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挥着擀面杖敲我的脑门说:“快去叫你爹回来,就说我要死了。”
我抓起面盆里一个熟洋芋蛋就又转身出了门。我想着去陈桂兰家,却又迈不开脚步。镇上人都管那条死了男人的街叫“阴巷子”,我有些怕。可是一想到我娘的擀面杖,我就不得不朝前挪步。走了半里,看到一群娃娃在斗鸡,忍不住也提起右腿裤脚,拽到左腿前方,身体如公鸡般跳了过去。
以前斗鸡我总是输多赢少,可今天蹦跳过去时,耳边一直响着“封建主义”“牛鬼蛇神”的词语。我一面害怕我爹踢人时的狰狞模样;另一面,又觉得那种暴力场景已暗自潜入我的血脉,为自己增添了一股奇怪能量。我张开嘴巴大叫:“冲啊冲!”斗鸡难免跌进土堆里,让衣裳沾上土,洗衣裳又费洗衣粉又费水,所以无论是谁家大人看到自己家的娃娃在斗鸡,都会冲过来,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拽回家。现在,一个大人也没有,我们就是一群没套笼头的野马驹。我把我娘换换子和我爹灶保子全都忘记了,只是不停地喊着,冲啊冲。
突然间,斗鸡的娃娃全都放下右腿,撒丫子跑散了。我知道准有大人过来,没成想,是我爹。我爹身旁还多了个女人。我爹看那女人时,眼角开出了两簇花;等望见我时,那花就换成了冰。他曲起右手拇指敲我的脑袋:“咋还没回家?”
我噘嘴:“回了,又出来了!”
“你娘头疼好些了吧?”
听了这话,陈桂兰赶忙说:“要不要给嫂子也看看病?”
我爹在鼻子里哼了哼,没理她的话,依旧对我说:“你看你这一身土!”
我拧着眉头:“爹,你快回家吧,我娘说她快死了。”
陈桂兰看了我一眼,身子晃了一下:“万主任,那我先走了。”她折身往回走。我爹张了张嘴,想喊,又合上了。
我跟着我爹进家时,我娘正把一碗粗面圆饼往窗台上献。我们白杨镇的习俗是正月二十日要帮女娲娘娘补天,屋里凡是有洞的地方都要献上圆饼子。看到我爹躬身进门,我娘就把又一个瓷碗往他怀里一塞:“快,献到门顶上去!”
我爹胳膊长,一伸手就能将碗放到上面,可他却把碗蹾在了饭桌上:“换换子!我在外面打封建主义牛鬼蛇神,你怎么还在家里搞迷信?”
我娘一听她男人这么严肃地叫她,皱着眉头道:“什么迷什么信?你有本事就不要叫灶保子,也不要让灶王爷保佑!”
我爹的身子像中了颗子弹,晃了一下:“你个婆娘家,外面的事你懂吗?”
“软处好取土,硬处扛锨过,别以为你不拿羊鞭,就没人知道你是羊倌的后人!”我娘自己端过凳子站在上面,把那碗饼子献好了。
我爹一屁股坐在饭桌前的凳子上,用力一拍桌子,像给社员开会:“头疼是给鬼捏了,肚子疼是给屎憋了,你是要让我动真格的才肯闭嘴是吧?”
我娘已转身走出堂屋到了灶间。
少顷,她又用肩膀头顶开厚门帘,带着股外面的寒气进了屋,将左右两手中的碗放在桌上:一个碗里是粗面饼,另一个是青萝卜咸菜干。
她倚靠在桌边道:“新社会妇女能顶半边天,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婆姨,想多占一个那叫犯法!你那点花花肠子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想休了我,娶那个吊死鬼进家给我儿当后娘!”
我爹突然笑了:“听听!”他转头看我正往嘴里塞大饼,“听听你娘这嘴,啧啧,如果不是婆姨,准能当个副主任!”
我娘伸手抓了块面饼,愣在手上道:“我才不要成天价去敲钟,干那缺德不要脸的事!”
我爹刚刚缓和下来的身子又像挨了炮仗,一下子蹦起来:“谁不要脸了?你说话要小心!小心毛主席听见了派人来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