,但都住在一幢楼里,所以时常还是可以见到。他们暗中所进行的计划,仿佛已经接近成功,因为四人脸上的神情,一天比一天兴奋,也一天比一天急切。

只是在这样的时候,八一三事变爆发,日军进攻上海,轰炸也随之来临。

那日,尖厉的防空警报响起来的时候,钟书同就在屋子里,他听见屋外走道里孙辉祖的声音,孙辉祖就是孙家的老三。

“见鬼,只差一点儿了,怎么日寇飞机现在来?”孙辉祖的嗓门本就极为洪亮,情急之下,这声音在防空警报的呼啸声中,仍是穿过钟书同关着的房门,钻进他的耳朵里。

钟书同这时心里自然十分慌乱,人在恐慌的时候,就会希望多一些人聚在一起,虽然于事无补,但心里会有些依托,所以听见孙辉祖的声音,忙跑去开门。

开门的前一刻,他听见另一人说:“嘿,没办法,再把那旗子拿出来试试,看看能不能赶走日寇。”

钟书同打开门,见到过道里站着孙家老大孙耀祖,而楼梯处冬冬冬的声音急促远去,孙辉祖已经奔下楼去。

在那之前,钟书同并没有见过这面旗,可这四周的居民虽然全都已经搬走,但圈子外见过旗子的居民还是大有人在。这样一面旗子,早已经传得神乎其神,钟书同有时去买些日常用品,常常听人说起。

钟书同原本自然是不信,可在这样的时候,日军飞机炸弹威胁之下,猛地听孙家兄弟提起这面旗,顿时想起了传言中这旗的种种可怖之处,此时却仿佛变成了能救命的一线希望。

“那旗,那旗有用吗?”钟书同问。

“试试吧。”孙耀祖沉着脸道。看来他心里当时也并无把握。

说话间,楼梯上已经脚步声大作,孙辉祖当先大步冲了上来,后面孙家老二孙怀祖,老四孙念祖也跟着跑了上来,后面是张轻和钱六,而圆通却不见身影。钟书同早已听说这圆通尽管年轻,但于佛法上却有极深的修持,在这样的危难关头,仍能稳坐在屋内念经,不像旁人这样忙乱。

孙辉祖的手里捧着一个长方形的大木匣,而钱六则拖了根长长的竹竿上来。

孙辉祖并不停留,直接跑上了通向天台的窄梯,几步跨了上去,一拳就把盖着出口的方形厚木移门击飞,率先钻了上去,接着诸人也跟在他后面钻到了天台上。

钟书同站到天台上的时候,远方空中,日军的机群已经黑沉沉地逼来。

孙辉祖飞快地打开木匣,接过钱六递上来的竹竿,把旗固定好,不远处烟火四起,轰雷般的炸响不断冲击着耳膜,日寇的炸弹已经落下来了。

孙辉祖高举着大旗,一挥,再挥。

这是钟书同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看见这面旗。

刹那间,钟书同的慌乱消失了,日军飞机依然在头顶发出刺耳的呼啸,炸弹也不断地落在这座城市里,可钟书同的心里却热血沸腾,充满着战斗的信念,如果此时有日军的步兵进攻,只怕他会第一个跳出去同他们肉搏,因为他知道,那面旗会保护他。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内心感受,那面旗似乎在一瞬间把大量的勇气注入到他的心中。钟书同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周围的百姓在向他说起这面旗时,人人都是满脸的惊恐。

钟书同向天上望去,日军飞机飞得很低,他甚至能看见机身上的日本国旗图案。最前面的三架飞机,已经快飞到“三层楼”的上空。

孙辉祖手里的旗舞得更急了,大旗迎风展开,猎猎作响。

相信日本飞行员在这个高度,可以清楚地瞧见这个在楼顶上挥着大旗的魁梧巨汉。

几乎是同时,三架日军轰炸机机身抖动了一下,跌跌撞撞开始向下,险些就要坠毁,千钧一发之际才一一拉起机身。这一落一起之间,已掠过“三层楼”的上空。

而后面的日军飞机,也纷纷避了开去,这在钟书同眼中能给予信念和勇气的大旗,在那些飞行员的眼中,竟似乎是一头要择人而噬的凶兽!

我只听得目瞪口呆,尽管心里早已有所猜测,但听钟书同这当事人细细讲来,还是有令人震惊的效果。

“三层楼”得以保全,竟然真的只是因为那面幽灵旗。

而钟书同看到幽灵旗时的内心感受,几乎和杨铁那次靠近幽灵旗后的感觉如出一辙。其间显然有所关联。或许这旗对人心理上的影响,和距离有关,离得远了,就会产生恐惧,而离得近了则产生勇气。那些日军飞行员离幽灵旗的距离,当然是不够近了。

只是那旗究竟为何会具有如此的力量?

那日过后,旗子又被收起来。淞沪抗战已经打响,上海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钟书同基本上就在“三层楼”里活动,很少外出。九月初的一个半夜里,钟书同被一阵声响惊醒,那些日子他都睡不好,常常被枪炮声吵醒,入睡都极浅,但那一次却不是枪炮声,而是急促的上楼声,然后是砰的一声关房门的巨响。

接下来三天,张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都不见,钟书同猜测那天晚上的声音就是张轻发出来的。到第四天张轻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一张脸惨白得吓人,原本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也黯淡了许多。

而孙氏四兄弟因为一直行踪不定,所以又过了几天,钟书同才发现,已经好多天没见着这四个人了,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孙家四人。

烟灰缸里已经挤满了烟蒂,我的烟盒也空了。

“好了,我所能记起来的,已经都告诉你了。当年我几乎没能给孙家四兄弟什么帮助,相信张轻和圆通也是他们请来有所图的,对他们所秘密进行的计划,这两个人要比我介入得多,如果你能从他们口中问出些什么,会对当年的事有更多的了解。”

“呃,还有一件事……”我犹豫了一下,提了个不情之请出来。

“哈哈,随你吧,反正我是不会说什么的。”大学者笑着说。
 
第三章 深藏在地下的秘密

回到报社,我就洋洋洒洒写了篇稿子出来,把“三层楼”的历史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当然实情被我改头换面,将孙家四兄弟写成了一个旗子收集者,总是扛着收到的旗在街上走,而大学者钟书同则亲眼见到,貌似外国人的孙氏兄弟在日军来的时候,站到顶楼上,随便取了一面旗挥舞着,而日本飞机以为下面是外国人在挥外国国旗,就避开不炸,于是“三层楼”传奇性地保存至今。

因为要避开许多不能提及的地方,所以这篇报道我写得颇放不开手脚,好在“三层楼”传奇保存这件事本身就有相当的可读性,所以这篇稿子还算能看看。不过一定没达到蓝头心中的期望值,他所说的奖励云云,就没听到他再提过。

钟老已经答应不会拆穿我,而我也不太担心杨铁这样的知情老人会跳出来说我造假新闻。要是他们有这样的想法,第一个拦住他们的只怕就是他们的子女。相信随便哪个正常人,都会对他们所说的不屑一顾,而相信我报道中所写的更接近真相。

还会有幽灵旗这种东西?说出去谁信?

蓝头交给的任务算是应付过去了,但对“三层楼”的调查却刚开始。不单单是对钟老的承诺,更因为我的好奇心一旦被勾引上来,不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是没那么容易罢休的。

所以,我决定在报道出来的当天下午,再去一次中央“三层楼”,拜访一下那个半疯不疯的钱六。尽管钟书同说我不可能问出什么,但只要有得到线索的可能,我都不会轻轻放过。

本来想上午就去的,但晚上接到母亲的电话,她信佛,最近我爸和她身体都不太好,希望我能到龙华寺为他们俩上炷香。

在大雄宝殿外点了香,进到殿内的如来像前拜过。虽然我不是信徒,但既然代母亲来上香,许愿时当然也恭恭敬敬诚心诚意。

出寺的时候,在前院里见到一个人,稍稍愣了一下。他已经笑着招呼我。

“那多。”

我本来无意叨扰这位年轻的龙华寺住持,没想到正好碰见了。

“来了就到我那儿喝杯清茶吧。”明慧笑着说。

他把我引到方丈室边的会客静室,这间亮堂的屋子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

和明慧认识其实也是工作原因。我虽然一直说自己是个没有条线的记者,但其实还是有一根条线的,那就是宗教局。但这条线有了和没有一个样,由于报纸对于宗教方面较为谨慎,所以一年到头几乎没有几条来自于宗教局的新闻,就算有也是经宣传部审了又审的统发稿,照抄上去就是了。但我接这条线之初,还是老老实实把这条线上各处都一一拜访过,除了和宗教局的领导们照个面外,就是上海的各大寺庙教堂的当家人。明慧就是那时认识的,我们相当谈得来,所以之后又有过一些交往,有时经过龙华寺,也会来坐坐。一般的大教堂大寺庙,本来四十岁以下是很难做到当家人这个位置的,但近年来有年轻化的趋势。不过像明慧这样三十五岁就成为大寺的住持,还是不多见。

“知道你忙,所以本来没想找你。”我说的是实话,这么个大寺的住持,要操心的事情千头万绪,别说喝茶了,我看就算是静下心研究佛法都不会有太多时间。

明慧笑了:“就是因为没时间,所以看见你,就有理由可以停下来喝杯茶了。不过,说我忙,我看是你正好有事忙,所以才没心思找我喝茶吧?”

我笑了,他说的也是。

品茶间,我就把“三层楼”这件事,简单地告诉了明慧。可以和我聊这些异事的人不多,明慧是其中一个,他的环境和他的位置,让他的眼界和想法与常人大不相同。

“这倒真是一宗悬案,等你调查有了结果,千万别忘了再到我这里来喝茶。”明慧听得意犹未尽。

我应承着,却忽地想起一件事来。虽然明慧也未必知道,但既已经碰到了,就姑且问一声。

“对了,你知不知道圆通这个人?”

“圆通?”

“随便问一下而已。是一个住在‘三层楼’里的老房客,现在已经还俗了。圆通是他六十多年前没还俗时的法号。”

明慧露出思索的神情:“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

“哦?”我一听有戏,忙竖起了耳朵。

“大概在七十年前,玉佛寺有一个僧人就叫圆通。”

“那么早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你天才到这种程度?”我笑着问了一句。明慧在佛学界素有天才之名,年纪轻轻,佛理通达,悟性极高,不然他也不会在现在的位置上。

“呵呵,和圆通比起来,我可算不上什么了。圆通十二岁时,就已经熟读寺内所藏佛典,十四岁时就被当时的方丈许为玉佛寺佛法第一人,到了十七岁时,他在五台山的佛会上大放异彩,那次佛会归来之后,所有与会的高僧,都对圆通极为赞赏,被称为当时最有佛性的僧人。而且,他更有一项非同寻常的能力。”

“哦?”没想到苏逸才当年竟是如此的有名。想来也是,孙氏四兄弟请的这三个人,肯定都是各方面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是不知道张轻是什么来头。还有,他们请来圆通这位年轻的高僧,却是什么目的?

我思索间,明慧已经说了下去,而我的问题也随之解开。

“这就是他最有佛性的体现了,传说圆通在打坐禅定到最深入时,可以和诸佛交流沟通,除了佛理得以精进之外,还能预知一些事情。”

预知?原来是这样,孙氏四兄弟当然不会因为要和圆通讨论佛法而把他请入“三层楼”,显然是有事要依赖圆通的预知能力。只是这位最有佛性的高僧却最终还俗,真不知道当年他预知到了些什么。

从明慧这里知晓了苏逸才的真实身份,下午再次前往中央“三层楼”,我改变了原先的主意,直接先上三楼,敲开了苏逸才的门。

苏逸才开门见是我,愣了一下,但老人还是很有礼貌地把我引到屋中。

“苏老,我已经拜访过钟书同钟老,钟老已经把他当年和孙家四兄弟的交往都和我说了。钟老自己也说,很想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而我也非常好奇,所以再次打扰您。”

“哦……”苏逸才沉吟不语。

“圆通大师,您当年在五台山佛会上的风采,佛学界的前辈们至今还赞叹不已呢。”我点出了他的身份,却没有再说下去。

“啊,没想到今天还有人记得我。”苏逸才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他大概没想到才几天的工夫,我就已经知道了那么多。

“您的突然还俗,不知令多少高僧大德扼腕叹息啊。”我并没有问孙氏兄弟或幽灵旗的事情,却选择了这个话题,如果没猜错的话,圆通的还俗绝对和孙氏兄弟有关,或许这是一个更好的突破口。

苏逸才眼睑微合,叹息道:“六十七年前,我的心已经沾染了尘埃,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反省自己当年的过错,希望能将自己的心灵,重新洗涤干净。”

突破口一经打开,苏逸才便不再保留,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我。

一九三七年初,孙氏兄弟到玉佛寺去,专门见了圆通,他们希望圆通能够住到“三层楼”修行一年。相对地,他们愿意出资为寺里的佛像塑金身,并翻修寺庙。

这是一件大功德,加上圆通相信无论在哪里修持都是一样,所以和方丈商量之后,就同意了。

住到“三层楼”里之后,孙氏兄弟希望圆通每天都能在屋子里禅定一次,如有什么预感,要告诉孙氏兄弟。对于圆通来说,每天的打坐禅定是必修的功课,所以这样的要求当然没有问题。于是,孙氏兄弟每天总会有一个人到圆通的屋子里去一次,问问当天入定后,有没有什么预感。

圆通对于食宿都没什么要求,日复一日,他在屋内打坐修行,和在玉佛寺里相比,他觉得只是换了一个场所,对佛法修行来说,其实并没有区别。

可是,虽然抱着这样的念头住进“三层楼”,但圆通却发现,他入定之后的预感越来越少,仿佛这里有什么东西,使他没有办法像在玉佛寺内一样,能轻易进行最深层次的禅定,又或者,有什么力量,在影响着他和冥冥中未知事物的沟通。

时日久了,他感觉到,那阻碍的力量来自于他身处的这一片土地。有几次,在入定后他隐隐感觉到,在地下有着令他感到恐惧的东西。

当他把这样的感觉告诉孙氏兄弟后,孙氏兄弟却并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追问他具体预感的内容,但他只感觉到一片模糊。

发觉到来自地下的莫名压力之后,圆通在禅定时越来越难以静下心来,他觉得自己的境界正一点点减退,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心魔渐生,时常问自己,要不要返回龙华寺去。然而碍于诺言,他终究没有开这个口。

一九三七年九月初的一天,圆通从入定中醒来的时候,全身大汗淋漓,仿佛虚脱一般,如同经历了一场梦魇。几小时后孙耀祖拜访他的时候,依然没有恢复。

“你们会到那里去。”圆通说出了自己的预感,已经很久没有相对清楚的一些预感了,即使这样,预感仍是晦涩的。

“是的。”孙耀祖点头,“然后呢?”

“会发生些事情。”

“怎么样?”这位孙家的长兄,彼时脸上的神色有些兴奋,有些期待,有些紧张。

冷汗重新从圆通的额上沁出来,他闭上了眼睛:“不太好,我的感觉,很不好。”

孙耀祖沉默了半晌,就起身告辞。

第二天,孙氏兄弟并没有如常来拜访圆通,他们再也没有来过。自那以后,圆通无法再进入禅定,每次一打坐,总是心魔丛生,更不用说与冥冥中进行沟通,得到什么预示了。

无法进入禅定对圆通的打击是巨大的,反思过往,发现自从被孙氏兄弟以大功德所诱,就已经起了得失心。而发现心魔却不自省,直至落到此等田地,已不配再身在佛门,所以黯然还俗。多年来以俗家之身吃斋诵佛,施善于人,并时时手抄佛经,希望能洗净心灵。

我听得暗自叹息。以我的角度看来,能够预感未来发生的事,未必就和佛性有关,以我所见所闻,完全不信佛却有这种能力的人也有,更何况大多数人会有“现在这个场景自己曾经梦见过”的经历,这样的预知虽然无法用现今科学解释,但也不一定就要和宗教扯上必然联系。可圆通显然是个很执著的人,只有执著的人才会取得真正惊人的成就,可往往也会因为太执著而走偏。

临告辞出门时,我终于忍不住,斟酌着对苏逸才说:“大师,依我看,您是不是过于执念了,在今天的佛学界,像您这样的佛法修持,可是少之又少,而且当年之事,有太多的不明之处,未必就是您自身的问题啊。”

苏逸才似有所感,向我微微点头。

看来,虽然比起钟书同,孙氏兄弟要更倚重圆通大师一些,但这位当年一心修佛不问窗外事的出家人给我的帮助反没有钟书同多。苏逸才告诉我的经历只是为孙氏兄弟的计划蒙上了又一层神秘光环而已。

毫无疑问,他们所图非小,否则不会在圆通已经发出警告,还不放弃。不过想想也是,他们为了这个计划已经耗费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楼也造起来了,居民也搬迁了,怎可能因为圆通的一句话就全盘推倒呢,至多是多些准备多些警觉。

以圆通的感觉,似乎脚下的这片土地有古怪?

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顺着楼梯走到了一楼。

我站在楼梯口打量了一番,虽然眼睛已经适应一楼黯淡的光线,但还是有许多地方看不到,四处走了走,最终把目标确定在一处最黑暗的地方,那里曾经被我以为是公共厨房的入口。

走到跟前,果然是个向下的狭小楼梯。下面是黑洞洞一片,现在是白天,可是下面显然没有任何让阳光透进来的窗户。我向四周看了看,按了几个开关,都没反应,只得小心翼翼摸黑往下走。

慢慢地一级级楼梯挪下去,在尽头是一扇门。

我敲了敲门,没反应,却发现这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门,里面应该就是地下室了,可还是一片黑。

我往里走,没走几步,脚就踢到了什么东西,声音在这个安静的地下室里显得十分巨大,然后我就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你是谁?”

我被吓了一跳,顾不得看到底踢到了什么,转过身去,那里大概是张床,说话的人躺在床上。

“啊,钱老先生吗?对不起,我是《 晨星报 》的记者那多,冒昧打扰您,想请教一些关于这幢大楼的事情。”

对面却没了声音。

我等了一会儿,问了一句:“钱老先生?”

“钱,钱六?”

对面响起了一阵低笑声。

我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你是谁?”笑过之后,钱六忽然又问。

看来得下猛药。我心一横,说:“圆通让我来问你,孙耀祖他们在那里好吗?圆通要去看看他们。”

“孙……孙……”那个声音显得有些急促。

“还有孙怀祖、孙辉祖、孙念祖,他们在那里都好吗?”我继续说。如果这钱六的脑子真的不清楚,那么这些名字应该会让他记起些什么。

“大爷,二爷……”

我已经肯定,对面这位躺在床上的老人的确神志不清了。

我微微向前挪了挪,大声问:“他们去了哪里?那面旗去了哪里?”

“嘿嘿嘿,去了……去了,嘿嘿。”

我摇了摇头,这里的气氛着实诡异,我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看来是没法子从老人那里得到什么了。

我挪回房门口的时候,听见床上咯吱一声响。回头,钱六似乎坐起来了。

“你去吧,就在那里,去吧。”黑暗中,他的手挥舞着,整个人影也模模糊糊地扭动。

“去哪里?”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钱六忽地干哭起来,声音扭曲。

“你去啊,去那里,去啊。”他的手臂挥动了一番,然后又躺倒在床上,没了声息。

我走出中央“三层楼”的时候,身上才稍微暖了一些。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这是钱六在叹息孙氏四兄弟,还是因为我的问题,而给的提示呢?

可就算是提示,也太晦涩了吧。而且就算是钱六有心提示,看他那副样子,这提示到底和最后的答案有没有关系,谁也拿不准。

回到报社,我给上海图书馆赵维打了个电话,说我明天要去查些资料,上次查得太简单,这次想要多找一些,尤其是建造者的一些情况。

在我想来,孙氏兄弟在上海滩造了四幢楼,又圈了一块地,动作不算小,一定会和政府部门打交道。第一次去查资料的时候,没想到围绕着“三层楼”会有埋藏得这么深的秘密,哪怕是看到照片,惊讶之余,心底里却还是没有把它提升到能和我此前一些经历相提并论的程度。直到后来采访的逐步深入,才意识到我正在挖掘一个多么大的谜团。

如果能查到关于孙氏兄弟的记录,就可以给我对整件事情的分析提供更多的线索和思路。

第二天到上海图书馆的时候,赵维把我领到他的办公室。

“你上我们内部网查吧,要是那上面查不到,我再想办法。”

“那么优待?”我笑着,看着赵维打开网络,输入密码,接入上海图书馆的内部网。

上海图书馆的内部网是很早就开始进行的一项工程,把馆内数以百万计的藏书输入电脑,并开发一套搜索程序以便使用者检索。这项工程的工作量实在太过浩大,虽然许多当代小说文本都能找到电子档,但更多的需要一点点地扫描校对。所以尽管工程开始了好几年,至今不过完成了小半而已。如果有朝一日能全部完成,也不会完全对外开放查阅,更不用说现在没全部完成的时候了。

“其实系统早就完成了,现在的工作就是一点点往里面填内容。像历史文献、学术著作、地方志之类的是最先输入的,所以现在要查什么资料已经可以派上用场了。”赵维打开界面,起身让我。

我在搜索栏里打入“三层楼”,然后空了一格,输入“孙氏兄弟”。想了想,又把“孙氏兄弟”改成“孙耀祖”。

点击搜索。

关于“三层楼”的记载有四条,都是老建筑类的书籍,其中就有上次看到过的那本《 上海老建筑图册 》,想必内容也差不多。

没有同时具备“三层楼”和“孙耀祖”的信息,但有一条关于“孙耀祖”的。

那是《 闸北一九三七年志 》。

里面只有一句话:

“名绅孙耀祖义助政府填邱家塘建闸北花园,二月动工,九月毕。”

闸北,一九三七年,二月动工,九月结束,孙耀祖。从时间和地点来看,应该可以确定这就是四兄弟中的长兄孙耀祖。

我的手指轻快地敲击着桌面,没猜错的话,邱家塘应该类似肇嘉滨,是个臭水塘,所以填塘造花园,才是造福周围居民的义举。

可是以孙氏兄弟神秘的行径来看,会无缘无故揽下这么一档子公益事业,我怎么都不会相信。

邱家塘和“三层楼”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吗?

我招呼赵维,把这段记载指给他看。

“像这样的事,当时的民国政府会有相关文件记录在案吧?”

赵维点头:“应该有备忘录之类的文件归档。”

“有没有办法查到?”

