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义忠:银盐的温度(3)

时间:2015-11-01 22:51:24 

摄影是一项非要介入别人生活不可的行为。只要能够“看”,阮义忠就很兴奋。但是摄影既有隐私性,又有攻击性。他说摄影师好像一个导演,会下意识地希望人走入理想的位置。有时比骨肉还亲,有时比仇人还敌,阮义忠喜欢其中的亲近感。自从1981年他进入电视界开创了行旅节目的模式,类似今天《舌尖上的中国》对于国人的启蒙效果。那几年他名利双收,但总觉电视摄像机的观景窗太冷冰冰,搁置的照相机反而在引诱召唤他回归。他特有的与拍摄对象的亲密感,又在“八尺门”——一个基隆市里的原住民山胞小聚落——出现了。在这个城中村里,人们改变了乡土生活,甚至对外来者坦诚相待,虽然环境困苦,但人的生活却比都市更充实。这组声誉极高的作品拍摄动机却是自私的,是他“想脱离苦闷、突破艺术表现”。他甚至抛弃了社会性的宗旨,没有刻意报道村民的处境和唤起同情。因为“击垮我们的不是外力,而是自己”。

阮义忠形容布列松,“心”是随时拉满弓的。“我这个人非常冲动,真的。对于这点我的亲朋好友都觉得十分头痛。我是一根筋,但我却能把它应用在摄影上面。我从不思考,我行动,求快!我横冲直撞!”《人与土地》拍摄了十几年时间,1987年第一次展览引起轰动。他创作了整套的刻画人与土地关系的镜头语言。“我很幸运”,正好赶上了台湾从农业社会向现代社会飞奔的年代,自己用几十年的时间,给了农业社会“最后一瞥”。他也注意到了从乡村到城市带来的一系列负面问题,但是并没用作品来表现。他说自己急切地想要自我救赎,找寻刻意看到的希望,顾不上现代化的弊病。“我想表现即将可能的改变,希望镜头使之永恒。”

在收入最好的日子,却觉得自己一点点对外界热情冷却。“这才是现代商业社会的陷阱,一旦跨入另一个领域,就像另一个星球,有完全不同的价值标准和伦理规范。”每一套领域都有一套趣味,每种趣味又是势力范围,让阮义忠厌烦。摄影因为层次足够基本,和生活纠缠得深,最实用,形而下,也最形而上,所以总和哲学扯在一起。“怎么打动自己也打动别人?”阮义忠第一次把镜头投向城市,也曾经试着批判,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失败了。他的感受是,台北的外包装越来越好,而病态却在骨子里,相机触碰不到。1989年他拍出了《台北谣言》,他说:“最后我只能拍出一个虚虚实实、半真半假的台北。”他甚至在北京昌平买了一块地,想归隐田园。“那时的北京还没有雾霾。”阮义忠本来想用一个大型个展“告别城市告别台湾”,拥抱千禧年,结果1999年台湾“9·21”地震爆发,他把200多幅多年心血集结的照片全部义卖,捐给台湾最大的义工组织“慈济”去赈灾。

“我不觉得进山苦。脱离家庭的孤独是有的,但这也强迫我必须融入泰雅族当地的小村落。”《四季》一组照片声誉最高,也引起了争议。“四季”并不是一个阮义忠的命名,而是真实存在的宜兰县大同乡的村名,他甚至参加了当地中小学的开学和毕业典礼。台湾的山地是管制区,出入手续跟出境一样麻烦。泰雅人长相很不同,男的异常俊美,女的出奇美丽。他第一次踏入四季村是1981年,当时台湾的各个角落已经几乎被他踏遍,但只有千余人口的四季村却是第一次被照相机探访。四季村有混血儿,因为当地曾是美军驻地,也有德国传教士,阮义忠的照片诗意美丽,他发现混血儿在当地并不会受到歧视。

有社会学者认为他少了批判和控诉。英国摄影师布赖恩·坎贝尔却把阮义忠说到了点子上:“他的照片本身或许不自负,不过却绝对不欠缺仪态与个性。因为它们并不汲汲于追求新奇,或者倚赖风格上的效果,而是简单而且直接的沟通,它们有一种永不妥协的尊严和正直。摄影家很清楚自己要表达的东西,知道如何去表达,而且执行起来毫不忙乱。这种自信而又诚实的手法赋予这些照片一种沉默的权威,看在读者眼里既具吸引力又让人放心。”

启蒙:标准的建立

对于摄影的好与坏,阮义忠先用书,后用杂志,建立了一套自己的并且为世界所接纳的理解标准。“一开始,我自己想了解世界各地的摄影师是怎样在拍照,有哪些好的摄影家,当时台湾的摄影资讯也不发达。只能在书店买进口的画册,不晓得世界地位怎么样。只是有些照片能打动我,有些则不痛不痒。没有一个系统性的介绍说哪个更好,国外也是这样子。”阮义忠觉得评论界没有给自己明确的感受,“人们对于摄影的态度,太容易被桑格塔等评论者的观点所影响。”他不擅长文字,又没法不写。“我看到的世界充满比例、线条、秩序,却找不到形容它们的词句。我对于不同事物之间关系一向特别敏感,同一事物在不同时间的存在状态特别感兴趣,但是在意的焦点往往说不清楚。”叙述的跳跃,并不妨碍他有办法抓住稍纵即逝的一线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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