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鹏
多年前,我写诗,也写日记。当时,我有一个做报纸生活类副刊的编辑朋友,说他主持的副刊不发诗,但可发一些散文。那时,我不写散文,也没有这方面的稿件。“日记也行啊!”朋友知道我爱写日记,就把我的几则日记拿去,在副刊上发表了。日记内容像闰土说的那样,无非是:“……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的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要烂掉……”日记见报后,韩书记极为不满,非常生气,要求报社停发我的一切稿件,并对编发我日记的编辑朋友给予严肃处理。后来我才知道,那位编辑朋友由此下岗,再也没有什么版面了,甚至连脸面都没有了。从那以后,我也不写日记了,并把以前写的日记统统付之一炬,免得惹是生非。
“恶习难改”一点都不假。多年后,我进城打工时,手痒难耐,不由地又写起日记来了,好在这回写的都是一些“流水账”。心想,结算工资时也许能用得上。就是用不上,也可缓解一下生活的压力,在精神上,多少能起到一点自我安慰的作用。特别是我当保姆的那些日子,就是不写下来,也会令我终身难忘。但我还是写下来了,这就像狗行千里,一路上要不时地撒尿,留下些气味,以便找到回家的路。还有,像闰土说的那些话,我再也不会写进日记里去的,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再说了,写这些日记也不是为了上版面,就是有幸发表了,也不会有人像韩书记那样去对号入座的,只能当作小说看看罢了。言归正传,晒晒日记。
3月8日
今天是妇女节,妇女节于我没多大关系。我要记下的是:今天是我上班的第一天。
都说北京工作难找,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就找到工作了。
说工作难找,也对,也不对,这要看你找什么样的工作。如果你要找国家主席、国务院总理那样的工作,那可不是一般的难上加难,我可以打包票,那样的工作,你一辈子都别想找到!但若像我,只求有活干,有钱挣,找工作就不难啦,包你像我一样,不出三天就能找到工作。
我找到的工作就是当保姆。以前,我总认为当保姆都是女人干的活,想不到像我这样一个大男人,也可以当保姆,真让我喜出望外。真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同志能做到的事情,男同志也可做到。不仅如此,听家政公司的郑经理说,这个请保姆的家庭,专请男保姆,女的,人家还不要呢!
握着郑经理给我的纸条(地址),我走进了首钢的一个小区。我目不斜视,直奔电梯间。电梯停在十层,也就是需要请男保姆的那家住的楼层。给我开门的是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似乎在说:“不要,不要,我们家什么都不要!不是告诉你了吗?怎么又来了?”老太太把我当成上门发广告推销日用品的了。恰巧這时她的女儿向她示意,她才明白我就是他们家要请的男保姆。
明白我的来意后,老太太就热情地招呼我坐到沙发上去。我就像到了自家一样,一屁股坐了上去,坐上去的瞬间,室内腾起了一股尘雾,看来,这张双人沙发已好久没有人坐过了,坐下就让人想起沙尘暴的影子。沙发的靠垫是灰色的,靠背上蒙着一层白色的罩布,因为陈旧,因为好久都没有清洗,看上去也成灰色的了,顺眼又顺色。沙发前有一个玻璃茶几,茶几上有半把香蕉,青青的香蕉皮上满是黑点,像趴满了苍蝇。
刚坐下,老太太的女儿就说要给我倒杯水,但说了几次,都不见水杯端过来。
老太太女儿不说倒好,她这么一说,我才感觉到自己口渴。虽然口渴,但作为保姆,让主人给自己倒水是不合适的。可转念一想,虽然我只是个保姆,但来者为客,享受主人一杯开水也不为过的。其实,我是可以起身为自己倒杯开水的,之所以不为自己倒,是想试探一下主人待客的厚薄。而主人迟迟不倒,光说不做,是不是也想试探一下男保姆是否勤快?是否通情达理?想到这里,我连忙起身给老太太和她的女儿每人倒了一杯开水,最后才顺便给自己倒了一杯。
老太太的女儿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点点头,看看我,那看我的眼神仿佛在说:“主人就是主人,保姆就是保姆……”
不一会儿,我就把一杯白开水喝得底朝天。看看老太太和她女儿的杯子,一口都没少,她们连动都没有动过。
“小李,拿一根香蕉给我!”老太太的女儿向我喊道。
我一挥手,仿佛要赶走香蕉上的苍蝇,然后才从那半把香蕉上掰下一根,递给了老太太的女儿。我边递边在心里说:“香蕉就在你面前,伸手就可够到,干嘛非要我递给你呢?”