“像这类的文件目前倒都保存在馆里,只是一来资料浩大查起来费工夫,二来……”赵维面露难色。

“没问题,有当时的文件可查就行,我自己找欧阳说去。”

要调阅这类早就归档封存的文件,赵维直接带我去查被领导知道总是不妥。我打了个电话给副馆长欧阳兴,他比较喜欢抛头露面,重要一点的新闻发布会他都会参加,所以和我照过几面,算是认识。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很痛快地就卖了我个面子,说让赵维直接带我去就是,只是不能借出馆。

打开文献档案B馆的大门,一股故纸堆特有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子,让我鼻腔微微痒起来。

赵维把我领到第五排书柜,指着我眼前一整面的铁书橱说:“就在这里,你得自己找,我还有大堆的事要干。对了,别搞乱了,哪里抽出来的哪里放回去。”

“当然。”我满口答应,心里却暗自发苦,这么一大堆,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

两小时之后,我走出上海图书馆,在旁边的罗森超市买了两个饭团吞下肚,算是解决了午饭。然后找了家美发店进去洗头发,几天没洗了,翻了一上午上个世纪的旧文献,总觉得沾了一身的书尘,头也开始痒起来。

干洗师力度适当地抓着我的头皮,舒爽无比,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让人满足,这多么美好。

冲完水,擦干,干洗师开始进行例行的按摩。我要求他特别在肩颈部按,用力再用力。我这样长期对着电脑的人,年纪轻轻颈椎就已经开始出问题了。

被按得龇牙咧嘴却十分过瘾。肩膀感觉松弛许多,大脑也再次运转起来。上午的收获,使我穿越时光,开始隐约看到孙氏兄弟当年的计划。

下午接到报社任务,读者打热线电话反映隔壁的老太太总是往家里捡破烂搞得楼道里臭气冲天。机动记者大部分时间里就是为热线电话而存在的,在没有重大采访任务的时候,我这样的资深记者也得和刚进报社的毛头小伙子们一样被热线电话接听员搞得团团转。

采访完回到报社赶稿子,晚饭是在报社吃的。每个记者手里都有好几个报社附近的外卖电话,时间长了大家相互交流去芜存菁,剩下的都算精品。今天我叫的是东北饺子,皮薄馅香。

回到家已经近九点,和往常一样打开电脑上网,时间很快在MSN上的聊天和东游西晃中到了十点。我装了卫星电视接收器,能看到台湾的很多节目,每晚十点到十一点中天综合台的《 康熙来了 》是必看的节目,小S和蔡康永这对黄金搭档一唱一和,大陆可看不到这样有趣的访谈节目,千篇一律地煽情,功力越深我越冷。

十一点的时候,我关了电视和电脑,坐到写字台前,翻开工作手册。

这种多年前沿用到现在的格式本子是我从单位总务领的,每个记者每个月能领一本。许多记者都不会去领,因为这种本子如今看来朴素得有些难看,采访的时候拿出来记不太好看。而且这本子太小了,记者总是喜欢用大本子,这样在采访记录的时候不用总是翻页影响记录速度。

我领这样的工作手册当然不是为了采访,这种再平凡不过的小本子,被我用来记录那些不平凡的事。

就像记课堂笔记,在遭遇非常事件的时候,只要条件允许,我都会在每天睡前把当天发生的相关事件简单记录。这样做有两个作用,一是可以帮助我理清头绪,找出线索,接近真相;二是作为我今后正式写“那多灵异手记系列”时的大纲。

2004年6月15日,周二。

在上海图书馆查到孙氏兄弟的填邱家塘建闸北花园工程。

发现孙氏兄弟和闸北政府所签的备忘录。

备忘录显示,孙氏兄弟无条件帮助政府进行这项工程。名义是自家楼下要挖防空洞,正好用挖出来的土填掉邱家塘。

就政府看来,那只是善人行善的一个借口,无须深究。

我用笔在“防空洞”下面画了两条线。

防空洞?哪里会有什么防空洞。如果有的话,日军轰炸的时候为什么不躲进去?

答案很简单,孙氏兄弟在“三层楼”区域的地下挖东西,或许是通道,但绝不是防空洞。防空洞有防空洞的标准,对每平方厘米的抗力有相当要求,不是随便挖个洞就可以防空的。所以在日军轰炸的时候,孙家兄弟会这样担心,他们怕是担心在地下进行的工程,会因为轰炸而受到影响。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离成功很近了。

联想起钟书同的话,他在当年的一个清晨所看见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些从楼里用手推车推出来的东西是土,从地下挖出来的土。那些工人晚上挖土,清晨把土推到不远处的邱家塘,填塘造花园。

有了邱家塘做掩护,他们挖出来的这么多土就有了合理的去处。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从“三层楼”区域地下挖出来的土,要远远多过挖防空洞的量,如果没有邱家塘这样的掩护,迟早会有人奇怪他们的行为。

一项公益事业,就把这个大马脚补上了。

孙氏兄弟的计划,真是缜密周到。

现在的问题是,要怎么进入那个地下工程?

钟书同不知道入口,苏逸才也不知道。不肯配合自己的张轻知不知道呢?

但无论如何,钱六总该知道吧?

我心里忽然一动,在本子上写下一句话。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这句钱六告诉我的话里,是不是隐藏着地下通道的入口呢?

或许,孙氏兄弟进入通道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他们都在那里!

“三层楼”的地下,究竟隐藏了什么?

我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虽然我天天睡到自然醒,但醒到近十二点还是极少见,连睁开眼睛都费了我好大的力气,头昏昏沉沉的。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异样的气味。空调开了一整晚,但这样的气味,不可能是由于空气不流通引起的。

我努力从床上坐了起来,忽然吸了口冷气。

有人来过!

屋子被动过了,抽屉和橱都被打开了。我的头转向床边,我的包也被翻过。

居然遭贼了。可是那么大的动静,我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一定是那味道作怪,是迷香之类的东西吧?

我打开窗户,让这股味道尽快散去。

几间屋子走了走,每间屋子都差不多,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过了。我检查了一下房门,没有硬撬的痕迹,现在这样技术的小偷很少见了。

还好家里没有存折,钱都存在信用卡里,密码可不是生日,小偷就算连我的身份证一并拿去也没用,但得快点去挂失。想到接下来的一大堆麻烦事,我就头痛得快抓狂。

报警之前,我得先看看少了多少东西。

至少皮夹里的钱和卡都没了吧,希望他别拿我的身份证和社保卡。

我从包里拿出皮夹子,一打开就愣住了。

皮夹子里的各种信用卡都在,而原本的一千多元也在。

所有的东西都清点完,我把抽屉和橱都归位,一手破坏了现场,因为我没有任何财物上的损失。

但我的心里却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情绪,因为我还是丢了一件东西。

昨晚临睡前,放在写字台上的工作手册,被拿走了。

昨天我亲手关了的手机被开机了,我相信通话记录和短信一定被查看过。

电脑被使用过,虽然用过以后被使用者顺手关机,但连着电脑电源线的接线板总开关却忘了关上。

原来,对“三层楼”感兴趣的,并不止我一个。

这算是示威吗?

还是我掌握了闯入者所不知道的东西?电脑和手机里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但那本工作手册里,却记录着事件开始到现在的经过和我的各种推测。

我并没有受到任何直接的威胁或伤害,这样看来,闯入者并不是当年的参与者,而和我一样,是想知道当年事件真相的人。

看来需要提高警觉了,我对自己说。原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独自探索,却没想到在黑暗中还有同路人。

我相信,这样的同路人,只要我继续追查下去,总有一天会碰面的。

我决心加快速度,当即打电话给部主任请了今天的假,理由正是家中遭窃。现在没有重大采访任务,假还是比较好请的。

不知道闸北花园现今还在不在,我打算跑一次,看看有没有线索。

闸北花园的位置当然在闸北区,而且一定不会离“三层楼”太远,我上了出租车,司机开到一半,却让其改道,再次去了上海图书馆。

果然,在一九三五年版的上海地图上,我找到了。

虽然没有标明“邱家塘”,但位置就在“三层楼”附近,拿出现在的地图进行对比,发现竟包括在现在的交通公园内,不过现在的交通公园面积要比原来的邱家塘大一些。

我是从“三层楼”直接走到交通公园的,本想先去钱六那里再探点口风,却没想到地下室大门紧锁着。

钱六已经死了。

昨天他被上门收水费的居委干部发现死在床上,死于心脏病,死亡时间要更早些。我心里不禁猜测,是否前天我的来访造成了他的心脏病突发。不过他已经年近八十,整天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待着很少外出活动,身体本来就很差。

他属于孤寡老人,曾工作过的单位也已经倒闭,所以街道给料理的后事。在他没死的时候地下室的大门总是开着,死了以后门就被锁上了。

从“三层楼”出来,大约走了近一刻钟,交通公园就到了。

我估计这里离“三层楼”约一公里左右,不要门票。经过了上海市的破墙透绿工程,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处公共绿地。公园里的人不多,太阳早已经升起,早晨来锻炼的老人大多已经回去了。

我找到公园管理处,小屋里开着空调,一个五十多岁的管理员正边喝茶边看报。

和我想像的一样,交通公园正是建国后由以前的闸北花园扩建而成。

“这儿,往前走,然后左拐,看见一座雕像的时候就到了。”管理员随手隔着窗向我指明了通向原闸北花园的路。

原来的闸北花园已经和后来扩建的绿地融合到一起了,一律的园林修剪样式,看不出多少区别,倒是那座石雕让我有些纳闷。

石雕一身古人装扮,昂首立在基座上,右手平伸遥指,容貌高鼻深目,不像是东方人。

应该是当年闸北花园的时候就在的雕像吧,可这是谁呢?

我靠近去,弯腰细看基座上已经斑驳的文字。

“孙权,字仲谋……”

怎会有孙权的像立在这里?

如果这是孙氏兄弟的人雕的话……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孙权,孙氏兄弟……

孙权史载外貌是碧目紫髯,而孙氏兄弟刚来闸北时曾被误认是外国人……

难道孙耀祖他们,竟是孙权的后人?

这么说来,“三层楼”地下所藏之物,竟和两千年前的吴主孙权有关吗?

孙权墓?他们要入孙权墓?孙权墓就在“三层楼”的地下吗?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绕了一下又被我自己否定了,子孙怎么能去盗老祖宗的墓,如果他们会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就不会在闸北花园里为先祖立像了。

那么钱六所说的“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这句原本追忆诸葛孔明的诗句,是否在暗示这座雕像呢?

不过要说得通也有点勉强啊,虽然孙权的吴国最终被灭,但孙权可是活得很长的啊,当不起“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形容。

我看着面前孙权像,顺着他平指的手,慢慢地转过头去。

那个方向,三十米处,有一株大树。

那是棵两人合抱的樟树,至少有数百年的树龄了。可是这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在一百年前还是个臭水塘呢,这样的大树一定是后来移种的。

我走到樟树前,抬头望去,看见在离地三米多高的地方有一个大树洞,这树不知多少年前经历虫灾,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那大树洞足可容一个人爬进去,难道孙权雕像手指处的含义,是这洞下有一条通道,竟可以通到一公里外的“三层楼”下?

我四下张望了一番,没有人在。正当我考虑该在哪里踏足借力,好爬进这树洞看看时,却听见头顶一阵枝叶响,一个人竟从洞里探出头来。

那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灰头土脸,面颊上沾着枯叶,狠狠地吐了一口嘴里的碎屑,看这架势胸口颇有些怨气,却在这时和我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是一愣。

那人迟疑了一下,钻出树洞,手在树干上搭了搭,轻轻巧巧落在地上。

“你……”这样的碰面相当尴尬,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头不痛了吧?那玩意虽然没什么副作用,但醒过来以后头会晕很长一阵呢。”年轻人掸去脸上的枝叶,向我伸出手,“你好,我是卫先。”

我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下,心里暗自惊讶这小贼的开门见山,但对方现在既然这样说,自己总也要有些风度:“那多,你已经知道了。”

“不过,你怎么这么爽快就承认了?”我微笑着问。不过心里却相当的郁闷,我发现自己有点被动,只好在面上装出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态,不想被这小贼占尽上风。

“我不承认你也会猜到吧?本来呢,我应该说,你那么快就找到了这里,显示出了足以和我一起行动的能力。”

我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不过实际上……”卫先捶了一记树干,“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仅仅是个不深的树洞而已,我们两个都找错了方向。说起来我还是被你的记录误导的,想要尽快找到墓的入口,我想我们还是精诚合作比较好。”说着他拿出那本被他偷走的记事本,“借看片刻,现在物归原主。”

“什么都没有?”我终于无法再假作镇定,掩不住震惊之色。 

雕像仅仅只是雕像,那手指的方向并没有什么特别含义。古树确实是后来移植的,却与孙氏兄弟无关,是上海市园林局因为市政工程,三年前把这株古树从别处移来的。

卫先住在希尔顿饭店,我对他经济实力的疑惑在他坦诚自己的职业后得到了解答。

所以我必须要纠正自己的错误看法,他不是一个小贼,他是个大盗。

“我是历史的见证者。”卫先悠然地给我倒了一杯茶,用的是一柄银胎彩釉鹤嘴壶,杯子是铜质鎏金的菊花盏,古意盎然。事实上这的确都是价值惊人的古董。

“上次我去徐州,那里的山坡都已经被洛阳铲打成蜂窝煤了,你们就是这样见证历史的?”我哂笑。

“嘿,不用对我这么充满敌意吧,既然已经决定合作,就别那么记仇。”卫先嬉皮笑脸地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卫先到现在也表现出合作的诚意,我也不能太过分了。

“你是记者,不过把英国王妃黛安娜逼死的呢,也算是记者吗?作家挺高尚的吧,可写色情小说的呢,也算作家吗?同一个领域内也有高下之分,所以不要把我这样的历史见证者和山野间的盗墓贼等同起来,他们除了破坏什么都不懂。”

“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对记者来说都要采访,对作家来说都是写字,对你们来说就是把墓里最值钱的东西取出来。”他既然提到了我的职业,让我不得不小小地反唇相讥一下。

“哈哈,记者的本质是采访?作家的本质是写字?奇妙的说法,不过你不会真这样想吧?”卫先笑得很开心。

我发现自己说了蠢话,这时候再坚持就更愚蠢了,只得默不作声,心里不得不承认卫先的水准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而且,对我们来说,把地下最值钱的东西取出来并不是最恰当的说法,事实上要把地下最有价值的东西取出来。这其中所要求的专业素养,可不是一般的高哦。”

“得了,你别再自吹自擂了,你是通过《 晨星报 》上我写的报道盯上我的吧?但你是怎么知道‘三层楼’的?”

“我的家族非常庞大,家族里的成员,基本上都是……这个领域的。在我祖父那一辈,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对于地下的世界有着天生的直觉,这种直觉帮他成功找到了许多传说中的墓。那种地方,许多原先只存在于典籍之中,能找到就已经不容易,活着进去再出来一次就已经是奇迹,但他却接二连三,当时声名之著,一时无两。”卫先的眼中露出神往之色,显然对于这位传奇人物无限崇拜。

“天下第一的盗墓之王。”我说。

卫先点了点头:“当时卫不回绝对可当如此称号,但有一天,他去盗一座墓,却真的如他的名字一样,再没有回来。”

“‘三层楼’!”我脱口而出。

卫先没有接我的话,自顾自说了下去:“当时他的朋友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很久之前,他就在寻找这座墓,早到他取得那些惊人的成就之前。所以可想而知,这座墓是何等的隐秘,又是何等的重要。他惯常独来独往,所以关于这座墓,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他似乎一下子有了重大进展,然后就出发前往,再也没有回来。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无数人想找到那个墓,因为谁找到那个墓,谁就是天下第一。”

说到“天下第一”的时候,卫先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

天下第一。这个至俗的称号,却永远拥有致命的吸引力。

“天下第一,真有那么重要吗?”我说。

卫先沉默片刻,说:“我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弟弟。”

“卫后?”我脱口而出。

卫先笑了:“是的,他就叫卫后。先出来的是卫先,后出来的就是卫后,还好没有第三个,不然就麻烦了。”这一刻,他又恢复了之前的笑容。

“其实也不完全是和我弟弟争什么,但是,那个墓已经成为一个神话,让人无法克制地迷上它。在我们之中,没有人不把它作为至高的目标。”

“我理解。就像作为记者,只要真的喜欢这个行业,就必然会有一些致命但无法抗拒的东西。”这一刻,我真正开始喜欢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作为他的孙辈,我还是有其他人没有的优势,就是这张纸。”卫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展开。

这是一份复印件,上面是一张图。

“我一直认为这是张地图,可是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对比了中国的每个城市,每个县,后来甚至开始对照周边国家的城市地图,都没有吻合的。”

我仔细地看这张图,这是两个不规则的图形,一个套着一个。里面的图非常小,靠在外面的大图内侧边缘。我回忆记忆中的一些地图,很快就放弃了。卫先拿地图对比都没找到,我再怎么想都白搭。如果这是地图的话,怎么看怎么陌生。

“最近我终于知道了,这就是上海。”卫先微笑。

“上海?”我皱着眉头再看了一遍,“这怎么会是上海?”

“不,正确来说,应该叫会稽郡。”

“会稽郡?三国时期的会稽郡?”我三国游戏打了不少,当然知道这个大郡。

“应该说早在公元前二百二十三年,秦灭楚后就设了会稽郡县,包括今天的上海和苏州的大部分地区。我偶然间在书店看到历史地图册,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漏了这么大一条线索。”

“那这个呢?”我指着里面的小图问。

“这张复印的看不出,原来的可以明显看出,这两个图是分两次画上去的。也就是说,在最开始,卫不回只确定他想找的这座墓在会稽郡。从这张图看,墓主人所处年代约在由秦至隋的七八百年间,此后会稽郡所辖时有改变,和山阴县分分合合,有时的辖区也和这张图所绘差不多,所以依然很难缩小范围。可是后面画上去的图形是他离开前不久所绘,可能是估计到此行有不测之可能,所以给后来者一个线索。我花了很多时间,调阅了我所能查到的所有地图资料,嘿,还看了许多古时的行军地图,从秦一直搜索到现代。”

“怎样?”我急着问。

“其实如果不是被第一次的经验影响,我本花不了这么多时间,答案很简单,是卫不回临走时,照着当时的闸北地图描上去的。”

“可你是怎么确定是‘三层楼’的呢?”

卫先摊摊手:“我并没有确定是‘三层楼’啊。”

“没确定是‘三层楼’怎么会找上我,难道你不是因为我那篇报道……”

“没有看过那篇报道就不能找你吗?”卫先笑眯眯地说。

我一时愣着不知该说什么。

“看来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地下世界的名气啊,我听说你很久了。”

我微微吃了一惊:“你知道什么?”

“黑暗中的人,有自己获得信息的渠道。”卫先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似乎不愿意在这方面说太多东西。

“那你原本就想要和我合作喽!可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本来想给你一个特殊的见面,而且我们没有打过交道,虽然传言中……小心些总没有错。只是昨晚我进入你家里,一眼就瞧见了那本记录,翻了一下,我几乎就已经可以确定,这就是我在找的,既然已经找到目标,我就改变主意,决定自己行动。”

“自己行动失败了,又回过头来想再次合作?”

“可以吗?”卫先望着我。

我忽然笑了:“我们先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怎么你还要问一遍?”

我发现卫先实在不像一个生活在黑暗世界中的人,他的内心有太多善良的地方。他这次愿意和我合作,最主要的原因,只怕是他从我这里偷了东西,心里一直有所愧疚,所以再次见到我的时候,就没想着再躲避,也不愿再说什么欺骗我的话。既然我和他不是同一领域,也就不存在利益冲突,索性大家一起合作。

“唉,看到那株树的时候我以为已经找到入口,想想也是,哪有这么容易被我找到的。”

“不过,至少那尊雕像能帮助我们肯定孙氏兄弟的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卫先问。

我遂把自己关于孙氏兄弟的外貌,对三国的了解,以及在闸北花园立孙权雕像含义的猜测告诉了卫先。

“看来和你合作真是没错。这就又多了一条线索。”卫先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十分高兴。

“可惜钱六死了,否则一定还能套出些东西来。”

卫先对钱六的死倒是已经知道,看来他也作了许多准备。

“要不这样,我们先各自调查,一有进展就通知对方。我们两个人的思考方式和行事手段都不太一样,如果在一起分析推测,没准就和今天一样受了误导。”

“你还惦记着呢,要知道我的工作手册上可没写我的推测,我只是记录事件而已。是因为你和我得出了同样的推测,有着类似的思路,今天才会撞在一起,可不是我误导你。各自行动是没问题,但你别把事情都赖在我头上。”我笑着说。

但凡优秀的盗墓者,必然习惯独来独往,所以就算是与别人合作,在事情没有明朗化之前,能一个人干就一个人干。

我告辞离开,出门的时候正碰见服务生捧着一大堆报纸要敲门。

“先生,您要的报纸。”

“你看那么多报纸?”我大是惊奇。

“呵呵,每天例行的功课。上面或许会有对我而言有趣的消息。”

我耸耸肩,转身离开。

我还憋着一口气,一定要在卫先之前找到进一步的线索,却没想到在离家还有几百米的时候,就接到了卫先的电话。

“有线索了。你来还是我来?”

“那么快就有线索了?你不是耍我吧?”我颇有些懊恼。

“唉,还是我来吧,你等着。”无论如何,有进展总是好事。

就这么点时间,他能取得什么进展,这点时间他连那一大堆报纸都不见得能看完……还是,他从报纸上得到什么线索?

进了宾馆房间,卫先把一大张报纸摊在我面前,我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是朵云轩秋季艺术珍品拍卖会的预展广告。上面有一些参与本次拍卖的古玩图片。

“有什么不对吗?”我问。

“这一件。”卫先指向其中最大的一幅图片。

这是一个陶盆,乍看并不华丽,但照片的分辨率相当不错,所以细细看去,可以看到盆身有极为纤幼细致的花纹。

图下有一行小字:明仿沈秀纳财盆。

奇怪了,这种位置的图,拍的该是本次拍卖会最为贵重的拍品,可这件东西……

“你奇怪这件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拍吗?我也奇怪,这样的东西,至少得是香港佳士得这样等级拍卖会的压轴大件才对。”

“啊,可这不就是个仿件吗?尽管是明代的,但有那么高价值吗?”卫先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呵呵,你知道沈秀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要问刘秀我还知道,沈秀就没一点印象了。

“明代,对于巨富有一个定义,一万户中最富的三户,就被称为巨富,所以巨富有个别称叫万三。”

“那又和沈秀有什么……等等,你是说沈秀就是沈万三?”

“没错,世人皆知那个富可敌国却被朱元璋眼红充了军的沈万三,却不知道他的本名就叫沈秀。”

我的心跳一时间有些加速:“那所谓纳财盆就是……”

卫先的嘴角向上翘起:“就是聚宝盆,沈万三的聚宝盆。”

“可这只是一个仿品,又不是真的聚宝盆。”

“真的聚宝盆,能不能真的聚宝且不说,相传已被打碎。而这‘仿沈秀纳财盆’,也只有一件而已。”

“为什么就只一件?”

“沈秀和朱元璋关系还不错的时候,沈秀曾经同意,让朱招集天下最好的工匠,对着这聚宝盆做一个仿品,当时朱元璋相信,聚宝盆之所以有神奇的功效,和盆身繁复无比的纹路有关。所以这个仿品可以说是做得和原件分毫不差。但是,却并没有原件的作用。朱元璋相当失望,后来就把这个仿品赐给了大将军常茂。”

“你怎么会知道,是野史吗?”

“作为历史见证者,当然会多知道一些东西。”卫先微笑。

“这么说来,这件‘仿沈秀纳财盆’倒真是一件珍品。不过你说的新线索指的是什么?”

“大将军常茂的墓从来没有被正式发现过,而且这座墓是盗墓界传说中的隐墓之一,但七十年前这座墓被……”

“卫不回!”卫先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脱口而出。

“是的,这座墓就是让卫不回声名鹊起的原因之一。所以,这件‘仿沈秀纳财盆’本该在卫不回的手里。”

和卫先匆匆吃过快餐,我们就赶往朵云轩。找到了委托拍卖的人,就等于找到了卫不回,至少也是和卫不回有密切关系的人。

可是我们两个却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这回连我的记者证都起不了作用。

接待我们的经理一句话就把我们挡住:“委托人的身份是保密的,这是行规。否则泄露出去,他们的安全谁来保障?”

我给他亮了记者证,又递了名片过去,表示很想能够采访到这件‘仿沈秀纳财盆’的收藏故事。

好话说尽,经理才勉强答应帮我们问问委托人,如果他愿意接受采访,就告诉我们他的联系方式。

“不过,以我对老先生的了解,他是绝对不愿见你们的。”经理说。

我心里忽然想到一个人,问:“不会是……张轻,张老先生吧?”

