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正在约会一位画家。这既是趣味上,也是身体上的考虑——大概只有少数受过职业视觉和美学训练,且通晓人体构造的人,才会以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以当今的所谓“美体”标准来要求他的女友。从前,一个喜欢我的男孩让我发张比基尼照给他。我选择了一张浮潜时候的照片。人浸在水里,拍的是背面,体形若隐若现。照片背后隐藏着我的焦虑:一张真正的比基尼照会让我失去爱情。而当我和画家一起翻阅画册时,他指着那些有着突出小腹和松弛小腿肚子的女性说:“画得多好!”那一刻,我知道我无需用瘦成淘宝模特的方式来成为他的女神。一种隐隐的安全感令我感到难得的放松。
我并不是“胖子”。本人女,身高167厘米,体重约60公斤,BMI指数21.5——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属于标准身材。但十几年来,我一直在减肥。过去,我希望达到完美的体重:54公斤。后来我认识到,体重不等于体形。一年以前,我把体重秤送给了我妈。现在,我的法宝是一根皮尺。早上起床,我深吸一口气,用它来丈量我腰部最细的地方。
杨德昌的电影里有这么一段,大意是:黑道大哥抽了小瘪三一个嘴巴,派遣他差事,瘪三不服,反问:“凭什么?”大哥答:“凭什么?就凭这世界上没人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都要大哥来告诉他。”
我自诩清高,拒绝用满身商标的名牌包来提高自己的身价。我坚定地认为,奢侈品是商业社会强加于人的逻辑。但在瘦面前,我无路可逃。即使我从未因为体重受到过什么歧视,也深知明星瘦削的身材并不真如屏幕和杂志上那样完美,但这并不妨碍无形的“大哥”指着我的鼻子说:“要!瘦!”我穿不了所谓“均码”。这提示我,我比大多数女性“大只”。我一年四季几乎只穿裙子,因为所有的裤子都不适合我:裤子的臀围和大腿围合适的时候,腰围就太松;腰围合适的时候,臀围和大腿围会太紧。吊诡的是,我并不会认为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自己的腰太细,不会指责服装业不提供更多的尺码选择,而会坚定地嫌弃自己的臀部和大腿。我从内心里认定,纤细如同天鹅的脖颈,意味着优雅。而我希望我的体形配得上自己的内心。
统计数据显示,中国人在变得越来越胖,而我所处的圈子似乎恰好相反:我身边的人越来越瘦,或者正在努力变瘦。小时候做的数学题中举例:送男女宇航员上天,女宇航员身高一米六几,体重60公斤。在那个时候,这是身材的标准。而如今,朋友转发网上的帖子,会告诉你什么叫标准体重,什么是美体体重,女神体重又应该是多少。在朋友圈里,一天运动超过3万步的大有人在。从前,街上发的小广告都是订机票和餐馆优惠券,现在全变成了健身房。我有一个朋友,是那种常常遭遇星探的美人儿,她四五岁大的女儿已经会用这种方式和人打招呼:“阿姨,你瘦了。”这一切都形成了巨大的压力场。压力渗透了所有涉及减肥的人际交往。过去,我说我要减肥,总有人答:“你这么瘦哪儿还用减?”我觉得这大概是恭维和安慰。后来我才明白,话语的底色是焦虑——我的减肥无形中也会带给他人压力!
作为独立生活的女性,你不结婚,他们叫你“剩女”;如果你碰巧因识字而会看地图认路、会组装宜家家具,就会被尊为“女汉子”。这都不在话下。你可以说他们目光短浅、三观迂腐,而瘦,它和蓝天、白云一样是普世审美观。如果有人指责你没有马甲线,因为你懒,你不爱健身,不知节制,就只有哑口无言,败下阵来了。
与所有减肥的女生一样,我试过很多减肥方法。一开始我喝减肥茶,那就是普洱加泻药,拉得我小腿发抖眼前发黑。之后我吃过减肥药,盐酸西布曲明真是阉割食欲的神药,可惜很快被禁掉了。我常想还有没有可能再弄来一些,所谓的心脏危害大约概率很小吧。“减肥小白鼠”尝试过网上流传的苹果减肥、西红柿酸奶减肥等等,无一例外的有效且飞速反弹。
2000年前后,拍打疗法、掌纹诊病、醋蛋治百病一类神神叨叨的理论盛行,大学里疯狂传阅一本教人用细线扎紧手指穴位减肥的书。一时间放眼自习室,一半女生指节上缠着白线,跟要集体作法似的。不出一个月,白线消失了,宿舍里随处见有人啪啪啪打自己——听说敲胆经最减肥。
我自己试过的最另类的方法是催眠:睡前打开下载音频,在轻音乐和大自然背景声中,跟随一个浑厚的男声放松身体。十几分钟后进入似睡非睡状态,台湾腔的男声切入正题:“我喜欢从新鲜蔬果里摄取糖分和营养,那些蛋糕啦,巧克力啦,简直腻……死……人……了……我好讨厌那种甜腻腻的口感,新鲜蔬果嚼起来该有多爽……”我每次都听完录音就睡着了。
运动减肥也是神话之一。在我认识的四个跑马拉松的人里,有一人体重真实超标(医学肥胖),一人在正常范围,但看起来依然是个“胖子”。后者告诉我,在一次马拉松快跑到终点的时候,他听见人群为他喝彩:“胖子,加油!”“我一下就跑不动了,我他妈就是这种儿,我累死也没他们漂亮,老子不玩了!”
