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付南生在万豪宴请大学同学,一掷千金。
那日,他穿最贵的衣衫,站在门口迎接众人,一脸喜气,眉眼之中难掩得意。
直至所有宾客都落座,他的笑容忽地僵在脸上。
“乔安呢?”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一脸茫然。
也有人胡乱揣测:“听说是跟一个老外结了婚。”
当头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脚。
付南生双眼发黑,幸而及时扶住了墙边的椅子,他犹自逞强:“不来也没关系,大家吃好喝好,吃好喝好”
苦心孤诣地,他准备了这场炫耀,到底还是以失败告终了。
那晚他拿白酒当凉白开,喝得尤其多。
直喝到下半夜,司机来拖他回家,听见他嘴里叽里咕噜,在小声地哼唱着一首歌。
凑近些,便听清了歌词。
他唱的是:“你的微笑,编织了每一个奇妙。”
只是付南生再也看不到,乔安的微笑。
第一章
2003年3月,SARS肆虐。
付南生坐火车硬座从广州北上,母亲将学费缝进他的内衣里,临行前忍住泪苦苦叮嘱:“到了那边要好好念书。”
可他被莫名地困在火车站。
穿白大褂的医生个个神色凝重,拿着体温计,逐一为大家量体温。
到付南生,医生瞄了一眼他的车票,皱起眉头来:“又一个广州过来的。”
他的体温38.2摄氏度,重点隔离。
付南生窝在小小的隔离房里看自己带来的书,不看电视报纸,并不知晓事态严重。
三餐有人定时送,一荤一素一汤,对总是馒头就咸菜的他来讲,这里有如天堂。
直到一周后,付南生在去做常规检查的路上,看见三副担架从里面抬出来,有人在一旁窃窃私语。
“真可惜,年纪轻轻就丧命。”
“非典传染太厉害,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研发出新药来”
人人自危,付南生惊恐地睁大了眼,原来自己是非典疑似患者?
不,他摇摇头,爸爸去年刚去世,家中还欠巨债,母亲身体又不好
在他错愕的瞬间,站在对面的那女孩眼睛直勾勾地望过来,双眼一弯,似乎是在冲他笑。
她这一笑,顿时令他安静下来。
都戴着口罩,付南生看不清她的容貌,可不知为何,那双会笑的眼睛,令他挂念。
晚上他再无心思看书。
勾指算算,他今年也才二十出头,从前总觉得时间还多,未曾想过生命有可能进入倒计时。
辗转反侧直到下半夜,付南生听见细微的敲门声。
他去开门,看见门口站着白天在走廊遇见的女孩,她摘下了口罩来,脸只有巴掌大,一双如水的大眼睛,楚楚地望着他。
那张脸,似有几分熟悉。
但付南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他满脑子都是学业和钱,女生于他而言,从来都是另一个星球的物种。
愣怔片刻,是那女孩先开的口。
“你是付南生吧?”她说话带南方口音,将“nan”念作“lan”。
此刻能听见乡音,他眼睛酸涩,忘记答是或不是,只一个劲地点头。
“我们是同班同学,我叫乔安。”那女孩自我介绍,有细微的局促不安。
付南生隐约记得,班里好像是有人叫乔安,可他一下课,就飞奔去做兼职,跟同学全都不熟,更谈不上刻意记得谁。
“哦。”付南生轻轻地应一声,倒不是冷淡,只是他一向不善言辞。
沉默片刻,乔安尴尬地看了一眼付南生,到底还是开了口:“你能借我一千块钱吗?”
一千块,简直是天文数字。
付南生犹豫,若是没有也就罢了,偏偏现在他身上恰巧揣着未缴的学费。
夜色下乔安一双亮晶晶的眼,灼灼地看着他。
付南生将门一关:“你等一下。”
他从那缝得严严实实的内衣里取出皱巴巴的一千块钱,递到乔安手中。
乔安并没有说谢谢,她似乎习惯了从别人手里接钱过来,动作坦然。
她转身,迈出两三步后又忽地折回来。
踮起脚,乔安给了付南生一个紧紧的拥抱。
“我们会活着出去的。”她说。
第二章
所幸,被关了整整一个月,倒的确是活着出来了。
付南生顶着一脸胡楂去教室上课,被班里的男生们团团围住。
“乔安素颜长什么样?”
“她不化妆好看吗?”
付南生平日里只有在点名时才觉得自己有存在感,因着乔安,他第一次受到如此礼遇。
那时他才知道,乔安一入学,就被奉为这一届的校花。
付南生只是沉默,转过头去偷瞄在最后一排的乔安。
乔安将头枕在青葱般的手臂上,正旁若无人地睡觉。
她化着浓妆,眼线漆黑,假睫毛疲惫地垂在眼睑上,口红有些脱落了。
总之,浑身散发出一股子倦味。
她似乎厌倦这个世界,连带着也厌倦自己。
乔安和这个积极向上的班集体格格不入,当然,她也从未试图融入。
男生好打发,他们头脑简单,对乔安也并无恶意,无非是好奇,得不到答案,便速速撤离。
可是女生们喋喋不休起来,简直赛过五百只鸭子。
“乔安这个人,很复杂的,你知不知道她在夜总会陪酒,说不定还陪过夜,清白不清白,谁知道呢?”
“你没去过夜总会不知道,那里尺度大得很,男男女女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说得就跟她去过似的。
见付南生不吭声,她们继续说个不休。
“什么校花?学校的脸都被她丢光了,我都不稀罕跟她同班,真脏。”
“她一定是整容了。”
说到最后,总结性地问:“她素颜一定丑吧?”
她们希望全世界的美女卸完妆后丑得惊天动地。
可美女总归是美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付南生懒得回答她们,将头深深地埋进书本里。
乔安美吗?
兴许是美的。
不然他为什么去兼三份职,洗盘子、端咖啡、发传单,累个半死,却绝口不提那一千块钱的事。
但若要刻意去想,他还真就想不起乔安素颜的样子来,她每天都化浓妆。
付南生只是记得,那天乔安转过身来拥抱他,身体带着少女的馨香,至于她当天是否素颜,倒是没有在意。
那一瞬,一直紧闭的心开了一条缝隙,有细微光亮照进来。
乔安就是那道光。
为着这道光的温暖,他愿意交付一切。
可回校之后,乔安便装作跟他毫不认识一般。
付南生在下课的时候叫她一起走,乔安就跟没听见似的。
她顶着两只黑眼圈,在初春微寒的天气里瑟缩着,独来独往。
有一回下雨,付南生鼓起勇气将一把破伞支到她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