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要看眼角眉梢,最早是母亲告诉我的。第一回也并非直接告诉我,那一年姐姐已经上到高中,她约了几个同学来家里玩,有男生也有女生,我混在他们中间厮闹,非常快活。当中去了趟厨房,只见妈妈正在那里跟爸爸说话,爸爸对妈妈前面说的话似乎不以为然,妈妈就把姐姐的小名和一位男生的外号并提,对爸爸说:“别看他们总隔着几个同学……唉,看人要看眼角眉梢啊……我真有点担心!”我回到姐姐他们中间以后,特别注意了一番,无甚收获,后来就玩笑一处,把这事淡忘了。
上初中以后,我爱上了文学,于是发现,诗人也好,散文家、小说家也好,经常要写到人物眼角眉梢的动静,甚至剧本的提示部分,也会特意地说明“眉尖一颤,眼珠一斜”。姐姐阅读文学书籍领先于我,那时她已经上了大学,暑假回家,我就把这眼角眉梢的问题提出来讨论,姐弟至亲,无所避忌,我连她高中时的眉目传情事也举例其中。姐姐笑道,现在若你见到我们聚在一起,那眼角眉梢造出的句子肯定不一样了。人就是这么在社会上生活,心里有意思,脸色上不想显露,面部肌肉容易控制,但眼角眉梢很难驾驭,一不留神,终于还是会露出来。姐姐悟性虽高,但那时所悟,多半还是来自书本启发,真到了漫长的生活实践里,她仍多有未能看出眉眼高低的失误。
“文革”期间,父母所在的一所外地部队学院闹翻了天,父母只好逃到北京避难。我那时住的集体宿舍,但学校里乱成一锅粥,自身难保,也无力安顿父母。父母暂住姐姐家,姐姐家也在部队大院,虽未武斗,但形势也很险恶。那天我陪父母上街,忽然与父母的一位老朋友两口子邂逅,大家移到远离人群的树荫下说话。我看他们对父母友情依旧,便忍不住提出,因为我和姐姐那么个情况,可否由他们收留父母一时。他们连说可以,我正吁出口气来,母亲却坚决地辞谢,父亲也说我姐姐那里还好。和那对夫妇分手后,母亲认真地对我说:“你怎么看人还不懂得看眼角眉梢?”她指出,人家心里确实想收留他们,但眼角眉梢流露出许多的难处,这种年月,怎能给人添非同小可的麻烦?
从那以后,人际交往中,看人看眼角眉梢成了我的习惯。特别是社会转型之后,纯真渐罕,人性深处的东西上蹿,作为社会人,大多有了更多的可资倒换的面具,或具有所谓不动声色的超级定力静气,人际交往中礼数掩蔽真意、客套包藏二心,看人表面已难,遑论知心。这也未必是世风日下吧。这样的人际交往,有利于保护各自的隐私,有利于把法律法规合同契约置于情感之上,有利于按游戏规则谋求利益的最大化,避免一念之善引来的依赖或一念之差带来的损失。但是,无论如何,绝大多数人,仍不免在瞬间,通过眼角眉梢,把心中隐秘的情愫泄露出来。眼角的一星泪光,眉梢的一霎轻颤,往往胜过宣言檄文。就我自己来说,不怕从眼角眉梢道出肢体语言、面目肌肉表情和一般话语难以表述、难以尽诉的心灵隐语,令人感受回味;就他人来说,那眼角眉梢有意无意传递出的信息,是我读人世大书最好的钥匙,读懂了别去点破,悟在心中,常常反刍,可作心灵补品。
(月月鸟摘自作者的新浪博客 图/陈明贵)
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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