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媚娘手抚琴弦,低头出神。春香说:姐姐,那人好像是归云庄的周公子。赵媚娘似乎没听见,仍旧停手不语。春香奇怪地说:姐姐,你不是要弹琴吗?赵媚娘仿佛回过神来,她轻轻瞥了一眼竹林,吁口气,慢慢捻动几个音。有些凌乱,漫不经心。坐在一边的春香说:姐姐,怎么兴致不高了啊?赵媚娘就叹口气,说:这雨下了这么长时间,是多么烦人啊。春香诧异地说:刚才姐姐还说好雨呢。我看姐姐的心就像这春天的雨,也是阴晴不定的呢。赵媚娘就笑笑:你一个小丫头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春香扮个鬼脸,悄悄说:小姐心乱,丫头才能看得清啊。小姐莫非心儿丢在了竹林里?赵媚娘叱一声说:胡说!这么没规矩!春香委屈地说:又不是我们赶他走的,他愿意去竹林里淋雨,活该!我们何必放在心上呢。赵媚娘不语,静静地抚起琴来。春雨淅沥,琴声悠扬。东张西望的春香忽然说:哎,有人和你比赛呢。我听到笛子声了。赵媚娘不语,轻轻住了手。笛声一滑,也收了声音。春香拍手笑道:是那周公子吹的。赵媚娘抬眼看了看竹林,又低头弄琴。笛声果然随之而起。春香兴奋起来:姐姐弹什么,他吹什么!这人成心是想比赛呢。赵媚娘嫣然一笑,想了想,琴声一转,换了一曲。不一会,笛声依着同样的曲调和了起来。春香撇撇嘴,坏笑着说:姐姐,咱在亭子里,他淋着雨,看谁比过谁!赵媚娘却住了手,眼望竹林说:我们这样不厚道吧?春香叫道:比赛讲什么厚道啊?姐姐要是心软,我去请他到亭子里来?赵媚娘急道:休要乱来,也不怕人家笑话。春香得意地笑了:那姐姐快弹琴啊。赵媚娘摇摇头,轻轻吸口气,抚起琴来。
春雨如丝,竹林滴翠。
赵媚娘胸口起伏,微微喘气。她忽然住了手,问道:多少曲了?春香仿佛都迷糊了,她说:大概有十多曲了。实在记不清了,那人跟得好紧啊,好像没有不会的。我看还是别比了。
赵媚娘抿嘴笑笑:下面这曲《春江花月夜》他决然不会。春香将信将疑,却见赵媚娘拨弦三两声,行云流水般弹了起来。笛声沉寂了好久,果然没有跟上来。春香顿时精神起来,拍手叫道:呵呵,还是姐姐高明。他输了。赵媚娘粲然一笑:我这曲子从不对外人弹。就是三年前的比赛上,都没有舍得出手,今天是迫不得已。他输了也不奇怪的。她指尖一抹,收了音。柳色青青,纤尘不动。
赵媚娘看一眼竹林,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了,要不要叫他们亭子里避避?
春香说:姐姐也不用替他人操心了,雨早就停了,周公子他们上马走了。
竹林静谧,四下无人。
赵媚娘怅然出神,慵懒地说:我们回去吧。
四 夜弹琴
康正午患了职业病。
几年来,头疼和心躁的毛病一直折磨着康正午,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白天还好,有酒可喝,有人可杀,一到夜里,酒残人醒,烦躁异常。康正午躺在床上,就是合不上眼,一闭眼,那些被他斩杀的人排着队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们都提着头,指着瞪出的眼珠喊道:还我头来!康正午拔出刀,四下砍杀,可是他们都没有了脑袋,不知道往哪里砍。他累得满头大汗,豁然醒来,心跳不止,他知道,这是心魔啊!
为了对付头疼,康正午白天睡觉,晚上夜游。他抱着刀,夜里四处游荡,累了,就掏出吹了好几年的埙来,呜呜地吹上一会。也就是在两年前,当康正午走到普渡寺外的时候,他听到了里面传来弹琴的声音。谁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空林寂无人,明月来相照。琴声清冷,一声又一声,康正午入了迷,一直坐到琴散音消,仍不愿离去。此后,每当烦躁难当时,他就跑到普渡寺外吹埙,埙声呜咽,跟鬼哭一样。大多时候,吹不多久,清冷安逸的琴声就会响起,带着埙声绕来绕去,将他那暴戾之气慢慢化解,最后归于平和冲淡,一时万籁俱寂。这几年,多谢这弹琴的人,他才没有夜夜都是睁着眼睛睡觉。可是最近一段时间,琴声消失不见了。
连着几夜,康正午彷徨踯躅,不觉踉跄到普渡寺外,可是无论他吹得多么杀气逼人,琴声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过。
康正午决定去普渡寺找那位弹琴的人。
普渡寺的山门外,日见一日地热闹起来。一座高台已经起了一半,匠人们爬上爬下,忙着赶工。寺院大殿里,烟雾缭绕。康正午倚在柱子旁,一动不动。敲木鱼的和尚哼哼着念经,不时地偷眼看他。
一名执事僧走了出来:请施主稍候,方丈正在里面为女施主拈香。
康正午谢过他。
倚翠楼里的茶水王二哥忽然从外面挤进来,看见康正午,他只是咦了一声,竟没有答话。他气吁吁地冲执事僧唱个喏,问:我家花魁可在里面?有劳通报,就说家里有事,妈妈唤她速回。执事僧转身进去,一会工夫,方丈稀音踱了出来,他回头合掌道:万事随缘,施主不必忧心。有劳大师了。温声软语声中,赵媚娘款款而出。三年前的赛事上,康正午曾经远远地看过这位名动一时的花魁娘子。当时她万众簇拥,羞容满面,凌波微步,仪态万千。而今近在眼前,康正午暗中惊讶于她的柔静雅致,竟不似青楼女子。同时康正午又隐隐觉得,这张面容似乎又在哪里见过。
望着赵媚娘的花轿缓缓出了院子,康正午怅然有所思。忽然听得稀音方丈说:施主找老衲有事情吗?康正午尴尬回头,躬身施礼道:大师,洒家是上河的刽子手康正午。方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康正午仍然躬身道:洒家不是来焚香的,只是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稀音动了动眉毛,朗声道:来我佛地,皆有善缘,不知施主所问何事?
康正午沉吟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他,虔诚地说:大师可知道夜半寺内何人抚琴?稀音大师的脸色有点茫然,他问道:抚琴?
康正午说:几年来,洒家因头疼病难以入眠,夜半常常在寺外徘徊。时时听到寺内琴声悠扬,听后只觉得神清气爽,头疼顿消,因此心生感激,又十分好奇,不知道这位抚琴人是寺内哪位高僧?稀音展颜一笑:施主原来打听这事?敝寺旅人常来常往,深山隐士时出时没,是谁抚琴实在难找啊。康正午摇摇头:此人长年在寺里,定是寺中高人。莫非是大师您?他合十笑道:阿弥陀佛。老衲心中皆是佛,全无丝竹之乱耳。他顿了顿,回顾身旁诸僧说:你们常随师叔学琴,莫非是师叔能治这位施主的头疼?众人皆摇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