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镇往事(10)

时间:2015-06-17 13:23:48 

我娘在院子里找出手推车,铺上毡子放上被子,两手架在车辕上,把粗麻绳往肩膀上一挂,拉起来就走。车是空的,走起来很快,到了阴巷子陈桂兰家门前,我娘放下车,先朝地上啐了几口响亮的唾沫,又跺了跺脚,然后把门环拍得山响,嘴里大叫:“陈桂兰,开门!陈桂兰,开门!”

赤脚医生陈桂兰把头都要攮进胸腔中了,开门时身子像纸一样站不住。

我娘的泼辣整个白杨镇都出了名——人人都知道我外爷的仙板子厉害,也知道我外爷疼我娘,给她传了不少卦数——现在,我娘雄赳赳气昂昂地追到寡妇陈桂兰的家门前,为的是把躺在她炕上的自家男人拉回家,这对我娘来说是一种耻辱;对由外乡嫁来虽粗通医学但却让自己的男人婚后一年就死掉的陈桂兰来说,是另一种耻辱。

两个女人在一扇门板的前后对视了几秒,无语。

我娘顾不上往那张泪痣脸上啐唾沫,撑开门,直奔堂屋,看到男人躺在炕上,马上挥手让我帮忙抬脚,自己架起我爹的身子,就拖拽着往外拉。到了门口,陈桂兰已将手推车拉过来,我娘看也不看她,直直地将我爹放倒在车里,盖上被子,掖好被头,从女人手里换过车辕,往肩头套上麻绳,一使劲,出了阴巷子。

我要帮着我娘推车,可我娘像两脚踩了红孩儿的火轮圈,一路小跑,飞驰般就到了我家。等把我爹放倒在炕上后,我娘开口道:“上炕!”

我和爹并排躺在了一起,我娘扯过大被子,呼啦一下,盖住了我们。我觉着眼前的那些薄光不见了,四周黑乎乎的。我听到我娘从炕底下翻出根麻鞭后出了门,先从院子外面抽打,然后进了院子,抽打到屋内,最后,那麻鞭猛烈地落在我们的被子上,发出噼噼叭叭的响声。

我娘厉声说:“走吧,走吧……年都快过完了,你咋还不走?你自己命薄怨你婆姨克你,不关我男人啥事!走吧,走吧……”

听到门环被叩动,我娘放下鞭子喘气,见我拉开被头,就朝我努努嘴。我噌地钻出被子,跑去开门。

陈桂兰捏着个包袱走进我家堂屋,到了桌前,摊开,是一堆药。我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倒是这个女人,慢条斯理地说:“大姐,我男人是教书的,懂道理,不会缠着万主任的。我今天一早就瞅他走路不利落,晚上又挨了冻,怕是中风了,赶快把药吃上吧。”

我娘想发火,却把舌头咬住了。她知道这一刻她若开口,从舌尖上飞出去的定是刀、是箭、是枪、是炮。可是现在,她却把这些硬邦邦的家伙都吞到了肚里,搅得自己五脏六腑生疼——她男人直挺挺躺在炕上,比她自己躺着难受一万倍。

我爹中风后,脸斜嘴歪走不动路,躺在炕上起不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像电闪雷鸣,还没来得及抓住,就已经过去,昏睡时像漫溢溪水,洋洋洒洒不着边际。第三周,我爹能下地走路后,突然不会说官话了。

我们白杨镇人把那些广播报纸上的词儿统统称为官话。我爹是个病秧子,种地放羊他不行,却喜欢听广播。他倚靠在镇东头那根粗大的电线杆下,一个人听得傻笑。他是从那个大喇叭播放的官话中得到了启示,跑回家穿上新衣、招呼上几个人去砸庙的。可是,是谁发给他毛主席像章,又是谁让他当上革委会主任的呢?我查遍了图书馆的资料,也不得而知。

生病后,有一只蛮不讲理的小手伸进我爹的脑袋,胡乱地搅和了一通,将那些大喇叭里播出的词汇一把就给抹掉了。当一个经常尾随在我爹身后的青壮年男人跑到我家来,呜里哇啦说了一堆话,我爹只是像佛爷一样笑眯眯地咧着嘴,不置可否地说了几句老家话后,来人才醒悟:主任已废,以后无需向他请示汇报。

长缰子在得知我爹忘了官话后,纠集了镇上的泼皮、无赖、酒鬼、懒汉等一干人,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上赶了四头犄角尖锐的大公牛,然后背着麻绳团,扛着搜罗来的农具,浩浩荡荡开进十公里外的一条深沟。这条沟因藏有四季不融的冰川,被尊为风水宝地。一百多年前,在脑袋后还吊着大辫子的文人墨客的建议下,这里造起了一座七层高的宝塔。塔形像一支笔,寓意用这支笔把住文脉,以期和镇中心的魁星像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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