经理啊的一声,掩饰不住脸上的惊诧之意。

接下来的对话就顺利了很多,既然是我自己猜出的委托人身份,经理就又告诉了我一些消息。

张轻原来是沪上收藏界里的知名人物,这一次朵云轩秋拍缺少一件镇场之物,这位杨经理和张轻相识十多年,虽然知道这老头脾气怪,难相处,也只好硬着头皮上门求助。一番死磨硬缠之下,终于说动张轻拿了这件宝贝出来。

其实我早该想到,张轻就是卫不回。当时孙氏兄弟的第三个合作者,也是参与度最高的合作者,除了那个盗墓之王还会有谁?

这下一切都顺了。

其实我本来就在怀疑那个一直不配合我的老张头的身份,听到经理那么说就试探了一下,果然被我料中。

回到宾馆,我和卫先一起把至今为止的线索理清楚。

每到一个阶段就要理一次头绪,不但可以把思路理清,有时静下心想一想,还能发现之前因为匆忙而漏掉的重要细节。

孙氏兄弟想找的是一个古墓,这个古墓的时间在秦以后,地点就在“三层楼”区域的地下。实际上,根据现有的线索,这个古墓很可能是三国时期的。他们有一面具有奇异功效的旗,这面旗帮他们最终确定了古墓的方位。

孙氏兄弟建造“三层楼”,其实是划定了一个区域,对这个区域实行清场,清场之后开始进行地下的挖掘工程。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同时进行推倒区域内平房和填邱家塘建闸北花园两项工程,使人们不再注意大量的土从“三层楼”区域向外运。

据闸北花园的孙权石雕和孙氏兄弟的长相推测,孙氏兄弟可能是孙权的后代,所以对这个古墓有一定的了解,至少他们知道这个古墓要进入相当困难,可能还有一定的危险。所以,他们找了三个帮手。

帮手之一是钟书同,孙氏兄弟希望利用他的历史知识帮助寻找古墓,或者是了解古墓的一些细节,但显然他们失败了。作为历史学者不可能知道那么细微的东西,几次试探之后他们就放弃了钟书同。所以钟书同对他们的计划几乎没什么了解。

帮手之二是圆通,孙氏兄弟希望圆通的预知能力能告诉他们重要信息,并且帮助他们趋吉避凶。可没想到圆通住到“三层楼”后,预知能力就因不明原因受到极大阻碍,仅有的一次成功预知,却也混沌不明,孙氏兄弟彼时已无后退可能,连调整的余地都很小了。从孙氏兄弟的失踪看,圆通的预感是相当准确的。但从计划参与度来说,圆通毫无疑问还是在外围。

帮手之三是张轻,也就是卫不回,卫不回很早就在找这个墓,但一直只确定大方向,没能找到具体位置,所以和孙氏兄弟一接触,这个一贯独来独往的盗墓之王立刻就答应了。卫不回是计划的直接参与者,孙氏兄弟说动他的条件一定包括和他一同进入墓内,以及一定的墓藏品分赃计划。所以,就算是在最后阶段,地下通道打通到墓门口,孙氏兄弟冒着圆通的不祥预言进墓,卫不回也应该和他们一同进入。确切地说,卫不回还应该承担开路先锋的角色。这类墓中,能致人死命的机关比比皆是。

日军轰炸的时候地下通道快要打通,为了避免通道因轰炸受损,孙氏兄弟再次运用幽灵旗的力量,让“三层楼”幸免。此后不久他们进入地下,再没有出来。

可是卫不回出来了,他更名为张轻,隐姓埋名,再不复盗墓之王的风采,而此前盗墓的收获使他成为了一个收藏家。

他究竟在地下遭遇了什么?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出来?

这只有等他亲口告诉我们了。

怀着复杂的心情,我们再一次前往中央“三层楼”。

尤其是卫先,一向肆无忌惮仿佛游戏人间的他也变得严肃起来,对他来说,或许卫不回就是他的偶像了,一个高高在上,崇敬无比的偶像。

站在张轻的门口,卫先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落在门上。

门开了。

卫先只看了面前这张苍老的脸一眼,身子就震动了一下。

我惊讶地看到,他突然矮身下去,单膝跪地,俯身拜倒。

“卫沿武之子卫先见过四叔公。”

张轻看着拜在他面前的年轻人,良久,叹了口气:“起来吧。”说完扫了远远站在门外的我一眼,转身往屋里踱去。

卫先站起身,和我互视一眼,走进屋子。

我随手带上门,跟着卫先向里屋走去。

我四下扫视,这可是盗墓之王的家啊,房间的格局和苏逸才的差不多,家具也挺普通,那些想像中的古玩一样都没看见。

盗墓之王亿万家财,不用说在别处另有藏宝宅了。

“坐吧,老了走不动路,要喝茶自己倒。”张轻随手指了指两张木椅。

我和卫先小心翼翼地坐下,我有很多话想问,但现在显然让卫先开口比较好,可卫先这时还没从拘谨中解脱出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和他认识?”张轻看了我一眼,话却是问卫先的。

“哦,也……不是很熟。”

见鬼,这家伙在说什么,我斜眼瞪了他一下。

“啊,是这样的……”卫先这才回过神来。顺着张轻的问题,卫先把从自己调查那张遗图开始,到遇见我为止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了。

张轻,或许此时该称他为卫不回,静静地听着卫先说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神色间殊无变化。不过紧盯着他的我,还是发现卫不回的眼角轻轻皱了几次,特别是在卫先说他和我到目前为止对当年事件的分析时。

看来,我们所掌握的事实,已经在他的意料之外。

卫先说完之后,我和他都等着卫不回说话,可卫不回居然一言不发。

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我心里暗暗盘算着,却并不打算开口打破僵局。

“说完了?”卫不回终于说。

卫先点头。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大概……就是这样了。”

“故事听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四叔公!”卫先急了。

“卫老先生,我们已经调查到了这一步,怎样都不会缩回去,而且按照目前的进度,找到地下陵墓也指日可待了,毕竟它就在那儿,不是吗?”我用手往地下指了指。

“既然这样,你们还来找我这个老头子做甚?”

“我们查到现在,也知道那并不仅仅是一个陵墓这么简单,否则当年进去的人,也不会只有您得以生还。”说到这里,我偷眼看了一下卫不回,他还真沉得住气,依然没有什么反应。不过这样看来,孙氏兄弟当年真是死在里面了。

“或许您比较讨厌我这个追根究底的记者,但我追查这件事,只是为了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并没有要把什么东西公诸于众的意思。而且,这里还有您的侄孙,他正以您为目标,希望可以解开您当年留下的谜团。为了追赶您的脚步,无论怎样的危险他都不放在心上。即便是这样,您还是不愿意告诉他,当年您遭遇了什么,在地下他又可能会面对什么吗?”

我以亲情动之,刚才他能让我们进屋,能让卫先说那么一番话,说明那么多年之后见到自己族中的亲人,心里并非像表面那样无动于衷。刚才那段话说得我自己都有点激动,要是他还是没反应就真没辙了。

“哼,如果你们进去了,那才真叫找死呢。”

卫不回终于接话。肯说话就好办了,再刺激他一下。

“在来这里之前,卫先跟我没少说您当年的风采,声望之著,一时无双。可,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墓,把您这样一个地下的王者都挡在了外面六十多年?”

我以为这么一番话说出来,以老头的脾气不拍桌子才怪,却没想到卫不回只是闷哼了一声。

我心里有些发凉,以卫不回这样的脾气,在说到这个墓的时候都如此忌讳,如果自己和卫先去探墓的话,会有什么下场?

这样的念头在我心里一闪而过,被我自己压了下去。回想从前的经历,几乎次次九死一生,也不差这一回。

卫先对自己四叔公的反应也很意外,这时试探着问道:“那个墓,真的那么凶险?”

“那个墓,我连门都不敢进。”

卫先眼珠子瞪得溜圆:“还有您连门都不敢进的墓?那门有什么机关,翻天斗?暗梅花?还是……鬼跳门?”

卫先连着说了几个我从没听过的名词,想必是一些凶险的机关名称。

“翻天斗、暗梅花,这些我看你现在没准也行,至于鬼跳门嘛,我要是过不了鬼跳门,那件‘仿沈秀纳财盆’我也拿不着。”

我心里微吃一惊,我们什么都没说,卫不回却已经知道我们是怎么找上门的。

“那……”卫先皱着眉。

“你不用想那些,其实我就是不敢进去。”

“这怎么说?”

“我进过一百三十二座大墓,其中七座墓中途而返,两座墓见门而返,你想不出原因?”卫不回反问卫先。

卫先苦思良久,还是摇头。

“那你就不要在这一行继续干下去了,否则必有一天死于地下。”

卫先惊讶地看着卫不回,脸涨得通红,显然心里很是不满他这样的说法,但又不好当面反驳。

一个立志要成为盗墓之王的人,却被他所崇敬的盗墓之王当头一棒,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是直觉吗?”我突然问。

卫不回足足注视了我几秒钟,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拿正眼瞧我。

“那一次,我仅仅是远远看着墓门,就已经知道,走进去,就是死。孙家那几个人没有任何感觉,但我几乎连一步都不敢再往前迈。反倒是钱六,嘿嘿,他的直觉也不错,终于没有走进那门去,可惜逃回来以后,也搞得半疯。”

“可您都不敢进,孙氏兄弟怎么就敢进去呢?”

“他们,他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圆通的话让他们已经作好最坏的打算,怎么肯仅仅因为我的感觉,就停下脚步?嘿,他们跟着我学了几个月,以为有了点本事,我不敢去,他们就自己闯闯看。我就只好看着他们死在我的面前。”卫不回低声道。

“他们是怎么死的?”

“其他人只听见声音,而孙老三硬是冲出了墓门口,身上插得像刺猬一样,他那一身硬功,也就让他多走出那么几步而已。临死都抱着个头不放,难道那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

“头,什么头?”

“骷髅头啊,或许,就是躺在墓里的那位吧。”卫不回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是谁啊,他们要那个头有什么用?”

“够了,你们别问了。”卫不回的面色有些发白,眉毛扭曲着,分明是惧容。

别说是卫不回,就算是卫先,想必骷髅也见得多了,怎么会提起一个骷髅头,就让卫不回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头颅?为什么孙老三临死还抱在手里,真是从棺材里扭下来的?

卫不回闭着眼睛,再次睁开时,心情已经平复下来:“那时我离孙老三只有十几步,却也没胆子上去替他收尸。钱六想着给主子收尸,走了几步,也退了回来。”

“可是,就仅仅几步路,您也说孙老三是死在墓外的,如果墓外没有机关的话,您为什么,为什么……”卫先斟酌着词语,想避开“不敢”这两个字。

“这就是我劝你别再干这行的原因啊!倒是你……”卫不回看着我,“如果你到了那里,倒有可能会理解我当时的感受。”

“不过,你到底是我的侄孙,不管你以后怎么样,这个墓,我绝不希望你去,所以我不会告诉你这是谁的墓。再说孙氏兄弟到底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卫不回一字一句对卫先说。

“可是我们已经查到了这一步,您不用告诉我那是谁的墓,您只要告诉我们怎么进去,入口在哪里就可以了。”卫先急切地说。看样子,他反倒是被激起了入墓一探的决心。

卫不回似乎有些错愕,说:“怎么进去?哈哈,你连这都想不清楚,更加没有进入的资格了。”

那样的表情,好像我们提了个蠢问题。

离开中央“三层楼”,我一直都在想卫不回最后的那个表情。

“喂,你说卫不回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我问身边的卫先。

“啊,什么什么意思?”

我看了卫先一眼,他正不在状态。

这次他满怀希望地来,没得到多少线索不说,还被斥为“不适合继续干这一行”,现在心里五味杂陈,估计卫不回最后所说的话和表情他都没有注意。

“我是说,卫不回似乎对我们找不到入口有些意外。”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或许在他看来很简单,但并不是所有的人看起来都简单,他是谁啊!”

我皱了皱眉头:“不,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现在想起来,闸北花园的地下是不可能有通道的,或许是小说看得多了,所以在那里看到雕像和那棵树,下意识地就上了个当。其实只要脑子清醒一点,就知道通道绝不可能挖到那里去,工程量不说,从“三层楼”区域挖出来的土是明打明用手推车运到邱家塘去的,这一点钟书同亲眼所见,怎么可能还在地下挖一条呢?!

我忽地停住脚步,有点心不在焉的卫先走出去好几步,才发现我的异状。

“怎么了那多?”

“你可以醒醒了,别把卫不回的话太放在心上。还有,我想我知道通道的入口在哪里了。”我对他说。

 
第五章 孙辉祖的白骨

拿着形状奇怪的金属片拨动了几下,卫先轻易就打开了地下室的铁门。

“还记得钟书同当年,在一个赶火车的早晨所看到的情景吗?”

“是的,你那本工作手册里提到过。”卫先随手关上铁门,轰的一声,我们就被关在了黑暗中。

“现在想起来,我都奇怪自己怎么会漏过这么明显的线索,嘿嘿,而且你也漏过了。”

卫先没有接我的话,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特制的手电打开,一道光柱从手电里射出来。手电的光源过于强烈聚集,反倒让这道光对周围的黑暗无甚帮助,有了这道光,四周反而显得更加幽深。

卫先调节了一下手电,光学镜片的角度发生了某些变化,那道光柱很明显地扩散了开来。看来,这个手电是他行走地下陵墓时的一把利器。

“你现在已经想到了吧,当年钟书同看到的是许多车土从一幢‘三层楼’里被运出来,也就是说,当时那里有一个通道的入口。现在那幢楼已经不在了,但就算在也没什么帮助,因为多半完工后,那个仅为了运土而存在的出口会被堵上。但是,在这幢中央‘三层楼’,当年孙氏兄弟住的这幢楼里,还是非常有可能会保留一个入口的。而如果这个入口存在的话,就在钱六的地下室里。”

卫先借着手电的光找到了几个开关,但都没有反应。

“真见鬼,这种老房子不可能单独切断电源的,难道那个为主人看了六七十年门的死疯子平时都不用灯?”

我想起前一次来时的情景,看来多半就是这样了。

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老人。略微想像一下他的生活,我的呼吸就不由得粗重了几分。

地下室的空间大约二十平方米左右,虽然不算大,但在仅靠手电照明的情况下,要找出一个莫须有的通道,还是有难度的。

对于这方面,我插不上手,卫先是相当专业的,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了。我站在床边,看着手电的光柱缓缓地移动,随着光柱照到的地方,卫先或摸或敲,他的手脚相当灵巧,居然没有碰翻什么东西。

“必有一天死于地下。”我又想起了卫不回的断言。

我扶着床沿,这张床上,昨天躺着一具冰冷的尸体,而在他还没变成尸体的时候,曾经发出过“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的感叹。现在想来,这感叹多半只是针对孙氏兄弟死在地下而发的。

“你去啊,去那里,去啊。”我耳边仿佛又听见钱六尖锐的嘶叫声在黑暗里隐隐传来。

那时候,我还记得,他挥舞的手臂险些打到我。

他是不是在向我指出地下室的入口?

我躺倒在床上,床板坚硬。我回忆着那天,和我躺在同一位置的钱六的动作。那天我进门的时候,把门开着,外面的光线透了一点点进来,使我当时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钱六的黑影。

“你在干什么?”卫先听见声响,转回头,手电的光柱照着我挥舞的手臂。

我从床上站起来,用手指向斜对面的一片区域。

“你看看那里,可能就在那里。”

手电指向那里,是一个书橱。

“肯定有问题,他这里都没有灯,看什么书。”

“过来搭个手。”卫先招呼我。

沉重的书橱被我们移开了。

卫先敲打了几下墙壁。

“奇怪,是实心的。”

“是吗?”我伸手摸着墙,却觉得脚下的地有些不平。

我狠狠躲了两下脚。

“空的!”我和卫先异口同声地说。

“果然在这里。”我又用力踩了几下,脚底突地一软,伴随着碎裂声,我整个人猛地沉了下去。

我啊地惊呼一声,挥动的右手抓住了卫先的脚,双脚悬空,那个突然出现的洞不知有多深。

卫先的左脚向后退了一步,蹲下抓住我的手。

“松开我的脚,我站的地方可能也不稳,别两人都掉下去了。抓我的手。”

被卫先连拽带拖地弄上来,手电照向那个黑洞里,我犹自惊魂未定。

这个入口该是被钱六自己封上的,长年在上面压了个重书橱,已经开始下陷,被我再这么狠踩几脚,这层水泥板就吃不住了。

站在洞口向下看,这才发现就算当时没抓住卫先的脚也出不了大事,洞深大概两米多三米不到的样子。

卫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知道在这里就行,我们改天来,我得准备些家伙。还有你没发现空气有些不对吗?”

我点点头,迅速和卫先离开了地下室。是有点气闷的感觉,还好到现在只隔了六七十年,里面的空气还不至于变成致命的毒气。

铁门重新被锁上了,但解开六十七年前谜团的钥匙,却已经握在手中。

之后几天,卫先都没有和我联系。

每天的采访我总是心不在焉,稿子飞快地一挥而就,手机一响就赶紧看来电显示的号码。那未知的地下究竟有什么呢?

五天之后,我终于接到了卫先的电话。

他已经准备完毕了。

六月二十二日,周二。

我给报社挂了个电话,说自己脚扭了,正去医院看,如果情况好的话下午就来报社。换言之,我也给自己不去报社打了个伏笔。只要不在那里困几天的话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当然,或许那并不是会不会被困几天的问题,而是出来或出不来的问题。

上午九点三十分,在普济路中央“三层楼”不远处,我和提着两个蓝色大旅行袋的卫先会合。

“这是你的。”他把一个旅行袋递给我。

“等会儿再看。”他阻止了我弯腰拉拉链的举动。

等了几分钟,找了个没有人出入的时候,我们闪进了“三层楼”的大门。要是被人看见我们两个提着这两大包东西进地下室,恐怕很难解释清楚。

打开铁门,我们把两个旅行袋放进去,然后让门开着,重新回到外面的阳光里。

多少让屋里的废气先散一点出去。

“三层楼”里的居民,是不会注意到黑暗里地下室的铁门被打开的。那得走下楼梯,到跟前才会发现。

“要等多久?”我问卫先。

“两支烟吧,出口的地方空气好些就行。”卫先摸出烟,我取了一根点上。

“那再往里呢,地下通道的规模不会小,这点工夫行吗?我看国外的纪录片,这种地方得用抽风机抽段时间才行。”

“用不着那个,我准备了全套的衣服,带氧气装置。”卫先脸上露出了笑容。

铁门重新关上了。

站在我曾经掉下去的洞口前,卫先用手电往里照了几下,从旅行包里取出把尖头钢锤,几下子把洞口拓宽了一倍。

钱六所做的掩盖已经被完全去除,现在出现在手电光柱下的,是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圆洞,在下面的壁上,还嵌着一个生锈的铁梯。

“我们把衣服穿好再下去。”卫先说着,从旅行包里捧出一套衣服。

“这就是防化服嘛。”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穿上衣服的卫先。

“不,应该说是宇航服。”他的透明头盔折射着手电光,我改口说。

“这套衣服可以阻绝一切有毒气体的侵入,背上的氧气装置存有四小时的压缩氧气,同时装置的能源保证其可以进行氧气转换运作四十八小时。还有,这衣服是防弹的,所以万一墓里有机关,挨几箭也不怕。好了,别愣着,快穿!”

防弹?可背在肩上的氧气转换装置?我不由得佩服卫先的神通广大,这样的东西可不是普通人能见到的。

“你这两天就搞这东西去了吗?估计这样一套衣服得是天价了。”

“价钱倒还好,就是东西少。我本来就自己的一件,这两天从别人那里调了一件过来,应该合适你的体形。”

价钱还好?我才不信呢。大概是彼此对金钱的衡量标准不同吧?

要把这件衣服穿上去还真不容易,最后还是在卫先的帮忙下才穿了上去,各处的密封搭扣全都封好,除了背上的氧气装置有点重之外,不觉得特别气闷,而且也能清楚地听见卫先的声音。

一手提着卫先给我准备的特制手电,一手背着带来的小包,那里面有我的重要装备——数码相机。我跟在卫先的后面,慢慢顺着铁梯下到了甬道里。

衣服和身体贴合得很紧,没有行动不便的感觉,绝对是好东西。而背上的氧气装置也不是暴露在外面,而是在衣服的夹层里,这样也能受到衣服特殊面料的保护,不容易擦坏碰坏。

甬道窄而矮,我只能猫着腰跟在卫先后面,估计大概只有一米六高。一开始我的头盔还不小心碰了一下,吓了我一大跳,因为要是碰坏了可没钱赔。

没走多久,手电就照到前面壁上有一个伸出来的小铁盘。

“那是什么?”我问。

卫先在跟前停下,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大水壶,倒了些东西进去。

“是油灯。”他说着,居然从包里拿出了根灯芯放进去。

我看着他把灯点起来,有些惊讶。

“你居然把这些都带着?!”

“其实,一般的大墓里都会有类似的灯,如果是没进去过的,里面会有没用过的油和灯芯,但这个墓孙氏兄弟进去过了,所以我猜那些灯可能被用过,所以就带了这些东西来,没想到这甬道里也能用上。”卫先虽然说“没想到”,但语气中却还是有着微微炫耀的意思。

他想得的确周密,或许他是想以这种方式来证明卫不回的论断是错误的吧。

再往前,每隔十几二十米都会有一盏油灯,回头望望,回去的路要比我们手电照出的前路光明得多。

再走了没多久,我们看见第一条岔路。

“走哪边?”我问。

“随便哪边,不过我们最好不要分开。”

“可是怎么会有岔道?”

“我想,是因为当初孙氏兄弟也不知道墓到底在什么地方。刚才一路走来,你有没有发现,在壁上和脚下的路上,有一些很深的小洞?”

我回忆了一下:“好像看见过一个。”

“那是洛阳铲打的洞,可能就是我四叔公打的,以确定墓的方位。不过如果位置差太远的话,这种方式也不行,只好多挖几条路,配合洛阳铲来确定位置。”

卫先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有些紧张,手电并没有照到什么特异的地方啊。

“哈哈,我们还挺走运的。”卫先笑道。

“这是正确的路吗?你怎么知道?”

“不,这条路错了,我们得往回走。”卫先转过身来,“不过我已经知道该怎么认路了。”

“你没发现这条路有什么不对吗?”

