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她把小铁盒子藏在怀里,一个人跑到野地里,在几座无主的荒坟前徘徊了好久,她认为其中的一座坟里一定埋着她从前的“丈夫”,她默默地祷告,希望那个苦命的耍皮影的人能够原谅她,尽管他们父子为此付出多年的辛劳,但地下的人肯定用不到它了,那么,就把它派个用场吧,让张司务成为雄壮有力的男人吧!
夜里,张司务听了王银女“七颗红丸”的故事,把小铁盒子拿在手里摩挲了好久,一遍一遍地嗅着那七颗药丸,连连说:“这不是药,这是仙丹啊!真这么神,我七颗全吃了!”
王银女说:“怎么这样贪?一次只能吃一颗,多了人受不了!”
张司务说:“快拿水来,我立马就吃!”
王银女迟疑道:“这不比别的,这是药,别把人吃坏了!”
张司务急道:“这么金贵的药,普天下哪里去找,我和那耍皮影的不一样,我就是打老蒋时做了病,真把七颗全用了,还不得跟驴似的!”接着,说了几句调笑的荤话,光着腚蹦下地,自己就水缸里舀了半瓢水,把一颗红药丸一口吞了,咕嘟咕嘟灌下半瓢凉水,回来钻进被窝,仰颏躺着,等着药力发作。
不一时,肚子里果然咕咕响,小腹有些发胀,但期待中的那物并没有勃动,却觉得肠子拧劲儿般疼起来,一股寒气贯通肺腑。张司务跳将起来,光着脚丫子蹦下地,跑到便桶那里,刚弯下腰,便噗嚓、噗嚓一顿狂泻。
王银女道:“不妨事,或许是正常反应,挺住了,一会儿就好。”
张司务咬着牙,挺着,额角流下冷汗来,脸也变得蜡黄,过了一个时辰,仍是狂泻不止。王银女也有些慌,倒了碗热水给他,张司务腹痛难忍,哼哼着,抬手打翻了水碗,怒道:“王银女,你编瞎话,给我服这种毒药,你要谋害革命军人吗?”
王银女急得哭了:“天地良心,我怎么能谋害你?不是那江湖郎中蒙人,就是合该不对你的症,咱俩结婚不到一个月,我怎么能谋害你?”
张司务坐在便桶上起不来,隔一会儿,肚子咕咕响,狂泻一阵,直泻得腰酸腿软,两眼昏花。这样折腾了半夜,好歹不泻了,王银女扶他上了床,安顿他躺下,张司务略觉好受一些。
王银女宽慰他道:“八成是药性的正常反应,把浊气泻出,就会好了。”
张司务道:“那敢情好,老天保佑,遭点儿罪也值得。”话音未落,张司务肚子又痛得难忍,赶忙叫王银女扶他起来,没等下得床,就泻到了床上。肚子里已没了食物,只泻出一些绿水来
这样折腾了好几个回合,王银女又擦又洗,眼见得张司务脸色灰暗,气息转微,王银女害了怕,冲出门去,摸到了卫生所门前,嘭嘭敲起门来。卫生员听说张司务病了,披衣起来,拿了药箱子,马上就过来了。他察看了张司务的情况,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把听诊器按在他瘦棱棱的肋骨上听了听,按按他已瘪得贴到后脊梁上的肚子,问:“腹泻如此严重,到底吃了什么?”王银女支吾着,不肯说。张司务道:“王银女给我吃了药,八成药里有毒。”王银女这才说了事情的原委。卫生员拿过剩下的几颗药丸嗅了嗅,道:“怎么可以胡乱吃药,我闻这药里有巴豆气,是烈性催泻药,如不止泻,容易把人拉脱了水。”说着,给张司务服了止泻的药,又留了一些管胃肠的常用药,嘱咐道:“巴豆寒凉猛烈,大夫一般不肯用,将此物放入药中,分明是害人,哪里能治阳痿,千万别再吃了。”后半夜,张司务不再泻,倦得睁不开眼,一直睡到天明。王银女给他请了假,在家养了七八天,才渐渐好了。剩下的几颗药丸,全被王银女抛到长满芦苇的大水塘里。
这件事情过去后,张司务和王银女的夫妻感情越来越坏。没等过完蜜月,两个人就吵了几次。
张司务从女人的意义上爱王银女,从社会身份上讲,又瞧不起她,况且这人说话又任性随意,不负责任,一吵架斗嘴,就骂王银女不安好心,用毒药谋害革命军人。王银女在他嘴里,简直成了反革命和阶级敌人,气得王银女直哭。张司务见王银女哭得伤心,又来哄她,夜里不中用,竟至跪在王银女面前打自己的嘴巴,赌咒发誓说下次再欺负她就是狗,就是乌龟王八蛋!可下次生气斗嘴,仍然用这种话来撒气。
阶级斗争的风越刮越紧,即使夫妻床笫之间的摩擦和嫌隙,也用阶级斗争的语言来说话。按照阶级斗争的理论,一个曾经嫁过劳改犯的女人,一个曾被政府专政的耍皮影的艺人留下的寡妇,即使不划入敌人的阵营,也不能属于人民之列。王银女身上有了永远洗不尽的不明不白的污点,所以,没有男人敢于爱他。他张司务是堂堂的革命军人,娶了她,简直就是对她的恩典。
他既然存了这种想头,对王银女的热乎劲儿一过,也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张司务觉得,自打娶了王银女,他的好运气都随风刮走了:先是场里派来个真正的司务长,他这个被人叫了半辈子“司务”的人还是个做饭的火头军,这虽然发生在娶王银女之前,但王银女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这晦气说不定是她带来的;其次,他做男人不中用,王银女给他用了药,差点害死他;第三,他一辈子和菜刀打交道,从未有过闪失,可是最近他的手指头被菜刀给切了个大口子,差点伤到骨头。害得他的左手像伤员一样包着纱布,司务长不许他接触面案和菜板,只让他干些杂活,他的自尊心受到很大伤害。
就在这时候,第二件倒霉事发生了。由上而下的整顿和清理之风越加猛烈,关键岗位上不能用犯过错误和有污点的人,食堂里的厨师接触饭菜,而饭菜是给垦荒战士和广大群众吃的,一旦有人下了毒,人命关天,事情非同小可!场领导收到了几封“群众来信”,质问为什么用王银女这样的人?真出了事情,请问责任谁来负?场里便将王银女夫妻一并调离食堂,王银女去了蔬菜队种菜,而张司务则被安排去清理马棚,和喂马的一个国民党被俘军官一个等级了。
王银女只是有点伤心,本来作饭和种菜都无不可,可这种调动却给她一个明确的信息,她算不上一个好人,低人一等,不被信任。张司务简直就是愤怒了,他觉得这是对他这样的革命军人的侮辱,他气冲冲去找场长,场长的回答是:“如果你不愿意清理马棚,你就到大田里去劳动!多少人披星戴月,流血流汗滚在荒野里,他们可都是正儿八经的革命军人,很多人立过功,不但打过老蒋,还打过鬼子呢!多少人身上还留着敌人的弹片,比起他们,你这点儿资格算个屁!”张司务嘎巴着嘴,说不出话,只好到马棚清理马粪去了。他去了马棚,就自觉地负起了领导责任,他开始管理并训斥那个国民党军官,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共产党,而那个老蒋的“作训处长”,俘虏,被劳改七年的坏蛋--则是地道的国民党,共产党管着国民党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