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从东方升起,红红地映照着我们的老土砖屋。老土砖屋那头的屋檐下,美叔的儿子呼呼地扯着风箱,炉火红得跟太阳一样。炉火里烧着美叔的錾子。
当錾子红得像炉火一样时,就被美叔用铁钳子夹出来,放在铁板上。錾子的嘴尖在美叔用铁锤细细敲打的过程中,变成铁青色。然后,錾子被放进脚边的木盆,盆里盛了少许清水,里面靠着大大小小青色嘴尖的錾子。
我最喜欢看美叔将錾子放进脚盆里触着清水的刹那。那一瞬间,火与水厮杀,然而只是“哧”的一声,火便没了脾气,化作一股青烟,败得毫无悬念。
美叔是石匠,他刻得最多的是墓碑。每隔一段时间,他会把他的錾子全部送回火炉煅烧修整。这个时候,我怀疑美叔其实是古代铸剑大师的后人,而他的风箱、火炉、錾子,统统都是祖传的宝物。有一次我问过美叔,美叔肯定地回答我:“是的。”
拥有宝物的美叔刻得一手好墓碑,自然也写得一手好小楷。每次他们家有新斗笠,美叔都会在斗笠上留下“五谷丰登”“莺歌燕舞”“风调雨顺”等字样。如果斗笠有感情,想必也欢喜。
一块墓碑,经历毛坯、拓平、写字、刻字、染色,才能完成。这个过程要很久,究竟有多久,我也不知道。完成一块墓碑,美叔就很兴奋,不管菜好不好,都要喝点儿小酒。
喝了酒后的美叔,面目逐渐生动,他那些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鬼怪故事,在心里明朗起来,非要在人前像摆柴火一样,一捆捆地全摆出来。可能墓碑刻多了,就能遇些鬼事。乡亲们听得有趣,就围着他,三分揶揄,七分喝彩。他说完一个,乡亲们就叫:“好,再来一个。”他的兴致更高,大手一挥,又来一个,绘声绘色,满腹激情。
这时,美婶就在旁边一边纳着鞋底,一边乐。美婶不漂亮,三十多岁,又瘦又小,像个老太太,而且脾气有点儿火暴。曾经,女儿不肯扯风箱还顶嘴,她抡起扫把就打。美叔护着女儿,指着女儿背上的脊柱凹槽着急道:“都把背打出了坑坑。”美婶就扑哧咧开嘴乐了。
美叔喜欢喝酒,酒品好,人缘也好,走到哪里都有酒喝。每次喝酒喝到不归家时,美婶便在屋檐下,带着微微的怒意,扯着嗓子喊几声,美叔就乖乖地回来了,并没有因为醉意而撒酒疯。看见美叔回来,美婶就没有脾气了。
我想起美叔的錾子与清水接触的瞬间,那赤红化作一股青烟。
这天月亮已经偏西,美叔还没回来。美婶估计他替人刻完墓碑后,主人又请他去喝酒了,便出去寻找。几个乡亲都说他早就回去了,见她着急,同她一起去找,终于在坟岗上找到了美叔。
其时,月亮很亮,他坐在那些自己刻的墓碑中间,挥舞着那双因常年握錾子而长满老茧的大手,兴致勃勃地说着故事。他不时训斥:“畜生们,都给我坐好!要听故事,也得有规矩。”
美婶和几位乡亲乐了,把他架了回去。可他一路上止不住地笑,说他的故事把鬼都迷住了,鬼都围着他,听他讲故事呢。他要它们坐好,它们就规规矩矩地坐好。
美叔时而嘟嘟囔囔,时而激情满怀、意气风发,美婶却因他的样子一直哈哈笑个不停。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观察意识。这一天,我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状态,我十分震惊。平时他们不吵架,美叔都醉成这样了,他们居然还没有吵架,这世界上的贫贱夫妻,居然还可以这样和睦。我一直认为,天下的贫贱夫妻一定要互不理睬、相对无言,一言不合就要吵架或打架的。我把这一切归结于他们家有錾子这样的宝物。
我忽然不喜欢土砖屋的这头——自己的这个家。为父亲没有美叔那些宝物,我忽然忧愁起来。
忧愁不知是什么时候消解的,但这栋土砖屋的那头与这头,一墙之隔,截然不同,彼此都深远地影响着我后来的婚姻。
文_黎继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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