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走在沙滩上,惊喜感受到脚下沙子的细软,再一次明白了张爱玲对于这片海滩的痴迷。
每次看别人写海的文字,出现“闻到海水味道”之类总觉做作,然而此时,我却真真正正闻到了那股海洋的咸腥味。
在浅水湾附近一片极隐蔽的草地上,我看到了《沉香屑第一炉香》里提到的淡巴菰花。突然意识到当时年轻的张爱玲已然深刻,因为那种小白的花,清丽却不甚起眼、美丽而不够张扬,寓示当时来自上海的小家碧玉葛薇龙是多么贴切。“小白骨嘟”,就像葛薇龙的粉扑子脸。“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张爱玲说。
她还喜欢在作品中称男子身上有淡巴菰的味道,其实就是香烟味道。淡巴菰是英文tabacco的音译。
石青半山
“松涛一停,香港山上就有种异样的寂寥。”张爱玲在下半生的英文作品《易经》里这样说。
坐在出租车上,借着黄昏的景致,我们向太平山驶去。
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香港富人多喜住在半山。越来越稀少的人烟,越来越清澈的空气,很多山谷转弯处,都可以瞥见浓绿得滴下水来的魍魍森林,远处,则是淡蓝色的充满烟愁的海,还有那茵茵得化不开的雾。连张爱玲也说,“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
到达山顶后,下车行走。张爱玲形容半山里的云,是“石青”的。想她当年步行于半山,也只有因着这样的步行,她才能以旁观者的角度无比窥视,从而今后华丽铺陈。
淡影疏林,松涛沙沙。张爱玲说得对,半山的这些幽径,是最适合散步的。“蓝阴阴”的月亮,连采樵人都不来的崎岖的山坡,“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笺”。
我想起《茉莉香片》里聂传庆那晚也是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山上走着。其实,在半山徒步行走最容易让人感到一种“多余人”的落寞——朱自清说的“热闹是他们的,而我什么也没有”。但是这种行走,又确实让人心旷神怡,因为你知道这世间有一种极好的、你永远达不到的生活,而这种“永远达不到”又让这种生活更加美好。
正如张爱玲所说,在半山,有“林子里的风”,也有“海面上的风”,林子里的风像怒犬吼叫,海面上的风则有些凄凄然,像哀狗。
聂传庆就是在这种风中对言丹朱拳脚相交。那是衰弱人的最后爆发。我此刻也同样站在这种“哀狗般的风中”,突然感到了那种杜鹃花般的震颤。像红雨,殷红的花瓣簌簌落下,砸烂了远行人的双脚,压垮了远行人的灵魂。
在描写香港的多部作品中,张爱玲都提到了半山豪宅。葛薇龙眼里“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或是“流线型的白色建筑”。而此时我见到的却是远处碧绿山坡上一处姜黄色的英式建筑,黑色雕花铁门,城堡一样熨帖的设计,有着维多利亚式的门廊。最妙的是它的露台,希腊式一览无遗的大露台上,最末端靠近悬崖的地方却偏偏立着一架鲜红色的三角钢琴。鲜红色的钢琴,多么诡异又罕见,但此时配着那黄昏时分的姜黄色建筑,却显得格外熨帖和谐。
一个穿白绸晨衣的女子走上露台,手中端着一杯如血的红酒。她举起杯子,轻轻呡上一口,又一转身,看着身后如烟的山景。
在残阳照射下这一切让人感觉如此不真实,又充满着一种小说般美感的张力。
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二炉香》里提到有“山顶缆车”这一站,于是我也坐了缆车下山。两旁嗖嗖掠过惊人的景致,让人觉得碧绿、镂空与不真实。然而还是让人爱,只为着任何一种突破庸常生活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