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一家人坐在沙发上边看春晚,边聊天嗑瓜子,外婆又拿出那本相册,指着照片对小姨说:“小妹,你看你以前,多好。”小姨没吱声,一张张看过去。外婆又叹口气说:“小妹,我还是喜欢那时候的你!”小姨就丢下相册跑到阳台抽烟去了。
小姨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小嫣,你会跳兔子舞吗?”“是像兔子那样蹦蹦跳跳吗?”小姨在客厅里,一边哼着曲子,一边把双手伸直向前,脚上随着节奏跳起来,步伐很简单,就是双脚不断地前前,后后,前前小姨跳得气喘吁吁。她告诉我:“这就是兔子舞,双手搭在前一个人的肩膀上,几百人在操场围成一个大圆圈,蹦蹦跳跳,这是我们大学时代的圆舞曲,毕业那一年,一个大圆圈跳着跳着就散了,各自抱头痛哭!”“为什么呀?男生也哭?那么多人,一起哭?”我简直不能想象。小姨很自豪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是啊,我们很团结吧!”小姨把我拉起来,说教我兔子舞。两下就学会了。我们两个从这个房间蹦到那个房间,累了,一头扎到床上!我大声地喘着气,而小姨却安静得像睡着了一样,等我凑过脸去看,发现小姨闭着的眼睛,流出了眼泪来。我觉得,小姨肯定是想念师哥了。
后来,我们硬拉小姨到时代广场倒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礼花在天空华丽飞舞,我们在人群中欢呼,直喊得口干舌燥。要散时,才忽然想起一直落后的小姨不见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挤出了人群外,孤单得像电视剧里那些失恋的女主角。等到师哥重新出现,小姨已经人届中年。干瘦,满脸黄斑,一副烟嗓使她听起来比看上去还要苍老。每天,她沿着护城河,骑电瓶车上下班,烟瘾上来,便把车停下,双脚踮地,点根烟,看河边垂钓的下岗工人。那么多天了,她从未曾见过他们收获的场景,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从没钓到过鱼,还是,她一向悲观主义者的眼睛里压根就看不到生活中的欢呼雀跃?师哥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这是一个怎么看都陌生的号码。小姨本来不想接的,不过这号码太执着了,那首《秋日的私语》就快要奏完了,钓鱼者都快要转身来抱怨那声音吓跑了鱼。
差点被拒听的这个电话让小姨感到阳光灿烂,一来因为师哥说他出国二十多年刚回,费老大劲儿才找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二来,她不断温习这个惊喜的电话后,得出一个结论——师哥没变,如同这个电话一样,执着。谁也不会知道,这种执着曾经难以想象地深深吸引了她,无形地影响了她的人生。小姨执着地燃烧过,又执着地让自己变成了冷灰。如今,二十多年后,师哥如同一只走失的信鸽,翻山渡海,从远方又飞近来了,这只信鸽的翅膀扑扇着,将那堆冷灰腾了起来,在记忆的天空中舞蹈,并试图在滞重的岁月后再扬起那种血气方刚的风姿。
那天,小姨要去三亚参加同学会,从小城赶来省城的机场坐飞机。我从没见过小姨这种样子。她穿一条真丝连衣裙,外罩一件崭新的皮衣,隔着饭桌,我都能闻到羊皮的气味。
小姨说起这次将要参加的同学聚会。组织承办者是班上一名体育特招生,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对集体活动却总是热情高涨,他毕业后分到海南,现在是一间私立学校的校长,腰包涨得很,这次聚会,吃住行玩他一人全负担。小姨还破天荒地跟我们提起了师哥。她认为,毕业那么多年,这种同学聚会头一次举办,完全是因为师哥的出现,又把一帮子当年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了一起。
“师哥还是相当有领袖魅力的!”小姨说完,想了想,开心笑了。
“那师哥是做什么的呀?”我妈认为那师哥肯定很有来头,竟能指挥一个阔校长包办下几十人的费用。
“呃,师哥在电话里没说,他说这些年一直在法国,回来不久。”
“噢,海归啊,那就是大款喽,成家没?”我妈找到了话题,顺带给我们谈起了现在的婚姻市场行情。据她看过那么多档相亲节目后得出一个结论,小姑娘特别欢迎海归。海归,并不是指出国深造回来的归客,而是指那些在海外市场打拼积累了财富的大叔。“这类人啊,既有成果,又有海外身份,小姑娘们抢得步步惊心呢!”在这方面,我妈一直是家中权威,她的话基本上没人会去挑战。看起来,小姨这一次心情的确很好,她没像过去那样泼冷水,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冷笑。算是客气了。
我妈在饭桌上高谈阔论。小姨把我扯到一边,掏出一张钱,让我到附近的东利文具店买几副扑克牌。我轻蔑地对小姨说:“小姨你太过时啦,现在没人要玩扑克了,三国杀才好玩。”小姨抬手试图拍我的脑袋,却只能拍到我的肩膀——我已经比小姨高出一头了。“小鬼,又不是跟你玩!我告诉你啊,以前我们班同学打老K最凶了,基本上每个宿舍门口都摆着一摊,不分白天黑夜打,真壮观啊!”小姨是怕同学聚会时想玩的时候找不到地方买,所以买了五副扑克备着,可见小姨是多么盼望这一次聚会啊。
小姨拖着一只亮壳拉杆箱,穿着同样发亮的黑皮衣,出门,下楼。我从窗边看下去,尽管她很快就被楼下的树挡住了,可还能听到那笨拙的“噜噜噜”响的拉杆箱,仿佛她牵着一个队伍。我忽然冒出一个浪漫的想法,我希望小姨从此不要再回来了,就像一个奔向新生活的勇敢女人一样,跟上她那些志同道合的“队伍”,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上闯荡,干一番有意义的大事,而我呢,熬到明年6月高考结束,书本一烧光,也到这个世界上去,拼命赚钱,赚够钱之后就当个背包客,去旅游去探险,从此自由自在。事实上最近我常常做这种有关自由的假想,而这类假想,无一例外地被现实逐个击破。
三天后,小姨又牵着那只“噜噜噜”响的拉杆箱回来了,她打开它,掏出一大袋东西:大红鱼干、海螺片、虾米、沙虫干那是同学会的赠品,都纷纷地装进了外婆的储物柜。此外,她还从钱包里翻出一套票券送给我妈,说是度假游的赠券,可以招待一家三口。那是在我们城郊新建的一个生态旅游度假村。我妈看到票券上介绍的项目种类繁多,顿时来了兴趣,连问了一些情况,小姨只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是师哥投资建的。”这简直应验了我妈当时的话!她得意地说:“我就说嘛,海归的这类大款,就是有搞头!”我妈其实还想继续问那个师哥的情况,不过看小姨很不耐烦的样子,只好作罢。
小姨把从同学会上带回的东西全都掏出来了,包括睡在箱底的那五副扑克牌——它们连包装都没拆。
这次外婆硬要小姨多住一天,因为再过五天就是小姨的四十二岁生日了,外婆想提前给小姨庆祝。在我的印象中,小姨是个没有生日的人,因为她一直孤伶伶地在外地生活,我们都凑不到一起给她过生日。外婆早就想好了,趁小姨这次来,给小姨过一次生日。可小姨坚决不要过生日,她反复说自己从来不过生日的,她对这些仪式感到最肉麻了。我们则在一边七嘴八舌地劝她,像挽留一个过于客气的客人。最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外公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们以为他要下死命令了,谁知他长叹一声,对小姨说:“你考虑考虑吧,你妈和我都快80了”话说一半就没了下文,自顾朝卧室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