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朝换代哪有不死人的?他知道这是天真幼稚,却忍不住同她说,也只与她说过。
于是,他压着心跳,试探道:“阿沛?”
姬慧缓缓地露出了讶异,旋即傲道:“我云州姬慧文武筹略万人之英,岂会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闺阁弱女?”落日余晖徐徐照来,她独身而立,如琉璃般光彩而脆弱。
他终究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废黜,幽禁在冷宫。
相互猜忌、相互计算七年之后,永世不再相见,这是赵慎所能想到的最好结局。
但事情却并不如他的意。他渐渐发现,朝堂上充斥着她提拔的青年才俊,百姓间歌颂着她颁布的利民政令,就连密谍司的人也会上报,罪人姬慧开垦了一畦田,每日种菜悠然自得。
两人终究相遇了。那是难得的清闲日,他在廊下听雨,忽然被姬慧带到暗处。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汗水泪水混作一团:“阿慎,我来救你了。”
她说得那样清晰,乱世已显,他即将被戾帝诛杀;可又那样荒唐,明明是七年前的事,她却当成了现下。雨水沿着阶石滴答滴答地落下,她裹着湿透的衣衫瑟缩在他怀里,呜咽着,似乎在强忍着哭意:“阿爹去世,姬重要杀我,阿慎,我只有你了。”
他拧着眉正要发问,却发觉她如灯枯油尽般,一头栽了下去。
他召来太医,把脉问诊,然后只说了些“气血虚弱,应安心静养”之类的话。他淡淡听着,挥手示意拖出去斩了,那太医才战战兢兢地说了实情。
“娘娘生来带有暗疾,活不过壮年。年少时尚好,一旦过了双十身体便江河日下,逐渐孱弱,逐渐丧失记忆,直到死去。”
八
赵慎找到了姬慧藏在枕头里的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往事。每当晨曦微现,她就在这如冰窖的冷宫里,翻过一页一页亲手写的字,然后将破碎的记忆重新粘贴起来。
如今他窥探着她最隐秘的心事,那些他所遗忘的事,每个细节、每句对话都被她小心熨帖着珍重地收藏。即便忘却不可阻止,她依旧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些她曾经的爱恋,那个她拼尽全力去爱的赵慎,纵然他们之间痛苦胜过甜蜜、绝望胜过失望。
“你怎么哭了?”她从昏迷中醒来,一脸茫然。
不动声色地将手稿丢入炭盆,赵慎抬起衣袖,假意揉着眼:“许是被沙子迷了眼。”
她望着烧焦的余烬,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你不肯告诉我原因,是不信我吗?”
那样轻声的诘问,他却不能辩解分毫。姬慧心思莫测,欺骗过无数人,但惟独对他坦诚,只是他从来不信。他咬着牙,止不住地颤抖,终究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你我夫妻,我怎会不信你?”
后来,他下诏延请天下名医,又亲自熬药喂药,然而全都无用,姬慧一日日病重。
等到次年初春,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临了。
那天春阳嘉好,他正埋头处理政务,屏风后忽然传出清脆的声音,姬慧头戴金环施施然走来。她乌黑的眸子扫过四周,最后向他扬起纤巧的下巴,傲气又不失天真地道:“你挺勤政爱民的呀,怎么就落了个戾帝的恶名?”
玉笔骤然落下,摔了个粉碎,他却置若罔闻,心里只有一句话在反复煎熬:她彻底忘了。现在她的生命里,再也没有赵慎这个人了。
她满是好奇地围着他,就像真的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朝气蓬勃又大胆得很,明明知道他是皇帝,却也不拘谨,侃侃而谈治国之道。她似乎十分喜欢这样,每天都会躲过侍从,悄悄地溜到殿内,与他独处。
惊蛰那日,外面雷雨轰鸣,她将着一束带有雨水的桃枝插入花斛,仿若是自言自语般轻声道:“等两年我及笄之后,就能嫁给你了。”
可上天并没有优待她,不过一月,他就得到了噩耗,撇下早朝,匆匆赶去。
他站在殿外,远远望见她穿着娇嫩的黄裳伏在案头,仿佛睡着了一般,旁边还搁着画了一半的嫁衣绣样。
他不敢出声,蹑缩着在她身旁守了三天三夜,才终于相信那个聪慧骄傲的姑娘离去了。她死在了十三岁的记忆里,带着未能嫁给心上人的遗憾。
尾声
雪已下了三天,姬慧将仅剩的木炭全部生了火,她必须让手暖起来。这些天,她明显察觉到了记忆的流失,如果再不记些什么,恐怕皇城中就要多一位冷宫疯妇了。
天际忽然炸开了烟花,年轻人的欢声笑语穿过偌大的冷宫将她掩埋。刚刚提起笔的手又冷僵了,她怔忪了良久,才想起如今已是除夕夜了。
好像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的除夕宴,她志气飞扬,拔得头筹,戾帝笑问:“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她朗言道:“乳母重病,求陛下赐予一枚可治百病的贡药。”百官赞她忠孝,连戾帝也击节叹道:“不愧为商山大儒称叹的少年英杰,且满饮此杯。”
她饮下烈酒,腹中顿时绞痛异常,恍惚间像是在人间地狱,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待她清醒时,已是在回云州的路上,父亲双膝以下竟然是空荡的。倏然,她就明白了,戾帝赐予的是一杯毒酒,而那些惨烈的画面也非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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