我仔细用手电照了照,没什么不一样啊,一样矮,一样坑坑洼洼。

“那多,我看你有点紧张,照理你不该发现不了的。不就是去个死人墓嘛,放轻松点,嘿嘿,等会儿还有孙氏兄弟的死人骨头看呢。”

我讪笑了一声,不可否认,卫先自从下了墓,就完全恢复了往日风采,在卫不回那里受到的打击已再看不出半点影响。我却正好相反,从进了地下室铁门关上开始,就有些紧张,等到了这甬道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在人洞的甬道里差点走不出来的经历,总是拿着手电瞎照,怕从哪里忽然迸出个什么东西来。

“哪像你死人墓挖得多了,练就了一身铁胆,小生可是怕怕得紧呢。”我自我调笑了一句,倒反而缓解了心里的紧张。我本来就不是对生死太在意的人,所以才会干出许多生死一线的举动。但对于未知的恐惧人皆有之,和普通人相比,我所不同的在于对于未知既有恐惧,又有挡不住的好奇。

再仔细用手电照了照周围,我忽然明白了。

“没有油灯。”

“没错。”卫先挑起大拇指,“看来挖洞的时候工人用的是随身带的矿灯,这壁上的油灯是完工后再装上去的,就只装了正确的那条路,可以照明,也可以让人不致迷路。”

反身走回去,这回变成了我在前面,卫先在后面,另一条道走了不远,果然又看见了油灯。

此后每到岔路,我总是先用手电照照哪条路有油灯的铁盘,然后再选定正确的路。在这里走路不比地上,九曲十八弯,我的腰已经越来越酸,经过的岔路大概已经有七八处了,这地下甬道的工程还真挺大的。

这甬道是逐渐向下的,就这一点,也该是走对了路。

尽管衣服透气性不错,但大热天,这甬道里空气又不流通,我早已经汗流浃背,偏偏穿着这全密闭的衣服,连擦汗也不行,实在是不舒服至极。

又过了一个岔道,卫先再点了一盏灯,没走几步,我却愕然停了下来。

“怎么会是死路?”手电笔直的光柱,照到的不是幽深的甬道,而是一面不规则土墙,很明显,这条甬道挖到了这里就没有再挖下去。

“不会吧?”卫先侧着身子勉强挤过我,向前走去。

“见鬼,怎么会……啊,我们到了。”卫先的背一挺,头盔顿时撞了甬道的顶一下。

我探头看,却见到卫先的手电光并没有照着正前方,而是照向前方不远处的地面。

那里有一个洞。

我的心跳又加速了。

走到近前,那里面有向下的土台阶。

“我先下,你跟着。”卫先沉声说,率先沿阶而下。

大约往下走了五六米深,我们下到另一个甬室,这也该是孙氏兄弟挖出来的,大约近十平方米的样子,一样的低矮。

在这间甬室里,有一块被移开的巨大石板,与其说是石板,不如说是块扁平的巨石,占了这甬室的一半大小,厚度两尺有余,不知有几吨重。

而原先被这巨石所盖住的另一条向下的通道,如今就在我们面前。

那是一道石阶,以磨得极为平整的大青石铺就,通往未知的黑暗中。

“下吧。”站在入口处用手电照了一会儿,卫先对我说。

这一刻,连他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干涩。

顺着石阶慢慢往下走,两道手电光柱交错着往前探着。与此之前的狭小甬道相比,我们正进入的,无疑是个恢弘得多的空间。

仅仅是这石阶,就是三十多级,台阶越走越宽,走到最后一级时,森然石壁中间的通道,宽达三十余米。

这里的空间实在太大,我们两道手电能起的作用十分有限。卫先示意我先不要往前走,站在石阶的尽头,他慢慢地用手电照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该离孙氏兄弟毙命的地方不远了,无论如何都不可疏忽大意。

圆通当年所预感到的,地下凶恶难言之所,便是这里了。

仅仅是冥冥中莫名的感觉,就让一位修持高深的大师失了佛心。而我们如今已经站在了这块地方,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些惶然,又有些想明了一切的激动。

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卫先没有再向前走,他的手电光停在了一个紧靠着左侧石壁的圆柱形金属礅,似是铜制的。

“我过去一下。”卫先说。

“那是什么?”我问。

“应该是……我不太确定,或许是某种装置。”卫先的话中有所保留,他该是猜到了些什么。

“小心点。”我提醒他。

“没事,这里该没有危险的。”

卫先慢慢走到那东西前,从背包里取出特制的长柄点火机。

轰的一声,一道火柱冒了出来,那居然是个大号的照明火灯。只是火光虽大,却无法照亮整个墓道。

我心里奇怪,没见卫先往里面倒灯油,也没放灯芯,怎么一点就着。孙氏兄弟来的时候,不可能没点过啊。

正要开口问卫先,却见他依然站在那里没动,手里的手电却贴着墓壁照过去,混着火光,我看到那里有个凸出来的东西。

忽然之间,如连珠般的轰然作响,眼前竟一片光明。

火光自两边的墓壁上依次亮起,一眨眼的工夫,整条气势恢弘的墓道都被两边墓壁上的墓灯照亮了。

而卫先最先所点着的,原来只是一个牵动所有墓灯的机关。

“这里居然有这种万年连珠灯,看来墓主人的身份真是了不得啊。”卫先走回我身边说。

“万年连珠灯?”

“当然不可能真的点万年,但一经点着,可以燃烧数月有余,而且所有的灯都有机关相连,点着一盏所有的都会亮起来。而且这里的一定还有时间限制,点到一定时间会自动熄灭。别说孙氏兄弟来过一次,就是来十次百次也是一样点得着。”

不过此时我却没有心情感叹这机关的精巧之处,墓灯亮起之后,我才发现这整个墓道所用的建材,和石阶的青石完全不同,色彩斑斓,竟然是大理石。火光跳跃下,那大理石的花纹竟给人以妖异的感觉。

墓道极长,目测约有两百米,墓道尽头是个半圆形的拱门。其实该称为拱形入口,因为并没有门,墓道里的灯亮着,而那门内却仍是一片漆黑。

离墓门不远处的地上,倒卧着一个人,远远望去看不清楚,不过想必该是一具衣服还未完全腐去的骷髅了。

对照卫不回的话,这该是孙老三无疑。

他的手里该还抓着一个骷髅头,但离得远看不太清楚。

真正的危险就在前面。

隔着头罩也能看出卫先凝重的面容,他从背包里取出件东西,熟练地拼装几下,就接成了一根长度足有三米的金属棒。在离棒柄不远的地方伸出一根细管,就像医院里医生常用的听诊器。细管的尽头是个吸盘,卫先把吸盘贴在了靠近左耳的头罩上。

“跟在我后面,别走其他的路。”卫先对我说。

金属棒伸出去,在地上敲击了三记,每记之间横着隔一尺,然后卫先迈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我跟在卫先后面慢慢地向前走,卫先在一条水平线上敲三记,然后前移一尺,再敲三记,就这样一尺一尺地向前移。这根显然是空心的金属棒用声音把地下的信息传入卫先耳中,想必如果有机关的话,这件专业工具立刻就会告诉卫先。

“你刚才下石阶的时候怎么不用,万一那里有机关不就完了?”我问。

“不会。”卫先回答得干净利落。他并没有继续解释下去,不过显然他那极有自信的专业知识足以支持他这个断言。

“其实这条墓道上应该也没有,入了前面的门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不过,小心点总没错。”

是不是前面那具尸体让他慎重起来了?

金属棒与地上大理石板的敲击声有节奏地响着。

“笃,笃,笃!”

“笃,笃,笃!”

“笃,笃,笃!”

一点点地靠近墓门。

虽然中国大理石产量丰富,但上海并不产大理石,要从附近的产地运过来,总也得数百公里,而且古代大理石的产地一定比现在少,所以运送的路程可能更长。然而与这样规模的墓室比,从千里外运大理石来,并不是多么值得惊讶的事。

可为什么要用大理石,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修建墓室用大理石的。

“卫先,你以前进过用大理石造的墓吗?”

“没有。”

顿了顿,卫先又道:“也没听说过有这样大规模用的。”

敲击声依旧清脆地响着,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动听。

“笃,笃,笃!”

“笃,笃,笃!”

“笃,笃,笃!”

一点点地靠近那具骷髅。

其实我知道不该和卫先说话的。

他在听我说话和回答我问题的时候,一定会影响听觉,而他现在是靠听觉来分辨前方有没有机关的。从他回答我问题时,明显放慢的敲击速度就可以知道。

但我还是问了。

而且在第一次问了之后,又问了第二次。

因为越往前走,我就越不自在,周围的空气中似乎有无穷的压力,透过我身上穿着的防弹密封衣,让我的心越抽越紧。

而卫先那有节奏的敲击声,更加重了我的不安感。

我只能靠和卫先说话,略略打乱敲击的节奏,来缓解巨大的压力。

“卫先,你看两边的墓壁上,好像刻着什么。”我终于第三次开口。

两边的大理石壁上的确有刻着的图案,或阴文或阳文。由于大理石上本来就有不规则的图案,而我们走的是正中的路线,离两边的墓壁都有一定距离,所以要不是我极力想转移自己注意力而四下张望的话也发现不了。而且,越往前走,那些图案就越多。

“不知道,或者有什么含义,或者只是装饰性的。你怎么了?”卫先终于发现我的异常。

“不知道,就是有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我当然不能让他停止敲击,可看他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和我类似的感受。

难道这就是卫不回当年的感觉。

卫先缺乏直觉,也不相信直觉。

但我有,我相信,因为直觉救过我的命。

现在,那种不妙的感觉,每走一步都加重一分。

卫先皱了皱眉头:“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仅仅是感觉。”

卫先的脸色不太好,他一定也想起了卫不回的话。

“必有一天死于地下。”

他没有再说什么,继续敲击着地面,继续向前走。

我只能跟在他后面,向前。我不可能独自一人退回去。

汗,不断地从身上冒出来。

冷汗。

离墓门,只有几十米了。

离尸体,只有不到十米。

卫先终于停了下来,在这个距离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孙辉祖的尸体,那具衣服下的巨大骨骼,正泛着星点磷光。

这具生前可能超过两米高的粗大骨骼,双手向前伸着,扑在地上,背上暗红色衣服不知浸了多少血,至少数十支已经生锈的箭把他射成了刺猬,他的后颅有一个创口,却没有箭,单从这点,就可以想像他死前的悍勇,那箭分明已经射入后脑,却被他生生地扯掉了,虽然,这并不能拖延他死亡的时间。

他的两手如今只留下惨白手骨,他的右手上,却紧握着个骷髅头。

一个让我正不断往外冒冷汗却突然间僵住的骷髅头。

孙辉祖的食指和中指伸入那头颅原本是双眼的空洞中,把这头攒在手中。可是,在那头颅的两眼之上,眉心再向上一点的地方,却还有一个比眼眶更大一圈的圆洞!

那绝对不是被任何东西打击而产生的创口,那是一个浑圆的,边缘极为光滑的洞,幽黑得无比狰狞。

所以卫不回至今想起这个头颅还如此畏惧,卫先显然也被吓住了,我的表情也是一样。

那是什么东西?!

那怎么会是人?

第三只眼睛?

面对这不知死了多少年的异物,心底里的恐惧却无法抑制地翻涌上来。

就算是面对猛虎,甚至是从未见过的史前巨兽,或者是电影中的外星怪物,我都不会有这样的感觉。而这分明是人的头颅,却多了一只眼睛,我仿佛可以看见那只早已经腐烂的眼睛,在洞孔里若隐若现。

这就是墓主人的头颅吗?那墓主人到底是谁?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急促的呼吸居然无法缓和下来,这样的情况我从来都没有碰到过。

勉强转移视线,却看见孙辉祖的左手里抓着一大块布片。

幽灵旗?那就是幽灵旗吗?看样子只剩下了一半。

另一半呢?是在那幽黑的墓里吧?

我望向那拱门,那拱门的四周刻满了图案,或许那是一种我没见过的文字。这图案比墓壁上的要大得多,我隔着二十多米,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见。

卫先又向前走了,金属棒轻微地抖着,敲击在地上。

“别,别……”我开口喊卫先,却发现没有发出声音。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拼了命地用力喊,那股气在喉间来回滚动就是发不出来。

这样的情况,就像身陷在梦魇里一般。

“别过去。”我终于喊了出来,在说“别”字的时候声音还轻不可闻,喊到“去”字的时候,已经是声嘶力竭的大吼。

卫先惊讶地转过头,看见我苍白的脸。

“别过去,信我一次,别过去。”从额头流下来的汗水,刺痛了我的眼睛。

卫先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真的有什么感觉吗?”

“非常糟糕的感觉,非常危险,我们需要一些帮手,就这样不行。”无形中的压力让我每一次呼吸都很困难。

“这是心理作用,我们穿着这套衣服还怕什么!”卫先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用手当当敲了两记头盔。

“这不是心理作用,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都没见识过的人,我想我现在的状况就和当年卫不回一样糟糕。”

“去他妈的直觉。”卫先突然吼了一声,认识他以来我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

“去他妈的直觉,要走你自己走。”卫先大步向着墓门走去,再也不用那金属棒敲地探测,走过孙辉祖的尸体时毫不停留,直向前方拱门中的黑暗。

我看着他的背影,却一步都迈不动;呼唤他回来,他却如未曾听到一样。

一切就像当年一样,只是卫不回和钱六换成了我,孙氏兄弟换成了卫先。

结果呢,也会和当年一样吗?

卫先停下了。

他站在墓门前,只再一步就迈了进去,他终于停下了。

他背对着我站了一会儿,我看见他剧烈耸动的肩膀慢慢地平静下来。

最后一刻,他终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卫先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才转回身来。

“真是难以想像,我居然会有这么失控的时候,如果我总是这样的话,恐怕真的有一天会死在地下。”说话的时候,他的面容已经如常。

“你说的对,如果你也有这种感觉的话,这样冲进去是太莽撞了。不过,我们总也不能白来一次。”卫先的脸上浮起笑容。

我看见,他的手还在微微战抖。

他走到孙辉祖的尸骸边蹲了下去。

“你真的走不过来吗?”他抬头对我说。

我苦笑,现在似乎比刚才好一些,但我试着向前迈出一小步的时候,心脏再次剧烈抽搐起来。

卫先的手在孙辉祖破碎的衣服里探索着,近距离接触白骨对他来说是常有的事了,并未给他带来什么负面影响。

而我则取出数码相机,装上闪光灯,调到夜晚模式,开始拍四周的场景。

尽可能多地获取资料,为下一次再来打下基础,希望下一次我不会有这么糟的感觉。

我对那个墓门照了几张,特别是门上的那些莫名的纹饰拍了特写,还有周围墓壁上的花纹,钟书同该能认得出这些代表什么吧?

最后,我还对着孙辉祖手中那个诡异的头颅拍了个特写。

“哈,看我找到什么。”卫先突然叫了起来,他举起一个本子。

“日记,是孙氏兄弟的日记。”他显然已经翻了几页。

“太好了,回去我们慢慢看。”

“还有这个也得带回去。”卫先挪了几步,把孙辉祖左手捏着的那面旗抽了出来。

“还有……”卫先又去掰孙辉祖的右手。

不,应该说是右手骨,那抓着头颅的右手骨。

“怎么搞的。”卫先几次用力,竟然无法从那粗大的白骨手中夺下这颗头来。

“死都死了,肉也成灰了,还抓这么紧干什么?!”卫先咒骂着。

看着卫先使劲地和那具白骨抢夺一颗人头,我心里不由得掠过一阵战栗。

“算了吧,卫先,别弄了,下次来再说,我已经拍了照片了。”

卫先停下手。

“好吧。”他说着站了起来。

他回答得是如此的痛快,使我意识到他也早就心虚了,我的话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有了这本日记,就该能把事情搞清楚,我们先回去吧,搞清楚了再来。”

卫先点头同意。

我们慢慢地退出这条悠远宏大的墓道,压迫在我心头的力量越来越弱,等到走回那块被移开的青石板所在的地方时,我长长出了口气。

回头看着洞里的石阶,那下面的火光还未熄灭,望下去不像之前的一片黑暗,透着光亮。

我想我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回。

等到猫着腰穿过闪着幽幽灯火的甬道,走出地下室,走到中央“三层楼”外,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时,我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脱下的那身密封防弹装已经装回了旅行袋里,现在我身上穿的衣服,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卫先也是一样。

“我们先回去洗洗换身衣服,晚饭前你来我这里,我们一起研究那本日记。”

“好。”我说。

或许是刚才的经历对我的震撼太大,又或是那本日记被我倾注了过多的注意力,此时我竟然全然忘记了,在卫先的旅行袋里,除了一本六十七年前的日记,还有半面旗。

半面幽灵旗。

 
第六章 噩梦开始

我已经按第三次门铃了,居然还没有人来开门。

我再次看了看房号,没错,这就是卫先的房间啊。

难道这家伙拿了日记跑了?我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应该不会是这样的人吧,可要是日记里记载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我正要用拳头捶门的时候,门终于开了。

“你怎么了,这么长时间才来开门?”

“哦,没什么,发了会儿呆。”眼前的卫先脸上有着一丝迷惘。

风吹在我脸上,风很大。我望向卫先的身后,窗大开着,这里是希尔顿的十八层,楼高风急,窗这样开着,几张纸被吹在地上,屋里显得有些乱。

“开那么大的窗干什么?”

“透透气,有点闷。”

卫先的脸上竟似有些恐惧?

或许是我看错了,他在怕什么呢?在那墓里都不见他怎么怕。

茶几上,我一眼就看见了那本日记。

孙辉祖的血早已浸透了这本日记,虽然它并没有被箭射到而导致纸张支离破碎,但凝固了的黑褐色血液,仍给阅读带来很大的障碍。

我拿在手中,便闻到了上面的淡淡血腥。

小心翼翼地翻开,生怕纸张破碎,略微翻了一下,却发现除了开头的几页,后面的纸都被血粘在了一起。

原本开始几页也都是粘在一起的,但显然被卫先分开了。

“怎么你没看完啊?”

这么重要的资料,他倒忍得住等我来一起看,不过恐怕洗澡换衣也花了他些时间吧。

我嘴里这样随口问着,卫先没有回答也并不在意,翻回第一页,努力分辨那上面的文字。

第一页就提到了幽灵旗。这时,我才想到,原来在那墓道中,我们还取到了半面幽灵旗!

“卫先,那旗在你这里吧?快取出来看看。”我一边往下看着,一边对卫先说。

……

没有回答!我抬头看去,猛然吃了一惊。

屋子里的风小了有一会,我本以为卫先把窗关小了,现在却赫然看见,卫先一只脚已经跨出了窗户,大半个人已经到了窗外。

窗外面有什么?我第一反应就是卫先在窗外看见了什么,这才做出这样危险的姿势探查,或许这样的姿势对他来说也不算危险吧?!

脑子里产生这样的念头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我下意识地觉得不对。

卫先的两只手居然没有抓住任何东西,就这样任自己的重心倒向窗外。

“卫先!”我大喊一声,话音还没落,就看见卫先在转过头看我的同时,另一只脚也跨出了窗子。

那张茫然的脸!

我急步冲到窗前,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我看见卫先迅速远去的脸上,神情从茫然到恐惧那样剧烈的表情转换,仿佛突然发现自己在半空中一样,然后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叫。

我就这样目送他的身躯落下十八楼,摔在地面上的时候,我仿佛听见轰的一声。我踉跄向后退了几步,怎么会这样?

他刚才分明是自己跳出窗外的,可是在现在的情形下,他有什么理由要自杀?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原本以为已经逐渐接近真相,在墓道里接近危险的时候,终于把卫先劝了回来,没有出什么乱子。可现在卫先居然自杀了。

原来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控之中,卫先的纵身一跃,让我从头凉到脚。

还有他最后的表情……

我的视线转到了日记上,莫非就在前面这几页,让他看见了什么,而遭到了无法承受的打击?

又或者是那半面幽灵旗。

回想起来,从刚才开门的时候,卫先的神情就已经不对劲了,如果自己早一点注意到的话……

可是,现在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警察很快就会来这里的,我现在成了谋杀卫先的嫌疑人,而且,我怎么解释卫先的身份,怎么解释旅行包里的东西,怎么解释这本染血的日记和……

对了,那半面幽灵旗现在在哪里?

卫先的旅行包就在床边,旗子本来是被他放在里面的,我一边迅速翻开寻找,一边祈祷别被他放在了身上,要是那样的话拿回来就麻烦了。

出乎我的意料,我很容易就在包里找到了这半面旗,这么说卫先还没拿出来看过?

我把旗和日记一股脑塞进自己的包,心跳得依然飞快,这些动作几乎是我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反应。和卫先相交不深,但这些天和他相处愉快,在我眼前死去这样的打击让我一时间无所适从。同时,这房间里所有卫先留下来的东西,恐怕都不是我所能对警察解释清楚的。

所以我这时的想法是:赶快离开。

我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开门出去。

走廊里没有人,我闪进了斜对面的楼梯间,往下走了五层,在十三楼转出来,坐电梯到了底楼。

走出大堂的时候,酒店外面已经炸了锅,不远处团团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我站着,怔怔地看了人群半晌,终于决定不去看卫先的惨状,转身离去。

刚才一个人在楼道里走的时候,我的情绪已经稳定许多,至少和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比,已经可以镇定下来分析一些事情。此时我已经想到,如果警察不是笨蛋的话,迟早会找到我的头上来。

我从未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所以进出酒店完全没有避嫌,警察很方便就会问出最近频繁和死者接触的人,而刚才我来的时候,服务生也很可能看见了,当时是不会在意,但警察问起来的时候,总还是会想起的。

从现场应该可以很快得出多半是自杀的结论,可我这个死者死时在场的人,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怀疑,所以我会很麻烦。

我在心里迅速权衡了一下,走进旁边的一家联华便利超市,把包寄存了起来,等到再次回到那个比刚才大了数圈的人群,奋力挤进去的时候,警察正好赶来。

我只看了一眼卫先的尸体,脸色就已经惨白。

卫不回说他会死在地下,可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死,虽然不在地下。

此后我在警局作了数小时的笔录,对我和卫先的关系当然不能如实告诉警方。就在我决定去面对警方的时候,已经想好了一个能解释我和卫先的关系,而且不至于被过多牵扯进来的说辞:网友。

我说自己是在新浪网上聊天时碰到卫先的,当时他是用随机游客的方式登录的,聊的时候发现他对于古玩和中国古代历史相当有见地,又是同城,就见了几次。今天他打电话给我,说有好东西给我看,我赶来,却发现他神色不对,还没聊几句,他就忽然从打开的窗户上跳了下去。

警方让我看旅行包里的两套衣服,我当然回答说不知道,没见过。

从警方对房间里现场的调查,很快就得出卫先是自己跳下去的结论。更对我有利的是,下午服务生曾进来打扫过,那时服务生就注意到卫先的神情恍惚,脸色苍白,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在警局里一直待到晚上九点多,终于可以离开,负责此事的警官要求我在结案之前如果要离开上海,需经警方同意。我当然只能答应。

如果是一般情况,我应该不会受到这样的限制,只是卫先的身份过于诡秘,而且在房间里又出现了那些奇怪的工具,以及一些珍奇古玩,那些东西的价值,无论哪个专家到警局看一眼都会吃惊得合不拢嘴。

这样的人死了,而身边仅有我一个认识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呢?!

不过他们调查一段时间,没什么进展的话,恐怕也只能以普通的自杀来结案了吧。那些古玩,估计会由上博收购吧。

出了警局,我叫了辆出租,到那家联华便利超市取回了包。

回到家里,我取出旗和日记本,准备开始研究。

首先看的是那半面旗,我打开了写字台上的灯,希望能看得更仔细些,我这写字台有近二米长,右边放了电脑显示器,剩下的地方,展开这半面残旗竟还显不够。

这面旗非丝非棉,不知是什么质地,上面浸了血污,虽然已经被撕毁,但我用手摸上去,却感觉还十分结实,布料没有因岁月悠长而产生腐烂现象。

细细分辨旗上的花纹,我的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这显然应该就是那面幽灵旗,自始至终,我和卫先都没有感受到这面旗给我们的压力……想到这里我心里忽地打了一个突,我是没感受到,卫先当时在墓里也应没有,但后来呢,他后来的神情恍惚和这旗有没有关系?

这样的念头转了一转,终因没有什么事实支撑而淡了下去。旗子是我从旅行包里拿出来的,照常理推断,卫先回到希尔顿后该没把旗取出来过。

从当年几位见过旗的老人的叙述中,我早了解这面旗的威力,可是那些震慑人心的感觉,我却没有从眼前的这面残旗上感觉到分毫。这很好解释——旗都残缺不全,当然就不会有威力,但问题是现在旗上的图案,居然和钟书同、杨铁、傅惜娣三位老人回忆出的图案都不同。

这旗子上的图案,分明是几条张牙舞爪的螭龙。尽管不全,但我还是能认得出。这样明显的图案,那几位老人怎会看错?