老太太的女儿接过香蕉,又放回到茶几上,只是笑了笑,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老太太话特多,正是爱唠叨的年纪,仿佛不唠叨就没机会似的,又仿佛满肚子的话都快馊掉了,久久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就西瓜芝麻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老太太先问我是哪里人?又问我结婚了没有?父母是做什么的?到北京多久了?在北京有没有亲友?等等,等等,像审问嫌疑犯似的。我脸上挂着汗珠,也挂着笑容,老太太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她百问不烦,我就百答不厌。当老太太得知我来自苏北农村时,脸就开成了一朵经霜的菊花,连声地说:“好!好!农村来的人朴实,能干,能吃苦,又省心,不会像上次那个谁,那个郑州来的保姆,油嘴滑舌,乱交了一帮狗肉朋友,才干了十来天,就把我侄媳妇拐去郑州了……”
“那个男保姆叫孙飞。”老太太的女儿气哼哼地说——至今她还没有消气。
“对!就是那个龟孙,才干了十三天保姆就飞了,还把我的侄媳妇给睡啦……其实,她现在已不是我的侄媳妇了……”
“在男保姆里头,就数小赵老实可靠。可惜他老家拆迁,不得不回老家看门了。”
“对!就数小赵老实可靠,让人放心……也不知小赵老家的房子拆了没有?”说到这里,老太太几乎要落下泪来。老太太用手抹了抹眉毛泛白的眼睛,把头猛地一抬,看着我问:“小伙子,你叫什么来着?”
“我姓李,您就叫我小李好了。”我笑着说。
“什么?姓李?你咋不姓赵呢?叫小赵多好!又顺口,又好听……”老太太又是满脸疑惑,仿佛我不该姓李似的。
“叫小李也很好的,叫惯了,也就顺口了,也就好听了,就像叫小猫小狗一样。”我依旧笑着说。
“小李就小李吧!”老太太一脸的无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从老太太口中,我知道了老太太是东北人,在北京生活大半辈子了,依然是东北农村户口。老太太这辈子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女都已在北京成家了,和老太太住得最近的是小女儿,小女儿也住在首钢的一个小区,刚才让我递香蕉给她的,就是老太太的小女儿。老太太的老伴姓何,何老爷已八十多歲了,和老太太一同住着这两室一厅的房子。老太太说着说着,就打开了何老爷的房间。
一股臭哄哄的味道扑面而来。在臭哄哄的味道里,我看到床上躺着满脸都是老年斑的何老爷。何老爷头上无毛,也无光亮,双眼半睁半闭,仿佛没有睡醒似的,仿佛没有看到我似的。我一进何老爷的房间,就立马着手大扫除,清除异味。我边清扫边落实大小便入池的“新政”,老太太看在眼里,喜上眉梢。
老太太说自己至今仍然是东北农村户口(老太太每次说起自己的户口,都要看我一眼,无形中拉近了我和她的距离,因为我也是苏北农村户口),一辈子受死老头子罪了。到老了,何老爷不能打她了,就把那不能动弹的身子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何老爷长期瘫痪在床,也许是病得太久了,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何老爷的生命被无情地拉长,就像拉长的面筋,眼看就要拉断了。
