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初中的时候,我人固执又傻,学习不好,老师不喜欢。有一次老师对我说,你再不听话就把桌子搬到最后面去,然后,我真的把桌子搬到了最后面。当时我一直不明白,其实老师说的是气话。之后很长的时间,都是我自己坐一排。后来我用功读书,考到了南方的大学。念大学第一年的寒假,我搭夜里的火车回家,火车半途停在一个小站两分钟。我看到窗户外面是一间简陋的扳道房,然后就写了这样一篇稿子,关于孤独的少年最终得到温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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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邮箱读这篇稿子时,就想到了村上春树的短篇《我的呈奶酪蛋糕形状的贫穷》,特别是开头几段的感觉,总让我想起那里面最经典的一句:“我们年轻,新婚不久,阳光免费。”而这篇稿子呢,温馨中又有一丝孤独和惶恐。后来过稿了之后我无意间问起,才发现这是作者第一次过稿。我发现我跟新人总是特别有缘分呢,希望常带大家认识一些新作者哦。
我一直在找她,就像寻找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同类,就算从未出现过任何希望。
一、她的眼神像晴朗夜晚的星光
北方小镇破败的火车站,冬季的夜晚寒气侵骨。韩城穿着父亲宽大的工作服,正要转身回扳道房时,看到了她。
她蹲在站台上,因为寒冷蜷缩成一团,一张小小的脸被冻得青白。她抬起头看着韩城,眼神像少有的晴朗夜晚的星光。她说:“冷。”
天寒地冻,荒野无人,韩城略微迟疑,还是决定收留她一夜。
夜里,韩城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想着躺在另一张床上的她。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间十平方米的扳道房更加拥挤,好像翻身就能与那人面贴面一样。韩城皱眉暗自想,明天,明天她就走了。清晨冷风刺骨,韩城一早起床准备早饭,临走时看着还在酣睡的她,犹豫三秒钟,没有忍心叫醒她。
简陋的病房散发着霉气和药水混合的味道,韩山正坐在病床上向外看。多年的寂寞和辛劳使他变得沉默寡言,身体也渐渐垮了,仅仅是在铁道上摔了一跤,腿就断了。见韩城进来,韩山声音沙哑地说:“来了。”
韩城“嗯”了一声,打开保温桶,把早饭拿出来,看父亲慢慢地吃,心里想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父亲腿伤住院,站长说:“老韩是老员工了,医药费由站里出。但是扳道这事不好找人啊,在夜里十点。这样吧,小城,你代一个假期怎么样?工资照发。”
韩城点头答应,他看着父亲的样子,一阵心酸。他暗暗地想:韩城,你十七岁,该担起这个家了。这时韩城听到父亲叫他:“小城。”没等他回答又接着说,“明天你就不要来了,站里知道我不方便,找了人照顾我。”
韩城回到扳道房又冷不防看到她,他立即板着脸问:“你怎么还没走?”
对方笑嘻嘻地说:“喂,哪有这样赶人走的?看你的脸都皱成抹布了。我叫江璃,你叫什么?”
韩城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说:“现在你可以买张火车票回家了。”
江璃一脸天真地回他:“可是我没有钱啊。你别让我走好不好?他们说过两天就来接我了。我就待两天,就两天。”说着做发誓状把手伸到头顶,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
韩城平时就很少和女生说话,这下对她更没有办法,只有闷闷地走开。
江璃好像对一切都感到很新奇,缠着韩城问这问那,言语间单纯调皮得像小孩子。夜里,韩城拿着旗子站在铁轨上,等火车扳道,她惊呼:“小心!”然后看火车在韩城面前停下才松口气。他看看她,她夸张地拍拍胸口。扳道时,韩城听着她的惊叫声,想着身后有这么个人关心自己,虽然形同陌路,也不禁有暖意从胸口涌上来。
二、你的声音是孤独的解救
韩城看得出江璃一直在等什么人,每当火车停靠时,她总是全神贯注地搜寻着,待火车开走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知道她是在等人接她走,去某个地方,见某个人,但总无人来。
这些年,韩城和父亲在铁路上,在这扳道房里一起生活。日子最苦的地方就是寂寞,长久的只他们两人。以前韩城常常蹲在地上看蚂蚁,一看就是一个下午。在学校或者在家里,无论人群密集或是独自一人,他都会有一种深切的孤独感。但是突然间江璃到了这里,每天叽叽喳喳地说话,他不理她,她也会自问自答。
然后,韩城发现自己居然喜欢上听她说话,好像她的声音能把他从那种孤独感中剥离出来,好像……好像他不只有他自己。
火车轰隆隆地开过,铁轨簌簌地震动。韩城收起旗子,回头看见江璃落寞的样子。他莫名地觉得气恼,口不对心地问:“不是说过两天就会有人来接你吗?现在多少天了,人呢?”