我心中疑惑,定定地看着这旗,台灯的强光下,那几条螭龙的残躯和血污交错着,一时间竟让我心跳加速起来。

我定了定神,这原本明黄底色上刺着黑龙,十分的显眼,可现在血也凝成黑褐色,如果不细看,还分不出哪是黑龙,哪是血污。

不过在那明黄的底色上,似乎还有其他的暗纹。

或许那是比较淡的血污吧。我这样想着,却还是一只手伸到旗面底下,把旗托起,靠近台灯的灯光细看。

没错,的确是其他的纹路。

那明黄的底色上,还有偏土黄色的纹,如果不是这样凑近细看,是决计发现不了的。

那是墓道里的图案!

我心里一寒,虽然不尽相同,但和墓道里的图案绝对是一类的。

这些图案代表着什么?为什么在绣上螭龙之后,还要再绣上这些不靠近细看就肯定会忽略掉的暗纹?

这些疑问固然是我这样空想无法解决的,但我已经决定明天去一次钟老家,相信以这位大学者的渊博,就算不能直接告诉我答案,也能指出一条路。

我把残旗小心叠好,放在一边,然后拿过那日记本,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

这本日记有两百多页,几乎记满。这并不是孙辉祖的日记,却是孙家长兄孙耀祖所记,这倒很正常,否则我还要奇怪,那孙辉祖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会记日记的人,说不定连字都不识几个呢。只是这日记不知怎的被孙辉祖带在身上。

这日记不是每天都记,其实也不能说是日记,而是一本关于他们这次行动的记录。基本一页一天,开始记的那一天,却是一九二八年的七月十七日。从那天起,这个计划开始缓缓启动,初时日记跳跃很大,显示出进展缓慢,到了一九三七年,密度明显大了起来,进入三月之后,至少隔天就会有一篇记录。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被血凝住的纸,血的味道随着一页页翻过去而浓重起来,许多地方已经看不清楚了,可当年孙氏兄弟所进行的庞大计划,终究还是一点一滴地被揭了开来。

1928年7月17日,晴。

我本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今天发生了一件事,我决心记下来,这只是一个开始,希望我能一直记到结束。我知道,祖宗正在天上看着我哪。

今天我在遵化见着了汉章(我本来没明白这汉章是谁,看到后面,才猜到这汉章应该就是孙辉祖的字),他告诉我,前些日子和孙殿英干了一票大买卖,得了许多好处。他拿了许多珠宝给我看,都是我平生仅见的好宝贝,我详细问他,才知道孙殿英居然带队把慈禧和乾隆的墓给掘了。

汉章见我有些吃惊,又告诉了我另一件事情,在进到乾隆墓室里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怪事,把他都吓得不轻。孙殿英严令此事不得外传,如果我不是汉章的大哥,只怕他还不肯告诉我。

进到乾隆最里面的墓室的时候,把石门炸开,汉章第一个要冲进去,还没踏进墓室一步,就已经被吓得坐在了地上。

若不是汉章亲口所说,我还真不敢相信,我这个三弟会怕成那样子。

不过当时跟在汉章身后所有的人,包括那胆大包天的孙殿英,都吓软了身子。

可是他们就只是看见了一面旗而已。在墓室最内侧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面大旗子,汉章就是看见了那旗才吓倒,其他人也是。不过最起初,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是乾隆皇帝发怒,受了诅咒。

那时候没人敢进去,孙殿英把工兵营的工兵叫了几个出来,用枪接连崩了三个不敢进的,第四个才勉强爬了进去。然后才知道,那旗子远看着让人怕,一走近就一点事都没有。

汉章不是长子,他虽然也知道汉末我孙氏的辉煌,但有一些事情,却历来只有长子才够格知晓。

汉章第一次看到我这么失态,在他的眼里,我这个大哥一向都是稳如泰山的。

应该把老二和老四都叫过来,那旗子既然已经出现了,我们孙家的机会也就来了。

只要我们能找到那本书……

1928年8月9日,阴,旱雷。

汉升终于也到了,孙氏一脉活在世上的所有人,只剩下了我们四个。

没下雨却打了雷,这是个兆头。

既然最后的机会已经来了,只能传于长子的禁忌也该打破了,所有孙家的人都必须为了这个目标奋斗,可惜我们只剩下了四个。

我全说了。

祖先们费尽心机都没有找到那个墓,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只能寄在这面旗上。

可是那面旗现在被孙殿英藏着,即便汉章跟了他好些年,就这么向他要,怕也是不成的。

讨论了一下午,还是没有结论。

1929年11月13日,云。

汉章还是没有拿到那面旗。孙殿英把那些宝贝藏得太好了。

究竟还要等多久,我们孙家究竟还有没有复兴的机会?我一直在问自己,但却不能对他们表现出来,在他们面前,我必须有信心。

可是,为什么让我看到了希望,却又让那希望越来越渺茫?

贼老天!

1934年3月17日,云。

今天收到汉章急电:事成。

我忍不住大哭。

我还以为再也不会往这个本子上增加什么,五年多了。

我必须尽快赶去。

1934年3月20日,晴。

没想到会在医院看到汉章,他的肺被子弹打穿了,他和我说,再厉害的硬气功对上子弹都是屁。

但就是这颗子弹,让我们重新看到希望。

汉章帮孙殿英挡了这颗子弹。

孙殿英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他和汉章说了,不管汉章要什么都成。

所以他答应把那面旗给汉章。等汉章一出院就给。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只能等待。

1934年5月3日,雨。

终于拿到旗了。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退到旗子三十米开外,还是被吓趴在地上。

但是我很开心,这就是那面旗。一旗在手,千军莫敌。

希望这面旗能帮我找到那本书,希望祖宗的推测不会出错。

但现在还不行,我们还要等一等,等一个让汉章和这面旗从孙殿英的视线里消失的机会。

已经等了这么久,我们离目标很近了。

1935年1月18日,雪。

孙殿英失势已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时间到了。

要和汉章他们商量一下,可以动手了。

就等这场雪停吧。

1935年1月20日,晴。

火遁成功。

汉章跟了他这么久,他怎会想到,失了势还跟着他来山西的孙辉祖,会借火遁呢?

他大概只会大哭吧,当初跟着他出道的,已经没有人了。汉章是最后一个。

还亏我们找到了一个和汉章身材差不多的替死鬼。

从今天起,我们就将开始下一步的计划了。

孙殿英势力再大的时候都没过长江,我们是安全的。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有时会用指甲轻轻刮去掩住字迹的血污,指尖已经变成暗红色。

接下去的几十页,记载着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孙氏兄弟是怎样穿梭于江南的各个城市乡间,踏遍了江浙两省的所有土地。很明显,孙家的祖先并不知道那个墓的确切位置。

很遗憾我一直没有发现一些关键问题的答案,比方说,那到底是谁的墓。孙耀祖始终用“那个墓”或“他”来指代,并没有详细说明。还有那本书也是如此。

人即便在记日记时,碰到最隐秘不可言的事,常常也会含糊其辞,下意识地回避,这就是一例。

不过,总算也帮我解决了一些疑问,比如为什么总是孙辉祖扛旗:

1935年2月24日,小雨。

明天应该轮到老四扛旗,但他不太乐意。

他和老二都说,应该固定下来一个人扛旗,希望这样能让执旗的人有更多熟悉旗的机会,传说中神兵利器都有自己的意识,或许这样有利于扛旗人和旗的沟通,更容易找到那个墓。

而这件事当然只有老三才做得到,旗子连杆三十多斤重,一天扛下来我累得够戗,老二和老四也不比我好多少。

这事就先定下来,以后汉章扛旗。

只是有一节他们没说,我却是知道的。

扛这旗子,有些张扬。

孙耀祖只是点到即止,这本日记上的记录,怕是其他三个人都能看的,所以写得太过不好。

什么叫“有些张扬”?试想一下,扛着这么大一面旗子,在城市的街道上走,在乡间的田野边走,众目所视,没办法旁若无人,孙家老二老四的脸上挂不住了。这恐怕才是让孙老三一人扛旗的真正原因。

这四兄弟的心,原来还不是一般齐啊,孙耀祖和孙辉祖才是最坚定的。

而扛着旗走和发现墓在哪里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孙耀祖并没有在记录中专门说明。他曾经为此事前后对三个弟弟解释过六遍,反映到记录中,前后对照之下,我整理出了个大概。

这面旗和墓中的某些东西有很大联系,最有可能的就是那本书,又或者是其他东西,孙耀祖对此语焉不详,总之渊源极深,或者出自一处,或者有类似的功用。而孙家的祖先猜测,两者间可能会共振或相互吸引,就像两块磁铁接近到一定程度一样,旗子接近墓到一定程度,也会产生异象,由此就可以判断墓的大概位置。

由于一年多来旗子始终没有表现出什么异象,除了一如既往让初见者吓得魂不附体,不见有什么共振共鸣。不用说,对于自己祖先的猜测,几个兄弟心里的怀疑越来越甚,这也是为什么孙耀祖会重复解释六遍的原因。

我能够想像,当时一天天地走下来,没走到的地方越来越少,但大旗却没有预想中的反应,他们一定会想,祖先的推测是不是错了,又甚至,那仅仅是祖先在尝试了一切实际的寻找手段失败后,为了不让子孙放弃寻找的希望而随意编造的?

如果不是大旗本身具有的神奇性,恐怕孙氏兄弟早就放弃了吧。

1936年7月14日,雷雨。

前进大上海。

1936年7月15日,雨。

汉章告诉我们,他感觉有些不一样。

他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拿着旗子的时候,感觉和从前有些不同。

但我们都没什么感觉。希望这不是汉章的错觉。

或许我们要找的,就在大上海。

1936年8月7日,多云。

汉章又有感觉了,比上一次更强烈一点。

这里是上海的闸北。

听汉章这么一说,我们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同,是心理原因吗?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如果这一次还不行的话……

1936年8月11日,晴。

终于找到了!

真的会有异变!整条街的人都快被吓疯了,那就像是一场心灵风暴!而站在旗子下的我们,却一点事都没有。不,应该说那一瞬间,有一种充满力量的感觉。

力量。那一瞬间,我似乎拥有挑战世界的力量。

相信这一天不远了,墓就在我的脚下。

这一页上的字迹战抖,孙耀祖在写下这些字的时候,连纸都划破了数处。原本越来越渺茫的希望一下子成真,就要接近成功了,怎么会不激动?!

而许多年以后,我坐在这里看着这份记录,却知道,其实他接近的是死亡。

此后这个本子上所记录的,我基本已经知道了。与政府搞好关系,迁走居民,造“三层楼”,请来钟书同、圆通、卫不回,开始以防空洞的名义向地下挖掘,同时把挖出来的土运去邱家塘,发现墓的具体位置,日寇轰炸,圆通不祥的预言……

我翻到记录的最后一页。

1937年9月4日,多云。

准备下去了。

这是最后的时刻,可是大家的情绪似乎都有些……

或许,不该请圆通来的。

希望卫不回能帮到我们,不论下面是什么,我们都没有后退的余地了。在我们的后面,是孙家千多年前的期望。祖宗们在看着呢。

好在我们都没什么牵挂。

合上本子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虽然对我来说并不算多么晚的时间,但此时我却有一股极深的疲倦涌上来,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大脑的深处散发出来,让我没办法再思考下去。

思绪太多,这些思绪都纠结粘缠在一起,让我一时间失却了理清它们的勇气。

还是先睡吧。

我总是以睡眠来逃避一些事情。其实那都是我无法回避的。

指尖上,是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我把两只手都压到了枕头底下……

我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许并没有真的睡着过,眼前不断有影像划过,有卫先,有我从未谋面的孙氏兄弟,还有那个骷髅头。我很久没有这样恶劣的睡眠质量了,爬起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冷冷黏黏的汗液。

闹钟的指针指向七点十五。对我来说这是个很早的时间,但已经在床上待不下去了,闭着眼睛的时候,依然可以看见杂乱的光。

洗了个冷水澡,勉强提了点精神出来,现在给钟老打电话有些不合适,但那本暗红色的日记我已经不想再拿出来温习了。

日记上的内容让我勾出了当年事件的轮廓,但真正的帮助并不大。特别是我原以为,从这本日记中可以找出卫先自杀的线索,可现在我却什么都想不出。

是什么把卫先逼到了死路,让他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甚至都没有向我求助?

想起最后一刻卫先脸上突然露出的恐惧和无助,这该如何解读呢?那时候他的目光是望着我的。

我忽然有了一个让自己大吃一惊的想法:莫非卫先在怕我!

因为他怕的是我,所以什么都没有对我说,他最后的恐惧表情,是因为看着我。

我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除了憔悴一些,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差别。

我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莫名的压力让我没办法舒舒服服地透气,我知道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可是我却抓不住它。

我有危险的感觉,但我却完全不知道危险是来自哪里。

八点十五分,我终于忍不住给钟书同家打了电话,老人总是早起的。

他接得很快,看来并没有打扰到这位大学者的睡眠。听说有新的进展,他立刻就要我过去说给他听,几乎比我还要着急。

我把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大分辨率打印了出来,装在包里,没有坐公交车的耐心,出门直接就打的去钟家。

 
第七章 死亡诅咒

我并没有告诉钟书同卫先的离奇死亡,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正面的意义,我说的故事已经够令他震撼的了。

“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这样的话,钟书同在听我述说的时候,已经重复过许多遍了。

听到当年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参加进这样一个庞大计划里,即便是这样一位高龄老者,也对孙氏兄弟到底想要做什么充满了好奇。所以还没等我提出来,钟书同已经急着要看我拍下来的照片还有那半面幽灵旗。

“咦?”

当我先把半面旗子展开,钟书同却面露惊讶。

“就是这面?”他转头问我。

我点头表示肯定。

“和您当初画给我的那幅图,图案上不太一样,但我想不太可能孙辉祖临死抓着的是另一面旗吧?!”

“可是图案和我记忆中完全不同啊,颜色倒是差不多,难道人老了记性不行了?”

“那也不一定,杨老和傅老画出来的旗,和您画的图案也各不相同,而他们两位也说自己的记忆没有问题。或许这旗子在每个人的眼里看出来图案都不一样,这旗子本来就很神了,再神一点,也不是没可能的吧?!

“那你现在看这旗子上的图案是什么,是不是螭龙?”钟书同问。

“是的,就和您看到的一样,或许,或许这旗子破了之后,原本的作用就都消失了。”我说话的声音又轻了下来,在这么一位大学者跟前,说这些神神怪怪连自己都没把握的事情,真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没想到钟书同竟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投到旗上去了。

我本来要接着把打印的相片拿出来,见钟书同若有所得的神色,便停了下来。

钟书同看了一会儿,又取出高倍放大镜细细察看,戴着老花眼镜的脸离旗子越凑越近。

“这旗子的质地,真是从来都没有见过,非丝非棉,建议你送去检验一下成分。这么多年,人都成了黄土,但时间似乎对这旗没起多少作用啊。”钟书同重新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我有些失望。

“不过从图案来看,这应该是一面军旗。”

“军旗?”

“是的,汉、三国、晋都有可能,三国时期的可能性最大。这面军旗所代表的人,应该有相当高的地位。”钟书同补充道。

“对了,军旗,如果是军旗的话,就能说通了。”想通了一个关节,我显得十分兴奋。

“什么能说通了?”

“是这面旗的作用,对于看到这面旗的人,可以产生明显的威吓作用。自己的军队如果长时间看的话,习惯后应该可以克服,而对于旗下一定范围内的人,也就是主帅的亲卫队之类的部队,有提升士气的效果,而对初次见到的敌军,打击却是致命的。这面旗简直是为冷兵器时代的战场量身订做的啊。”

说到这里,却想到了“三层楼”被保存下来的原因,立刻补充道:“就是在现代战争里,也能发挥巨大的作用呢。”

钟书同呆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可惜破了,希望能找到另外一半,研究出它的原理是什么。对了,你拍的照片呢?”

我忙从包里取出打印在专业照相纸上的图片,递给钟书同。

钟书同一张接着一张地看,眉毛却越皱越紧。

他看得很慢,十几张纸,翻来覆去看了二十多分钟,尤其是那张诡异骷髅头的特写。

刚开始看的时候,他微微摇着头,看到后来,摇头的幅度却越来越大。

最后他抬头苦笑说:“真是惭愧极了,那些刻在墓壁上的符号,以及拱门上刻的符号,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听到钟书同这么说,我真是吃了一惊。钟书同在史学界的地位非同小可,素以学识渊博杂通百家著称,虽然专研三国历史,但这样的大师,对中国其他时期的历史也绝对是专家级的,照理说就算没专门研究过那种符号,也总该说得出个出处,有些线索才对啊。

“从门的形态来看,应该是三国时期的,但这些符号我却从未见过,不仅三国时期,其他时期也没有见到过这样子的墓室符号。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无意义的装饰图案,其中必有重要含义。”

钟书同说着从里面抽了五张出来说:“这几张留在我这里,我慢慢研究一下。”

我当然说好。

钟书同又抽出一张放在我的面前说:“关于这张,我有些自己的猜想,作不得准,只算是一种参考。”

这正是那张头骨的特写。

钟书同用手点着照片上头骨上额的大洞,道:“虽然不可思议,但从照片上看,这个洞像是天生的,这种规模的墓,不可能有人在墓主人死后进去在他头上挖这么个洞出来,而这个洞看上去如此光滑,也不可能是生前被武器所伤的。”

“那您的意思是……”

“第三只眼。”钟书同说了个让我目瞪口呆的名词。

或许我也曾联想过,这么大个洞,还真像是开了第三只眼睛,但那只是随意的联想,我还从没听说过谁有第三只眼睛的。而这位史学大家这样说,却分明是郑重其事的态度。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基因突变,但在中国的历史中,确实有一些拥有第三只眼的人的记载。我研究史籍至今,各种资料相互对照,再辅以野史笔记,有时会发现一些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东西。虽然也有三人成虎的可能性存在,但许多时候,各个方面的资料都指向一个我无法接受的结果。不过通常,我都会把这些疑惑压在心底,毕竟这些东西本来已经湮灭在历史中了,我没有必要把它们再拾出来。不过现在,我想告诉你,很可能真的有拥有第三只眼的人存在,这样的人往往有着常人难以想像的特异能力。”

“据您所知,曾有谁生着第三只眼,三国时有这样的人吗?”

“民间传说里的二郎神杨戬很可能真有其人,而清朝的开国皇帝皇太极,传说也是有天眼的。但三国时期我却从来未曾听说。”

三国时没有?可这墓主人分明是三国时的人啊。

“可是三国时期,记载中拥有奇异能力的人,却有几个呢。”钟书同缓缓说道。

出了钟家大门,我一直在想三国时期符合条件的有哪些人,谁可能有第三只眼,谁可能是墓主人,加上昨晚上睡眠质量又差,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恍然不觉自己已经走到了路口,被一辆驰过的自行车带了个趔趄,自然少不得被咒骂几声。不过我却很是庆幸,要不是被那个中年妇女擦了一下,我再往前走到了马路中间,可是大大糟糕了。

到了报社,打开邮箱发现有几篇通讯员传过来的稿子,选了两篇还可以的改了一下,起个好标题,然后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上自己的,就发到当天的稿库里去了。这几天我一点自己采访写稿的心情都没有,能有现成的稿子最好。

在报社待了不到三小时,我就离开回家,至于那两篇稿子能不能上明天的报纸,也没心思关心。

顺路买了盒打算当晚饭的方便面,管饱就行。我开始从网上查找关于“第三只眼”的信息。

可惜网上有关这方面的内容出奇地少,我只看到几篇提到人类第三只眼睛的文章,不过这已经足够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那么一些人在研究着人的第三只眼睛,并且从科学上进行推测和构建假说。

关于第三只眼的说法由来已久,在东方的许多宗教仪式上,人们习惯在双眉之间画上第三只眼,认为这样便可获得与宇宙进行直接交流的通道。古希腊哲学家认为,第三只眼位于大脑中心部位,将其比喻为宇宙能量进入人体的闸门。直至今日,现代医学对第三只眼的研究也从未停止过。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三只眼居然人人都有,只不过它只出现在人类胚胎发育两个月时,即晶体、感光器和间脑区域的神经细胞形成阶段。奇怪的是,它刚一出现,马上就开始退化。著名的海克尔生物基因定律为此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根据这一定律,胚胎在很短的时期内会经历其所属物种的整个进化史。即人类在胚胎时期能够出现我们的先祖所具备的某些形态特征。人类学家认为,人体的某个器官会发生退化,然后便不复存在。从古代两栖动物的进化中可以发现它们同样伴有退化。新西兰的斑点楔齿蜥已经存在了两亿年,它的颅骨上有很小的眼眶,在一层透明的膜下隐藏着一只真正的眼睛。古生物学家发现,许多灭绝的爬行动物头顶都有眼睛,它是这些动物视觉器官的重要补充。正是因为具有这一独特的器官,爬行动物才对地震、磁暴和火山爆发等自然灾害非常敏感。

一些研究者猜测,许多先知之所以能够看到未来,就是保留了对一般人来说在出生前就退化了的第三只眼的作用。

浏览了一番关于第三只眼的理论推测后,我发现这些文章在谈到第三只眼的作用时,多提到“预知”,而未提有其他的作用,可是我听钟书同的口气,似乎还该有其他的作用才对。

那些空对空的理论完全没有提到对某个个体的分析,看来对于这些研究者来说,生有第三只眼的人类也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没有切实可靠的记载。没办法,我只好从书橱里翻出《 三国志 》和《 三国演义 》开始看,当然网上也有电子版,但总还是看实体书习惯。

我拿了张白纸放在一边,准备把觉得有可能的人名列在上面,再慢慢分析筛选。

我本已作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却不料刚看了仅十几分钟,当我看到一个人的名字时,就惊讶地叫出声来。

张角!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天公将军张角!

这位黄巾军的首领将战火烧遍中原,一手断送了汉朝的河山,而他传说中具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领,这本领就是得自于一本名为《 太平清领书 》的仙书。

不说张角自己的种种神异传说,就这让他发家的《 太平清领书 》,和孙耀祖在日记上所记的“那本书”难道不是暗中相合吗?

纵观三国野史,有奇书的不止张角一人,比如说左慈的《 遁甲天书 》,可能在战场上呼风唤雨,造出种种奇迹;但使人持之逐鹿天下的,就只有张角的《 太平清领书 》。孙耀祖不是说,得了那本书,就等于得天下吗?

如果真有这样的书,或许真能满足孙氏兄弟将孙氏一脉重新发扬光大,甚至在当年的兵荒马乱中异军突起称雄一方的愿望。

那墓室规模颇大,如果不是张角这等极有势力之人,是没办法建起来的。就算左慈和于吉这种野史中被吹得神乎其神的半仙,也没这样的能耐。

这么一想似乎张角是最接近的答案,生有第三只眼的神人,想要建立太平道成为人人敬仰的天师,自然比一般人要容易得多。可是如果他真有这般神异,那本《 太平清领书 》也真能创造呼风唤雨的奇迹,最后又怎么会落败身亡呢?

而且既然兵败身亡,张角又怎么可能造出这样一个墓室,这样的规模可不是短时间能建成的啊。

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如果说第三只眼具有预知的能力,张角能够预知到自己的结局,或许就可以在此之前先建好墓室了吧?!

那么这面黄色的旗,当年就是黄巾军的战旗了?