老太太的女儿把我请来,就是给瘫痪在床的何老爷做保姆的。
3月9日
今天,何老爷终于睁大眼睛,眼珠子像他瘫痪的身子一样一动不动地看了我一眼,虽然只是一眼,但我从那一动不动的眼神里看出来了——我天生就是何老爷的仇人。
在我没来之前,只要老太太离开他半步,何老爷就不停地呻吟,不停地叫唤,变着花样折腾老太太,想方设法把老太太留在他那臭哄哄的屋子里。我来了之后,何老爷整日都不说一句话,只是睁着古怪的大眼仇视的大眼盯着我看,仿佛我是闯进他家的贼,又仿佛是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地主羔子。
不管何老爷以何种眼神看我,我都面带微笑,一丝不苟地拖地、擦门窗,给他洗澡、擦身子。因为何老爷长期卧病,身上无肉,抱着他并不觉得沉重,仿佛是抱着一捆即将散开的骨头,时不时地垫得我肉疼。
有谁这样抱过何老爷呢?我连我的亲老爷都没有这样抱过!有谁这样给何老爷擦过身子呢?全身上下擦得一尘不染,连一滴水珠都找不到,我连我的亲老爷都没这样伺候过!可何老爷为何还要用满是仇恨的眼神盯着我呢?我想,这也许是我实施了大小便入池的“新政”,给他带来了诸多不便了吧。但有我在,有我的抱、背和搀扶,大小便入池也并非过不去的坎,完全可以实施下去。
究竟是为什么让何老爷以那样的眼神盯着我呢?直到我写这篇日记时才猜出点眉目:也许何老爷希望抱起他的,为他洗身擦背的是个女人吧。因为我的到来,他就不能把老太太留在他的房间了,因而眼中流露出对我的仇恨。
是的,一定是的。
3月10日
何老爷看我的眼神,依旧是那样古怪,依旧充满仇恨。
而我,依旧是笑脸相迎。
我一整天都在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话一点都不假。
3月11日
今天来了一位脸如面盆的男子,穿西服,打领带,头发一丝不乱,油黑发亮,比皮鞋还亮。眼珠子像水上的两滴墨油,滴溜溜乱转。来人自称是一所初级中学的校长,是何老爷的大女婿。
我从校长口中得知,自何老爷卧病在床后,何老爷的儿子、儿媳妇和女儿、女婿就达成了口头协议,每家每月来看望何老爷至少一次,多多益善。儿子忙得脱不开身时,儿媳妇必须来;女儿忙得脱不开身时,女婿必须来。遇到特殊情况,比如说,何老爷病情加重或是病危时,儿子、儿媳妇和女儿、女婿都要到场。
我和校长闲聊了一阵子。校长手机老响,校长不停地接电话,有时还避开我,跑进卫生间里去接听。听那口气,打进电话的是一个女学生或是女教师,仿佛是约校长在什么地方见面,事情很急,非去不可:“是是是……好好好……老地方,好!老地方……”“我正在列席局长办公会,对,正在开会,一闭会我就立马过去!好,这就去!这就去!”于是校长就向何老爷点点头(何老爷始终没有抬眼看校长,只是向校长挥挥手,仿佛挥去一只苍蝇),又向老太太打了一声招呼,就急匆匆地赶着出门去了。校长刚一出门,老太太就在他的身后说:“去救火呢?还是去奔丧?这么急!”
我想:说不定校长急着去和女教师或女学生开房呢!这校长,校长也真他妈的……
3月12日
经老太太同意,我把何老爷的床铺挪了下位置,由靠北墙挪到靠南墙。南墙有个窗户,透过窗户,有那么一两个小时,阳光可直射到何老爷的床铺上。
我从窗户向楼下看去,看到小区里有一群小学生在栽花、种草、植树——哦,今天是植树节!