江璃低着头说:“他们是这样说的,他们说前面有警察,我爸爸会让警察抓我回家,这样我就见不到夏普了。我要去见夏普,他是我男朋友。”
韩城更加恼火:“别天真了,他们是骗你的,他们只想丢下你,说不定夏普和他们一起骗你。”江璃听了这话抬起头,尖叫着喊:“不可能!夏普不会骗我!不可能!”韩城也提高声音:“那你怎么还在这里?他怎么还没有来?”
她固执地点点头:“好,我现在就去找他,让你看看夏普怎么会丢下我。”说完真的沿着铁轨向前走,背影摇摇晃晃。大风中,他看着她瘦削的肩背,心里后悔自责得要命。他怎么会失去理智说这种话?他怎么就这样让她走?她一个女孩子,身无分文,什么都不懂,能去哪里?
但是他又放不下自尊叫她回来,就硬着心回到扳道房,自我安慰说,开始不是很想她走吗?现在她终于走了。可是他心里一点也不好过。
晚上,韩城心神不定地扳道,在迎面火车的刺眼灯光中,他恍然有种它会直直开过来从自己身上碾过的错觉。睡觉时,他看着另一张空铺,心里面乱糟糟。江璃才走了半天,在他这里却像一个世纪。
耳边像听到有人在小声地叫韩城的名字,他心烦意乱地翻个身,闭上眼睛。
不对,韩城猛地坐起来,是真的有人在叫他。他打开门,看见江璃冻得发抖,都能听到她牙齿打战的声音。韩城连忙端姜汤给她,小心地把她的手放到胸前取暖,心里一阵阵发疼,都是他,才让她平白吃这些苦。江璃断断续续地说:“天黑……我怕,回来了……”
韩城鼻子发酸,闷声说:“不怕,这不是回来了吗。”他抱住她,就像一生一世都相依为命的两个人。那一刻韩城还不知道,他喜欢上了这个他原本不该遇上的人。
三、但愿人长久
这以后,他们谁也没再提过夏普,江璃也没有在火车停站时寻望,彼此心照不宣。韩城的想法很简单,他知道她终究会离开,她不属于这间扳道房和这条铁轨,他不过想,她能多留一刻是一刻。
江璃忽然对韩城有了兴趣,问:“你是像妈妈多一点,还是像爸爸多一点?”他没想到她问这样奇怪但又很平常的问题,只好答:“不知道。”
江璃好奇地说:“怎么不知道呢?对了,你妈妈呢?”韩城平静地说:“她走了,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走了,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她的样子。”
江璃沉默了片刻,问:“那你和爸爸一直住在这里?”韩城点点头,心里并没有难过,反正都已经这样过来了,伤心多了也就木然了。
她看了他很久,忽然伸手摸摸他的眉毛,语气温柔地说:“那你一定很寂寞。”韩城握住她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关心他是否寂寞。父亲深爱他,用尽全力给他能给的最好的生活,但父亲并不懂得他心里的孤独。
可他知道她是懂他的。江璃脸上还是天真的笑,她说:“你还有爸爸陪着,哪像我?他一直说忙,忙。我开心、难过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生病他才陪我。但是我又不会经常生病,就假装自己生病。爸爸信以为真,把我关在家里,他自己却很少回来。”韩城看着她恍惚的神情,不知该说什么好。
夜里,江璃在站台上数火车,这是她常做的事情。突然,她跑进来,语无伦次地对韩城说:“韩城,一个女人,我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铁道那边,一直向这边看。她……长得好像你哎,浓眉毛,大眼睛。”
韩城听了心里一颤,两腿发软向外走,难道……难道是她回来了?是她吗?他出门焦急地张望,但是这荒凉的小站只有冰冷的铁轨伸向远方,再无他人。
江璃站在韩城身边奇怪地说:“怎么没有人了呢?刚刚明明站在那边的。”她好像比他还失落,叹气说:“我还以为是你妈妈……”韩城转头回了扳道房,发狠地闷头擦着桌子。真是可笑,自己怎么还会想着她能够回来?她永远不可能回来。
只是事后想想,他又感到奇怪,隔那么远,又是晚上,江璃怎么会看到那个女人的浓眉与大眼?