在中国的历史中,能够呼风唤雨的人有很多,可是学界一向的观点,都认为这只不过是有丰富想像力的后人的异化,或者是未开化的愚昧使人对一些现象的误解。我原本也是这样认为,可现在看来,却没有这样简单。

至少如今放在桌上的这半面旗如果完好,其展现出来的情状,就足以在科学界掀起轩然大波。

不过转念一想又未必如此,此前我曾有过多少特异经历,和中国的X机构打过多次交道,在科学界,恐怕已经有许多人致力于所谓“怪力乱神”的研究,只不过还远没有到公诸于众的时候罢了。

如果那个墓里果真藏着《 太平清领书 》的话……我不由得开始想像这本书里所记载的东西,那是无法克制的好奇,还掺杂着一些其他的情绪。

随后我就想到了从我眼前跳下去的卫先,和他那惨不忍睹的尸体。

如果是《 太平清领书 》的话,那可是一点都不太平啊。

我早早地睡了,但这一夜,我仍没能睡个好觉,我处于极浅的睡眠中,如果有人在床边看着我的话,应该可以发现我眼皮下的眼珠,快速地转动着。

第二天醒来,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色比昨天还要糟糕。

从前一觉睡到中午,可现在却一点睡觉的感觉都找不到了。我自己都不由得惊讶,这件事怎么会给我这么大的压力?我可不是没见过死人,没经历过险境的人啊。

而且我对事情的把握和决断力也明显地下降了,我才发现,昨天一整天,自己忙着查三眼人想张角,却完全忽略了自己在整个事件中的位置。

换言之,接下来我打算干什么。

卫先已死,没人再和我一同探墓,就算我对墓主人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测,我还怎么继续干下去呢,孤身前往,那不是找死吗?

现在的情况是,要么我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此结束这个事件,可这样的半途而废我可从来都没试过;要么就再找一个强援,比如——X机构。

以X机构的强大力量,要胜过卫先多多了。

可是通过梁应物和X机构打了几次交道,我也知道,一旦X机构正式介入,这整件事就上升为国家机密,或许通过梁应物还能事后知道些情况,但要直接参与,却是想都不用想。

而且说实话,我不喜欢和这样的秘密机构打交道,就算是梁应物,只要以X机构研究员的身份出现时,都会变得讨厌起来。

有了昨天的经验,我今天过马路时格外小心,可是脑袋里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念头冒出来,精神也实在不济,中午从报社出去吃饭的时候,竟然把行人红灯看成绿灯,抬脚就迈了出去,被纠察一把拉住。

下午四点的时候轮到我去开今天的选题会,我把自己部门的几个重要的选题记在纸上带着,我这种状态,还真怕到时候报选题忘了哪个。

要是今晚再睡不好,可真是要命了,我总算能够体谅到失眠者的痛苦。

报完了自己部门的选题还不能走,得所有部门都报完,等蓝头问过一圈都没有想法了,这形式才算过完场。

手机的提示声响起,旁边社会部今天来开会的黄军低头看了一眼,等到文艺部的选题报完,插话说:“我们部门还有个选题,医院条线的记者刚发了个消息,著名历史学家钟书同今天上午跳楼自杀,已经证实死亡,她正在采访。”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昏暗。

钟书同也死了!

又是自杀!

我已经记不得选题会是怎么结束的,自己又是怎么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的,我站在窗边,看着下面的车流。

卫先死了,钟书同也死了,不如我……

砰!我的头重重撞在玻璃上,疼痛让我清醒了过来。

我这是怎么了,要不是面前是全封闭的钢化玻璃……刚才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竟然想从这里跳下去?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不对,刚才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可是手脚却有些不听使唤。

向我这边看过来的几个同事勉强挤出笑容,我脚步虚浮地快步走到厕所里,打开龙头,水柱猛烈地冲出来,我用手掬着水,泼在自己脸上。

那不是我做的,一定不是我!

无论如何,正常的我都不会有轻生的念头,就算在人洞里和白骨夜夜相伴时,我心底里都不曾放弃过求生的希望。刚才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我明白了卫先最后时刻的表情,那并不是看到了我,或者看到了什么才让他露出恐惧的面容,而是他忽然清醒了,就像我刚才那样。如果不是钢化玻璃挡着的话,我也会在急速下落的时候才恢复神志。我终于知道,卫先那一刻是多么绝望。

我按着大理石台面的手无法控制地战抖着,镜子里的脸苍白,我甚至没办法让自己的上下牙齿停止打架,我并不是第一次这么接近死亡,但我从没像刚才那样,连自己的行为都无法控制。

或许是恐惧让我格外敏感,我立刻回想起从墓室出来后自己的不正常,两次在过马路的时候险些出事,还以为是自己没睡好而导致精神不济呢。不,连自己的睡眠突然不好也与这有关!

可是为什么钟书同也会死?他并没有进去墓室啊。

照片,是照片!我在心里狂呼着!

是我害死了钟书同!

他虽然没有进去过,但我给他看了照片,特别是他最后还留下了五张作研究。

我终于知道了那些符号的含义,那就是死亡。

既然那面战旗可以起到让人恐惧的作用,那么整个墓道中那么多的符号,所起的作用,就是让人死亡,自己去死!

我那不祥的直觉恐怕就是来源于此,回想起来,越靠近拱门两面墓壁上的符号就越密,而拱门四周更是极显眼地刻满了那种符号。卫不回当年没我走得这么近,钱六也没有,他们一个失去了继续盗墓的勇气,一个半疯。卫先一直走到了墓门口,所以当天就自杀了。那是什么样的符号,为什么会有这种力量?

我走到无人的楼道里,摸出手机,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我。

我本该回到自己家再打这个电话,可现在我生怕一走出大楼就自己冲到汽车前被撞死。我在走下楼梯的时候,都全神贯注。

我所认识的,对人类精神方面有高深造诣的人,只有一个:中国一项古老职业的继承者路云。

“你好啊,那多。”路云魅惑的嗓音从手机里传来,如果是平时,一定会引得我心神动荡,可现在……

“我很糟糕。”我的嗓音干涩。

我用最简单的语言把自己的情况快速说了一遍,虽然现在人人都乘电梯,很少有人会到楼道里来,但毕竟不太保险,被听见就麻烦了。不过我却没刻意隐瞒什么,毕竟和我对话的这位年轻女性并不是什么普通角色。

“有些麻烦。”路云说。

我心里一沉,她如果这样说,那就真的是很麻烦了。

“你的情况,有点像被重度催眠,或许并不是那么难解决,但问题是,我现在不在国内,而且一时回不来。”

“你在哪里?”话问出口我就后悔,我有些心慌意乱,否则不该这么问的。

不过路云似乎并不介意,立刻就回答了:“我在尼泊尔,开一个会。”

开什么会?我心里疑惑着,当然这次没有问出来。

“这样,我给你一个人的电话,在催眠师里算顶尖的了,你就说是我介绍的。万一他不行,你再打我电话。”

记下路云给我的人名和电话,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把潮热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开始拨打那个名叫欧明德的催眠师的电话。

“喂。”

“欧先生吗?您好,我一位朋友介绍我来找您,我身上发生了些问题……”

“哦……可是我这段时间都排满了,要约的话大概等三四个星期后……”欧明德的语气忽然迟疑起来,“等等,能告诉我是谁介绍您来的吗?”

我打的是他的手机,或许他刚想起来,普通的客户不会知道他的手机号吧。

“是路云。”

“啊!”欧明德有些吃惊,“可是,路云的话,如果她没办法,恐怕我也很难帮到你。”

“不是,路云现在不在国内,她向我推荐您。”

“好的,没问题。您打算什么时候来?”欧明德的语气已经和一开始完全不同了。

“我的问题有点严重,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越快越好。”

“那就今晚吧,我把原来的预约取消。”

“太谢谢了。”

我记下了他诊所的地址,和他约在晚上七点。

欧明德的心理诊所在靠近延安中路的一条老式石库门弄堂里,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写着就诊者请上二楼。

尽管我是从报社直接打车过来,但站在外滩大道上叫车时,看着眼前穿梭的车辆却出现了短暂的恍惚状态,好在我一直非常小心,立刻回过神来。

欧明德是个脑门微秃的中年人,看上去精力旺盛。诊室里有一圈坐起来相当舒服的皮沙发,还有几盏灯散着黄色的暖光。

略致以谢意,我就开始说明自己的情况。

当然,我作了相当程度的保留,关于钟书同和卫先的死没有提,也略过了墓道,只说自己偶然看了几幅神秘符号的照片,就产生了难以自控的自杀倾向。

“能把那些照片给我看看吗?”欧明德说。

“没带在身边,要不明天我给您送来。”最清楚的几张照片给了钟书同,剩下的一些也全放在家里。

“好的,我对那些符号很感兴趣,相信就是那些符号给了你暗示。”

“暗示?”

“是的,在心理学上暗示的作用远比一般人想像中大得多,美国曾经有一部电影,在正常播放中加入了不断重复的爆米花镜头,但每次出现都一闪而过,所有的观众都没有看到这个镜头,但影片放完后,大厅里爆米花的生意比平时好了数倍。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其实他们已经受到了暗示,做了原本并不会去做的事。这种最低劣的实物闪回手段都可以起到显著的效果,而你所看到的那些符号,应该是专门针对人潜意识层面的抽象暗示。那原本只是理论上可能存在的东西,没想到真有人把它们创造出来了,天哪!”

欧明德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兴奋了,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我有些反应过度了,但那些符号如果真是如我想的那样,那就真是太惊人了。”

我耸了耸肩,表示理解:“我知道,能够把这些符号创造出来就已经是不得了的事,而且这样的符号还可以违反生物的生存本能,产生死亡暗示,这和诱导人们吃爆米花,难度上是完全不能比较的,那已经是一种控制了。不过据我所知,那些符号并不是现代的谁发明的,它们存在已经有数千年的历史了。”

欧明德张大了嘴:“竟然是这样……那么久以前人类对这方面的研究就已经……”他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下去,我想他和我一样都想到了路云。看他对路云尊敬和忌惮并存的样子,应该多少也知道一些事吧?路云这一脉的传承,也不知有多少年了,远古时代的人类究竟是怎么获得这些知识和能力的,这个谜大概在人类造出时光机之前都没办法揭开。

“你愿意接受催眠吗?要解除暗示大概只有通过这个办法了。”欧明德说。

“好的。”

我本身是个相当不容易被催眠的人,特别在心理上会有抗拒,因为我不喜欢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一般的催眠师,碰到心理上有抗拒的被催眠者,几乎是百分之百没有成功的可能。不过能够让路云看上眼的催眠师当然不会是普通之辈,我知道学催眠也绝对是要看天赋的。

这次我诚心来解除自己身上的死亡诅咒,对于催眠当然是尽量放开身心,照着欧明德的话去做,尽管如此,也反复试了好几次,才逐渐完全放松下来。

我曾采访过一些进行过催眠治疗的人,无一例外在从被催眠中苏醒过来时,精神状态会非常好。可是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却完全和“好”扯不上关系。

糟糕极了。

我不是正常苏醒的,而是仿佛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恍然惊醒。好像有巨大的声音在我脑中轰然响着,把我的大脑搅得天翻地覆。一阵阵的头痛让我的太阳穴不断地抽紧,胸口也郁闷无比。而且,这时我发现自己是睁着眼睛的。

我疑惑地看着本该站在我对面的欧明德,他瘫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脸色发青,像见鬼一样,胸口不停地起伏着,正在大口喘着气。

“怎么了,成功了吗?”我忍着头痛问道。不过单单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我会听到个坏消息。

“能……能帮我拿些纸巾吗?”欧明德抬手指着办公桌上的面巾纸盒,他的手抬得很勉强。

我把纸盒放到他旁边,欧明德抽了十几张出来,大把大把地擦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

“对不起,你也看到了,我帮不了你。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你所中的暗示竟然可以影响到我;也就是我,换了个稍微差点的,就和你一样了。太危险了。”我觉得欧明德此时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瘟神,稍稍一接触就移开了。

“我可以影响你?”

“就在我想和你进行深层交流,让你回忆最初情况的时候,你的眼睛忽然睁开了,我能感觉到那种暗示通过你的眼睛正向我传过来。太可怕了。”

我默然。

“你还是去找路云吧,只有她可能有办法,而且要快。我没法帮你减轻症状,你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这样每过一天你的精神就会差一点,对自己的控制力也会越来越弱。你必须在自己失控前找到路云。”

“对了,那些照片,不用拿给我看了,那不是我能看的东西。”我走出诊所的时候,欧明德在背后对我说。

打车回到家,我再次打电话给路云。她还是无法立刻回来,但让我马上去尼泊尔。

“你去买一些佛经的磁带听着,那东西多少有一些宁心静意的作用,可以让你多支撑些时候。还有,今晚要睡觉的时候,你打给我,我能帮你入睡。不过大概只能帮一次。”

听到她有帮我睡着的本事,我心里宽慰许多:“为什么只能一次?”

“因为我手机快没电了,我在的地方电压不稳,没法充电。如果你为了能睡着,两次肯冒来尼泊尔却打不通我电话的风险,那也随便你。”

我哑然,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

吃完方便面,我给明慧打了个电话,请他给我一盒颂经带,他问我派什么用场,我说最近心情烦躁,睡不着觉,想听听佛经调节一下情绪。

通过旅行社去尼泊尔时间上有问题,我必须尽快拿到签证,想来想去,只有梁应物能帮我。

“我需要去尼泊尔的旅行签证,一两天之内就要,行不行?”我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问梁应物。他在X机构中虽然还没掌一方实权,但搞一张签证的能力还是有的。

“怎么了?”

“回来再和你说。”要是现在就告诉他,保不住X机构就立刻介入,否则,如果路云可以破解我心中的暗示,她可能就有能力进入墓室而不受那些符号的影响。好在梁应物不是追根究底的人,我既然不愿说,他也不会多问。

“好的,我尽量。有什么别的需要帮助的吗?”

我犹豫了一下,用X机构的力量或许也能找到解除暗示的人,但我还是决心去找路云。

八点多的时候,我躺到床上,拨通了路云的电话。

她低低地吟唱起奇异的旋律,我听不懂那是什么语言,或者只是一些有特殊意义的音节,我的眼皮沉重起来,然后睡去。

依然有梦,但比起前两晚已经好了太多,早晨我被快递的敲门声吵醒,是明慧送来的颂经带。

尽管精神恢复了一些,我还是向报社请了假,然后把家里每一扇窗都关好,并且把窗把手用绳子打了死结。这样可以确保我不会无意识地开窗并且跳下去。

我从柜子里翻出已经尘封两年的随身听,把明慧送来的磁带放进去。看包装这是一盒普通的磁带,不是龙华寺放在外面供香客请回去的那种。一放,果然是明慧自己念的金刚经,估计是昨天晚上在自己禅房里录的,伴着木鱼声,明慧的诵经声溪水般流过,平和淡然。

X机构的效率果然极高,下午的时候,梁应物就帮我办好了签证,我立刻买了次日傍晚飞加德满都的机票。路云告诉我,在机场会有人接。

整整一天我都没有出门,饭是叫的外卖,我甚至避免自己走到窗边,虽然已经做好了安全措施。而耳朵里更随时听着金刚经,再加上前一晚的睡眠不错,居然没有意外情况发生。几次轻微的恍惚,都在将来未来的那一刻被我发觉,狠狠拧一把大腿,也就回复正常。

至于报社方面的请假,我则扯谎说远在芜湖的姨妈去世,要去奔丧,拿我的年假作抵。这时就体现出我机动记者的优势,一般有条线的记者是没法请长假的,空下来的位子没人顶替,往往只好把年假折成现金。

前一天请病假,后一天又请丧假,有点脑子的人都会觉得里面有问题。好在部主任张隽不是顶真的主,我又拿年假冲,也就没和我较劲。

这一夜没了路云的催眠曲,情况甚至比前两天更严重,我整夜只迷糊过两次,没真睡着过。上午在床上磨到十一点才爬起来收拾行李,昏昏沉沉的。洗脸的时候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毫无神采的眼睛吓了一跳。

我把半面旗收进了行李,让我受到暗示的符号和这旗上的符号应该同出一源,带去给路云看看,可以增加她的把握。

电话预约了出租车,直接停到了楼下,这样我至少把因为乱穿马路而发生车祸的概率降到最低。

和昨天一样,我提着行李坐上出租车的时候,耳朵里依然插着耳机,不过音量比昨天稍稍调大了些。

是浦东国际机场的飞机,我从来没有直接打车过去,因为太远了,这次为了保命只好撒点小钱。车子在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上飞驰,我渐渐觉得耳中的念经声离我越来越远……

“喂,喂!”司机的大喊让我回过神来。

原本密封的车子里居然风声大作,我猛然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把车门打开了。

砰!我立刻把车门重新关紧。

“对不起,刚才那门好像没关好。”我一身冷汗,呐呐地向司机解释,同时悄悄按键把门锁住。

那司机从后视镜里盯了我一眼,嘴里低声咕哝了几声,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机场要下车的时候,我拉了几下都没把门打开,这才想起刚才已经锁上了,搞得颇为狼狈。

在通关前,我特意到厕所里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把仪容整理到最好,我可不想被海关当成吸毒者拦下全面检查,那半面旗上的血污很难解释的。

通关的时候还是被多看了几眼,如果刚才没做那些小动作的话,恐怕真要被拦下来了。

飞机离开地面的那一刻,我的心却反而放了下来。

 
第八章 暗世界的聚会

到了加德满都国际机场时已入夜,在海关办了落地签证后出关,外面的情况让我吓了一跳。

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国家的首都机场,外面竟看不到灯火,一片混乱的样子。一群人高举着写着名字的牌子围在机场门外的小路旁,高声叫着。

“Taxi,taxi……”“Hotel,hotel……”许多人叫嚷着在我身边挤来挤去,我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的行李包。

真是一片混乱。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派到这里的战地记者,战地记者可以在这样的状况下迅速进入状态,可我现在真是有些无措。

我只好勉力分辨着有没有写着我名字的牌子,但夜色让我很难看清楚那些不断晃动的牌子上的字。

我站在门口被人流推得拥来拥去,四处张望着,可怎么有那么多的牌子,乱七八糟的环境气氛加上我本来就不太清楚的脑袋,连数牌子都数不过来。刚眯起眼睛看了几个,一挤就搞不清哪边看过哪边没看过了。

大约在人流里摇摆了有近二十分钟,我正不知道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多久,要不要试着给路云打电话的时候,一个举着牌子的当地人挤过我面前时,忽然回过头来说了一句。

我没听清。

他又说了一遍,我这才听清,他的发音有些近似“纳豆”。

我这样说,所有的读者都会知道其实他是在喊我的名字,可我当时过了足有五秒钟才反应过来,可以想见当时我的精神状况有多么的糟糕。

我抬头看了看他举的牌子,怪不得我刚才一通猛找都没找到,这牌子上写的并不是汉字“那多”,而是我几乎不怎么用的“NADO”。

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这位身材干瘦的年轻人名字怎么写,只能根据他的发音揣摩为“尤尼克”。他的英语很差劲,和我一样差,所以我们交流起来连说话带比划,吃力得很。

他取出一封路云给我的信,内容只有一句话:“持信者将带你来见我。”

坐上尤尼克的吉普车,他一路开得飞快,路况又差,震得我头晕眼花,耳机都掉出来几次。尤尼克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交流起来既然那么困难,便索性闭口不言。我则知道他是带我去见路云,又没有寒暄的心情,也乐得一心一意听我的佛经。

开了一段时间,我觉得不对,怎么不是往市里开,越来越荒僻啊。

开了近三个小时,我终于憋不住,问尤尼克还要多久才能到。

虽然我已经对尤尼克的英语发音不准有所了解,但因为他的答案和我预期的相差太大,他重复到第三遍,我才听清楚。

“Five days."

天哪,居然要五天!尼泊尔才多大啊,我甚至怀疑这样开五天以后是不是还在尼泊尔境内。

既然离加德满都这么远,路云干吗让我买到这里的机票呢,折腾我还是其次,这五天我能撑过去吗?

想问尤尼克,但这实在是个太复杂的问题,试了几次,两个人答非所问,只好作罢。

尼泊尔是多山国家,吉普车总是在盘山路上转,让我晕上加晕。四个小时之后,尤尼克在一条溪水边停下车,车灯的照射下,我看见前面停着一艘小船。

尤尼克和船上的人交谈几句,我们就上了船,被载过河去,那边有另一辆吉普车等着。这时我的感觉,就像在偷渡。

凌晨两点四十分,吉普车终于在一家小旅店停下,从机场开始,足足六个多小时的车程。尤尼克告诉我,上午九点再次出发。

“Good night.”尤尼克说。

“Good night.”我苦笑着回应,心里却叹了口气,能good才怪。

上午尤尼克敲开我房门的时候,我的精神状况显然让他有些吃惊。他的问话我没听清,不过想来也是问我昨天怎么没睡好之类的,我双手一摊,没有解释。要是我能睡好的话,大概也不用来这里了。

走出旅店,我这才发现,原来这家旅店是在一片森林之中。

而交通工具则由吉普车变成了大象。

这里应该是尼泊尔的某个自然保护区,游客终年不断,虽然我在旅店里没见几个人,但那是因为大多数游客在清晨七点之前就已经出发了。

这头大象的背部绑了能容四人坐的藤椅,这套骑具已经使用了相当长的时间,磨得相当光滑。大象真正的驾驭者——一个中年的尼泊尔人坐在最前面的位子上,指引这陆地上的巨物前行。

这四周应该是极为美丽的景色,所以才能吸引各国的游人终年不绝,但我此时只管努力地倾听耳中的佛经,紧抓藤椅,并不曾留意景色,所以现在回想起来,居然对那些风光印象极为模糊,真是枉费免费旅游了一场。

渴了有尤尼克水壶中的清水,饿了有尤尼克随身带的干饼,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到了又一个森林中的小旅店。

第二天的出发时间是清晨七点,看见我的时候,尤尼克显然面露担忧之色。他是个热心肠的人。

这次并不止我们一头大象,有七头之多,前六头上都载着游客,我们坐在最后一头,跟在队伍的末尾。看来昨天的这头大象是特意等我们的,加上昨天晚上那守在溪水旁的小船,尤尼克在这里很有人缘儿啊。后来我才知道,这或许并不是他个人的人脉关系。

我心里狐疑了一番,路云到底在开什么会,怎么会在这种风景优美,却交通极为不便的地方开?

我问尤尼克的时候,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不过我想就算他回答我也多半搞不明白。

下午的时候,我精神不济,一个倒栽葱跌下去,尤尼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背上的衣服,硬生生把我拎回了坐位。感激之余,我不禁暗暗吃惊这看起来精瘦的青年竟然有着与他身材完全不匹配的力量。

晚上,我躺在硬板床上,房间里不时响起不知名的昆虫的振翅声,在寂静中响起的时候,清晰得让人有些不安。不过就算没有这些挡不住的不速之客,我也不可能安然入睡,昨天晚上的许多时候,我甚至在梦魇中挣扎。

手机居然响了起来,那是个我不认识的号码。

按下接听键,没想到听见了路云的声音。

“借一个朋友的手机给你打的,不过也就只能和你打一次。你情况怎么样?”

“本来很糟,听见你的声音就好点了。”

倒不是完全说的奉承话,想到今晚能睡个好觉,我的头痛似乎减轻了些。

早晨尤尼克敲了很长时间,我才打开房门,兀自睡眼惺忪。

“Good!”尤尼克笑着说。

在餐厅里喝着牛奶啃着饼的时候,我看见窗外载着游客们的象队已经起程了。

我用手指了指。

“No elephant today.”他说,这次我听懂了。

接着尤尼克指了指我的腿。

“Foot."

