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泰奥拉:最高机密

时间:2016-12-05 15: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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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一种疯狂的表态,迈泰奥拉不仅仅是“在天空之上”,也是“在死亡之上”的。

希腊东北部的迈泰奥拉(Meteora)是巨岩柱上东正教隐修院聚集的地方。这里位于色萨利平原西北,靠近品都斯山脉。60万年前,此地海中的大陆架升高,又经过几十万年风化作用,留下了奇特的砂岩和砾岩石柱群。9世纪希腊境内的偶像破坏运动造成了许多东正教修士从大城市逃亡,他们来到迈泰奥拉,开始分头独居在岩洞,甚至岩石的缝隙里。隐居者平时并不互相交流,只在周日或重要的宗教节日一起聚集在最大的一个山洞里举行弥撒。

14世纪,一位名叫阿萨那修斯的教士从另一个著名的隐居圣地阿索斯山带来一批修士,在最宽敞的岩柱顶上搭建起第一个修道院,叫迈泰奥容(Meteoron),也是他把整个地区叫迈泰奥拉,意谓“漂浮在天空之上”。随着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土耳其人的伊斯兰教势力也在希腊扩张,越来越多的东正教组织开始寻找隐修的安全处所。在鼎盛时期,迈泰奥拉共有24个修道院。虽然今天仅存6个。

观看迈泰奥拉的最佳视角,是在高处的公路边,可以看到整个区域灰色的石柱顶端的砖红色修道院,如同一只只巨型蘑菇,屹立在高阔的希腊蓝天下。这种“柱上”的栖居方式,从基督教早期就在东方盛行。隐修的祖师是埃及的“沙漠教父”圣安东尼(约251~356),他追随着《圣经》上的两句话。一句让他放弃世间的财产:“你若愿意做完全人,可去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就必有财宝在天上;你还要来跟从我。”(《圣经·新约·马太福音》和合本第19章第21节。)另一句叫他放弃世间的忧愁:“所以,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圣经·新约·马太福音》和合本第6章第34节。)他果真放弃一切去往一个住满蛇的废弃军用城堡独居。他独居的两个任务,就是一个要和内心的情欲征战,一个要和魔鬼的权势征战。

跟迈泰奥拉的建筑形式具有隐喻性联系的隐修原型也出现在东方。叙利亚出现了坐柱者西门。西门据说一天醒来,就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在一根石柱子上,一说是上帝的恩典让他上了这根常人根本无法爬上来的石柱,又有一说是因为他向美女求爱,上帝惩罚他把他抓来石柱子上。总之西门在石柱上待了30年,人们把食物用绳子和吊篮送给他,他30年在柱上赢来无数信徒,而叙利亚之后还出现了很多追随他的柱上隐修者。

西门的传说不可求证,但石柱这样的形式却隐喻着东方隐修派的一种终极幻想:坚定地存在于这个世界,却又不受这个世界的任何干扰;让人们知道,却不让人们碰到。接近心灵深处的神,但是同时接近人性深处的魔鬼。所以要住在无法攀登上去却又坚不可摧的石头上,又因为要放弃一切,所以只要很小的面积。隐修不是一种被动的栖居方式,而是一种孤注一掷的投入方式,修士被称为“上帝的精兵”。正因为不会放弃信仰,才找到最危险和不可能的地方建筑他们的城池,结合一种极度危险和一种极度坚固,正如同人们投入信仰这个动作本身的气质一样。在万年的石柱上,垂直近500米的悬崖高度,直到20世纪20年代,仍然只能用大网兜和吊篮放绳子的方式上下,那时候的参观者都自称,当你被吊着垂直上下500多米的时候,你必须经历一种“信仰的飞跃”。至于绳子会不会断,修士们声称“只能看神的意愿”了。

这正是一种疯狂的表态,迈泰奥拉不仅仅是“在天空之上”,也是“在死亡之上”的。“007”的导演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觉得干间谍也是一个意思,要求你在极度危险中极度地稳固,所以选中了迈泰奥拉现存最古老的建于1475年的圣三一修道院,拍摄《最高机密》(For Your Eyes Only)的最后一场。或许曾经的迈泰奥拉确实也是只能为信仰者所开启的“最高机密”。

迈泰奥拉现在一共有6个修道院,4个男修院,2个女修院。其中有一个叫圣尼古拉斯的修道院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16世纪克里特画派的首领特欧梵尼丝·斯特里萨斯(Theophanis Strelitzas)曾经在这里修行,留下了一个礼拜堂的壁画。克里特画派是一个以描画圣像为基础的画派,其中的画家几乎经历了跟教士们同样的命运。在土耳其势力逐渐扩张的15世纪,艺术家们越来越频繁地从首都君士坦丁堡搬离到克里特岛,由此而形成了这个派别。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克里特岛成为整个希腊世界最重要的艺术中心。虽然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海中,但克里特画派中偏向东方教义传统的一些艺术家的代表作品却都在修道院中。特欧梵尼丝的壁画就几乎全部在阿索斯山和迈泰奥拉石柱群中。他的画风奉行克里特派对东西方艺术的综合,但更有特色的是对拜占庭传统的严谨尊重。人物都偶有锐利清晰的轮廓线,肤色棕黑,脸颊上用集中高强度的小高光,衣服色彩华丽,衣褶完全是几何抽象的,拒绝单点透视系统,动作是受约束的。

克里特画派的魅力正在于在一个完全了解西方文艺复兴传统的背景下,做出这样的选择,只能说与信仰相关:东方教会强调神秘论,强调神与人的同在。但又要在这样的“同在”中保持其神性。所以这些形象是具有肉身的似乎与我们同在,却又由于其抽象和超透视性而是非现实的。拜占庭传统确实由于其信仰保守的激烈强度,反而留下了某种激进的建筑和视觉形式,迈泰奥拉和克里特画派都是最好的证据。

文 张宇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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