江璃问他:“我在这里待多少天了?”韩城想了想,回答:“一个多月。”过一会儿,她又说:“不对啊,你不是念高三吗?现在还没有开学吗?”他若无其事地说:“退学了。”
江璃看着他:“那以后你就在这里工作了?你自己怎么工作呢?”她好像觉得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韩城苦笑,想想还在医院的父亲,以后天长地久,他便日日闷在这间小小的扳道房里。他想,也许和江璃在一起的这些时光,会是自己日后独自生活中唯一值得回忆的事。
韩城看着江璃,装作轻松的样子,说:“说说你吧,比如……夏普。”
江璃说:“我一个人在家,他总会来陪我聊天,隔着窗户讲笑话给我听,我说什么他都会记得。后来夏普说他去北方打工,以后我可以过去找他。可我爸爸一直不相信我认识夏普,我就自己跑出来了。然后我遇到一群人说要带我去找夏普,可他们说前面有警察要抓我回家,就把我扔在这里了。”
“傻瓜,那些人是骗你的,他们根本不认识夏普。要不是前面有警察,你就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去了。”韩城焦急地说。
江璃低下头:“现在我知道他们是骗我的。可那时候我一心要去找夏普,一点戒备心都没有。”
韩城心里微微发酸,还是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江璃想了想,说:“我用力想他长什么样子,但是一直想不清楚。不过他有一个特点,抽烟时是用左手的无名指和中指夹着烟。不过夏普对我很好。”她看看韩城,又认真地说,“但是你也对我很好。”
这样一句话,让他有种落泪的冲动。
四、他是她心里的千军万马
韩父的伤慢慢愈合,他执意要韩城回学校念书。韩城扶父亲散步时看到他稀疏灰白的头顶,这场病痛使这个男人愈发苍老。他不能再忍受他有意外,他只有父亲这一个亲人。
这些天,小站多了些人,不知怎么,好像有许多陌生而复杂的眼光投过来,这灰暗的扳道房引起了从未有过的关注。
终于有一天,一行人向这里走来。韩城站在门外,警惕地看着他们,一群穿黑色西装的男人,通通面无表情,加上墨镜,整个就是黑社会做派。为首的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人冲他一笑,伸手过来:“你好,我叫张智。我们是来接江小姐的。”
韩城迟疑地和他握手。江小姐?江璃!他鼻子发酸,像被什么冷不防地击中胸口。虽然他已经做好她随时会离开的准备,但当这件事真的来临时,还是痛不可耐。
韩城语气酸楚:“你们是来接江璃的?她爸爸怎么没有来?”张智非常有礼貌地说:“江先生工作太忙,所以让我们来接江小姐。”
韩城心里起了反感,这人真是冷血,自己的女儿失踪这么长时间,他居然还能工作下去。张智接着说:“江先生自从江小姐离家出走后就非常焦急,我们接到勒索电话,对方声称江小姐被他们绑架,要求赎金。我们报了警,警察追捕这么长时间才得知他们把江小姐丢在了这里。”
韩城心里有一千万个疑问,但是一个都没有问。他暗自忖度着,半信半疑。江璃从房里出来,看到这种情况,尖叫起来:“我不回去,我不认识他们。韩城,他们会把我关在屋子里的。”
韩城握住躲在身后的江璃的手,冷冰冰地说:“江璃说不认识你们。”
张智无奈地向前走一步,嘴里说:“江小姐……”没等他说完,韩城迅速地拉着江璃进房,然后用力地关上门。
江璃每天躲在房间里,怕有人出现带她走。韩城看她担惊受怕的样子,心里无比难过。这间小小的扳道房其实没有丝毫安全性可言,偏偏在她心里可以阻挡千军万马。
韩城把两张床并在一起,夜晚,江璃睡觉时总是握着他的手入眠。以后的深夜里,他在恍惚中醒来,耳边是她轻轻的呼吸声,心里涌上一股幸福和心酸。被一个女孩这样信任和舍不得,他想拼尽全力对得起这份真情。
可安全感这么奢侈的事,他真的能够给她吗?