要步行了吗,真是个坏消息。

跟在尤尼克的身后,我们上路了。我注意到,那是和游客们完全不同的一个方向。

我无意描述在这样的夏天里步行在野地的细节,尽管尤尼克已经放慢脚步等我,依然不是我这个惯以脚力好自诩的记者能轻松跟上的。尤其在那种状态下,一晚的睡眠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傍晚时分,处于麻木行走状态下的我,终于望见了一座木屋。

一刹那间我曾以为那就是路云所在的地方,不过那屋实在是太小了,应该是某个猎人的居所吧,而且算来今天只是第四天。

尤尼克走在我前面,他没有敲门,直接就推门进去,那木门竟然也没有锁。推开门的瞬间,一道灰影贴地从屋里蹿出来,贴着我的裤腿边擦过,把我惊得一个趔趄,它却闪进草丛里不见了。

尤尼克说了个我听不懂的词,他想了想,似乎不知道这种野兽英语怎么说,只得作罢。

屋里并没有人,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却有三张床。并不十分破败的样子,看来是专供人过夜的。

这里却没有供人洗澡的地方,一身臭汗,只好直接躺到床上。一夜乱梦,早晨起来的时候,又是一身的汗。

看见我的样子,尤尼克却只说了一句:“Today we will arrive.”

中午过后,我费尽辛苦地爬上一个小山头,幸好并不陡,如果是爬华山,恐怕半山腰我就摔下去了。

山顶有一小块平地,站在这平地上向前望,一个小山涧过后,却是座不知名的高山,和这座山比,我爬了半天的这座,只是小土丘而已。

只是爬上这山顶,看见眼前的东西,我却愣住了。

这里竟是一个索道站,一条索道从这里开始,越过山涧,直通向对面的山里。

不过这索道上并没有缆车,惟一可见的缆车,正静静停在索道站上。

尤尼克示意我坐上去,然后他把旁边一个铁拉杆推到一边,只听轰的一声响,我坐着的缆车一震,开始缓缓移动。

我正等着尤尼克坐上来,却见他向我挥手。

“Bye-bye."

我的天哪,原来是我一个人坐缆车!

缆车上的玻璃罩缓缓放下,我安心了一些,要是那种简陋的不封闭缆车,我一定会半途自己跳下去的。

尤尼克的身影越来越远,缆车加速了,我向他挥手致意:“Thank you.”我喊着,不过他大概已经听不见了。

缆车越升越高,已经快速行进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目的地,我不由得暗叹这工程之大。在这样的深山里,真不知是怎么造出来的,看这设备,还相当的不错。

掠过了山涧,升入高山里,越来越高,经过一段极陡的爬升,索道又渐趋平缓。现在的相对高度,恐怕已经数倍于上午爬得累死累活的那个小山头了,但却只到了这高山的山腰处。

半小时后,缆车到达终点。我从缆车上跳下来的时候,一位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白领结的男士已经等候着了。

远远的我就已经看到了这位黑衣人的身影,由远及近,他站在那里没有动过,站得标枪般笔直。那么些天的跋山涉水,此刻我的形象从内到外都可谓糟糕透顶,而他却在我足踏实地的那一刻,微微躬身道:

“那先生吗?欢迎来到这里,请随我来。”说罢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用的竟是标准的汉语。

这条索道和眼前修得齐整的山路,如此训练有素并且懂得汉语的服务人员,这里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路云究竟开的什么会?

莫非路云迷晕了哪个超级大亨?

只是一路上无论被吊起了精神的我如何旁敲侧击,这名引路者总是笑而不答。

微笑是待客的最好方式,不说话则是防止泄密的不二法则。旁边这位的表现让我对这里的主人心存敬畏。

山道修在林中,平缓地蜿蜒而上,四周鸟鸣不断,几只白羽孔雀在林间散步,我甚至看见一只极少见的懒猴挂在树上微微晃动。不过既然到了这里,这些珍奇异兽已经不再能令我惊讶。

山路的尽头地势忽然开阔,眼前的景色令我目瞪口呆。

在这半山腰有这么大一块平地已经不易,而在眼前这平地的中央,是明镜般清澈的一个湖,湖水微微泛着蓝。湖边的草地上建了多幢别墅,这里望过去的对岸是一大片草坪,再远处一道飞瀑挂下,汇成溪水注入湖中。

群山环抱间,此处宛如仙境。

大概每一个初到此地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叹,那位领路男子静静等待了片刻,才微笑着再次做了一个请我跟随的手势。

我被引到一座小别墅前,按响了门铃。

已经见过许多次,开门女子的美丽还是让我再次深受震撼,不是精通幻术的路云还有谁。

我深知这并非就是她生就的美丽,当年初次见面时的形象与现在相比简直就是平凡至极,可知道归知道,要从她的美中挣脱出来,还真要费一番工夫。

“路小姐好,那先生已经来了。”那男子低着头道。

路云轻笑着说:“怎么,都不敢看我了,我有这么可怕吗?”那语调勾魂至极,男子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见路云的笑颜,眼神顿时就呆了,看来再如何的训练有素,碰到路云这般精于精神控制的美人,都是白搭。

路云把我拉进门去,向男子招了招手,男子不知不觉间便要跟着走进来,路云的笑容愈发地灿烂,却把门旋即一关。我听见门外一声痛叫,显然鼻子被撞得不轻。

“和他开个小玩笑。”路云格格格地笑得极是欢畅。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路云显出这样的女孩心性,却让我反而有些安心,像她这样的人,如果再心机深重,那可就太可怕了。

转念一想,当年人洞事件中萧秀云心机阴沉、手段狠辣,全盘继承了她衣钵的路云会受到多少影响谁也说不准,又怎么知道她这样的表现就是真正的心性呢?

不过现在既然彼此都把对方当朋友,还是不用想得这么多了。朋友各种各样,也自有不同的相处之道,只要还当是朋友,就可以了。

这样想着,路云却已经掩起鼻子道:“洗澡去洗澡去,有什么事洗完再说,你有多少天没洗了啊。”

我笑着道:“我算算,大概有那么五六天了吧,整天钻在山里。怎么样,味道还好闻吗?”

路云退得极远,听我这样说,好像脸色都白了些。

我哈哈笑了一声,脱下背包扔在地上,大步走了进去,却想起一事,转过头来呐呐问:“这个……浴室在哪里?”

待被指点了浴室,我却想起换洗衣服还在背包里,只好再次出来拿背包,实在是糗得很,看来精神不济的时候真是不能扮酷。

“那多?”

“那多!”

路云的声音通过我的耳鼓敲击在心脏上,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如小游泳池般的豪华浴缸里,水已经漫过我的鼻翼。

我一惊,接连呛了几口水,忙撑起身子。路云该是发现不对劲,刚才喊我名字的声音有些古怪,不然我没那么容易醒过来。

“没事了,谢谢。”我大声说。

走出浴室,下到一楼的小客厅时,却发现路云一脸的歉意。

“你的情况真的有点严重,我不知道你到达这里要那么久,否则……”

“怎么你不用那么久吗?那你是怎么过来的,有其他的捷径吗?”我奇怪了。

“我到了加德满都之后,有直升机接,等我知道原来你是从陆地上过来的时候,你已经入山了。惟一的补救办法只能是四处借手机再给你打个电话,现在看你的情况,这几天你过得还真是危险。”

“现在不是平安到达了吗?”我笑着道,“这里的主人是何方神圣啊,看排场真不是普通人物,你在这里到底开的什么会啊?”

“你还真是好奇心十足啊,这种情况下居然先问的不是自己的病情。老实说那个叫D爵士的人是什么底细我也不太清楚,却竟然可以把请柬发到我的手上。”

路云把一封请柬扔到我手上,这封厚牛皮纸制成的请柬制作得相当朴实,封皮上是草书所写的“请柬”二字,里面是漂亮的楷书,都是手写。

“尊敬的东方古典秘术传承者,三年一度的亚洲非人聚会即将开始,现特向您发出诚挚邀请,时间为二零零四年六月二十一日至二零零四年六月三十日,地点尼泊尔。如能前来,请发电函至D@flyhuman.com。”

落款就是D爵士。

“非人?”

“就是非常人的意思吧,我也是才听说这样的称呼。我到了之后这个D爵士只出现了几次,是个有点意思的家伙。他提供这么一个场所,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是非常有好处的,不过他自己却似乎没表现出什么其他的企图。据我所知,这样的聚会已经持续了至少半个世纪。”

路云所谓的“好处”我能揣摩一二:像她这种古老传承,自古以来都单脉相传,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极为保守自闭,本身已属神秘传说,就算有其他类似的传说流派,也不会有什么交流。有传承的尚且如此,因为自己本身的基因突变而具备特异能力的人,当然更找不到交流的对象。这样的聚会中,如能找到愿意坦然畅言的,就算不把己身秘法相告,也能获得非常大的收益。

至少在变形人事件中我向路云寻求帮助时,她就还未能像刚才这样,轻易对一个心志坚定的人产生影响。

而那位D爵士更是不凡,通过这种方式和整个亚洲的非人们保持良好的关系,若到真有需要帮助时,又有几个人会拒绝呢?从他知道路云的存在并发出邀请看,他的潜在势力已经很惊人了。

“刚才你在浴室我听你那么久没动静就觉得有问题。”

“是啊,幸亏你吼了一嗓子呢。不过这几天类似的情况层出不穷,搞得我现在都有些麻木了。”

“什么吼了一嗓子,”路云啐了我一口,正容道,“要是你真麻木了,就离死不远了。”

我呵呵笑了几声,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就已经放下心来,即便路云也搞不定我的毛病,这里不是什么非人聚会吗?总有人搞得定吧。

“还是非人待遇高啊,你们有直升机接,我只好靠脚走啊。”心情好起来,我顺口和路云开了个玩笑。

“哪里,你以为这里那么好来的吗?最初我向D爵士提出要带个朋友来,虽然说了原因,还是给婉拒了。”

“那倒也是,我能想得通,可后来怎么又同意了呢?”我问。

路云笑了:“因为他后来知道我这个朋友叫那多。”

“哦?”我眉毛一扬,心里倒也有些许自得,这两年的经历,居然让我小小地有了些名气。虽然这名声并不传于大众之间,可从卫先到D爵士这些接触到世界另一面的人,却都知道我的名字。我把那一面的世界称之为暗世界,一般人看不见,认为不存在暗世界。可我知道,那才更接近真实。

“他本和我打招呼,想与你见一面的,但五天前却忽然有事乘直升机离开,结果你就只好从陆地上过来了。”

“那倒真是可惜,这样的人物,我还是很好奇的。”我叹息着说。

“好奇?我看你这毛病就是好奇害的吧,总有一天你会被好奇害死。算了,说也白说,你先告诉我怎么回事,上次你说得太简单了,问清楚我好对症下药。”

我本想从进入那墓道说起,路云立刻就问那是什么墓道,又问是如何发现的,还问卫先是谁,连番追问下,我只得把这件事从源头说起。看看路云听得无比投入,真不知道她是听故事来的,还是替我治病来的。

“三只眼的人?开了天眼的倒听说过,但天生就有第三只眼的,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路云喃喃道,忽觉这与我的病情似乎联系不大,改口道,“欧明德的猜测是正确的,你看到的那些符号,应该是一些非常强力的暗示符,而且这些符号不仅仅对我起作用,在那样的环境中,密集的符号或许自身就形成了一个场。越往墓门去,这个场的力量就越大。所以就算有人完全不去看那些符号,恐怕也会受到一些影响。”

“我把那半面旗带来了。”我说着取出旗递给路云。

路云接过,展开,旗把她的脸遮住,我看不见她的神情,但她只看了一会儿,就咦了一声。

“你等等,我去去就来。”路云站起身,拿着旗快步走了出去。

路云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是个年纪看上去比路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女子,T恤马裤短靴,垂耳短发,没有路云这般的炫目美貌,但显得英气勃勃,给人的感觉却又十分亲近。

“我介绍一下,这是夏侯婴,我新认识的朋友;这是那多,老朋友了。”

我连忙站起来打招呼,能参加这个聚会的怎么会是寻常人物,可轻忽不得。

“最后给你打电话那次,就是借她的手机呢。这里用的是自备电网,要充电得等回到城市里才行的。”

我再次向夏侯婴道谢。

夏侯婴粲然一笑道:“些许小事而已。倒是这面旗,老实说和我颇有些渊源,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您是怎么得到的呢?”

于是我又把刚才对路云说的故事讲了一遍,对孙氏兄弟和那本日记中的内容重点详述。

夏侯婴的神情逐渐严肃起来,等我说完,点头道:“这是对我来说相当重要的消息,非常感谢您告诉我这些。关于您所受到的暗示,我想由我来处理会比路云更方便一些。”这样说的时候,夏侯婴向路云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路云点头表示同意。

我心里一动,以我对路云的了解,要说这位夏侯婴的能力凌驾于路云之上,可能性不高;她这样说,也就是表示她对暗示有所研究,先前所说的“渊源”,恐怕就是指这个了。

“那我们这就开始吧,请看着我的手,精神放松。”夏侯婴伸出右手食指,在我的眼前开始缓缓画动。

白生生的手指在空中画出奇异的轨迹,周而复始,每次却又不同,我注视着这些轨迹,当意识到这实际上是一个个符号时,人已经渐渐放松下来,浓浓的睡意袭来,即便是通过手机听路云的吟唱时,也未有过这样强烈的睡意。

当我从深沉的睡眠中醒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浸透了轻松,没有人告诉我,但我切实地知道,我的暗示已经解除了。

咕咕的声音从我的肚子里传出来,迅即而来的饥饿感让我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我到底睡了多久,怎么会这么饿啊。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记得睡前是下午,我看了看表,两点。

“路云!”我叫了一声,没人应我,现在这别墅里就我一个人。

茶几上已经放好一套新的洗漱用具,看来我真的睡了一天。

洗漱完毕回到客厅,路云已经在等我了。

“夏侯婴的时间还算得真准。”她说,这时我的肚子又大叫一声,连她都听见了,“别急,很快就有人送饭来。”

“哎呀,怎么睡了这么久,今天是非人聚会的最后一天了吧,还有机会见见那些非人们吗?”

“就你昨天的状态,是没法出去见那些家伙的,稀奇古怪的人多得很,你的精神这么不稳定,碰上哪个给你开个小玩笑,就麻烦了。至于现在嘛……”路云拖了个长音,吊足我的胃口,说,“D爵士倒是还没回来,上午直升机已经来啦,来回接了好几批了,现在没走的除了你我,倒还有一个。”

我有些失望,不过这些奇人能多见一个也是好的:“那你可要为我引见引见,保不住以后哪天就要找他救命的。”

路云笑道:“人家昨天已经救过你一命啦,你还打算要她救你几次?”

原来留下的就剩夏侯婴了,倒还真对我这个病人负责到底啊。

说话间,已经有人送饭菜来。三菜一汤:宫爆鸡丁、炒猪肝、牛肉汤和一盆野菌。烧得不错,特别是原料与国内不可同日而语。我把一大碗饭全扫空了,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门铃声响起,路云打开门,是夏侯婴。

“直升机来了。”她说。

我收拾背包出门的时候,却发现路云没有跟来。

“怎么,你不走吗?”

“反正我也没事,尼泊尔风光这么好,我打算坐缆车步行,走你来时的路回去。”

倒真是很好的风景,可惜我来的时候没心情领略。

“那你自己小心些。”

“切,我对山里可比你熟得多。”

这话让我心里一寒,我记起百多年前萧秀云就是在深山中学习秘术的,那我面前的这个,究竟是萧秀云,还是路云?

直升机落在大草坪上,夏侯婴的行李也只是一个背包,对女人来说是少得很了。

“谢谢你的援手啊。”救命之恩,除了说一句谢谢外,也不知该怎么回报。

“没什么,就算我不出手,路云也行的,就是麻烦些而已。倒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没问题,你说吧。”我本不是不问究竟就会轻易答应的人,可夏侯婴有事相求,不在施手相救前说,这等风度让我很是欣赏,想来她总不会说出让我难以接受的请求。

“我想请你带我进那个墓去走一趟。”她很郑重地说。

“太好了,我也对那里心不死呢。”我是真的高兴,夏侯婴和我一起去,那些鬼画符对我就没危险了。

“有一件事我想先说明,那本书对我很重要,我必须拿到它。不过请你放心,我不会像孙氏兄弟,有那样无聊的念头。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我微微一愣,便说:“那又不是我的东西,如果对你那么重要的话,取了就是。哈,我本来还想学学怎么撒豆成兵呢。”

夏侯婴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你该不会真以为那就是什么《 太平清领书 》吧?!”

“啊?”我张大了嘴,难道我原先的推测错了?夏侯婴似是知道些什么,看来她所说的“颇有些渊源”并不简单啊。

夏侯婴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说道:“好,那到时就请相互照应了。”

“呵呵,是你照应我才对吧!” 

 
第九章 “第三只眼”的秘密

终于又回到上海,坐在出机场的出租车上,夏侯婴苍白的脸上才微微恢复了血色。

刚才飞机上,快到上海的时候,夏侯婴突然脸色惨白,汗如雨下,双手紧紧抓着座椅的扶手,太阳穴的青筋都隐隐浮现。我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样,她说是头痛病,遗传的,过一阵就好。

看她的样子,这头痛还真是厉害得很啊。看来不管有多大的能耐,总还是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在。夏侯婴这病,她自己束手无策,现代医学恐怕也没什么办法。

在这个社会里,奇人异士只要愿意,总不会缺钱用,我等普通人只好望之兴叹了,夏侯婴入住的是四季酒店,上海最豪华同时也是房价最贵的酒店之一。和她约好次日上午九时在酒店门口碰面,进行第二次的墓室探险。而今晚我则另有事做。

夏侯婴所能解决的是墓室中最神秘且杀人于无形的东西——暗示符,可我却未曾忘记,孙辉祖所受的那几十处有形创伤。这样的墓室机关埋伏是一贯的传统,死了卫先,这部分连夏侯婴都有些发愁。她本想先进去看一看再说,我却自告奋勇,说愿意去请请能人看。

有这份能耐,又不用我对这件事的内幕多作解释的,除了卫不回还有谁?

敲开了中央“三层楼”二楼卫不回的门,尽管我已经想好了种种说辞,也预演了卫不回见到我后的种种反应,可他当头一句话,还是让我有点懵。

“我等你很久了。”说完这句话,卫不回却依然站在门口,没有移开的意思。

“等我?”我看着眼前的卫不回,往日若有若无笼罩在他身上的落寞,和有神双眼背后的暮色,此时竟再也找不到一星半点。

“你准备什么时候再下去?”不给我喘息的机会,卫不回仿佛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直接问了出来。

“哦……明天,大概上午九点半。”

“好,我去。”说完这句话后,那扇朱红色的木门又砰地把我关在了外面。

这样被动的感觉,这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是那个消沉了六十多年的盗墓之王又回来了吗?

卫不回是怎么知道我要再次下去,他怕了六十多年,怎么又忽然不怕了呢?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却怎么都想不通。

第二天九点见到夏侯婴的时候,我竟看见她穿了件宽大的长袖衬衫,这外面可是三十六度的高温啊。更夸张的是她穿了一袭水绿色的长裙,她当自己去参加舞会吗?

“那个,要不要换条裤子?”我忍不住提醒她。

“没关系,我们走吧。”夏侯婴无视于我的暗示,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她钻进出租车,回头却看见我一副为难的样子,笑说:“你放心吧,我可不是那种为了漂亮不知轻重的女人。”

她都这样说了,虽然我满肚子的疑惑,还是只能跟着她上了车。

走进中央“三层楼”的时候,我看了看表,九点三十四分。

正想是否该上楼去叫卫不回,却听见一个声音从地下室入口楼梯的阴影里传出:“我在这里。”

卫不回穿了一身黑,阴影里,我只看见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

他真的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吗?我忽然怀疑起来。

“这位是卫不回,盗墓之王。这位是夏侯婴,她能让你我的直觉不再阻挡我们的脚步。”我替初次见面的两人作了简单的介绍。

打开地下室的门,再次关上的时候,我忽然看见黑暗中闪光的符号。

吓了一跳之后,才发现是夏侯婴把外面的衬衫脱了下来,里面的白T恤上用能发光的颜色画满了符号。然后一条布满闪光符号的裤子又出现了,那自然是夏侯婴把外面的裙子解了下来。

“不管有没有光,这些符号都能看到。这些符号能帮助你们心神安定,不受其他暗示符的影响。当然,这其实也是一种暗示。”夏侯婴说。

只看了几眼,我就已经感觉心神安定踏实了许多。

猫腰走在孙氏兄弟挖掘的甬道中时,我终于搞清楚卫不回是怎么算到我会再次回来的。

卫先在见了卫不回之后,立刻就把这位传奇人物的情况通报了家族,而卫先的死,虽然公安部门一时搞不清这位死者的身份,但他背后的庞大盗墓家族却很快得到了消息,而请卫不回这位大佬重回家族的时候,当然也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与之相关的,还有我那多的资料。

六十多年后,自己的侄孙再次因这个墓而死,这一噩耗刺痛了卫不回隐藏在最深处的那根神经。

“我想我应该死于地下,我不敢盗墓已经很久了,就让这个墓作为我复出的开始吧。”

这位盗墓之王把重新站起来的起点,定在当年让他遭遇最惨痛失败的地方。

卫不回当然不是无谋之辈,要再进这个墓,他必须要等我回来。

相信他所拿到的关于我的资料,一定非常详细,以至于他可以判断出,如果我能逃过一劫,必将重新回来,而回来的时候,肯定会作好准备。

他相信我不是个短命的人,所以他一直在等我回来。

终于到了,厚重的石板旁,那条向下的青石阶。

“就是这下面吗?”夏侯婴问。

“是的。”我回答。

卫不回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在他的胸中已憋了六十七年之久。他当先走了下去,夏侯婴和我紧随其后。

轰然之声接连响起,万年连珠灯再次照亮了整条墓道。

火光映着大理石的花纹,远端的白骨犹在。在这妖异的氛围中,我看了一眼身边的夏侯婴,心脏的跳动渐趋正常。

“这条墓道上没有任何机关,只管向前走就是。”卫不回说。

夏侯婴点了点头,向前走去,我和卫不回走在她的两侧,略略落后她半步。虽然画在她衣服上的符号并不需要一刻不离地看着,暗示早已经种入我们脑中,但能时时看到这些符号,总更稳妥些。

夏侯婴一路走得很慢,她非常注意地看着周围墓壁上和大理石花纹混在一起的那些符号,我看见她微微地点着头,似在印证着她先前的某些猜测。

离墓门已经很近了,我看了一眼卫不回,他向我点了点头。这一次,我们都没有任何惶恐不安的感觉。

脚边就是孙辉祖的白骨了。

“咦,这个头是怎么回事?”夏侯婴指着孙辉祖紧紧抓住的骷髅头问。那个有着第三只眼睛的骷髅头!