时间跑得真快!过得越是充实,时间就跑得越快!不知不觉日子就过去了,不知不觉就从妇女节到植树节了,仿佛节节相连似的。
3月13日
听老太太说,她的小儿子在小区开了一家专卖食品的小超市。平日里,就数小儿子对父母亲照顾得最多,小儿子和小儿媳妇最孝顺,每次来看他们都会带来一些好吃好喝的东西,十天半月都吃不完喝不了。
今天上午,小儿媳妇来了,果真像老太太说的那样,小儿子媳妇两手不空,整整带来两大包东西:有一桶东北产的大豆油,有一箱内蒙产的纯牛奶,有一大袋维维豆奶粉,有三盒松花蛋,有两瓶麦乳精,有两袋雪饼,有一盒夹心饼干,有一袋蛋糕……
小儿媳妇提着一个马扎,坐到何老爷床前,用手一块一块地把蛋糕掰开,又一块一块地塞进何老爷的嘴里(像填鸭似的)。何老爷满脸通红,红得像晚霞。何老爷一句话都不说,仿佛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力气全都用在吞咽蛋糕上了。何老爷每咽下一块蛋糕,都要憋足全身的力气,两脚也不由地翘起,脸上纵横的皱纹分别增加了一倍,双眼紧闭,但从紧闭的缝隙里,还是流出了几滴污浊的泪水——不知是痛苦,还是感激——我看了,立马就想起我儿时生病,母亲给我喂药时的情景。那时,我也是两眼含泪,对母亲又爱又恨又万分无奈。
用了大半个小时,小儿媳妇终于把一袋蛋糕一块不剩地全都塞进何老爷那缺了牙的嘴巴里。
小儿媳妇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站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把手腕抬到眼皮底下,坤表的指针飞马般地奔跑。小儿媳妇笑道:“再过半个小时,这袋蛋糕就过了保质期,现在不用担心了,全都收进肚子里啦!”小儿媳妇的一句话,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小儿媳妇临走时,指着那堆食品对老太太说:“这些全都是我孝敬您们的,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不要心疼!不要亏了身子!”
小儿媳妇走后,我看了那堆食品的保质期,有的再过三两天就到期了,有的再过一周就到期了,有的已经过期,有的到月底过期。于是我也学着小儿媳妇的样子对老太太说:“能吃的要快些吃,能喝的要快些喝,不要心疼!”老太太连连点头,连声地夸赞小儿媳妇孝顺。我还想说:“再不吃不喝,就过了保质期啦!”但话到嘴边又像咽唾沫似的咽了下去。
何必说呢?说了又有何用呢?
3月14日
阳光照在何老爷的病床上,照在何老爷的脸上,好似给何老爷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的由阳光织成的金纱。金纱下面,何老爷满脸含笑,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位和蔼慈祥的老人。那笑容是天真的,是不含杂质的,是少有的,也是我进了何老爷的家门以来第一次见到的。
我想,何老爷正在做梦吧。他是在梦他的童年吗?他是在梦他的初恋吗?他是在梦他与千里之外的情人约会吗?他是在梦他那遥远的岁月、曾經的辉煌吗?我正这么想着,何老爷开口说话了:“……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半天了……”听那口气,仿佛在约会,仿佛在抱怨。一会儿,何老爷又说:“……这钱,你都拿着,不然我会生气的……”这口气,仿佛何老爷在梦中捡到了一堆闪闪发光的蓝宝石,一夜之间发了笔横财。一会儿,何老爷又说:“……过了年,别忘了到我家喝酒!你若不来,看我怎么骂你!”何老爷要骂谁呢?我听了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在与老太太聊天时,我一次次想问问何老爷的过去,也就是问问那些曾经……但每次话到嘴边,就不由地想到一踏进这个家门时,老太太的小女儿告诫我的话:“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于是,我就让到嘴的问话变成了一声叹息,仿佛在叹自己的身世。
3月15日
今天是“国际消费者权益日”,到处都在打假,各地都涌现了一批打假精英,但各地的假冒伪劣也像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
有的说种子假了,有的说农药假了,有的说日用品假了,有的说伟哥假了,有的说安全套不安全了,有的说谎言都变成真理了……
这让我想起在老家时写的一首叫《种豆》的小诗——
母亲说——
去年收获的豆子
还没有播下的种子多
是水灾
是旱灾
是虫灾
是什么灾
母亲没有说
是肥料假了
是农药假了
是种子假了
是什么假了
母亲也没有说
不能没有豆呵
母亲咬咬牙
一字一顿地说——
好在人没有灾
好在地没有假
今年再种一回
说起种豆
母亲的字字句句
都像泪珠一样滚圆
都像豆粒一样饱满……
这一天何老爷病情加重,一点都不假。
这一天,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妇都来了,小女儿也来了。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何老爷送进了首钢医院。大女儿和校长赶来时,何老爷已躺在了医院的急诊室里。
我一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似一夜之间成了下岗职工。我也像下岗职工似的六神无主,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老太太跑上跑下,忙里忙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
老太太向我努努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不用开口,我已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让我去医院,去医院里护理何老爷。
摊到这事,我若离开,与战场上的逃兵何异?再看看老太太那乞求的眼神,我能说不去吗?我好意思说不去吗?说不去,我开得了口吗?
