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泥土上的白霜在迈步间一层层地涂上靴底,沁入心头;穿过蕲州城门后,三人禁不住都吁了一口气,像是吐出了积叠千里的霜凉。
“吞雪刀”燕横说:“我杀过不少人,但大侠倒还真没杀过。”他吐字粗重,像是在吐出一块块久经风沙侵磨的岩石。
“轻絮”崔重接口道:“别说杀了,我连见都没见过,也不知大侠该长成什么样。”一丝好奇从他尖细的笑声中挤出。
“鬼赌”陈闲说:“我见过他一次。等进了簌玉楼,包管你能轻易认出来。”他嗓音低闷,就似懒得开口却又不得不开口。
(二)
簌玉楼有蕲州最好的歌女与茶点,容易打听。三人很快寻至,果然,崔重刚踏进楼里,第一眼便看到了大侠周玉安。
周玉安年约四旬,剑术精绝,人称“淮北玉刃”,数年来扶危济困,仗剑锄奸,在北方武林颇有侠名。此刻他独坐一桌,静默于喧闹的堂中,宛如一柄遗失在乱草间的刀。
——崔重乍触及周大侠的目光,便如猝然中了一刀,浑身惊颤。
定下神后,怨恼立生,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大侠就该如周玉安这般:眉目雅正,青衫方巾,眉头紧锁,忧国忧民。
看着凝眉忧思的周玉安,崔重几乎要击掌赞叹了,这正是他心目中的大侠该有的模样,若能杀掉,定会轰动江湖吧?他极想就此同燕横、陈闲评议几句,终究又忍住。
三人寻桌坐定,喝着茶水。其余宾客却几乎都正注目楼上端坐在栏杆后的一名女子。
那女子怀抱琵琶,妆容妩媚,眸光中却时而流转出一抹清意,似有若无地穿魂透骨,比明艳的容颜更惹人心痒。
堂中人声纷乱,大半在说那女子。她名叫薛方晴,是蕲州首屈一指的歌伎,本是卖艺不卖身,今日却在簌玉楼广邀文人雅士联诗对句,哪个对得中她的意,便可做她入幕之宾,一亲芳泽。
等候薛姑娘出句的工夫,楼里闯入一伙汉子,为首的是蕲州盐帮魁首赵沧海。他有意染指薛方晴,恃强逐走了几个城中有名的风流才子,又扬言稍后谁若敢接句,须先吃他一记厚背宽刃的大铁刀。
——在他踢翻了一个出言顶撞的来客后,周大侠出手了。
周玉安愁眉不展地离桌而起,长叹着从襟袖里取出一柄长不盈尺的玉剑,第一剑直刺,点碎了那把三十八斤重的铁刀;第二剑横击,将赵沧海壮硕的身躯震飞到楼外。
崔重望了望燕横,燕横又瞧了瞧陈闲,三人都没说话。薄玉断金铁,脆剑退莽夫,周大侠的剑术?a href=//wsw.jpgushi.com/gsdq/sharen/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杀人窃ぜ频囊叨嗔恕?/p>
盐帮众人落荒而逃,堂中响起喝彩,然而周玉安眉间的苦色却丝毫未减,他环视满堂来客,神情忧愁地说了句话:
“我知道,在座诸位中,有人是来杀我的。”
闻言如刀子扎耳,崔重未及慌乱,先觉双腿酸痛起来。毕竟刚走了几日长路。他心想,早知如此,路上又何苦为难自己的腿脚?
(三)
从苏州到蕲州这一路,三人都没骑马。
燕横倒是不介意纵马赶路,但他没有银两买马;陈闲散漫寡言,燕横不说买马的事,他便也不去提,只把两手拢在袖里,走得像个乡间农夫;而崔重自恃轻功高妙,有意显露,即便有人送马来他也不肯去骑。
燕横的盘缠不多,都用在了买酒肉上,却吃独食,从不分与两个同伴;陈闲身无分文,自带了干硬的饼子,用葫芦沿途灌水来喝,倒也安然自若;崔重携了些银钱,几次要请两人去酒楼尝尝精致菜馔,但两人谁也没去。
燕横性子粗直,一路与人口角不断,好在他尚有些分寸,没动起手来耽搁行程;反倒是崔重闲不住,几次从旁煽风点火,都被陈闲劝止。
临近蕲州,崔重又说要做东。燕横对崔重的盛情嗤之以鼻,见他啰唆不休,便喝骂了几句。崔重哈哈笑过,又去邀陈闲。
陈闲正低头整理行囊,他带的行李最少,除去干粮外,只有一柄短剑、一粒骰子和一个葫芦。他仔细地把短剑、骰子和葫芦都擦得干干净净,答道:“本是萍水相逢,还是各吃各的吧。”
燕横的行囊最大,且看得甚紧,也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他背着行囊走路就似背着一座山。崔重瞧着燕横闷头大步前行,竟似走出了几分风尘豪侠的气魄,忍不住道:“不伦不类。咱们都是黑道武林中大有名头的人物,总在白天赶路,成什么道理?我看不如白天歇着玩玩儿,入夜再启程——黑道黑道,就是该黑天走道才是。”
陈闲眉头微皱。三人中,出身塞外凌峡寨的燕横武功最高,名头也稍大些,但即便是燕横,也只在塞北有些薄名。不光正道武林瞧不上三人,在黑道上三人也远远称不上“大有名头”。
燕横早看出崔重时时想高人一等、处处要与众不同,冷笑道:“崔胖子,你还是多在太阳底下走走,把一身白皮晒黑了,才合你黑道飞贼的大名。”崔重听到贼字,颇不乐意:“我可不是飞贼,我拿人东西,神不知鬼不觉,总好过你硬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