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萨克斯医生曾经在《色盲岛》一书中提到英国科幻小说家乔治·威尔士的一个短篇小说《盲人乡》,讲一个与世隔绝的山谷,谷里的居民因为一种奇怪的疾病都变成了盲人。几个世纪过去,一切与视力有关的东西的名称都消失或更改了,关于外部世界的一切也消失或变成了神话,他们不再关注岩壁之外的任何事物,他们的想象力随着眼球一起萎缩了,同时另一种新的想象力却随着耳朵和手指变得更灵敏而得到了增加。有一天,一个双目健全、航过海见识过世界的人无意中闯入这个山谷,但他却被当地人当成了病人,他口中的蓝天碧水、绿树红墙,星星和云朵,都被当成了他独有的幻觉。
在半个多世纪的行医和写作生涯中,萨克斯医生就像小说中那个闯入盲人乡的人,通过心智边缘的观察,再回头思考“正常”意味着什么。在这些神经性疾病中,别人看到缺陷,他却看到人类心智的丰富性和神秘性;别人描绘残疾的细节,而他展示大脑如何补偿、重塑、重新校正,而不只是退化。他寻求的治愈之方,不仅是症状的消失,而是它们如何融入甚至充实病人各自的人生,让他们找到新的力量和丰富性。
“人们会以自己的条件生活,不论他们是聋的、色盲,还是有自闭症等,他们的世界跟我们的世界一样丰富多彩。”比如图雷特综合症,他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种疾病。这种病的主要症状是因过度的神经能量而产生一系列的奇异动作与念头:抽搐、痉挛、行动乖张、表情扭曲、大吵大闹,无意识的模仿以及各种强迫行为,但它也通常伴随突然爆发的创造冲动和古怪滑稽的幽默感。
在《错拿妻子当帽子》一书中,他介绍过一个叫小雷的图雷特综合症患者,从4岁起就患上这种疾病,每次发病时都被人指指点点,当成怪胎,成年后事业与婚姻也深受其害;但另一方面,他是一个爵士乐鼓手,以狂野突发的即兴表演著称,无法自控的抽搐或不由自主的击鼓动作就能带来一段美妙狂热的演出。
萨克斯医生给他开了一种叫氟哌啶醇的药物,服用之后,他变得“严肃、稳重和大方”,他的婚姻更加美满和谐,还当上了爸爸,结交了更多的好友。但与此同时,他也没有了以前的狂热随性,少了很多灵感,生活变得越来越简单无趣,尤其是对音乐的反应越来越迟钝。最后,小雷做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他会在工作日老老实实吃药,但周末就不吃了。于是他变成了两个人——吃氟哌啶醇的小雷和不吃氟哌啶醇的小雷:一个是头脑清醒的上班族,从周一到周五处事冷静,深思熟虑;另一个是周末“抽个不停”的小雷,精力旺盛,灵感不断。
在萨克斯医生的所有故事中,我最喜欢的是O‘C女士的故事。O’C女士是一个88岁的老太太,住在养老院里,有一天她突然听到很响的音乐。一开始她以为是广播开着,但却没有。无端听到并不存在的音乐,老太太害怕自己是不是发疯了。
初次会面时,O‘C女士几乎无法听到萨克斯的声音,她脑海中的歌声如同汹涌海水将她包围,外界的一切声音都被隔绝在歌声之外。萨克斯医生给她的诊断是,颞叶癫痫导致的幻听,脑扫描结果也显示她的右颞叶上有一处很小的栓塞,是小中风的证明。“突如其来的歌声大概是中风的结果。此处大脑皮层刻录的音乐记忆,很可能是被中风激活。若是如此,症状会随着康复而消失。”
但是,萨克斯医生并没有停留于此。在他的进一步追查中,他了解到O’C女士听到的音乐是19世纪90年代在爱尔兰流行的摇篮曲。而她恰恰出生于那个年代的爱尔兰,5岁父母过世后被送到美国的亲戚家抚养。她对于自己人生最初5年完全没有任何记忆,并因此而感到悲伤。
最后,他为她编了这样一个故事:我们每个人出生最初几年的记忆都会被封存在大脑某个保险箱里,永远无法打开。但出于某种不可知的机缘巧合,比如一次阴差阳错的小中风,O‘C女士的那个盒子被打开了,她听到的歌声会不会就是5岁前母亲曾经为她唱过的摇篮曲?
当然,这个假设永远不可能科学地证伪,但O’C女士却因此释怀了。当时让她无比恐惧的症状变成了未曾预料的慰藉,一个长久以来渴望的归宿。
最后,萨克斯这样写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写道:‘你们所有人,你们这些健康人,都无法想象我们癫痫患者在发作前那一秒钟感受到的幸福。’……O‘C女士会理解的。她在她的癫痫中找到了超凡的喜悦。这对她而言是理智和健康的顶点——事实上,是通向理智和健康的钥匙和门户。她的疾病也是她的健康、她的治愈。”
主笔/陈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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