我有个女友,久减不瘦,只好启动神秘学终极大招:辟谷。首先要通经络,一群人手拉手站一圈儿被通电,周身酥麻麻的;还要被辟谷老师打得嗷嗷叫,然后就不吃饭,取而代之的是“服气”——一天几次在指定的时间对着太阳的方向大口吞气,另外配合些打坐冥想的功课。实在扛不住了就吃老师给的神秘“黄晶”,据说是植物提取物,能综合胃酸。辟谷为期14天。女友说她第三天就脚踩棉花,眼冒金星。跟饿比起来,更难抵抗的是馋——梦见自己破戒吃了东西,吓得惊醒后煞是怅然:好不容易吃了两口,还是在梦里,早知是梦就该多吃两口再醒。第四天早上,她吃了早饭,破了戒。一个男性朋友听说后哈哈大笑,说想在北京这种超级大都市辟谷可太难了:人多、事儿杂、心乱。他每年夏天在北欧辟谷一周,每天打打坐、看看书,人静得很,不吃饭也不觉太辛苦。他俩的故事让我更没勇气,看来要想短时间一劳永逸减少10公斤体重,只有截肢这一条路了。
我看到过一种说法:野生世界里的豹子,为了保持足够的警醒和矫健,从来不会吃饱,只要“不饿”就可以了,这是生存环境对它的要求。对于人来说,对瘦的追求同样是一种环境压力,足以让人用理智战胜本能。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习惯不吃或者吃很少量的晚饭。我喜欢睡前喝点小酒。半瓶红酒据说有400大卡的热量,我要为这个小嗜好留出热量的缺口。我不喝甜饮料;只在经前食欲特别强烈的时候吃蛋糕和巧克力;每天和同事出去午餐,我会让他们随便点菜,最后自己点一个最素、油脂最少的菜,不然我就觉得我没菜可吃。我一年吃一两次烤鸭,一个月允许自己吃一次炸鸡。我喜欢吃坚果。每天中午,我会去公司下面的炒货店买一块五毛钱的花生,也就是半个杯子的量。有一次,老板实在烦我了,说你就不能多买点?可我怕买多了一嘟噜都吃了呀!在超市里,买所有的加工食品我都要看营养表:热量超过日代谢量20%的不买,脂肪含量超过日摄取标准30%的不买。甚至在水果面前,我也有严格的规矩:香蕉抗饿,类似馒头,早上吃最好;吃苹果不是为了享受它的味道和口感,关注点在于果胶等成分的健康效应,和纤维能够带来饱腹感。有一阵我似乎体会到了什么叫“财务自由”——买超市里那种智利进口的小青苹果都不看价钱了!这种昂贵苹果的优点无他:酸。溏心苹果里那都是糖啊。去年夏天,我只吃过一次西瓜。我问卖西瓜的老板:“哪个瓜最不甜?来半个!”旁边一对老头老太太说:“姑娘,你也有糖尿病啊。剩下半个我们要了。”
瘦如果仅仅关乎好看,它没有那么大的魔力。事实上,它拥有一系列的附加标签。我身边有好些人,追求高质量的食物,品茶、品酒、品咖啡,他们在饮食上非常节制。一种理论是:当你有时间细心品尝食物的时候,你会变得非常敏感,一点点食物的滋味就能让你满足。与之相对,当我们坐在电视机前无意识地大嚼薯片时,就变身为一个毫无灵性的填充玩具。所有这些指向一种意向:瘦意味着节制,意味着精致,意味着高质量的生活水平。而胖是有原罪的,意味着沉溺、放纵、低端。
当我在超市里花了半天时间,按照我的严格标准挑选出一袋消化饼干,到收银台结账的时候,我后面排着一个“胖子”。男人,穿着“胖子”们常常穿的宽大的圆领体恤,脑后的肉叠在一起,两只手提着6瓶2升装的大可乐。他鲁莽地撞了我一下——可能是无意的。我用眼神回敬了我的不满。我为什么会对这个场景记忆犹新?还有一次,在一家麻辣烫店里,我叫了一份不放麻酱不放油的麻辣烫。旁边一对体重超标的情侣正纠结是吃麻辣烫还是吃煎饼,男的说:“刚吃了汉堡,再吃煎饼,回家吃不下晚饭了怎么办?”女的回答:“我真不是不爱吃晚饭,你妈妈做饭都不放肉,能吃得下么?”我为什么能牢牢记住这样的对话?因为我把这故事讲给好几个人听了。这又是为什么?我们自己都很难意识到的是,在比自己更胖的人面前,我们往往会产生莫名的强大优越感。
我花几千块钱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天骑行30公里穿城回家。刷长安街的时候,我骑得特别快。我不断地超越其他人,满足感的高峰会在红灯下降临,我一面等红灯变绿,一面等那些被我甩在身后的人追赶上来。三个因素促成了巨大的优越感:一是体能——我比你的体力更棒;二是装备——我买得起昂贵的自行车;三是心理——你们所有人都不如我。“瘦子”在“胖子”面前的优越感如出一辙:智识上,我比你懂更多的营养学知识;硬件上,我能够比你付出更多的金钱和时间来追求更好的体形;在心理上,我比你更有意志力,更能够控制自己。