五、你亦如此走过
韩城去医院看父亲时也会带上江璃,他对父亲说:“这是我……一个同学,江璃。”父亲的脸上露出惊讶和怀疑的神情,对他说:“医生说我马上就可以出院了,你去看看医院的账单。”
韩城拿了单子走向病房时看到张智,他挡住韩城的去路,笑着说:“不如我们谈谈。”韩城冷着声音说:“我们有什么好谈的?我很忙。”张智盯着韩城问:“你在怕什么?你也是一个男人了。”韩城毫不回避地盯着他看,足足一分钟,他说:“好。”
他们坐在医院院子里的长椅上,像两个晒太阳的闲散人。张智问韩城:“你难道没有发现吗?”韩城反问他:“发现什么?你不要故弄玄虚,有话直说。”
“其实江先生是个好父亲,他没有来是因为去了美国见医生。”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因为江璃患有严重的幻想症。”
韩城猛地抬起头,一时间不能消化这番话。他心里像有根线头在飘忽不定,但是一直抓不住,嘴里有气无力地问:“什……么?”
张智叹了一口气:“就连夏普,也是她幻想出来的。”
这是一个初春少有的暖日,但张智的话却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韩城的头上浇下来。他回想起江璃做的事、说的话,她说假装自己生病,她在铁道上看到的浓眉大眼睛的女人,她说忘记了夏普的样子,这些事串联在一起,一帧一帧地在韩城面前慢放着,看得他眼睛发酸,不能自已。
江璃,原来她一直生活在自己制造的梦境里,那她是否也和他一样孤寂?
张智看着他失神的样子,说:“江先生已经在国外和医生约好,会给她最好的治疗条件。在这之前,希望你能帮忙劝说江璃回去。”
韩城低头默然很久,努力稳住声音,渴求地问:“她会好吗?”
张智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对他说:“江先生说很感谢你收留江璃这么长时间,你以后念书所需要的费用,江先生都愿意承担。”
韩城缓缓站起来,忽然抓住张智的领口,咆哮着问他:“你别跟我说这些废话,我问你她能好吗!她能好吗?能不能好?!”张智怜悯地看着韩城,韩城松开他,蹲在地上,一时间万念俱灰。
一包纸巾递到韩城的面前,韩城抬起头看着他,他酸楚地说:“擦擦眼泪。”韩城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才发现上面全是泪水。
六、我相信你
“你会记得我吗?”江璃仰起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韩城问。
“会。”韩城回答得毫不迟疑。
“那你为什么还要我走?”
“因为……你爸爸想念你,你总得回去看看他。”
韩城站在扳道房里,看着眼前的江璃,眼睛里溢满温柔和怜惜。门外就站着张智,他等着随时带江璃走。
她会被送往美国,去治疗长久以来困扰她的幻想症。江父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那个男人终于放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用这样的方式陪伴自己的女儿。
有时候想想,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有些人相隔不过一条街的距离,从生到死也不曾有过往来,而有些人原本穷其一生都不可能有所牵连,偏偏一个阴错阳差就遇到了,就像他和她一样。
“那好,我先回家看看爸爸,告诉他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男生,他叫韩城。然后我就来看你,好不好?”江璃露出笑容,兴致勃勃地说着以后的计划。
韩城露出苦涩的笑容。这个女孩始终保持着天真善良,相信别人的善意,对待韩城更是毫无防备之心,一心一意地信任他说的话。她还以为她能够来看他,她心心念念地想着她和他会有以后。
“你不要来看我。”韩城深呼一口气,忍住眼泪,勉强地笑着说,“你忘了我爸爸在铁道上工作,我随时都可以坐上火车去找你吗?你这么笨,万一再被人骗怎么办?”
