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盯着那身影,眼底有微不可查的寒意如冰,一闪即逝。
“半夜上门,打扰了老板休息,抱歉。”他似乎是个不惯与人寒暄的,一句道歉都说得冷硬,视线扫过客栈里有了年头的陈壁旧柱,揽起毡披拂过被油渍浸入木纹的老梨花木桌,“看这客栈的模样,开了有些年头了吧?”
曾老板正好伸长手去够柜子顶端的茶叶罐子,那里头是他珍藏了十七年的老君属,平日里也就逢年过节才肯沏上一壶,向来是不待客的。
毕竟是陈茶了,茶叶罐子一开,爆出点碎茶叶沫子,呛得他猛然咳了起来,半响才平了呼吸,提着茶壶转过身来。
他眼角眉梢依然是带着笑的,热水一冲入壶蒸腾,烟云万千氤氲而生,慢悠悠的声音从白雾里透出来,就有点子模糊,也有点子唏嘘。
“是啊,整整开了十七年,算算日子才发现,原来有这么久了。”
“十七年……”来人咀嚼着这仨字,眉梢突然一挑,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我记得十七年前这乱石峡是个战场,那时一场烈战杀得天愁地惨血流成河,老板把客栈开在这种尸骸遍野的地方,也不怕……”
他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桌上的烛光猛地一跳,骤然生了些阴森:“……不怕有鬼敲门吗?”
雾气渐散,一壶老君眉冲得到了火候,老板提起茶壶仔仔细细倒了两杯,应声失笑:“这世上哪里来的神鬼魂灵,若是真的逝者有灵,我倒是每天都盼着他们能上来敲个门,免得我这客栈开了十七年,却一年到头都没几桩生意。”
他将一杯茶推到柜台前头,是等来人自取的意思,自己取了剩下那杯,慢慢品了口陈年余味,手里的白瓷盏在烛火下自然泛出点桃花红:“乱石峡长七里半,塞外天遥一万九,客从远方来,走过的路自然比我老头子多些,天昏月白正是百鬼夜行的时候,行路人都不怕,我一介老朽有什么好怕?”
来人盯了老板片刻,终于慢慢起身,握住柜台上那杯茶:“店老板谈吐不俗,还未请教贵姓高名。”
“贵姓不敢当,高名更谈不上,曾相识,开一家归来栈,等一个故人。”曾老板屈指轻叩桌面,尚完好的那只桃花眼微微眯起,目光落在那人握住茶盏的手上。
手指修长而有力,虎口和指根都有硬茧,是惯提刀枪的手,他视线又飘到来人腰侧,那里悬着口绝对称不上装饰的刀。
刀长二尺七寸,刀身带弧有齿,刀尖狭如利牙,即使不曾拔出,曾老板也认得出敛在鞘内的锋芒。
——狼牙刀,西塞狄戎最精锐的军队,青狼军的制式战刀。
“客人悬刀夜行,风尘仆仆,登门必有要事。”老板垂了眼微微一笑,视线落进手里的白盏青茶,“正题之前,还未请教阁下名号。”
“吴,吴相忆。”滚烫茶汤在杯中荡起涟漪,来人视线却始终锁在老板身上,几字低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
曾相识,吴相忆。
倒是两个针锋相对的好名字,工整得让人想起一副墓外头贴着的槛联。
逝者曾相识,生人勿相忆。
墓前四拜,阴阳两别,虽有风物相连,旧景仍在,故人却已长辞泉下,音容无忆。
“砰”的一声,寒风冲开了窗呼啸入屋,刮得桌上的烛火明明烁烁摇曳不定,几点晶莹随风飘入,落在桌角上,顷刻化作一线水痕。
入了冬,塞外的雪说来就来,白日里还见着干风黄沙,到了晚上却生了黑云琼华,曾老板泰然自若扣了杯盖,轻描淡写地对着身旁吩咐了一句:“小武,去把门窗都关好,别让客人受了寒。”
楼梯拐角的影子里有人低沉应了一声,原来伙计小武一直都站在那,不言不动听着他俩寒暄,沉默得就像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