我这才想起,当日和夏侯婴说的时候,漏过了这一节。

“应该是墓主人的头,不知怎的被这孙辉祖拧了下来抓到了这里。”

夏侯婴蹲下身子,凝视着这个头颅,不,她在看那个多出来的圆洞。

我发现她的身体竟有些战抖。

卫不回叹息了一声,这颗头颅当年必定风光无限,如今却尸首两分离。

夏侯婴站起身来,轻轻道:“没想到,那个传说竟然是真的。”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我忙扶了她一把。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失望。”她脸上有着难掩的颓唐之色,又岂止一点点的失望。

“我们进去吧,虽然我原先的目的已经无法达到,书还是拿走的好。”夏侯婴说着,举步向前。

跟着卫不回和夏侯婴,我迈进了墓门。

里面的墓室也有类似万年连珠灯的装置,卫不回轻易就在墓门边找到了开启的地方,眨眼间灯火就点燃了。

与卫先相比,卫不回的探测工具简单得多,只是一根金属棒。在地上敲击了几下后,他抬起头来,却忽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转头去看夏侯婴。不,应该说他在看夏侯婴衣服上的那些符号。

“是恐惧,”夏侯婴说,“这间墓室四壁上的符号所暗示的是恐惧。”

火光耀起的时候,我也有所觉,不过只是心里淡淡的一层。一定是夏侯婴衣服上画的暗示符起了重要作用。

卫不回向后退了半步后,嘿嘿一笑道:“看来我老头子有些杯弓蛇影了。”他再次打量整间空空荡荡的墓室,说,“这间墓室里应该也没有机关,保险起见,你们跟在我后面。”

夏侯婴点了点头:“没有机关很正常,这里四壁上所画的暗示符其实相当的厉害,连你们不断地受我的安宁定神暗示之后,都还能有所感觉,一般人一进来,甚至不用点火看见,都会被这四周密布暗示符所形成的场吓退;经过外面墓道里的死亡暗示之后,他们就算是退了出去,迟早也是个死。”

这个足有四五百平方米大的墓室呈不规则的水滴状,没有任何的摆设装饰,对面又有一道拱门。

“你们看。”卫不回指了指地上。

顺着他的手,我才发现从这里到对面的拱门,大理石质的地上有一点点的暗黑色。痕迹不重,不仔细看真看不出。

“是孙辉祖的血。”我脱口而出。

卫不回点了点头:“是渗进大理石里的血迹,不过没有任何机关发动的迹象。”

“走吧。不过,外面的墓道是死亡暗示,这里是恐惧暗示,过了前面的拱门,暗示的内容应该又有所不同。”夏侯婴说。

卫不回听夏侯婴这么说,在迈步向前走之前,做了一个和我完全相同的动作——死死地看了她的衣服一眼。

站在拱门处,卫不回没有立刻进入下一个墓室,我和夏侯婴也在他身后侧停了下来。

前面与其说是墓室,不如说又是一条墓道,一条弯曲的墓道。

地上依然可以见到渗入石中的血迹,让我不由得想像当年孙辉祖是如何一路披血狂奔而出。

第一道拱门处开启的万年连珠灯看来已经把所有墓室里的灯都点燃了,不过由于墓道是弯的,所以一眼无法看到尽头。

“好像也没有机关发动的痕迹啊,这条墓道里也没有机关吗?”我说。

卫不回蹲下身子,双眼紧贴地面看了一会儿,又用金属棒敲了几下,站起身来,脸色凝重地说:“有机关,只不过没有发动过。”

“没发动,怎么会?当年孙辉祖没把机关触动了?”这次发问的是夏侯婴。

“这里的机关设置的发动条件相当奇怪,这一类的机关,如果按照正常走路或者快跑,是不会触动的。只有站在一处地方不动,才会发动机关。”

“这就对了。”夏侯婴的话让我们都是一愣。

“你们不觉得往前看去时的感觉有些不同吗?”

我刚才向前看的时候,心里是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不过有夏侯婴所绘的符号之助,这种异样感觉极为轻微。这时听夏侯婴这样说,一边再次望向前面墓道,一边在心里暗暗体会。

的确是和恐惧不一样的感觉,不过一时要找个词形容出来,还真不知该说什么。看看卫不回,也是一样。

“你们现在受到的影响极其轻微,所以难以分辨。前面的暗示符,对人心理上起到的作用,是沮丧。”

“沮丧?”我对照着心里的感受,果然如此。

“我知道了。”卫不回沉声说,“普通人沮丧到极点,不免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哭流涕。精神坚忍一些的,总也会呆立片刻。可这一呆,机关就立刻发动了。”

夏侯婴点头:“虽然暗示很难让人立刻死亡,但和机关相配合,就让这里成为绝杀之地。”

“不过当年孙氏兄弟怎么就没事呢?”其实这话刚问出口,我就想到了答案。

“这是因为……”夏侯婴没说完,我就接口道:“旗。”

“对,我看过那半面旗,如果把失去半面旗上的符号补完,对于这面旗周围的人,就有类似我衣服上这些符号的效果,不过因为这面旗又兼备了对远处人的威吓、恐惧暗示,所以相对效果不如我现在画的这些好。”

说到那半面旗,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忍不住这时候就问了出来:“当年孙氏兄弟拿着那面旗来探测地下墓室的方位,结果还真的在这附近获得了征兆,旗所发挥出来的恐惧暗示突然十倍地增强,这是什么道理?”

夏侯婴思考了片刻后说:“这其中的道理,我也不敢肯定,毕竟许多东西,我也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过……”夏侯婴用手一指前面的墓道,“等会儿走上去的时候,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到时你们的沮丧感觉,会比站在这里看的时候更强烈,不要愣住让机关发动了。”

“哦?”

“如果只是简单的一两个暗示符,基本上要用肉眼看见,才会发生作用;可是许多个符号按照特定规律排在一起,却会自然地发生作用。有点像中国古老的阵法,别把它们和古代军队的战阵搞混了,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这我知道的。”当初差点困死在神农架的人洞里,不就是因为萧秀云布下的困龙秘阵吗?!

夏侯婴有些意外:“你倒还见识挺广呢,要是用现代科学中最接近的词语来解释,就是力场了,这些符号能形成外放型的精神力场。靠近力场的中心一定距离,就会对人产生影响。如果两个力场相重叠的话,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也可能……”

夏侯婴没有说下去,不过我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年的突发事件,是旗上散发的精神力场和地下的力场相重叠的结果。只是为什么重叠之后只在那一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恐惧力场,过后就恢复原状,恐怕就不是我们这些人靠简单推断就能搞清楚的。那至少要明白这些符号设计出来的原理才行。

“走吧,记住别停。”

跟着卫不回一路疾行,我们几乎以竞走的速度走完这段弯道,有了心理准备,那增加的一点沮丧情绪并不会带来真正的麻烦。一个急剧的转弯之后,前面又是一个拱门,这个拱门比先前的大一些,在卫不回的示意下,我们三个勉强挤着并排站在拱门下。

前面的空间介于墓室和墓道之间,是个狭长的三角形。我们所处的拱门入口是最宽的地方,越往前路越窄,在尖端处是另一道仅能容一人通过的拱门。

就在这间墓室里,我看见了三具白骨。

还有满地的短铁矢。就是最外面墓道里,孙辉祖尸体上的那种。

不用说,剩下的孙家三兄弟全在这里了。

“愤怒。”夏侯婴说。

我和卫不回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前面的墓室里,符号的作用是令人愤怒。

其实不用她说,我都已经能感受到心里的愤懑了。

在那三具白骨间,我看见了一片未被腐蚀掉的布料。有这样神奇材质的,当然只能是那半面旗了。

“凭孙氏兄弟和我学的那点半吊子能耐,当然是过不去的了,在这里只要踏错半步,就会引动机关。”卫不回说。

“可这四壁都是光滑的大理石,这些箭是从什么地方射出来的?”我问。

“笨蛋,许多地方都是活板,机关一动板就会翻过来的。”

我讪讪一笑。不过就算是卫不回这样的盗墓之王,如果没有夏侯婴的安神暗示,走到这里怒气攻心,哪里还会有心思分辨什么地方走得什么地方走不得,一样的乱箭穿身。而孙氏兄弟虽然有旗护身,但却不谙机关,一样的死无葬身之地,临死之前,把那旗都扯裂了。

卫不回在背包里不知翻找着什么东西,我看着前面三角形的墓室,心里忽然一动,说:“你们有没有觉得从进来到现在,这墓室的形状有点像是汉字,至少刚才的弯道加上前面的三角,不就是个弯钩吗?”

卫不回动作一顿,抬头看我。

“你也发现了吗?”夏侯婴说着,以手做笔,在空中写了一个字。

最开始的那个不规则的水滴状墓室,其实就是一个点,再后是弯钩,此时夏侯婴在空中所写出的这个字,便是行书的“心”字。

“所谓暗示,就是对人的心起作用。”夏侯婴淡淡地道。

“不是大脑吗?”我反问。

“现代科学真的能证明人的想法,甚至于灵魂存于大脑吗?没有吧。我所说的心,并不是指心脏,而是指人灵魂和智慧的本源处。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在哪里,但一定是存在的。”

“这样看来,还有两个点,最后那个点,就该是停放棺木的所在了。”

夏侯婴点头:“通常最后停棺的地方,该不会有暗示符,那么过了前面这间墓室,还有一间有暗示符的墓室。到目前为止,已经依次有了恐惧、沮丧、愤怒,接下去的那个,一定也对应着一种负面情绪。”

卫不回从背包里取出一瓶液体,倒了一些抹在鞋底,说:“我先走,你们跟着我的脚印,看清楚,别踩错了,要是误差太大,就等着变刺猬吧。”

卫不回慢慢地向前走去,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个红色的脚印。走到第三步的时候,他忽然停了停,双手握起,把我的心吊到半空。好在几秒钟后,他又继续往前走。

在墓室中弯弯曲曲地前行,脚步绕过那三具尸骨,平安无事地到达拱门下。卫不回向我们比了个跟上的手势,又开始往鞋底抹红色液体,准备继续向前走。

夏侯婴在前我在后,顺着地上的红脚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这种走法平衡感相当难把握,步幅忽大忽小,刚走了两三步,一步踩下去身子就晃了晃,差点保持不住平衡歪到旁边去,我这才知道刚才卫不回为什么会有轻微的停顿。照夏侯婴的说法,这时我已经完全进入四周暗示符所形成的精神力场中,感觉比刚才站在拱门口张望时猛然强烈了一倍有余,胸口升起焦躁郁闷的情绪,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活体符”,才把这股无名火压下去。

踩着卫不回的脚印走,夏侯婴是没有问题,可我的脚大概要比卫不回大两号,每一脚踩得再准也有一圈在外面。不过心里虽然有些惴惴,这些许的差错还不至于真让机关发动。

经过那三具白骨的时候,我心里一阵唏嘘,踩下去的时候竟有大半个脚踩在了外面,当时就出了一身冷汗。不过有出冷汗的工夫,说明人还没事。

前面的夏侯婴已经快走到拱门,卫不回作完了准备,就开始继续往前走,只转眼间,尖锐的呼啸声传来,卫不回一声闷哼,捂着左肩重新退回拱门口。

丁丁之声响了好几秒才停止。

盗墓之王竟然把机关触动了?

卫不回转过身来,哑声说:“你们先停一停。”

就算他不说我们都只能停住,拱门下只有他一人能容身的地方,夏侯婴已经走到只差他一步的地方,我也不远了。在这里可不能说停就停,必须保持原来的跨步姿势。我和夏侯婴就像雕塑一样,一步迈出去后再不敢乱动,姿势看起来应该相当的滑稽,可是在这当口,有谁笑得出来!

“怎么回事?前面的机关过不去?”夏侯婴问。

“是我踩错了。”卫不回从背包里取出纱布迅速包扎了伤口,然后重新往脚底擦红颜料。

“那么厉害!”我倒吸了口凉气。难道走到了这里,还只能功亏一篑?

卫不回摇头:“不是机关厉害,是那些符号搞鬼。你们两个我不知道,这一段一段地过来,每过一个拱门,那些符号对我的情绪影响就越大。我这才走了两步,就撑不住,踩错了一步,还好脚踏下去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对,退得快,不然就没命了。这箭上没带毒,算我走运。”

“我也是这个感觉,前面墓室里的符号是起什么作用的?”我问。

“和愤怒有点像,要更严重,让我一下子有种歇斯底里想尽情发泄吼叫的冲动。”

“应该是疯狂,有一种暗示可以令人疯狂。”夏侯婴说。

“夏侯小姐,现在怎么办?”我问夏侯婴。

“是我疏忽了,这几间墓室的符号对人的影响累积起来,力量相当大,人的各种负面情绪都被调动起来了。卫老先生,您刚才往鞋上擦的那种颜料能否借我一用。”

“接住了。”卫不回说着把那个小塑料瓶抛给夏侯婴。

夏侯婴拧开瓶盖,用食指蘸了点儿,对卫不回说:“把你的手伸过来,右手吧,你左边伤了。我在你手上再画道暗示符,你一边走一边看,这样四周符号对你的影响会进一步减弱。希望不会让你分心。”

“分这点心总比歇斯底里的好。”卫不回身体前倾,把右手伸给夏侯婴。

画完了,卫不回转过身去,再次往前走。

“这回可以了。”卫不回报了声平安,我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很快我也走到了刚才夏侯婴的位置,把手伸给夏侯婴让她画符。尖尖的手指在我手掌上画来画去的感觉很是奇怪,痒痒的让我差点缩回手去。

“我算是知道孙辉祖怎么会扯了个死人头冲出来了,”我找了个话题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这一关是愤怒,旗子扯破了他立刻就受到了影响,可是他一身硬功十分了得,一时之间铁箭射他不死,却眼见亲兄弟死在眼前,怒气冲天之下,只想为几个兄弟报仇雪恨,就这样往里面直冲了进去。而下一关是疯狂,对他更是火上浇油,这才拧了个死人脑袋下来。而且人发了疯潜能就被逼出来了,不然他再猛,恐怕也冲不出那么远。”

夏侯婴缩回手去,却只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顺着卫不回的脚印继续往前走。

下一间墓室果然是“点”状的,满地的短铁矢,分不清哪些是当年射出来的,哪些是刚才卫不回激发的。这里的机关只怕有自动装填功能,可以反复启动几次,孙辉祖当年充当了一回人形扫雷机,如今却还有铁箭射出来。

踩着地上的脚印,看着手上的鬼画符,终于无惊无险,进入了最后的墓室。

这最后的墓室,是用巨大的青石砌就,果然没有画任何的符号,也没有任何机关,干干净净。中央停着一具巨大的玉棺。而棺盖已经裂成数块散在地上。

看到这情形我有些意外,这墓主人的身份必然相当的尊崇,眼前的玉棺虽然巨大,能装得下一些随葬物品,但和通常王侯随葬动辄数间存放随葬品的石室比,可算是极为简朴了。

走到近前,玉棺中的尸骨已经残破不堪。当年孙辉祖疯狂之后大肆破坏,玉棺中的随葬物一件未取,棺中的白骨却被他弄散了架,脊椎骨断成了几截,右手上臂也被扯断,无头的身体歪在玉棺中。

玉棺里原本的格局,正中的主人的遗体,左手边放了些兵器,右手边有多卷竹简,脚底摆着酒器,现今乱作一团。

夏侯婴手扶棺沿,看着这无头尸的残骨,默然不语。

卫不回长长叹了一声:“生前何等的英雄人物,霸业转头空,连尸骨最后都成了这副模样。”

夏侯婴应该知道这墓主人的身份,但我看得出她对此墓言语多有保留,我受了人家救命之恩,不便追问。可听卫不回的语气,他竟然也知道?

“你知道这是谁?”我忍不住向他问出了我心中最大的疑团。

“笑话,我要是不知道这是谁的墓,当年怎么会花这么多心思研究?倒是你,居然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就是曹操曹孟德的墓吗?”

一时间我如被雷打到一样,震惊得话都说不完整:“曹……曹操?”

这就是那个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枭雄,三国时魏国之主,挟天子以令诸侯,死后传说布下七十二处疑墓的曹操!

卫不回转头看了看夏侯婴,说:“姑娘既姓夏侯,和曹操想必有些关系吧?!”

曹?夏侯?我脑中掠过《 三国志 》上的相关记载,这才记起,曹操的父亲曹嵩本姓夏侯,因为认了宦官曹腾做义父,这才改姓曹。夏侯是大族,曹嵩一脉分了出去,其他人却还是以夏侯为姓,像之后曹操帐下的夏侯渊、夏侯敦等几员悍将,和曹操实际上是亲戚。

夏侯婴这时回过神来,点头答道:“曹操是旁系,算起来,我是他之后第五十七代。”

“原来是曹操有第三只眼!”我脱口而出。

“什么第三只眼?”夏侯婴皱了皱眉,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

“就是他的头上,双眉正中偏上,有第三只眼睛啊。”

“那不是第三只眼。”夏侯婴终于明白我在说什么,却摇头否认。

“不是第三只眼……那是什么?”

这次连卫不回都望向夏侯婴,显然他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夏侯婴又叹了口气,道:“这虽然只有我们家族的人知道,但也算不上什么大秘密,说给你们听也无妨。先前这心字形墓室中四壁上的暗示符,以及我衣服上所绘的这些,其实是我夏侯一族从数千年前就流传下来的一门学问。这门学问深奥无比,却又威力巨大,但有一个极大的缺陷,就是会让学习者染上不知名的头痛症,研究得越是精深,头痛症就越是严重。或许在不断暗示别人的同时,自己的大脑也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损害。”

我顿时想到了夏侯婴在飞机上突然发作的头痛症,原来是研究这门学问的后果。历史上,曹操不就死于头痛症吗?

“我们家族历代研究这门学问的人,凡修为高者,几乎都死于头痛症,发疯者也比比皆是,所以近百年来,敢碰这些符号的人越来越少。我小时候祖父怕失传了这千年秘技,就略教了我一些,可我一接触就上了瘾,进境也非常之快,十四岁之后,头痛症就很严重了。而曹操则是家族记载中的天才,从未有人能在这方面超越他,如果他没有把暗示掌握得出神入化,就得不了中原,也挟不了天子。”

我听得嘴都微微张开,原来曹操能在乱世中崛起,磁铁般牢牢吸住诸多猛将能臣,不单是靠个人的才干魅力,更是靠他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人心的暗示!而这暗示在战场上也能帮他不少忙,单看那面军旗就知道了。

“族中记载曹操死后在中原布下多处假墓,天下人皆以为曹操墓必在他势力范围之内,却不知他和吴主秘约,死后葬在吴地,大军不过长江。是以魏国后期出兵必攻蜀,从未对吴大规模用兵。此消彼长之下,晋替魏之后,东吴撑的时间也远比西蜀长。只是当年曹操在吴建墓也选偏远之地,布数处疑兵,再加上他的刻意暗示,包括吴主和我们,都不知道他最后墓穴的确切所在。”

说到这里,夏侯婴看了我一眼,苦笑道:“此次在尼泊尔遇见你,听你一说,再看见这面旗,就知道你进了曹操墓。虽然传说曹操也是死于头痛症,但我多年受此之苦,总是心存侥幸,希望这位天资卓绝的人物找到了一些对抗头痛的办法。可是刚才在外面我见到那个头颅,就已经知道他当年的办法了。”

我心里已经隐隐猜到,只是这答案太过让人惊讶,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什么办法?”

“华佗开颅!”夏侯婴还未回答,卫不回已经脱口而出。

夏侯婴缓缓点了点头。

野史记载曹操头痛,请神医华佗来医,华佗的办法是开颅,曹操不信,把华佗关进牢里,结果华佗死于狱中,曹操死于头痛。

原来曹操最后还是同意了华佗的方法,可这太过超前的外科手术终于失败,曹操因此而死,华佗自然也被处死。

怪不得夏侯婴在看到曹操颅骨上伤口的时候,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夏侯婴在那些竹简中翻动了一会儿,拿了一卷卷轴出来,材质似丝似布,放了那么多年不坏,看来和那面军旗是同样的料子。

夏侯婴略略展开,看了几眼,说:“果然,只是一些对暗示的心得和运用技巧。孙氏兄弟想找的就是这个,不过这门学问,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有所成就的。”

“这……是什么书?”

夏侯婴把卷首的部分向我亮了亮,我的眼顿时就直了。

《 孟德心书 》!

“原来,原来是这个心,不是新旧的新啊。不是说曹操著兵法书《 孟德新书 》,后来不满意又自己烧了吗?”

卫不回哈哈一笑:“史书所言谬误多多,岂能尽信。我盗了这么多墓,所知的真相,随便抖一件出来,就能让中国的史学界来个七级地震。今次虽然也足够让我惊讶,但也不过是我所经历的其中之一而已。对我来说,盗墓的乐趣,就在于此!”

 
尾声

从曹操之墓返回,我和夏侯婴、卫不回各奔东西。夏侯婴取了《 孟德心书 》,卫不回则取了一卷竹简,一柄千年未锈的长剑,一盏黄玉酒壶。据夏侯婴说,书、兵器、酒是曹操生前最爱之物,所以死后不以金银器陪葬,而仅伴以这些东西。我则在卫不回“不要入宝山空手而归”的劝说下,取了一盏青铜酒壶和两个青铜杯,放在家中书橱内。就算是宾客看见,也决计想不到,那会是当年曹操曹孟德的钟爱之物。只是不知他和刘备煮酒论英雄时所用的,是否就是这套酒具。想那刘备果然也不是寻常人物,和曹操这个把暗示玩得出神入化的大师这样照面,都不为所动,怪不得被曹操许为“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和夏侯婴告别的时候,我对她说,虽然曹操最后开颅失败,但当年和今日之科技不可同日而语,当年做不到的,今天未必就没有可能。

她苦笑着说:“若真到了那一步,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了。”

说完飘然而去。

卫不回则在几天后也离开了中央“三层楼”,不知所踪。我知道,他又重拾旧业,消失了六十七年的盗墓之王,就将重现江湖了。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X机构最终还是介入了此事,一个星期后我一次采访完路过中央“三层楼”,不知不觉间走了进去,却赫然发现原先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已经不存在了,那里已经被水泥封死。

随后我接到梁应物的电话,尽管不是他刻意透露给X机构,他还是表示了歉意。因为我早已经是X机构密切关注的人物,此次托梁应物去办尼泊尔的签证,需要动用X机构的关系,机构就顺便调查了我的意图。我的行动并未刻意隐瞒,竟被X机构一步步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迅速行动,就在我们从墓里出来五天后,封了地下室,另辟了通往地下的秘密通道。

事已至此,我就顺便告诉梁应物那个心字形墓室的情况,让X机构作好准备,免得误伤人命,也算卖个顺水人情。而半面军旗和那本日记,放在我这里也没用,这些相关物品,不等梁应物开口,我就取了给他。当然那青铜酒器还是大大方方放在书橱里。

此外我还提醒他,原来曾给过钟书同一些图片,就是那些图片造成了钟书同的死亡。两小时后,梁应物就告诉我东西已经从警方那里拿回来了。钟书同临死前几小时都在伏案研究这些图片,所以这几张奇怪的图被警方取走,好在警察可不会像钟书同那样几小时盯着图,所以没什么大碍。

X机构的这个“曹操墓”项目,并不由梁应物负责,所以最后到底有没有研究出那些暗示符的奥妙,让夏侯家的不传之秘外流,我并不知道,不过倒是常和梁应物讨论相关的话题。

比如,有一个话题,就是既然有那种可以让人看了就自己去死的暗示符,那么曹操当年不就可以想让谁死就让谁死,为什么迟迟没能取了西蜀得了东吴;看谁碍事,修书一封直取其命就是,或者在军旗上画下这样的符,也别让人恐惧了,让人看了自己去死不是更省事吗?!

讨论的结果,是这种让人去死的暗示,违反生物最基本的生存本能,所以非常难做到,必须创造一个像墓道那样的环境,有足够强烈的场才能发挥作用。而钟书同是因为年老精神不济,又长时间盯着看,这才酿成大祸。

此外,古代科技落后,相对人的精神却比现代人坚忍得多,而那些名将能臣,更是难以影响,曹操能靠暗示把他们聚拢在麾下,已经殊为不易,想要靠暗示操纵周瑜、诸葛亮这等人物的生死,还力有未逮。

梁应物还告诉我,据X机构的发现,在现代科学昌明之后,一些科技难以解释的技艺,逐渐失传或转入地下;而在三国时代,并不是只有暗示术一家秘术,能人异士多得很,就算是曹操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这一事件结束后,我总算又回到了正常的记者生活,每天忙于采访发稿,时常还要看领导的脸色。每每不爽的时候,我就想,当时若是请夏侯婴帮我写个符,贴在我的电脑桌上,给过往领导们一个暗示:那多此人才学非凡,可堪大用。上司直接上调我当个部主任,不用每天风里雨里往外跑,岂不甚好。又或者给我写一道符,让我直接画在白T恤上,凡过往美女看了皆心生爱意,让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倒也是件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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