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的只有吴相忆,生者勿相忆。
无人相忆,他才能脱了名号累赘,化作一缕逝者冤魂,亲手为他的父亲,为当年的鹰扬同胞——
复仇!
“我开了这家归来栈,本就是在等当年的鹰扬故人。”曾老板依旧低垂着头,韩铮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得见他淡然如冰的声音,“无论是鹰扬亡魂还是鹰扬少帅,只要来人还是鹰扬军中人,我就等着他们上门来—杀我。”
韩铮眼神微变,曾老板却轻叹一声,首次露出点该属于他这年纪的疲惫:“可今夜不能,你,不能。”
来人蓦然一惊,一点锋寒已悄无声息点在他后心,脊椎骨侧二寸一分,只需劲力一吐,立时骨断摧心。
小武高大的身形从烛火阴影里现了出来,石凿斧刻般的面容上依然毫无表情,掌中却多了一杆赤血银枪,枪杆半挽臂弯稳持,枪锋挺得笔直,枪尖却在不停轻颤。
无论颤得多急,总不离来人背心脊旁二寸一分,心之所在。
韩铮脱口而出:“问心枪,石头你练成了?”
武磊是当年鹰扬军内的小将,他家里遭过一场大变,被韩钺在生死一线之际救了下来,便带着家传的问心枪谱参了军。他整日埋头苦练枪法,人却变得沉默寡言,韩铮笑谑连石头撞上刀锋都能迸个火星子,他这脾气还不如一块石头。
恰好武磊又单名一个磊字,石头这外号就被韩铮叫了开来。
赤血银枪端持不动,武磊首次开了口,声音低沉:“动,则死。”
“话少则真,你该知道小武从不说谎。”情势陡然逆转,曾老板慢悠悠地品着茶开了口,“问心枪下无冤魂,就算杀了小武,他都决不会对鹰扬少帅出手。但,你现在还是吗?”
窗外风雪呼啸,猛然大作,韩铮身子一僵,如浸寒泉。
“算完了旧账,老朽还有一笔新债想和客人算上一算。”杯盖磕在碗沿上一声轻响,曾老板撂了茶盏,拿起放在柜台旁边的黑檀木算盘,算珠轻拨,几声清脆,各归其位。
“堂堂狄戎左贤王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
曾老板不紧不慢地抬了头,那只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里……
笑意尽失。
四 新债
枪问心,刀压颈,身在其间的韩铮一时不敢妄动,三人形成了种微妙却脆弱的平衡。
众皆寂寂,只有曾老板手里的算珠拨动的声音,和着铁马叮当,在屋外风雪里显得尤为清晰。
“十七年前狄戎溃败,浑邪王带着青狼残部狼狈回返,却在草原上意外捡着了个身陷狼群围攻的野小子,那人面上被野狼抓了一爪,血肉模糊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发烧了整整三天才醒了过来。”
曾老板讲的是左贤王的出身来历,却又比往返塞外的马帮客商说得详细了许多,寒意沁骨的天气里,来人不知为何额角却冒出了汗珠,面上那块陈年的旧伤疤抽搐几下,尤显狰狞。
“……后来他伤养好了,浑邪王喜他敢与狼群肉搏的勇气,便将他收入军中,从一个小卒做起,然后是十夫长、百夫长……他凭着战功一路升上去,等他一刀斩下叛乱部族首领头颅的时候,已经是狄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王了。”
第一颗算珠,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老板拨了上去。
“左贤王帮浑邪王镇压了部族叛乱,又献策治军,颁布严刑律法,推行铁腕政策,不到三年就将整个狄戎凝聚成铁板一块.连所剩无几的青狼军都另选了青壮补足,以新法整顿练兵,狄戎铁骑重新纵横西塞草原,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颗颗算珠在盘上飞舞,曾老板指拨岁月,言剖变迁,将那左贤王突然出现在西塞之后的事桩桩件件一一详列,听得来人冷汗涔涔:“你……你怎能知道得如此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