江璃皱起鼻头,不好意思地说:“也是哦。不过我被骗了以后遇到你,也是很幸运的事。”
这更是我的幸运。韩城张了张嘴,这句话哽在喉头,无法出声。他扭过头不去看她,握着拳头抵住墙壁,几乎想嘶吼出声。
就像两条交互的轨道,在彼此孤独的路途中有偶尔相互慰藉的可能,可一旦继续向前,就只有永生的错过。
如果有可能,他宁愿选择不要遇见她,这样也就不会有离别。
江璃发现韩城的异样,从背后抱住他,哽咽着说:“阿城,我不怕回去,我不怕见到爸爸。可以后我不在了,想想你一个人那么孤单,我心里面就好难过。”
“回去以后,你会想我吗?”韩城哽咽着问。
“我会。”江璃毫不迟疑地回答。
“小璃。”韩城转过身,眼睛通红,他认真地看着江璃,一字一句地说,“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我相信你。”她说。
女孩的这一句话,成为少年日后漫长岁月里赖以生存的信仰。
七、初衷未曾改变
时间转眼就是五年。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外貌、身份、旧人旧事,但年月再久,也改变不了出身。
现在,韩城穿着深色西装,能够熟练地打好领带,喝惯了中药一般的咖啡。在别人眼里,他只不过是面目模糊的年轻白领,和这个大而荒凉的城市中的多数人一样,为生活奔波劳累,麻木不仁。
但他心里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
每个深夜,他耳边都会听到火车轰隆隆呼啸而过的声音,黑暗里,他无数次看到那个寒冷小镇的破败车站,那间狭窄黑暗的扳道房,也看到少年时的自己,清瘦寡言,心里是铺天盖地的孤寂。
他拼命念书,摆脱了那个车站。当他终于可以站在某栋写字楼高层的窗户后俯瞰这个城市时,小站好像知道了他对它的嫌弃,悄声无息地躺进了坟墓里。它被科技取代,换了崭新的面容,它终于在韩城抛弃它以前先抛弃了他。他心里面是一地荒凉的蒿草,生长得足以让他发疯。
然而最不可触碰的,是江璃。
她对韩城来说是寒夜死寂长路上出现的灯光,那种因为她而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的感觉,是只能出现在记忆里的幸福。以后天长地久,他没有日日闷在那间小小的扳道房里,然而和江璃在一起的那些时光,真的成为自己日后独自生活中唯一值得回忆的事。
但他一直在找她,就像寻找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同类,就算从未出现过任何希望。
上班时,韩城习惯买份报纸看,在地铁上匆匆地浏览着新闻,忽然看到张智的名字,新闻标题是“优秀律师评选”。他心里陡然一惊,虽然很清楚这个名字也许不是他想找到的那个人的,但还是费力找到了张智的律师事务所。
韩城走进张智的办公室时,一个穿着西装的背影站在落地窗前,他手里端着咖啡,慢慢地送到嘴边。他听到声音后转过身,韩城看到了他的脸。韩城没有表现得非常激动,这么些年的摸爬滚打,他已经学会怎么隐藏好自己的情绪。
只是张智,他大吃一惊,手里端着的咖啡差点泼出来,随即又恢复正常。他说:“你来了。你还是那个样子,一直都没有变。”张智盯着他,“你眼睛里一直都有很深的寂寞和固执,西装领带还是盖不住。”
韩城笑笑:“你倒是变了点,优秀律师,我当初就该想到的。”
张智也微微地笑:“你来找我,是为了江璃江小姐吧?”
