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拧着脖子,翻着白眼,冷笑:“难不成毛主席是千里眼顺风耳!你把大钟搬到地头上死敲,这叫太岁头上动土,没王法啊!”
我爹皱了皱眉,往嘴里猛地塞了口饼子道:“我没工夫跟你啰嗦,大过年的!”
我娘又找到了话把子:“唉呦,你也知道这是过年,那你咋忘了正月二十要补天?你还敲钟让人去戈壁滩挖干渠,真是造孽啊!”
我爹突然跳将起来,想伸手去打我娘,可被我娘一转身给闪过了。然后,我娘抄起一根手边的松木棍就敲过来,只听砰的一声,我爹唉呦起来。我爹蹦起来:“换换子,我扣你一年工分!”
“我扣你一年工分!我扣你一年工分!”我得意地跟着喊。
砰——我的脑袋上也挨了一记敲。我抱着脑袋,窜出堂屋,和我爹一起出了家门。
四
这时的白杨镇,大街上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影,一点儿也没有春节的喜庆气氛。依着往年,我家比别家更注重过年。谁让我爹叫灶保子呢?灶君姓张,上的是一炷香。我娘说灶神是玉皇大帝的女婿,可不敢得罪,每年腊月二十三送灶,三十迎灶,都是我家的头等大事。我娘换换子早早备下灶干粮,酿好灶糖,只等到时日,经我爹之手放在香案上。香案摆在灶间,我爹跪在灶火门前,毕恭毕敬点起香,燃起灶火。我爹看着灶火着起来后说:“灶爷上天,好说多说!灶爷上天,好说多说!”我爹的模样一定很像小学生背书。我爹不愿意我看到他这个模样,就派我到屋外看烟囱里冒出的青烟是啥形状。如果是一路直上,说明灶王爷心情大好,走得很快;如果是徐徐而上,说明灶王爷对我家恋恋不舍——总之,怎么冒烟都是好兆头。
可今年过年,不知我爹是抽了风还是中了邪,不光腊月八没喝扁豆子粥,腊月二十三没送灶爷上天,更甭提三十日迎灶,只是在大年初一吃了一顿扁食(饺子),就算交代了。到了正月初七,我爹不让我娘做拉魂的面,赶到正月二十这天,我爹万灶保居然一大早就敲响了大钟,让还沉浸在过年气氛中的社员顶着凉风挖干渠。
当我和爹拐过好几条长巷子又扎进一条窄巷时,天色已黯淡,可我还是愣住了——这就是那条阴巷子!我不敢说话,只是相跟在爹的背后往前挪步,眼珠子左右乱看。突然,我觉得脖颈子上冷飕飕的,一股寒风盘旋而过,一下子就灌进我的身子。就在这个当儿,我看到一盏红灯笼慢悠悠从一户人家的院墙上升起,越升越高,直飞到天上,隐入浓黑夜幕。我打了个寒颤,跑了几步,猛地抓住我爹的手,攥紧。
我发现,他比我抖得还厉害。
“爹,娘说毛主席是千里眼顺风耳。”
“咋?”
“你看到那盏鬼灯上天了吗?”
我爹万灶保停住了脚步,猛地甩开我的手说:“缴了皇粮不怕管,正了心术不怕天。儿啊,咱以后不要鬼啊鬼的。你娘的话,听一半忘一半,嗯?”
我嗯了一声,又道:“那咱到这阴巷子里干啥?”
我爹道:“我这几天身上不利索,想找陈医生瞧瞧病,白天忙,总不得空,现在刚好……”
我正想问爹哪里不利索时,忽见巷子深处窜出个黑乎乎的影子,那影子嗖地一声飞了起来,又扑腾一下落了地,眨眼不见了。我吓得腿肚发软,一下子扎进爹的怀中,不敢抬头。爹拍打着我的后心说:“别怕别怕,有爹在呢。”我慢慢回过神来,转头问:“是不是猫?”
我爹说:“不是猫就是狗,肯定不是鬼!鬼见了你爹都要打颤颤!”
话音未落,一阵古怪的踢踏声从巷子深处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分明。我和爹僵在一起。突然,一声颤巍巍的呼唤铁丝一样抛了过来:“回——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