佛教的终极教义就是教人超越二元分别。说的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只要有比较就有高低,只要在意比较就会产生痛苦。我在比我胖的人面前产生优越感,意味着我在意比较,也就意味着我会为不能变得更瘦这件事儿痛苦。我减肥最大的一次成果是瘦了10斤。但当我不再苛求自己时我就又被打回原形。我感觉自己就是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每天把巨石推到山顶,第二天石块又在山下,再推,日复一日。“鸡汤”不是告诉你吗?成功的秘诀在于坚持。挨饿受累,是基因赋予我的宿命。
有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儿的荒谬。我认识的一个医生曾经对我说,来找他看病的许多女孩因为减肥而闭经。现在所谓的美体标准其实是要求女性在健康和失去“大姨妈”的界限上走钢丝。一位整容医生曾经让我看过抽脂病人的术前术后照片,差别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大。他坦率地对我说:“抽脂对我来说是一门生意。但打心眼里说,如果你想提高自己的幸福指数,与其花钱抽脂,不如找个心理医生,学会接纳自己。”足够瘦的标准究竟是什么?一次我去广州的服装批发市场,那儿的均码衣服就没有我能穿得进去的。这本来是一件非常沮丧的事,然而在当地坐地铁的时候,我发现我比其他女生都高了一头半头,我突然就对穿不了均码衣服的事情释然了。我们应该把自己束缚在服装的号码里吗?另一次,我在一家连锁服装品牌看上了一件大衣,试穿的结果是大号略小,加大码略大。后来我在阿布扎比转机,在机场看到了这个牌子,也有这件大衣,我决定再试一试。结果是:同样的衣服,我在小码和加小码里选择了加小。还有一回,我和一个南美来的同事见面,我当时穿着一条短裙,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的大腿好粗。我的内心是崩溃的,可是他接下来说:真漂亮!
我们这个社会,所有人都在朋友圈里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这种炫耀性的热闹场域其实是在制造孤独,制造自责,使我们对自己和他人变得越来越不宽容。对瘦的病态热情其实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最近两三年里,我特别强烈地感受到一种价值观念的单一化倾向。这常常让我想起十几年前在韩国留学时的感受:在海滩上,几乎所有人都要在比基尼外面罩上盖过臀部的宽大衬衫,因为没人有勇气露出自己并不完美的身材。所有女生都染着亚麻色的头发,都穿破洞牛仔裤。一位同学曾对我说:“你是我们当中最没有个性的人,只有你不穿破洞牛仔裤。”
久病成医,久减成精,我学习了一肚子的减肥理论,从中医药到BBC纪录片,概括起来就是三个字——“反人类。”万年的进化让身体倾向于存储脂肪,我在打着一场不可能获胜的战争。我逐渐学会和自己和解:我原谅自己不是女神,想吃的时候就多吃一点,不想动弹的时候不苛求自己去运动。现在,我会在比我瘦的人面前自嘲为“胖子”。这说明我没有那么在意了。而从前别人自嘲的时候,我会觉得他们大概是在影射我。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变得更好。这个世界永远存在一些稀缺资源。从前是留学、买房、买车,那都是一劳永逸的。但减肥不一样。我坐地铁时永远走楼梯,刷牙的同时会做深蹲。两个星期不这么做,我就能发现身体形态发生了变化。我们就像轮子上的小白鼠必须一直跑个不停。可如果有一天,减肥不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瘦不再稀缺,那它还会是一种巨大的需求吗?
口述 洪都拉斯地毯 主笔 徐菁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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