于是我一句话都没说,默默地去了医院,理所当然似的去了医院,去了医院给何老爷当护理。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到这家当保姆,每月只是八百元,直到何老爷被送进医院,我一分钱还没拿到呢!去医院当护理,医院的护理费可是按小时计算的啊!每小时的最低价,也不会少于二十元!
在医院里,我什么都不好说,最好么都不说,沉默就是最好的语言。
何老爷从急诊室出来,就被送进了病房。病房里,病人需要每天二十四小时的看护。
3月16日
给何老爷扎针输液的是护士长,护士长三十多岁,平易近人,面带微笑,仿佛每个患者都是她的亲人。何老爷好像认识她似的,每次见了护士长都眼睛放光,仿佛护士长就是他的梦中情人。
护士长刚转身离去,何老爷就把输液的针头拔下了。何老爷的精气神全都集中在那双鸡爪般枯瘦如柴的手上了,不停地拔下输液的针头。每次拔下针头,我都要把护士长喊来,一次次地重新给他扎针输液。
给何老爷输液时,我得时时地按住他的双手,不让他拔下针头。每当这时,何老爷就用眼睛向我喷射仇恨,而把天下所有的诅咒全都送给了他的家人。
3月17日
今天我牙痛,上火,腮帮子肿得老高,像被谁赏了一个耳光似的。
今天何老爷依旧在玩拔针头游戏。
3月18日
何老爷对拔针头游戏兴趣不减。
3月19日
何老爷依旧在拔针头,乐此不疲。
3月20日
今天,何老爷精神十足,我倒觉得自己四肢无力了,仿佛病了似的,连一个字都不想写了。
3月25日
这几天果真一个字都没有写。今天拿起笔来,又不知写什么是好了。
刚进医院时,老人的五个儿女轮流护理老人,但五个儿女每人只看守完一夜,就全都不见踪影了,硬是把我这个保姆推向了黑夜。
我躺在何老爷病床前的一把躺椅上,一不留神就合上了雙眼。从一个保姆到病人护理员的角色是个急转弯,我一时还不能适应。
3月26日
何老爷对拔针头的游戏彻底失去了兴趣。
3月27日
短篇小说大师契科夫说过:“人要活下去,总得有点可以寄托的东西。”对何老爷来说,活下去的乐趣仿佛就是和护士长作对——乐此不疲地拔针头。当何老爷对拔针头的游戏彻底失去兴趣之后,就把全部的精气神转移到自己的下半身,对双腿之间的东西把玩不已。好在这只是自娱自乐,无需我把护士长喊来。
在病床前的躺椅上,我闭着眼睛胡猜乱想:何老爷也许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生殖器吧,肯定让它受了不少的不为人知的委屈,但也曾给带给它少有的陶醉和快乐!要说有什么对不起的,那肯定是让它走错了道,入错了门,想去的地方没能去,不想去的地方倒一去不返了,就像同性恋作家王尔德说的那样:得到的总是自己不想要的,而又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3月28日
何老爷继续对自己的下半身欣赏、感叹,但无论怎样挤压、揉搓,也没有往日的强硬了,再也没有往日的辉煌了,再也不见往日的雄风了。那东西,就像麻雀似的,小孩子扑捉玩耍还行,可老人玩它,它就像死在窝里一样,再也不能起立了,更不用说起飞啦!
