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嚎叫起来:“爹,鬼来了!”
我爹放开我,一面朝地上吐唾沫,一面蹲下身子摸到块石头,朝那踢踏声就扔了过去。
一个苍老妇女的声音跳了出来:“谁打我?”
我听出是长缰子他娘的声音,就壮着胆跟着爹朝前走去,果然,一个瘦小的黑衣老婆子左臂挂着红柳筐,右手拖拽着件大褂,往墙上一粘一粘的。
我爹冲过去大吼:“天黑了,你还在街上搞什么破坏?”
老太婆脚小,撑不住身子,一摇一晃地说:“我儿子的魂影子给吓走了,人好端端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变成了木头……”
我爹不耐烦地说:“不是打针了么!”
老太婆道:“身病好医,心病难治!”
我爹冷笑:“光棍汉的心病只能让女人治!”
老太婆低低呜咽道:“可怜我儿,没钱娶不上婆姨,现在又被吓走了魂影子,真是好冤啊……”
我爹叫了起来:“你儿还没死,就说好冤,要真死了,你该咋说?”
老太婆被噎得快背过气去,张了张嘴,没牙的口腔里只听到风呼噜噜往里灌。她终于别过脸,视线里不再放置我们,而只是捏紧大褂,溜着墙根慢慢朝前移动:“回来——回来——”
我看到这个黑衣老妇的后脑勺上有个簪,像银色像章,只不过上面没有毛主席和他那着名的痦子。我不想往前走了,可爹却执拗向前。走了十几步后,停在一扇窄门前。这时,爹突然犹豫起来,站住不动。
突然,黑暗的天空刮来一阵烈风,呼啦啦撩起我们的衣角,推得我们站不稳,踉踉跄跄贴到了墙根。我的后脑勺像被一双手猛地抓了一下,生生发疼。我说:“爹,咱没送灶迎灶,还在补天日动土,该不会是灶王爷发威了吧?”
我爹站稳了脚跟,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听起来很短促,像他的身子里根本没有装肺。他哑着嗓子说:“咱戴着像章呢!”
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觉得那像章是个泉眼,能给我爹冒出很多水来。我爹站在正月二十日的深夜路口,似乎想要推开一扇门,但又不知该咋推。
正当他要伸出手掌时,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呜咽从屋中传来,那呜咽尖处如钩,哑处如锤,在人心尖上捣出阵阵凄惶。这声音和唱戏的声音完全不同——这是一个人用真嗓子在唱戏。呜咽之声盘旋而上,如钟声裂开缝,每一条缝里都塞满了悲切。
呜咽未了,天色大变,一阵强烈的阴风旋转而来,旋着旋着,成了一根柱子,越卷越细,越卷越高,最后——居然尖利如针,经久不散!
这条短巷彻底归于沉寂——这已不再是我熟悉的巷子——所有的院墙、门板、门环、烟囱,都揉成一团黑黝黝的大嘴巴。
当我看到坚如磐石的爹坍塌下去、软成一摊泥、闭上眼睛、一阵阵抽搐时,脑子轰地一声散了开来。
我嚎哭:“爹,醒醒!爹,醒醒!”
那扇正对着我们的门咯吱旋开,探出张惨白长脸。陈桂兰和我把我爹扶进她家的院子、她家的堂屋、她家炕上后,我说我去找我妈,拔腿就往外跑。
在我往家跑的路途中,整个白杨镇异常安静,听不到一丝声响,只有我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没有钟响,也没有猫叫狗吠,更没有大人小孩的说话,只有我飞快的脚步伴随着粗壮喘气。快点。再快点。
我推开家门,看到娘坐在凳子上纳鞋底,说:“娘,我爹死过去了!”
娘手里缀着锥子的鞋底扑腾掉在了地上,颤声问:“在哪?”
我说我爹在赤脚医生陈桂兰家的门前死过去了,我娘一巴掌劈在了我的脑袋上:“准是那死男人缠上你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