八、执念在于将来
韩城有一瞬间的失神,就算日日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也从未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他颤声问:“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不,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
张智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用律师一贯的诚恳口气说:“成年人的规则你不是不知道,五年过去了,就算你再找到她,也许也没什么结果。人是会变的,你我都不知道江璃变成了什么样子,何况她本身患有严重的幻想症,你强求的话,只会两败俱伤。”
“是吗?”韩城看着张智,眼前的这个人带着金丝框眼睛,西装领带配得刚刚好,讲话永远合情合理、条理清晰,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但韩城肯定他不像表面那样温和、真诚。韩城也不想去猜测他究竟有什么想法,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一路摸爬滚打拥有现在的成就,一定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五年前,他对韩城说:“就连夏普也是江璃幻想出的人。”而五年后,他又对他说:“你若强求,只会两败俱伤。”一样的语气,一样的貌似为江璃和他着想,只不过韩城不再是五年前那个孤苦不知所措的少年。
“你知道吗?”韩城盯着张智说,“我见到了夏普。”
就在江璃离开后不久,韩城记得那是个夏日的夜晚,漫天辽阔的星光。火车停站时,一个年轻的男子跳下来,他抽着烟,盯着韩城身后的扳道房看,脸上闪过许多神情。其实也没有多久,不过是火车停站的那两分钟时间。
那个人,抽烟时用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夹着烟,他用那种眼神看着那间破旧的扳道房,自然也是因为江璃。
“既然夏普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那所谓的幻想症不过是你编造出来,要带走她的借口。”韩城的声音毫无反驳的余地,“其实江璃根本没有任何病症。她说的话都是真的。”
张智从容地回答:“我也是在按照指示做事。江先生是我的老板,他认定自己的女儿患有某种精神疾病,我也不能做任何的事情。”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愧疚,这个老狐狸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往事过错再多,也都不可重来,唯一能够补救的,就是在这以后的时日里,用尽全力使自己和心爱的人活得更好。
“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少年信誓旦旦地说。
“我相信你。”女孩笃定不疑地回答。
从张智的事务所出来,韩城捏着那张写有江璃住址的字条,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五年了,他终于强大到足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九、原来这不是一场梦境
飞机只三个小时就到了江璃所在的城市。
在机场的大厅里,阳光好得不像话。韩城独自站了很久,终于能和她见面的时候,心里居然是恍惚的怕。离江璃的家还有一段路程时,他下了车,一路慢慢地走过去。那是一条漂亮的马路,两旁有高大的法国梧桐,非常清静。
韩城按门铃,保姆开门。他僵直着身体,几乎是从牙齿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话来:“江璃住在这里吗?”保姆回答:“小姐出门了,请问你是?”
韩城闭上眼睛以缓解微微的眩晕,他说:“我叫韩城,是……江璃的朋友。”保姆礼貌地说:“请进来等吧。”
他走进去,心神不定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着江璃回来,一时间竟有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韩城的目光被吸引住,不由得走过去看。
画上的内容是寒夜星空,铁轨伸向遥远处,站台上有一间小小的房子,再细心地看,那间房前站着一个小人,面目模糊,手里拿着红色的小旗子。那是韩城准备火车扳道之前,挥舞旗子以示意火车的动作。
此情此景,熟悉一如昨日。原来她并没有忘记他,原来不只有自己有此执念。韩城像是被猛然击中,踉跄着后退几步。
“那是小姐画的画,挂在这里不让任何人动,她一直说自己在火车铁轨上住过。你说她怎么会在铁轨上住过呢?”身后响起保姆的声音,她叹了一口气,“唉,小姐年纪轻轻的,人也好,就是总爱说胡话。”
不,不,你不明白。但他并没有解释,只是忍住哽咽问:“你家小姐……她过得好吗?”
保姆好像存了一肚子话,平时没人可说,这下全都对着韩城倒出来了:“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小姐,她不太爱说话,也没见有多少朋友。以前江先生管她很严的,怕她出事,听说以前小姐就差点被人绑架。我来的时候,小姐总想着去铁道上找什么人,小姐能认识铁道上什么人?江先生说她有幻想症,那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后来江先生请了医生过来,费了很长时间才治好。”
韩城的眼泪忍不住往下落:“江先生,他对江璃好吗?”
“江先生是真的很爱小姐,但是……怎么说呢?他工作太忙,没时间陪她,又很怕她出事,就每天把小姐关在家里。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好?但我真的觉得江先生对小姐的爱太过分了点。”
韩城还是站在那幅画前面,全身没了力气,一只手扶着墙壁支撑着自己。她没有幻想症,她说的都是真的。五年前,她说的是真的;五年后,她说的话也是真的。可当初,为什么自己轻易地相信了所有人的话,不费吹灰之力就被说服了?
这五年,你是不是很辛苦?
被强行当成一个病人,被强行篡改某些记忆,被强行保护起来,被不相信,被误解。后来,我真的见到你说的那个女人,浓眉毛、大眼睛,她在站台上看了我很久,我知道她在看我,但我背对着她,没有给她一个见到我的机会。
如果我一开始就相信你,相信你说她也曾来过,犹豫过、徘徊过,事情会不会有另外的结局?
那我们是否也会有另外的结局?
也不知过了多久,韩城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回头便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他看着她,整个人都僵住。时间像停止了一样,这一眼,真正是天长地久。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慢慢地走过来,一脸茫然的样子。她用手摸摸他的眉毛,轻轻地说:“原来那不是一个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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