常听人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到了这个岁数了,而且又终日躺在病床上,你想要它怎样?它还能怎样?即便是再对不起它,再亏欠它,但大势已去,怕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3月29日
昨天的下半夜或是今天的上半夜,我在何老爷的病床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何老爷正在做爱,和他做爱的女人还在欢快地呻吟、尖叫,听那声音,仿佛是老太太,仿佛是护士长,又仿佛是我从没有听到过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又仿佛从遥远的岁月里传来。
就像许多人渴望在做爱中死去那样,何老爷就是在这欢快的呻吟和尖叫声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是被吓醒的。我连忙睁开双眼,开亮何老爷的床头灯。我看到何老爷双手仍夹在两腿中间,面带陶醉,一脸的轻松和满足,仿佛刚刚手淫似的。
3月30日
何老爷没有死。
今天死去的,是和何老爷同一病房的赵老爷。赵老爷和何老爷差不多的年纪,也长期卧病在床。赵老爷比何老爷还会搞恶作剧,让全家人都感到面红耳赤,感到力不从心,感到精疲力竭,但当赵老爷咽气时,他们的哭声惊天动地,病房像闹了地震,把何老爷吓得面无血色,白得像一张铜版纸。
3月31日
不知为何,赵老爷走后,何老爷对我的态度就开始转变,简直是转了180度。
看我的眼神里,再也找不到仇视的影子了,目光变得温暖、怡人、舒适,让人容易亲近了。
说话的口气也变了,不是变得有气无力,而是变得柔软温馨,像认错似的,一下子把我当成了他的亲人,甚至比亲人还亲。就是使唤我,也由命令式的强硬变成了商量式的口吻:“能不能给我倒杯水?”“给我倒杯水好吗?”“请帮我把枕头垫高些。”“请把我脚头的被子掖一掖。”让我听了深感愧疚,仿佛自己对他护理不周。
何老爷对我态度的转变,让我深信:人心都是肉做的。即便是块石头,也有焐热的时候。
4月1日
今天是愚人节,但对度日如年的何老爷来说,早已不知今夕何夕了。
今天天不冷,室内温度已达到16.5度了,可何老爷硬让我回到首钢小区那个十层的楼上,把他的旧羊皮大衣拿过来,语气不容置疑。他说他要把羊皮大衣当被子盖在脚头,压压脚,非让我给他拿回来不可。
我想:天冷时不盖,天暖和了,反倒要盖皮大衣了,这是不是在变着花样折腾我?
但我依旧微笑着,把何老爷的旧羊皮大衣给他拿来了。这件羊皮大衣又旧又脏,颜色褪得淡黄,仿佛染上了粪便。大衣的领子是掉过的,掉过后又用黑线给缝上了,针脚又大又粗,一看就知这不是女人的手艺。老太太告诉我,就在昨天,差点将这件旧大衣当破烂给卖啦。
何老爷让我沿着缝补的针脚撕开一道口子,他伸进鸡爪似的枯手在口子里摸摸索索,像水里摸鱼似的,终于在破领子里摸出了一张存款单。
何老爷把存单塞进我的手里,轻声地对我说:“密码就是存单上的日期,写在存单背面的右下角。”
“……”
“存这笔钱时,我就在心里承诺了:谁能陪我到最后,这笔钱就归谁!”何老爷和蔼地看着我瘦了一圈的身子,微笑着说。
我看到存单上的存款整整十万元,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我的双手比何老爷哆嗦得还要厉害,仿佛痉挛似的,仿佛托不起这张存单似的……
我在心里想:“何老爷哪来这么多的钱?何老爷做过官?收过税?这是不是他一辈子勤俭所得?这是不是何老爷的小金库?私房钱?这是不是一笔不义之财?”
我不得而知。
假如这不是一笔不义之财,但落到了我手上,就不能不是一笔不义之财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
4月2日
何老爷是今天凌晨四点半离开人世的。何老爷走时,面带微笑,无牵无挂,仿佛心满意足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一大早,何老爷的儿女全都赶到了医院,哭喊着把老人推进了太平间。
我回到了小区十层老人的家里,在家里木雕泥塑般地坐了一会儿(仍坐在我第一天当保姆时坐的沙发,沙发上依旧腾起迷雾一般的灰尘)。老太太的小女儿把一千元钞票送到我手上,说是我的工资。
我坐在那儿,一遍遍地数钱,数了几遍,仍没有数清,也无意数清。
我想:我做保姆不到一个月,怎么能拿一个多月的工资呢?但又一想,我在医院里做护理,护理费又该是多少呢?
想到这里,我不由地摸了摸内衣的口袋,口袋里的那张存单热乎乎的,还带着我的体温……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