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留的发型，叫“月亮弯”。我已经记不大清了，我母亲却一直记着，时常念起，那刘海的一弯月牙，裸露的前额，说是衬托得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我没有清楚地看见过自己，一生最好的时光，清澈的眼神，韶华流转，可能很快就暗淡了，短暂的光亮，然后是漫长的庸常的浑浊，然而不自知。母亲的心中有一面镜子，那里面住着从前的我们。然而那只是她一个人的宝藏，只供她年老回忆，一个人失落或欣喜。
成年后，我剪发的经历是屈指可数的。因为以为头发是会说话的，是最能透露一个女人个性气质的标志物。所以不免想，当一个人爱上你时，是多种巧合的产物。当时的场景，甚至空气的流淌速度，每一个细节，都是不可忽略的。头发当然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细节。在某一个时刻，你一低头，或是一个侧影，都可能让他心动过。这一切都是无可替代的，因而值得怀念、熟悉而渐渐依恋，不舍得改变。但愿岁月静好，青山常在，绿水常流。
因而一旦剪发，就成了一个决绝的手势。因为太重，无法再担负。内心枯涩，双眼蒙尘，风霜落下来，黑发不再光泽。残阳恍惚，脚步踉跄，还有多少旧可念，还有什么丝不可断？
从前，在电视剧里看见削发为尼的镜头，总是要流泪。青丝一根根在风中飞扬，飘离身体而去，永远地飘落，那是怎样的割舍。非得要如此的结束，才真正干净吗？那是比死更可怕的冷漠。我知道我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因为不舍，所以活着。可以寂寞地死去，但一定要热泪长流。
丝丝缕缕，都是生命的细节，如何割舍？年少时，我爱在河水里洗发。细碎的鹅卵石，清凉从脚底一直爬上来。道道闪亮的波光中都映着自己，清白的脸庞，梦想如飞扬在阳光里的水珠，颗颗透亮。15岁，我念完初中，从此离开了村庄和小河。中考结束，我做了两件事——照了一张相，蓬松的齐耳短发，黑底白格的背带裤，一双眸子有些茫然，却漆黑，期待着生死不渝、从一而终的爱情；然后，买了一本《红楼梦》。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就像花和叶一样，人生也有着不可逆转的四季。我的先生开始不断在地板上捡到我的长发，它们像水草一样，缠绕在他的拖把上，阻碍他的清扫工作。我不得不在阳台上梳头。阳台上空旷，风大。日复一日，我总是俯着身子，专注地在白色的瓷砖上，一根根地拾起那些飘落的头发。我想起别人说过的一句话，当你开始注意到你身上的某个器官的存在时，就说明它开始出现问题了。我的头发让我烦恼。
我知道，越往后走，不只是头发，身体一定还会有其他的部分跳出来让我看到它的存在，这是不得不面对的琐碎与尴尬。怎能想象，一个人，和一部机械的构造，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看似生气勃勃地运转着，但还是在一天天老化，一天天松动，最终齿摇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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