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已经过世,但是他去世还不算很久,残存的灵魂依然能够为我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意见。于是我开着飞行器直奔他位于市郊的寄魂所。但愿祖父能够帮我解决这个问题,或者至少能够给我一定的引导,好让我有能力解决它。
此行还算顺利。寄魂所是城镇中孤立的一部分,这里四周平坦,曾经老旧的住宅已被夷为平地,重新回收;许多新的建筑工程仍在继续,大多是在建造机器人居住的蜂房式居所。这样的场景容易给人们造成假象。当在远处看到这里的高楼时,你可能会忍不住猜想:是谁住在这儿呢?然而当你走近这里,看到这些毫无生气的水泥,看到这些通过简单样式重复叠加而成的蜂房时,你才会恍然大悟:哦,原来这里无人居住。
不过,这里看起来显然是一块繁忙之地,机器人在此间快速穿梭,勤劳作业,还有那些飞扬的尘土,所有的一切都与救济镇那种懒散的宁静相去甚远。
在寄魂所中,管理员是一位二米高的机器人,身着黑色马甲和配套的帽子。它将我领到标有“派克茨维斯基”字样的门前——也就是祖父的房间门口。祖父生前的物品被排列放在屋内,看到这些东西将有助于他保持感觉中枢的活跃和警醒。
在这里他所能得到的各种帮助,都是他需要的。他的骨灰出于生物医药方面的考虑已经被收回,并且在一年多前下葬。虽然他残余的灵魂得以幸存,但是也开始逐渐转变为香农熵,也就是逐渐变成那种不稳定的灵魂残影。
不过,当我敲门而入的时候,他仍然认出了我。“托比!”他的照片喊道。
这张镶在钢架相框中的照片几乎占据了远处的整个墙面。它自动反应般地笑了,这是祖父仍然保留的为数不多的表情之一。除此以外,他还能做出各种皱眉的动作,比如因不赞同而皱眉,因焦虑而皱眉,因不开心而皱眉,并且他能够因惊讶或者好奇而抬起眉毛。然而在近几个月中,他后面的这几个表情开始逐渐消失。
大概再过几个月,除了墙上的照片以外,祖父将会彻底消失。那么这张照片终将与犹大·凯撒的(或者其他什么的——历史可不是我的强项)半身雕像一般,毫无生气。
我从背包中拿出白索维农酒,将它放在祖父曾经喜爱的古董桌上。古董桌的桌面已经凹凸不平了。祖父认出了这酒,兴奋地喊道:“就是这东西!”紧接着,他又大声叫道,“快用垫子垫上啊,看在老天的份上,托比,你知道怎么做更好。”
我把他的声音调小了点,然后在不断冒着水汽的瓶身下面垫上一块手帕。祖父生前一向对古典家具和美酒爱不释手。
“可惜我不能喝,”祖父补充道,他的照片因伤感而皱起眉头,“我不被允许这么做。”
这是因为他既没有嘴巴也没有胃。过世的人们往往会将这两样东西遗忘。严格说来,我拿这瓶酒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勾起祖父的忆旧之情,来小小刺激一下他的物体识别功能。“我需要一些建议。”我开口说道。
他的双眼不断在我和酒瓶之间来回扫视,仿佛他不能确定哪一样是真的;或者说,即使他确定了两样都是真的,但是他也不能确定哪一样对他来说更有吸引力。“还在跟那个女人纠缠?她叫什么来着——?”
“她叫莱妲。”
“她是你老板。”
“对。”
“也是你妻子。”
“嗯,”我说道,“曾经是。”
“她如今又对你做了些什么?”
“说来话长。事实上,她使我参与了一项行动怎么说呢,这项行动的本质,在法律和道德方面都有些许的问题。”
“我已不再接手法律案件。”祖父在世时,曾经是一位出庭辩护律师,专门服务于一家富人区的商行,“这次的麻烦很棘手?”
“我昨晚刚把血迹清理干净。”我说道。
六周前,莱妲·乔希将我叫到她的办公室,问我在救济镇是否还有朋友。
“仍旧是原来的那些老朋友。”我对她如实汇报。曾经一度,我可能说。在我们那段失败的婚姻中,绝大多数时候,莱妲千方百计地想要断绝我与救济镇的联系,但效果甚微。而现在,她又想让我将这些关系重新利用起来。
她的办公室矗立在城市深渊的顶端。从她肩后的窗户向外眺望,我能够看到阳光热能交换器的尖顶,它的身后是一个白色球形储货仓,无人驾驶飞行器在其中来回穿梭,嗡嗡作响,如同肥胖的蜜蜂。
莱妲本人很漂亮,并且野心勃勃;她有点小钱,但不算十分富有,至少没有她渴望的那般富有。她的公司注册名为“莱妲乔希”,是那种位于工业底层的猎奇信息搜集公司,城中这样的公司数以百计。我曾经是她从救济镇招来的固定特派员,婚后她试图提升我的社会地位。最终,在结婚六个月之后,我俩于一个自助离婚机前结束了这场婚姻。如今,我只是她的一个合约员工而已,并且如莱妲所知,我已经好几周无所事事了。或许这就是她想要派我回救济镇的原因吧。我问她这次的业务都要做些什么。
她笑了,左手的小指敲打着桌面。她的这只小指实际上是一只金色的假体,采用一整块昂贵宝石精制而成,上面镶有缟玛瑙作为指节。
“我有一个客户,他希望我们能够代表他完成一些事情。”
“在救济镇完成?”
“一部分是。”
“是个什么样的客户?”通常,莱妲都需要主动出击,争取客户,与一群竞争者抢夺生意。不过这一单生意看起来更像是客户主动送上门来的。
“这位客户希望保持匿名的方式。”
有些诡异,但也还好。无论是现实还是想象,这都与我无关。“什么样的任务?”
“首先,我们得资助一位艺术家,他的名字叫——”她拿着掌上阅读器再次核对了一下,“他叫加法尔·布鲁姆。做这件事的时候,不能太过于显露我们对此的兴趣,并且不要提起我们的客户。”
无论怎样,我都无法提起这位客户,因为莱妲根本没有告诉我任何有关他的信息。“这个加法尔·布鲁姆是哪种艺术家?”
“他用动物做表演,将其称之为‘死亡之盒’。他想举办一次名为‘笛卡尔剧场’的公演。我所知道的就这些。这个人显然是个避世的家伙,估计不好相处。或许他有些边缘性人格障碍吧。他也算是警察局的常客,不过从未因越轨的行为而受罚。因为他总是四处搬家,我也没有他当前的地址——你得靠自己找到他。”
“找到他之后呢?”
“然后你把钱当面给他,赞助他的演出。”
“要与他签订合约吗?”
她狠狠地斜睨了我一眼,说:“没有合约就没有约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